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過餉午，街上的市集早已收的稀稀拉拉了，門外不再傳來吆喝與歡笑聲，戈特西爾弗尚未歇息。他日日都如此，像是截稿日前的劇作家鞠躬盡瘁地在工作著，日日與休息無名無份。

醫生館的門被敲響，門外傳來模糊的詢問聲，然而前來求醫的人沒有主動打開門，他掏掏耳朵，卻又一次的聽見了詢問聲。

「是斷手的了嗎？怎麼不自己開門－－」他抱怨著，沒好氣地刷拉一聲拉開自家大門。

「啊啊，午安⋯⋯」笑容不如平時燦爛，是無辜、歉意和困擾的表情，開門的一瞬間更是有那麼一點慌張。
這是當然的，一路上再怎麼按壓止血，到了醫館門口也止不住，鮮血從指縫間奔湧而出。「這個時間對不起，我⋯⋯這個⋯⋯」
伸出受傷的左手，衣袖已經完全被血液染紅了。

一語成讖嗎？戈特露出了複雜的表情，他的職業可不是神棍，說話可以不用這麼準確，真的。

「怎麼老是你。」雖然這次不是帶傷患來就醫，不過還不都是同一個人上門來嗎？他希望這次聽到的理由不要跟前些次一樣，如果一樣的話這個人在他腦海裡的形象可就不是一般的蠢了。

他從外套的衣袋裡掏出乾淨的手巾，要美勒斯壓好傷口，看這個傷口勢必得縫上兩針，應該會留下疤痕。

他瞟了一眼傷口的位置，撇嘴道：「慶幸吧，沒有割到筋，否則你這隻手以後可就不好用了。」

「對不起⋯⋯」不知道該說什麼，總之先道歉。一聽到左手可成差點廢了，黑底的臉皮差點沒刷上一層白。
「⋯⋯刀子沒插進來，真幸運啊。」真的，感謝那位大人的庇佑。笑容里露出了那麼一點安心。
這還真是只能感謝庇佑了。今天可不是勸架，是單純的制伏酒醉鬧事的人，本想說拿捏力氣制服一下就可以交給騎士處理，誰知道最後一刻居然從身上掏出小刀⋯⋯水果刀。為什麼會帶著那個？要等當事人酒醒了才能知道。
「啊，不過還好是傷在手上，在臉或是身上一下子就會嚇到人了呢，哈哈。」

實際上就是個疤臉的戈特靜靜地看著美勒斯一會兒，又不以為意的轉過頭去拿取消過毒的針、羊腸線、鑷子剪子和其他的用具。

聽起來像是被刻意的攻擊了，一個祭司能夠做到這種地步也是一件神奇的事，一般來說這是騎士的工作吧。

他如既往，戴上手套，將美勒斯的手扯過來，用生理食鹽水進行清創，然後毫不留情連麻醉都不給抹的開始縫合。

瞬間的刺痛讓人忍不住倒抽一口氣，雖然痛的睜大雙眼，那隻受傷的左手堅毅地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痛⋯⋯」
最後發出的聲音也不過就是平常的音量，但稍微有些僵硬的語調。「醫生先生，這個不是——應該有那個、止痛？還是麻醉？那個讓人不會痛的東西嗎？我有聽人說過⋯⋯的？」
縫合的過程還能說話，但時不時輕皺眉、彎曲手指，皮膚被拉扯的感覺真的很差，受傷果然很討人厭啊⋯⋯

「為什麼要浪費在不長記性的人身上？」他乾脆俐落的拉緊了羊腸線，啪嚓一下的收針，這種時候抹麻藥也沒甚麼用處了，他仍然會在口服藥裡放止痛藥，但顯然他不打算表明。

戈特放下剪子、脫去髒手套，開始為美勒斯分配藥物，他的背脊削瘦卻筆挺，當真一點都不會心軟的模樣。

「痛！我忘記什麼了嗎……」委屈的皺眉，自己有答應甚麼嗎？有忘了甚麼嗎？怎麼想也想不起來，該不會是痛得忘了？
在醫生轉身忙碌的時候，愚笨的腦子還在努力轉動。這次是做了什麼讓人生氣了呢？
「……我上次的錢沒有付夠嗎？」臉上彷彿寫著罪大惡的似的倒抽一口氣。

「不，你的職業是暴力分子嗎？」

他轉身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美勒斯，並且把藥拋到他面前的桌上，綁得整齊好看的牛皮紙包發出了輕輕的落下聲。

先不論用武力解決事情這件事究竟正不正確，有時候武力的確很好用，可是這首都這麼久以來都太平安康，在他記憶裡極少有什麼需要大動干戈的事情發生。

偏生就是這個人，還是個神職，上一次扛人來這次自己來，他都要以為自己住在甚麼危險區域了。

被宏大的音量嚇得睜大眼睛，然而就算是這樣，卻也只是驚訝又疑惑的樣子。「……不是，我是祭司……？真的啊，我有認證的。」
因為是祭司，祭司就是要讓人安心吧？那樣的話遇到那種事，不能讓普通信徒站在那裏的……不是嗎？「這也不是甚麼嚴重的事，我之前真的下手太重了，不過、這次沒有啊！這個鬧事的已經不是我們能管轄的了，所以有好好交給騎士，這個只是不小心……」
「啊，不過有注意不要讓大家看到了！這個樣子，一點也不能讓人放心吧，哈哈……」

「會動手的祭司比較容易造成恐慌吧？」交給騎士？不對、不對，要「盡快把騎士叫來」吧？如果說工作是保護信眾，那應該是暫時屏退附近的民眾，而不是上去跟他肉搏啊。

「光長個頭沒長腦嗎？用你沒什麼在動的頭想一想別的處理方法！」

說實話，他並不是很介意工作量的增加，但是問題是這個人一直來，每次都要跟他叨叨絮絮的話他也覺得麻煩的，如果能把這個詭異的行為模式打掉重練那再好不過，虧他還想過讓他別來了，居然是個行為偏差兒童。

這個，的確沒想到……
「如果……在騎士趕來的期間出事……」那麼可以用什麼方法？說實在，想不到。眼底終於矇上一層苦惱，在怎麼動腦也想不清楚啊。
魔法？不，自己的魔法太弱了，唱詠甚麼的根本來不及。疏散？人多的一個人根本來不及。自己個子高力氣大，比起花時間讓驚慌的人們逃跑，跨兩步來到衝突中心，盡快終止應該是最快的選擇……至少，在自己有限的思考範圍內？
但是，造成恐慌……？
「……」
稍稍捏緊才剛縫合的傷口。

用安全的手法擒拿，然後要求民眾去尋找騎士，這應該是最理想的做法，這個人應該……不，感覺肯定沒有學過擒拿。

因為隨便的來所以被鑽空子吧，所以說武力找騎士才對啊，穿著盔甲又體術在身哪怕的這個。

「不要捏！」
剛縫好捏什麼捏！！

「真讓人無語，你是甚麼都不會還衝上去的？如果你被捅廢了，或者乾脆掛了，那也無所謂？」

這一聲可是嚇得放手摀住耳朵。
「……比起我，害怕的人更危險吧！」人在混亂的時候是會生氣的，脾氣再好也會忍不住發火－－至於，是對誰的就不知道了。「比不上騎士，但是我比較不怕痛，這樣的話，在他們來之前、忍耐住是應該的啊！」
沒錯，一直都是這樣的。
因為能忍所以忍著，有一點能力的人就是應該盡可能多做一點，這是天理吧？

「所以想死嗎？那你馬上就可以自我了斷了！！」這個人是白癡嗎！

戈特指著收在乾淨的玻璃櫃上陳列著的手術刀，它嬌小、精密而且鋒利，比那水果刀鋒利很多很多，就算是縫合的傷口也能輕易的切開，切得更深。

跟戈特西爾弗這個人無端的相似。

「既然擔心恐慌會造成混亂，防止現場恐慌是你該做的事，不是造成恐慌，你他媽的不是祭司嗎？ 跟騎士沒得比還想搶人家工作啊？」

「那麼喜歡做騎士的工作怎麼不乾脆轉職算了？不要在那裡不上不下的當個半吊子，成為祭司就好好當個祭司啊！莫名其妙！」
他是個醫生，難道能一下子說要去變戲法當魔法師嗎？搞甚麼啊。就算要的話，也得經過相應的學習吧？

「我……我也有在努力但是不知道該怎麼做啊！」終於忍不住也提高音量，但下一秒又像是被一瞬間的怒火抽乾力氣似的鬆垮下肩膀。
努力是努力了啊，但是怎麼辦？人家說書是好老師，但如果連老師的話都聽不懂又怎麼辦？「我……很笨啊，認真想了也不知道當下應該怎麼做，優點只有身體比較強壯，力氣比較大而已……」因為能活著所以才成為祭司，不是的話我巴不得繼續在老家種田。

……啊啊，把討厭的事說出來了。
下一秒回歸的理智有種想跳上馬車隱居山林的衝動，眼神不自覺的漂移到一旁。

「媽的那去問啊你啞巴啊？！」
他完全沒有被美勒斯反常的大聲給嚇住，反而是非常迅速、彷彿身體記憶似的即刻大聲了回去。

「怎麼？首都的祭司都死光了嗎？只剩你嗎？」出身自學徒制體系學院的戈特西爾弗對於一個老師帶一個學生，並且學生幾乎時時刻刻都在跟前輩請教知識這件事情習慣得不得了，他才不相信美勒斯是真正的求助無門。

不過是不敢而已，不過是擔心被責備或是嘲笑而已，不過是討厭只有自己做得不怎麼順暢而已，可是一直只想做自己會做的事情，不會做的事情最後還是不會做。

啪咑－－
好像又有什麼斷了。
「誰會回我這個連書都看不懂的笨蛋啊這不是浪費時間嗎！」

臉脹紅，大喘氣。
這大概是這輩子最大聲快速說話的一次了。
完了，他說的都對，因為太正確了所以讓人生氣，本來就不好用的大腦更是一遍空白，更別提眼眶不受控的一熱。
已經夠丟臉了，不能再哭了。
「……對不起，我失禮了。」

連字都不懂還是跑來首都成為祭司其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如果說是八年前的戈特未曾改變的站在美勒斯面前，他一定會露出像是迎春花一樣的笑臉，拍拍他的肩膀溫聲說其實你已經很了不起。

可惜沒如果。

「嘁。」他小聲的啐了一口，美勒斯認錯得太早，如果再繼續下去，他還能罵得更多。

戈特也沒有再向美勒斯搭話，心的傷口不是他的業務範圍。
他就連自己都救不了，哪有餘力去對別人的傷口說些甚麼，不管說什麼都不可能成為良藥的。

生氣，羞恥，不知所措。
激動的心臟在跳動，在激烈的鼓動聲中終於勉強找壓回一點令人厭惡的感覺。
「……給您添麻煩了，對不起。」但還不是平常的聲調，是更加……生硬，無力且無奈的口吻。
但還是笑了，有點免強但絕不是違背心情的。「戈特先生果然很兇，但是、全都說到重點上了……謝謝。」
「這次的醫療費我放在這裡了。」

是啊，全都在重點上，凶狠的把本來盡可能不放在心上的事全部攤在眼前的感覺。
動作慢、不善思考、不識字、不適應城市生活……不知道該怎麼和這樣的自己相處，然後，索性不想了。
這樣，很奇怪嗎？
至少在戈特先生眼裡很奇怪吧。忍不住苦笑，終於也把醫療費算輕放在一旁的矮桌上。

他沉默地收下了診金，一如既往，隨手扔進那個抽屜裏，鎖了起來。

心理受創？
關他什麼事，他才不在乎。

不論他人想甚麼，他就只會是他罷了，人類就是人類，戈特西爾弗是普通的醫生，不是救世主。

他成為不了任何人的救世主，所以就算只是一點點、一點點安慰的話也不必說了，說了如何呢，最終又讓其中的任何一個心滿意足的消停了嗎？

如果會跟著引導走的話，很快就會看見路牌的，不會跟著導引走的人則是就算牽著他的手他也會甩開你的。

這種事情他早就記住了。

「雖然剛才真的很生氣，但是醫生果然是好人呢。」摸摸頭苦笑，那種情況下揍自己都可以說是理所當然了。
「不過就算說了很多對的話，還是很讓人生氣啊！」話鋒一轉，誠實也是一個性格的特徵吧。要說剛才生氣就有多生氣，就算現在冷靜下來了還是生氣。那個說話方式真的不會得罪人嗎？不可能吧？「不過您的技術很好，這次不生氣了。」
說給自己聽的，下次不可以再這樣了。深呼吸一口，笑顏重新回歸，一直唉聲嘆氣可不好，工作繪做不了的。

「那麼下次見啦！戈特醫生。」

＊END＊

【後續的故事】

「啊，在哭！」
「真的啊！在哭！明明長這麼高！」
「哎啊，拜託你們小聲一點⋯⋯」

說來話長，忍不住掉了兩滴眼淚，兩滴而已，真的，沒有說謊。
但是好巧不巧被路過的孩子們看到了。先不管眼淚收不收得起來，總之，得先讓他們別叫了。「這是、哎⋯⋯這個⋯⋯」

「什麼啊，長得高又是祭司，該不會還被人欺負吧？」
⋯⋯有那麼一瞬間還真想點頭，但是不行，這不是大人該有的表現。「才不是呢，我是想到人魚公主的故事喔？」

「人魚公主？啊變成泡沫的那個嗎？」
「那個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好笨啊！」
「才不笨呢⋯⋯是很美麗的故事喔！」
「才不是，是說想著人魚公主就哭的祭司好笨啊！」
「⋯⋯說的，也是呢⋯⋯哈哈哈⋯⋯」

坦率的小孩子，也有點可怕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