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外下起了暴雨，劉燕青趁工作一段落時出去把雨衣蓋到機車上，早上他出門時氣象就預告說是有高壓在外海，若是梅雨季，他可能要更換防潮袋了。

居住的公寓其實不潮濕，住在這個國家就是得隨時做好除濕準備，那些圖紙要是翹起就很難再把它展平。

接近午餐時間，工廠今天買的是油雞便當，放在工作桌邊上還沒有動筷，劉燕青身上的圍裙抹著皮革油有點髒，進度已經到釘完皮革的步驟，到這裡還需要花一段時間，於是他就收了工具去洗手，用肥皂來回搓了三遍才坐回桌前。

張德勝拿著他的便當坐過來，看到人劉燕青想到昨天他和自己說容瑾已讀不回，後來不知道有沒有聯絡上。
「他昨天有密你嗎？」劉燕青問，張德勝打開自己的環保餐具盒聽到思考了一下。
「誰啊？」
「你同學。」
「沒。」

如果直接告知對方同學其實已經和自己說好行程也不太禮貌，劉燕青有點啊砸為什麼容瑾沒知會一聲，交友沒關係，不要越著他們之間的共同朋友比較好吧。

「衝殺？」張德勝看人盯著自己的便當沒動作，也不說話，幫人插好麥香奶茶推過去，「他密你喔？」
「嗯。」
「啊他說什麼？」
「他說週末去我爺爺那玩，沒關係。」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居然願意去。」奇怪了，容瑾什麼時候是個喜歡和人聚會的人，張德勝認識他那麼多年，也沒見他跑過幾次自己老家。
「我也不知道。」劉燕青是說真的，他皺起的眉間是他消除不了的煩惱，「他有特別喜歡什麼嗎？品牌茶葉？什麼水果？」
「他嘴太叼，我也不知道他喜歡什麼，以前外出他還會帶自己的冷泡茶，拒絕外頭的手搖杯。」打開自己的便當盒，張德勝先塞了一口菜給自己，「問這幹嘛？」
「來我家我不能什麼都不招待吧？」
「喔也是啦……」

但這就真的很奇怪，容瑾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人了，他一直獨來獨往，連公司聚會都不喜歡去，容瑾從沒主動關注過劉燕青的事情，以前來到工廠也不會詢問，更不會去找人，他們一直都很像平行線。

張德勝是不覺得自己的老友跨過自己和另一個老友好起來很尷尬，容瑾的偏心個性也很明顯，說白點是任性，想幹嘛就幹嘛，在職場在學校都是標準的任性先生，自己那麼不在乎這些小事，才能跟他認識這麼久吧。

撇了一眼低頭吃飯的劉燕青，似乎真的在思考該準備什麼好，他的表情好像便當跟他有什麼深仇大恨，張德勝打開手機翻找他和容瑾的聊天室，有一些相片是對方買茶葉時拍給他看的盒子標籤。
「之前去他家，他會泡一些給我喝，有些還不錯，問了他什麼牌子，他有拍給我看，你要不要從這裡下手？」
劉燕青看完，繼續吃他的便當：「照片給我。」
「行啊。」

「週末預計幹嘛？」戳著螢幕把相片發過去，上面累積的相片都是他們倆畫圖的草稿。
「換家電、打掃、做飯。」如果容瑾很明顯適應不良，劉燕青就會把這些雜事等到週末結束再處理。
想到家電，他還沒回老家看過，不知道到底要換哪些，他今天還得去換機油，媽的，事情全都擠在一起。

張德勝沒說什麼，他點點頭，低頭加速了吃飯的速度，兩人吃完收拾桌椅，倒好新的冷泡茶回到工作桌前，劉燕青戴上手套，將圍裙穿上，打開工作燈繼續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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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大雨的機車道邊上發生了一起衝突，一整天的雨量傾倒在這裡也會淹水，路過的機車騎士紛紛放慢車速避開低窪地區的淹水，路過的時候注意到了加油站外面有兩個人拉拉扯扯，嚴格來說是一名壯漢提著一名年輕人的領子，似乎正在對談。

這也只是日常生活裡的一角，沒人想淌渾水，沒人想伸手去幫那年輕人一把，更何況加油站員工都沒有出來指手畫腳，他們路人管什麼呢？

劉燕青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腦子都裝什麼，他瞪著眼前漆黑又帶著一絲僥倖心態的黑色眼眸就一陣來氣。
今天老頭讓大家提早下班，因為一直下雨，早點回家也是好事，有些住很遠的人通勤都要一個小時，他自己慢慢騎半個小時還綽綽有餘讓他摸魚。

他穿的是分開的上下式雨衣，活動比較方便，在加油站加油整理衣領時，劉燕青注意到了餘光有什麼在飄，定晴一看是鳥的影子。
加油站外頭是個公車站，往下走有一間超商，還有一間做薑母鴨生意的店鋪，只是因夏季關係沒有營業，整條馬路只剩下通勤來往的車子、來加油的行人、從公車下來的上班族與學生們。

難得空蕩蕩的，加油站的工讀生已經很熟他，拿了現金結帳，把發票與零錢塞好，工讀生轉頭回去把收銀台上的訊息按掉。
劉燕青沒有注意工讀生的動作，他注意到鴿子的影子在晃動，隨後往外一飛，以一種斜著的線性狀往外頭飛，可惜他沒有飛高，落在了馬路的機車道上。

劉燕青遲疑了一下，灰色的鴿子應該是賽鴿出身，他不玩賽鴿，劉爺爺也不玩，只有看電視節目有些比較懷舊的東西，爺爺會給他說兩句，對他來說鴿子都一樣，不管是賽鴿還是一般鴿子都免不了一死。
鳥類的反應通常很快，比如麻雀，機靈到只要靠近他一點點就會瞬間飛走，這隻鴿子卻沒有馬上飛起來，和平常不一樣。

雨比白天小了一點，工讀生高斌和他說白天雨很大，傍晚雨變小了點，現在的雨還是很大啊，那白天到底多嚴重。
鴿子伸展左翅沒有合起來，左右翅膀都合不起來，轉過頭，又轉過身，他甚至也沒動過步伐。

「青哥……」
高斌話還沒說完，劉燕青衝了出去，他往機車道上衝，在鴿子面前擋了下，就連他衝到這麼近的位置，鴿子也沒有因為劉燕青到來而驚嚇飛離。
人總說社會要有溫暖要互助，劉燕青一直覺得是個屁，大雨之中看到他走出來也沒有停下來，高斌從他背後拉回站裡，劉燕青力氣大的驚人，高斌完全拉不動。

「會被車撞啦！」
高斌根本拉不動高他幾乎二十公分的男人，劉燕青閃過一台機車，另一台機車騎士沒有要閃的意思，直直往劉燕青騎過去，高斌抓住人往後拉，又閃過一台機車，就算他只能眼睜睜看鴿子被車輾死，高斌也不能放任劉燕青閃也不閃去給車撞吧。

鴿子死了，雨下一片血肉模糊，劉燕青還是攔截到了一台兇手，車上的機車騎士直接被他提起領子質問。

「你他媽有什麼毛病？我讓你停車，誰讓你繼續騎了！」劉燕青嗓門很大，操著一聲口音，夾雜了髒話問候這還年輕的機車騎士。
高斌身上的防水外套都濕了，頭上的棒球帽在滴水，已經放棄拉住劉燕青了，對方一個手肘就把他撞開。

「雨這麼大你站在那邊誰知道你要幹嘛！」
「還敢廢話！你看到我也不會繞過去嗎？輾死動物你就很開心！」

劉燕青身上的怒火幾乎要透過濕透的雨衣穿透而出，全罩式安全帽沒有拉開，聽聲音就知道這男人並不好惹，年輕人投以求救的眼神望向高斌，說真的，高斌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本事可以讓劉燕青不生氣。

劉燕青脾氣火爆，這種時候攔不下來的，質問越來越咄咄逼人，不管年輕人說什麼劉燕青都不滿意，直到高斌看到他拳頭舉起來趕緊衝上去拉住人的手。
「青哥好了啦，就算了……」劉燕青的手臂拉不住，高斌硬抱住他的手臂，小聲地說：「別讓警察來，等等更麻煩，我會處理鴿子的事，好了啦！」

「警察來了會認身份，不要啦，好了啦！」
高斌這句話砸在劉燕青胸口，他舉起的拳頭鬆了下來，自己心裡很清楚像他這樣有前科的人一旦警察來，怎麼樣查都會對自己不利。

你是傷害罪進去的，你還要動手打人？
加減來說你就是殺人未遂你知不知道！

但是像這種人憑什麼活在世界上，漠視生命，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也不知道錯在哪裡，一隻小鳥、一隻貓的都不會被當一回事，就該把這種人打死，回去投胎算了。

「滾吧，你爸媽有你這種小孩簡直可悲，別再給我看到你。」劉燕青不在乎被告公然侮辱，他推開年輕人一把，對方差點在大雨裡滑倒，儘管不爽，打起來他也知道自己沒勝算，敢怒不敢言，撈起自己的機車憤而離開。

看著人離開，高斌鬆了口氣，媽的，差點以為要出事。
他偷偷看劉燕青的側臉，對方不吭一聲，兩人就站在機車道邊上看著鴿子的屍體，高斌摸摸鼻子，拉對方的手臂請他回去加油站避雨，自己回頭去找用具來處理屍體。

對青哥來說，大概是件丟臉的事吧，高斌在這打工一年半，還是第一次看到人忽然發飆，瞬間膨脹起來的怒火像極了他身上的紋身所代表的過往。

唉，人啊，高斌想自己狗膽也是夠大，只要青哥想，一甩手臂他還能站在地板嗎，直接飛出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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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斌之後又抓著劉燕青想聊聊，但劉燕青不想打擾高斌工作，叮嚀了一句注意安全便騎車回到公寓，處理雨衣、吃飯洗澡、確定簡訊，又畫了一會兒圖，心中的怒火還是沒散去。

他坐在客廳沙發上沉默，遠處的電風扇運作著輕度風，劉燕青深知自己脾氣差，張德勝說他容易氣消這點他懷疑對方是稱讚。
今天高斌沒勸他，劉燕青那拳頭早就揍下去，高斌並不知道自己過去經歷了什麼，那一句話把劉燕青所有短暫忘記的事都想了起來。

那年他沒忍住脾氣，按著人往死裡打，扳手打破人的腦袋，誰拉開都沒有用，他們倆人像瘋狂的野獸撕咬彼此，槍聲都沒打算讓他們停手。
那年他也不想忍住，他覺得世界不公，世界就是和他逆著幹，什麼東西都要離開他，什麼都不屬於他，在氣頭上，血液和暴力帶來的感覺太暢快了。
那年他被告傷害，眼睛都沒眨一下，保與不保早就不是問題，根本沒有意義。

不是怕再度被抓回牢裡，這個曾經有過裂痕的標籤貼在他身上，劉燕青忽然覺得人活著就是如此，受各種規矩制約，遇見不平不能插手，遇見不公不能阻止，否則就是社會所說的壞人。

哪一次他不是這麼想的？解亦冉說他太正義，他不是正義，只是看不順眼。

寧靜的客廳裡，劉燕青聞到工作桌邊上那瓶精油飄散的味道，順著細長的木棒揮散在這個空間，淡淡地染上一層氣味。

他就忽然想起了她，那個果斷狠毒的女人，敢愛敢恨，為了想要的東西不擇手段，為了他想做的正義去達成，劉燕青當時怕了，覺得這人太瘋狂，現在又對自己身上的標籤感到無力，在這時想看她亮出鋒利的小刀去替他傷害世界上的人。

鳥會死，人會走，這樣的事情還會繼續發生，而他的憤憤不平也只不過是社會的一聲嘆息，誰在乎。

劉燕青從沙發上起身，關了風扇，走進主臥室關上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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