劉燕青睡到中午才醒,醒來的時候張德勝已經不在了,桌上留有一袋中式早餐,還有一張草寫的便條,寫道:醒來就吃。
看字跡大概是老頭的字跡,他設定的手機鬧鐘完全沒響,冷氣還開著二十七度保持舒適的涼感,劉燕青在地上又瞇了五分鐘才慢慢坐起來。
木頭地板睡起來讓他左肩膀很麻,但和監獄裡的床板比好很多了,至少聞起來沒有霉味。
工作室的燈只留下一盞小的照明,外面燈火通明應該是在幹活,劉燕青坐到桌前打了個哈欠,擼了幾下頭開始吃早餐。
打開手機,訊息幾乎是兄弟傳來的一些日常訊息,問他吃飽沒、工作如何、週末有沒有空、七月底了該出來玩水了吧?
算了下最近的假期與師父手上的單,劉燕青回覆:再排看看班表,工廠忙。
劉燕青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網購發達的這個年代,很多老舊產業都逐漸走入夕陽,好比出版、編織等這種需要勞力和繁瑣,可以被科技替代的產業都逐漸沒落,爺爺有句話很對,人類會越活越過去,生活很難過,地球不是這裡戰爭就是那裡內戰,人們在科技與資源上的消耗與發展,助長了某些職業的職業生涯。
工廠一般製鞋在老頭的兒女下管理,經營電商部分已經很多年,做出了在地不錯的口碑,以小眾、稀少設計款聞名,材質千挑萬選都要經過老頭的手才能過關,定期出現的復古款特殊款能抓住年輕人的眼球,老頭卻覺得這和快時尚差不多,必須得更精進。
設計一雙鞋,陪伴的是對方行走的人生,不只是鞋子,老頭當時這麼和他說,年少結婚時,老頭就親自送了好幾雙鞋給自己的妻子,為了不要觸霉頭,從妻子那裡討了好幾塊糕餅當作小小交換,一路走來也這麼多年了,如今依然像初戀一般,每天都很開心。
劉燕青猜早餐是老闆娘給他買的,雖然冷了但他很餓,很快就吃了個乾淨。
手機訊息回覆過後,兄弟那邊紛紛表示行,讓他確定好說一聲,裡面還有蘇煥的訊息,告訴他:爺爺家的冷氣我剛換一台新的分離式,本來的那台一直漏水修不好,索性我扔了啊,你回去記得檢查一下家電。
劉燕青回覆道:行,謝謝。
蘇煥很快地已讀,給了他一個笑臉和愛心。
吃飽喝足,劉燕青爬起來收拾桌面,轉頭發現畫架下面也貼了一張便條,草寫著:杏葉比較好。
劉燕青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老頭的意見啊——劉燕青站在畫架前思考一下,即將進入秋季,確實是應該為秋季做準備,回頭找許多資料才能進行發想,倒是他滿意的那個鞋板被老頭拿走了,不知道拿去哪裡做實驗。
他抓了抓頭,丟掉垃圾收拾環境,拿了自己的背包下樓,工廠裡和平常一樣正在忙活,離他工作室近的叔叔阿姨看了他簡單揮手表示招呼,一身防塵衣也無法好好交談,很快地又走回去忙活。
工廠大部分的制式化訂單是由老員工一手包辦,較新穎特別的單會留給他們這些較年輕的師傅來做,張德勝和他甚至還會修鞋子,老頭展現了愛鞋的一條龍,從製作、試穿、行銷、修理、回收他都辦了。
轉身從工廠側門出去,劉燕青跨上自己的機車,戴上全罩式安全帽速度地騎回自己的公寓,得在客戶前來收拾體面。
醒來時他想起今天有一位客戶要來,準確來說是那位模特兒要來,劉燕青動身很快,一個大男人洗出來不用多久,他換上乾淨的工作褲和背心,隨意抓了一件短袖襯衫套上,又速度回到工廠。
回去的時候張德勝正在搬腳架,劉燕青看到人第一眼就走過去問人:「人來了嗎?」
「啊?你說誰?」張德勝還有點狀況外,這才回過神,「你說我同學啊?他人來了,在樓上工作室,老頭跟他聊完了,他一個人在那邊打發時間,老闆娘請他留下來吃晚餐,他說好。」
「喔。」
劉燕青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劉燕青說完立刻想上樓,張德勝扳住人肩膀問他:「等等,你上樓去幹嘛?」
「打招呼。」張德勝翻了個白眼,打招呼?打招呼這樣的嗎?他難道快三十歲白活了?
「行,你去吧,記住,不要揍他,他人沒我們粗糙。」說完,張德勝就被小老闆叫走了,他們今天得試拍新品的相片,攝影棚那邊忙的很。
劉燕青拿著自己的單肩包快跑上樓梯,在最裡面的工作室找到人,百葉窗沒有拉完全,縫隙中他能看到一個高挑的身影在看牆上的設計圖紙,牆上多半是完成品,或是已經輸出出來的設計樣圖,他猶豫一下才轉開門把,聽到聲音,那個男人很快地回過頭看著劉燕青。
「你來啦。」劉燕青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只能乾澀地說這麼一句,似乎是太蠢,對方聽了反而露出一個很微妙的笑容。
「來幫阿勝的忙,結果到了才發現不需要我。」
「啊?」
「他說這期東西沒趕上,要先處理前面的,本來能先處理我的,發現樣品不夠就作罷。」
「喔……」
「那你上樓來是?」他有點困惑地問:「是要我下樓?」
「沒有,我上來做事。」
「那我去別的地方吧,我只是來看看,不打擾你工作。」
「沒打擾,你繼續看你的。」
還想推辭,劉燕青好好關上門,走去一旁的沙發上坐,從背包裡拿出素描本和鉛筆盒,看起來真的沒要繼續理人的意思,他們之間就這麼靜下來,張德勝說他不粗糙,和他們不一樣,這句話是真的,對方真的就不反駁了,轉過身繼續欣賞圖畫去。
容瑾是張德勝的同學,他們倆從國中就認識到現在,高中也是同一間,大學因為成績落差過大必須分開就讀,長大後一人做了商公司經理,一人做了製鞋師,從個性與家境完全相反的兩人,劉燕青一開始聽說他們是同學還以為是張德勝在說笑,結果真的是,只差沒拿畢業紀念冊出來指證。
容瑾在某一次的工作中來替張德勝當鞋子模特兒,張德勝想做一雙男鞋,請人來測量,劉燕青當時從外頭送貨回來,在張德勝工作的門口路過,只瞧了那麼一眼,容瑾就是有一種魔力,使人容易陷入困惑之中。
那天,容瑾穿著三件式西裝,灰色的長大衣掛在衣帽架上,他脫了皮鞋與長襪,稍微地拉起褲管,張德勝在他面前雙膝跪下,讓人能把腳踩上張德勝的大腿上,張德勝拿著軟皮尺圈在容瑾算纖細的腳踝,再將他的腳抬起,皮尺繞過腳掌輕輕地束縛住了。
當事人根本不知道就這一幕讓劉燕青記得他很久,容瑾以為他們第一次開會才是初見。
劉燕青的視線從白皙的腳到那一手握住的腳踝,順著深色的西裝褲向上看,低頭和張德勝有說有笑的容瑾,面部線條比他不笑的時候溫和很多,柔軟的黑髮從鬢邊垂落於頰邊,眼裡的情緒都掩飾在那副眼鏡下,他沒有上前,揹著自己的背包很快經過走廊,容瑾抬頭時什麼都沒看到。
在那之後容瑾就常來當張德勝的模特兒,容瑾符合要求,小老闆就談成會再給他薪水,對容瑾來說他在乎的不是薪水,劉燕青聽他說過:「我從沒接觸過這個,很有趣啊。」
鉛筆迅速地畫了幾個型下來,劉燕青畫到這裡就停下筆,容瑾背對著他在看圖紙,沒注意劉燕青在看他,冷氣很強,容瑾看一看把西裝外套穿回來,手上的鉛筆開始動,畫的是容瑾看畫的背影與玻璃窗。
劉燕青畫的速度很快,很快一個纖細筆直的身形就出現了,容瑾一回頭,劉燕青給本子翻了頁,沒讓人看清楚他畫了什麼。
「你平常就待這畫圖?」容瑾走過來說了一句不好意思,坐到劉燕青對面,茶几擋住了他膝下的腿,劉燕青看了一眼搖頭。
「哪裡都行,平常待自己的工作室。」
「?」容瑾挑起眉,「那你今天怎麼……?」
「那裡有機台在忙,沒想請阿姨們讓路給我過,哪裡都能畫,無所謂。」
「是這樣……」
容瑾在看劉燕青的鉛筆,在注視下,劉燕青沒畫人的裸足,改畫皮鞋,款式接近容瑾腳上的那雙,隔著茶几,容瑾看不清楚,只知道對方畫得快,他輕嘆口氣。
「你畫圖好快啊,我從小美術就沒及格過,一直搞不懂美術強的人怎麼辦到。」
「我也沒及格過。」
容瑾挑起眉,笑著問:「你不是科班出身嗎?」
「不是。」劉燕青拿橡皮擦擦掉角落的鉛筆痕跡,「我學電機,畢業後就沒再讀了。」
「哪一間大學畢業?」容瑾問。
「沒讀大學。」
這個回答大概刺痛了容瑾,閒聊生活和學生生活本都是隨口談,沒想到劉燕青會這麼回答,容瑾想想還是閉上嘴,只淡淡說一句是嗎,那你很爭氣呢。
劉燕青不知道容瑾指的爭氣是什麼,他再度抬頭,容瑾掏出手機在看東西,右手倚著椅手,翹著腿坐姿端正,低頭瀏覽東西。
茶几多少有點礙事,劉燕青在腦內將茶几清除,將容瑾膝下至鞋尖的樣子都繪在素描本,他換了一個姿勢,翹起一條腿充當桌子,姿勢或許對容瑾這樣的文明人來說不是很妥當,劉燕青不在乎,他只專注於簿子上的速寫。
修到第三次,工作室的門被推開了,張德勝探頭和容瑾簡單說了幾句話,大概是讓容瑾出去晃晃沒關係,或待在這吹冷氣,容瑾客套幾句,最後選擇待在這看電子書,說完他還轉頭看了一眼這大個子,劉燕青從頭到尾都沒回答,畫他的圖。
簿子被畫了幾十頁,容瑾換了一個姿勢,脫下西裝外套,換另一個姿勢支撐自己的頸子,劉燕青想問他這樣的知識分子在看什麼書,財經?教育?還是國際觀?哪一本都不會是他這種粗人看得懂的東西。
鉛筆繪下的速寫從皮鞋至手,劉燕青把人低頭看電子書的樣子畫了下來,低垂的目光和他垂落臉頰的黑髮,劉燕青瞇著眼,在翻閱電子書的手指上多畫了幾筆。
幾乎一個下午,兩人就維持這樣的氣氛各做各的,劉燕青手上的簿子一頁翻過一頁,容瑾沒有問他畫了什麼,也沒有提出要求要看,直到劉燕青覺得畫夠了才自己停下筆。
「你很有定力,可以坐這麼久。」容瑾頭也不抬地說:「我看你都沒起來,也沒喝過水。」
「你不也是坐在那裡這麼久了,你也很有定力。」劉燕青面無表情地看容瑾的手機,好像逗樂了對方,容瑾笑一笑把電子書插上書籤存檔。
「不小心看書就忘記時間。」他放下手機稍微伸展了手腳,腿麻了便換另一條腿,劉燕青的眼神跟著他的腿移動,很快又對上容瑾的眼睛。
容瑾沒有說話,對著人禮貌微笑,轉頭看起了窗外風景,劉燕青坐在那也不知道該找什麼話題,往後靠上沙發,閉上眼舒展自己緊繃的筋骨,沒有看見容瑾看他的眼神。
晚上,劉燕青在老闆娘的飯局後就算下班,眾人在快炒店門口解散,他看著張德勝說要開車載容瑾回去,路邊街燈下他看容瑾喝了太多酒,走路有一點晃,張德勝一邊嘴砲他的酒量,一邊把人搭到自己肩上往停靠的轎車走去。
他走到另一邊小巷裡抽了一支菸,路過的行人本想走這條路穿越,見到劉燕青站在牆邊抽菸,手臂和頸子露出的紋身在昏暗的橙黃燈光下還是相當明顯,抱持僥倖心態繞了路。
抽完菸劉燕青回到公寓,洗過澡收拾完環境,他坐到沙發上深深的深呼吸,一整天的緊繃都在此時鬆下來。
劉燕青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他和他沒話說,劉燕青自認自己口才不好,年少輕狂時他說的話夠多了,容瑾是個知識分子,從小少爺出身,一路坐辦公室至今,要說口才哪裡比得上人,能坐到這個位置也不是白讀書,飯桌上他和所有人談笑風生,老頭和老闆娘都很喜歡他,已經不是模特兒和老闆的關係,更有點像是自己的兒子帶朋友回來玩。
劉燕青根本插不上話,他也不想插話,挑著花生豆,替老頭拆螃蟹剝貝類的,再來是倒酒,他吃差不多就嗑瓜子,再來就是聽他們聊天。
至今還是沒話說,搭不上十句話就話題結束,劉燕青不為這感到失望,他想念工作室只有鉛筆的聲音,偶爾容瑾看書看到發笑,笑聲很快又壓下去,他沒有抬頭,不知道容瑾是什麼表情。
在他看的人生經歷看來,容瑾就像是一個──難以被敘述的人。
劉燕青嘆口氣,無視了亮起光的手機螢幕,轉身進房睡下,時間是半夜十二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