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媽媽年方十八歲時就嫁給了他的爸爸，在那個年代來說早婚並不是這麼稀奇的，來年便生下了大哥與大姊一對雙胞胎，接著是二哥，最後在二十二歲時生下自己。

　　張益回憶著他的媽媽－－現在想起來，那兒時的記憶裡，對現代來說著實是相當年輕的媽媽，雖然生了四個孩子卻還是帶著幾分少女一般的清純靦腆與柔和，他想著也許是因為他媽媽幾乎算是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吧。

　　除了晨時買菜和午後的散步，幾乎是甚少獨自出門，在當時代是屬於教養極為良好的淑女，說起話來又輕又柔，談吐優雅得宜－－不過事實上，他媽媽在家裡其實話也挺少的，非必要到也甚少閒話家常。

　　張益想著，這也許是因為他爸爸的關係－－但時幼時的記憶對現在的自己來說似乎也有些模糊了，他只記得從有印象開始，他的家庭生活其實就是如此，帶著幾分相敬如賓的味道？

　　應該這麼說，他們家基本上甚少有過多的肢體接觸，太過多的肢體接觸對他爸來說似乎認為有些沒教養，格守著上下嚴謹的禮儀。

　　相敬如賓這個詞似乎更應該套用在他的父母，屬於夫妻關係間的形容，作為孩子在面對父母之間的感情似乎總會帶上幾分困惑－－或許也可以說是相愛的一種表現與模式吧？

　　儘管他對於爸爸的印象總是威嚴、嚴厲而冷酷的，在家庭之中處在一個絕對的權威與上位者的位置，無法動搖－－而溫婉的媽媽可以說其實人稍微有些容易受驚，也很容易淚濕眼眶（大哥愛哭的性子是隨了媽媽）。

　　孩子們都對嚴厲的爸爸帶有敬畏（甚至可以說有些害怕），而媽媽雖然個性柔弱，但張益卻不曾在他的身上感覺到他對自己的伴侶有所懼意，儘管時不時會因為被爸爸責備而哭泣。

　　他們家雖然少有肢體接觸，但是媽媽總是會想著透過自己的手藝給予孩子們一點鼓勵和獎勵，是親手做的甜點－－媽媽總是會想著偷偷的給孩子們吃點甜食。

　　但爸爸認為過分的獎勵會將孩子慣壞，變成軟弱的人。

　　每每被發現了（其實也很難不發現，畢竟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香甜味道），媽媽總會被爸爸責罵而落淚－－在教育的問題上，是誰都不能夠插手的，爸爸的在教訓孩子們的時候媽媽也會哭，真要說的話，其實媽媽真的很常被爸爸弄哭吧。

　　張益是有點苦惱。

　　他想著賴彥廷總是說他的爸爸是愛家暴人的混帳，從不掩飾對他的排斥和厭惡－－假如真的有這麼簡單就好的，假如他真的是那種愛家暴的混蛋就容易的多了。

　　偏偏卻存在著強烈的矛盾點，讓自己也跟著矛盾。

　　張益想起了在春季露營場與那戰地醫護的深夜酒聚，那個時候他相當隱晦的提及過他的爸爸，他還記得當時他是這麼回答對方的－－

「我認識一個男人，說是嚴肅不如說是嚴厲，和你的女士很相像，要說是怒火也許更像....你知道被嚴重凍傷，其實很像被火燒到的感覺－－他就是那樣的一個人。」

　　沒錯，他是這麼說的。

　　彷彿一開始就被打歪了，他對爸爸的感情便是如此矛盾又痛苦的，儘管受到難以平復的傷害，卻仍然無法真正怨恨他，帶著某種頑固將他的教訓視為一種希望自己成材的父愛（相當的扭曲，不是嗎？）

　　會讓他如此堅信，也許就是因為將雙親之間的感情看在眼中的緣故吧？

　　要不然真的要跟賴彥廷說的一樣，他爸根本就是冷血怪物，太過難以理解的存在。

　　他的媽媽幾乎足不出戶，除了晨時的買菜與午後的散步，單獨出門的時候只有在送丈夫與孩子出門上班上課，以及下班下課站在門口等待他們回來。

　　其餘的時間裡不管上那裡他爸爸必定陪同在身側，用在媽媽身上的胭脂水粉永遠是最高級的，所穿的衣物必定是極好的料子，旗袍必當是專人裁縫的訂製衣，每三個月必當會有一天被帶去看戲，學校的母姊會也永遠都會親自接送陪同。

　　而他們的住家要說大也不是特別大，但是剛剛好六口之家，雖然家事與三餐飯食基本上算是媽媽一手包辦（因為他爸討厭外人在家裡，因此沒請過幫傭），不過日常的家裡打掃都是四個孩子輪著做，飯後自己用過的餐具也必須自己清洗，絕對不准留給媽媽洗。

　　如此一來留在媽媽身上需要做的家事其實已經非常的少了。

　　俗話說的『慈母多敗兒，嬌慣忤逆子。』

　　雖然他媽媽還不至於到如此地步，但相較嚴厲到會讓孩子恐懼的嚴父相比之下，媽媽那一份過度的溫柔婉約，對於孩子來說的確是喘一口氣的港口，在某些時候的確會忍不住想要抱怨放縱一下。

　　那對張益來說仍然記憶深刻。

　　在某一次他二哥不小心頂撞了媽媽一句－－非常不幸的被爸爸撞見了，他爸從來不賞人耳光的，而那個當下他二哥是狠狠的被他爸打了一巴掌，狼狽地撞在牆上後摔倒在地上。

　　而那一次爸爸連一句責罵都沒有說，光是那一巴掌就代表了一切，沉默的讓人畏懼。

　　當時連已經相當叛逆的自己都嚇得倒退一步，久久說不出話來－－沒錯，他們家是絕對禁止對媽媽無禮，更不要說是頂嘴了。

　　不要說他二哥因此嚴重心理創傷，那一巴掌讓四個孩子都心理創傷了。

搞不好就是因為那一巴掌，張益才認知到他爸的確是相當深愛他媽的。

張益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那一巴掌當時可是讓他二哥的臉腫了一個禮拜還沒消，不過張益也回想起在他更小更小的時候，他走過書房時聽見他媽媽溫婉的輕輕哼歌而佇足偷看的畫面。

他爸爸的書房裡有一張貴妃椅，他媽媽有空的時候總是倚坐在那兒一針一線的刺著繡，在刺繡的時候他媽總會輕輕哼著一首他喜歡的歌。

鳳飛飛 《月朦朧鳥朦朧》秋蟲在呢噥 ... （ 詞：瓊瑤 曲：古月） ♥ ♫•*•
帶著幾分兒歌般調子的小品曲，溫婉纖細，詩意而綿綿。

輕柔的迴盪在那間也被當作是孩子被抽打教育的書房－－柔軟的洗去了那一份肅穆，而他爸什麼事也沒幹（通常他都會在書房裡做些帶回來的工作），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就是直挺挺地坐在那兒－－像個石頭雕像。

　　不知怎麼的，那時候的自己總感覺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也不該聽的，慌慌張張的就溜走了。

　　現在回想起來，基本上就像是小孩子撞見父母親在恩愛的那種尷尬感吧？儘管他爸像尊肅穆的雕像端坐在他的王座上。

　　說起來很有意思的一點是，他爸絕對不會在媽媽的面前教訓小孩，當他要動手的時候必當會讓他媽先回到寢室去，絕對不會讓他看見自己抽打責罵小孩。

　　張益苦笑了一下－－或許他就真的是么子，最任性叛逆的那一個，他想起了他十八歲出櫃的那一天，直氣的讓他爸打破了他自己立下的規矩，當面著他媽的面失控的把自己給打了一頓。

　　那也是自己第一次聽見他媽媽的痛哭失聲（以往他媽媽哭的時候總是很安靜的靜靜流淚），每每他一回想起那一幕，他總是酸澀的不忍心再去回想他媽媽的眼淚。

　　張益想著，也許只有他媽媽的眼淚才足以讓他雙膝發軟的跪下。

　　對她說著我很抱歉－－對不起我喜歡的是男人，對不起我是同性戀。

　　只希望他媽媽的眼淚別在落下，她的痛哭失聲是能夠輕易的擊潰自己倔強的武裝，要不然自己可能在身上挨了幾棍子後就更快的逃開，而不會被他爸打得連小腿都皮開肉綻......

　　他連回想起都不忍心。

　　張益花了許多時間才慢慢踱回了他位於東隆街尾的居所－－他看著那漆紅的大門，想著他的媽媽總是佇立在漆紅的門前等待著，迎接著孩子的歸來。

　　他想著幼時秋日的午後，在秋陽暖照、秋風輕拂的放學後，夕落的暖光之下將他媽媽溫婉秀麗的面容照得更加柔和，半挽起，及肩的髮絲輕柔的隨風飄逸，綴在耳上的珍珠耳環也輕輕地搖動。

　　玲瓏的身形包裹在剪裁合宜的素面旗袍上衣，雪紡紗的長裙襬輕飄飄的迎風搖曳，像是秋高的捲雲。


　　一切都顯得如此的柔和與柔軟，還有輕柔的溫暖。


　　　　　　　　　　　　　　　讓人不由得動作都放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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