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在夏季的尾聲離開。

高中的時候談戀愛，在劉燕青那個年代，長輩們會說他是早戀，他當時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早戀，如果這就是早戀的話，十五、六歲就考慮結婚的老前輩們不是更早戀嗎？
對自己父母的過往不清楚，劉燕青只能靠爺爺偶爾提起的回憶去了解過往，得出的結論是連他父母都搞不清楚什麼是愛情吧，不懂愛情怎麼會有好的家庭。

從小，父母就不在身邊的劉燕青自己很清楚對家庭的渴望，一個正常的家庭該是怎樣的，一段穩定的關係又是怎樣的，全都成為了他青少年時期的追求。

脾氣火爆又衝動的少年仔遇上同他一起燃燒的人只會燃燒的更快，劉燕青認識林容的那年他們只有十六歲，正好也是爺爺和他鬧得最僵的一年。
他生氣爺爺不懂他，氣老頭子看到他就只知道打罵，還死活不肯談父母的事情，那對雙方來說就像是過去的恥辱，要翻到檯面上來聊就是狠狠給彼此打了一巴掌。

於是劉燕青瘋狂往外跑，和他的流氓朋友過著每天燈紅酒綠的生活，那個年代已經算是特別享受，林容就像火焰中的助燃劑，是柔軟的燈芯，劉燕青享受將她一起燃燒的樣子。

林容出身戲班家，她這一代已經不會將孩子送去學戲，可還是規矩多，那時她也正值叛逆，違抗家裡的老規矩，成了流氓仔後座的小女友，看似精緻漂亮的面容下是敢愛敢恨的剛烈個性，劉燕青喜歡她的果斷，喜歡她天花亂墜的說著未來理想，喜歡她一邊說一邊跳舞的活潑樣，他們再一起說哪一班的討厭鬼背後八卦。

嚴格說起來，他們都不是好孩子，故意打破要報復的人後院窗戶，將人的書包扔在溪裡，惡毒的詛咒那些親戚什麼時候能去死，承認自己就是大逆不道，又能拿他怎麼樣呢。

對彼此的家庭都沒有期望，也感受不到愛，對世界只有怒火和憤世嫉俗。

現在回想起來，劉燕青記得分手是他說的，林容一臉像是聽不懂他說什麼。
劉燕青認知到了林容對他強烈的佔有慾，認為下半輩子他們都會在一起，建立美滿的家庭，有自己愛的小孩，小孩也會愛他們，二人都能幸福。

聽起來太過不真實，劉燕青恐懼這樣美好的幸福泡泡，恐懼林容對他激烈的愛與熱情，明明從小都沒感受到父母的愛，渴望家庭渴望愛，真正有人說著能愛他一輩子，劉燕青緊張地退了開來，放棄了被愛的資格。

感情中被愛的那個人比較幸福，他佔盡了兩個女人生命中被愛的位置，卻哪一個都沒有走到最後。

糊里糊塗的說了分手，糊里糊塗的被賞了一巴掌，林容拎著他的領子尖叫似的發飆，不敢置信的看著劉燕青說分手就分手，沒有理由的分手，不是不愛了，也不是有什麼嫌隙，莫名其妙的他們之間就結束了，沒有人告訴她發生什麼事。

夏天的尾聲，蟬鳴不斷，林容在公園的大樹下指著人要個回應，眼前沉默的少年讓她心灰意冷，憤而轉身離開。

燃燒的火焰一下子就熄滅了，劉燕青好一陣子沒有看到對方出現，路過班級只看到林容又請假沒到校。

時間一晃過去，劉燕青忘了那段感情帶來的難受，追逐著更美好的白玫瑰向前走，在操場路過林容身邊時，對方埋怨的眼神他無法避開，也沒有權利不高興。

這雙眼睛在今天，現在，三十二歲的他又對上了，只是不是氣他，而是帶著驚訝。

劉燕青說好這個週六客戶會來與他拿包裹，因為只有限定一雙獨家，金額非常高，他起初一看表單還想對方真豁達，隨老頭定價都是一口咬定，只表示多少錢都可以，他希望是劉燕青製作這雙鞋。

週六劉燕青與人約了下午兩點在會議室，他已經先把產品放在鞋盒上，留下了許多保養的鞋油等保養品，下樓去沖了茶葉上來，其餘人忙自己的事，張德勝也沒出現，忙著送貨。

推開門的時候看見林容說不驚訝是不可能的事，劉燕青停頓一下把手上的茶壺放到桌上，皺起了眉，你看我我看你。
林容變得成熟很多，喜怒不顯於色，那雙眼睛還是能看出她在職場上的精明，黑髮剪到肩上，俐落地梳到耳後，從漂亮成了更漂亮。

林容先笑出來，直接道：「我給你發了這麼多訊息，你一條都沒回，結果人準時上工了啊，我還以為你出什麼大事。」她站在桌邊，上下看了一遍劉燕青，「你居然紋這麼多刺青，距離高中的你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那時候你白白淨淨的。」
「你在這裡做什麼？」劉燕青拉回自己被牽走的注意力，語氣也許不禮貌，但林容了解眼前人的脾氣，聳了聳肩。

林容站直了，雙手在身前簡單地交握，她沒有太多表情，劉燕青注意到了她手上精緻的淺色指甲，還有手腕上的精緻手鏈，再看到一個他覺得很不妙的東西。
「我是你客戶，青仔。」她說：「我要結婚了，所以我來見你。」手上那枚漂亮的婚戒彰顯著它的存在。

他與林容高中畢業再聯繫上已經是他出獄之後，林容透過他兄弟那邊找來，發了訊息給他，說只是聊聊，也沒別的意思，忽然就想起了劉燕青這人，沒想到人還活著，以前那麼衝動都沒死在街頭鬥毆。
從來沒見過面，都在維持著什麼底線似的，劉燕青也沒想過這是桃花，畢竟他在和解亦冉交往分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愧疚和悲傷中生活。

解亦冉追在身後提著複合，林容偶爾與他在半夜傳訊息閒聊，聊那些生活的不滿，聊工作疲憊，還有爛桃花，他對林容這些年說的也許都比對解亦冉多。
隔著網路看不到人就能肆無忌憚的解開心裡的糾結吧，劉燕青不以為意，直到林容又成了斷斷續續聯絡的人，他想彼此都有日子要過，就這麼錯開也沒什麼好失望的。

然後那個當事人，幾天前傳了訊息給他，看起來一切稀鬆平常，劉燕青抱持著解決解亦冉的事再來弄這些，或他乾脆不回了，一進公司就看到傳訊息的那個人站在這和他說好久不見。

「……」劉燕青深呼吸，然後嘆了一口氣，他不知道自己該驚訝對方要結婚這件事，還是沒回訊息見到本人比較驚訝，「你就那麼若無其事的樣子。」
林容聳了聳肩，她上揚的眼尾今天畫了橘色的眼影，讓她看起來更有幾分惡作劇的活潑樣，回道：「我們都三十二歲了，是要驚嚇什麼，好吧，你要說驚訝，我很驚訝你身上的刺青這麼多。」

來交貨，劉燕青難得上身穿了灰色的短袖T，貼在男人結實的身材上，兩條手臂的紋身可藏不了，劉燕青也沒想藏，客戶多半都知道他長這個樣子。
「這是藝術。」劉燕青翻了個白眼，「你會怕就不要看。」
「不怕啊，從來沒怕過你。」是啊，這個女人是敢騎他身上和他打架的人，劉燕青當年不敢回手，他不打女人，倒是林容兇的很，不管自己的百褶裙會不會曝光，照樣壓上來和他吵分手的事。

「好吧，隨便你，你去坐沙發，我給你試穿鞋子。」劉燕青拿起鞋盒看林容坐在桌邊，沒有要去沙發上的意思，懶得和她爭執，彎下腰替人脫鞋。
林容有點錯愕，她沒想到劉燕青這麼乾脆，低頭的劉燕青並不知道女人用什麼眼神看他，很習慣性地除了對方的涼鞋，把那雙深紫色的高跟鞋套入她的腳，尺寸剛剛好，劉燕青也考慮到了應該大半碼的空間，給人繫上腳踝的帶子，高跟鞋表面像是霧面，光罩下會有一點閃閃發亮的顏色。

像星空，深色的那種，入夜最深的時候有點點星光，山彎上可以坐在轎車邊上等著賞星星。

「當時我在想哪個客戶這麼毛病，自己沒想主題說任由發揮，誰知道做出來他喜歡不喜歡。」劉燕青替人把褲管拉下來蓋住腳踝的帶子，「我煩了一陣子沒靈感，最後定案的時候還覺得很滿意，現在你和我說你要結婚，這鞋很不吉利啊。」
林容挑眉，她好奇問道：「什麼主題？」

劉燕青抬頭看著她，乾脆道：「離開，去一個地方遠遠的，我整個八月都在思考離開這件事，紫色一直給我很神秘的感覺，捉摸不定，但好像又是成熟的人會用的顏色，我也沒有想太多，順著直覺做，你看是不是很不吉利？」

「你讓我請吃一頓飯就不會有問題啦，死腦筋。」林容把另一隻腳伸過去，男人嘖了聲還是替她換好鞋子。
「不是請吃飯的問題，這不是兩回事。」
「和送時鐘差不多，你不要紅包，我就只好請你吃飯，你也沒回我訊息。」
「那支手機我沒在用了。」
「沒注銷啊？」
「沒有，丟著而已。」

理由是什麼，林容沒有追問，劉燕青放下她的腳，她站起來好好走了幾步，看著窗下的鏡子好好看了一會兒自己的腳，複雜的情緒慢慢佔據她心裡。

林容一直是個不喜歡表露自己太多脆弱的女人，劉燕青看著鏡子裡的她覺得林容有什麼話想說卻又沒說。

沉默了許久，劉燕青聽到她說：我訂婚的時候就決定要穿這雙上紅毯。

和未婚夫結識是在公司，林容大學畢業進入劇場類工作，她是個化妝師，替戲班化妝，也會替舞台劇、電影後場的人化妝，未婚夫是個編劇，要說的話就是藝術家性格。
他們也不算愛情長跑五年以上，交往著覺得兩、三年了，也許可以考慮訂下終生。

劉燕青看著站在身旁的林容，看了看窗外的好陽光，又轉頭看他，認真說道：「但我還是堅持要穿到你做的鞋。」
分手的事，許久之前他們在夜裡聊過，長大的他們都把那件事當成一個錯誤，不管是急著分手還是太過激進，分手後沒有機會說上話，也失去了複合的機會。

穿著前男友製作的鞋踩上婚禮紅毯是什麼感覺？

林容說，像是對方不在卻能陪伴在自己身邊，親手牽著她走上紅毯的感覺，她不是不愛未婚夫，但劉燕青對她一樣重要，這件事他們早就聊過，劉燕青以前沒有給回應，現在也沒有。

為什麼他在林容心中佔據這麼久，因為他接受她的狠毒、她的粗暴直接、她直接了當的恨意。
也把她像一個正常的女孩子在照顧，有些人一輩子只會那麼認真的愛一次，燃燒自己的渾身血肉與筋骨，不管對方是否會回應自己都是一樣的。

分手後幾年，某天去上課的大學校園裡，林容忽然就發現自己其實很愛這個初戀男友，久久都忘不掉，不是那種新鮮感的喜歡，她只是怕錯過會正常相待她的人，直到劉燕青入獄，林容來晚了一步。
她一直都知道解亦冉的存在，某方面來說她和林容個性還有點像，都是女強人自尊高傲，脾氣火爆，但在私下的她們，也許是一朵白玫瑰一朵紅玫瑰，而林容正是那朵鮮豔帶刺的紅玫瑰。

不甘心、後悔、生氣、嫉妒，善妒的林容長達好久才真正對於解亦冉的存在接受，感情有先來後到，她也沒有輸過，看著劉燕青在鄉下老家載人路過，看到他開心，林容忽然就覺得算了，只要劉燕青開心就好，儘管她自己痛得死去活來。

分手了也沒覺得自己能介入，他們看的很清楚，一個懼怕長久的幸福，一個則是怕過去的美好被戳破，乾脆就留在那個時刻。

很多時候，後悔的事情就是後悔了，過去也過去了，生活還是會繼續往前，劉燕青很清楚這句話的道理，實際聽到林容說這些，他仍是有種愧疚感。
林容沒有告訴他自己就是客戶，也沒說過這雙鞋的用意，知道理由後，劉燕青還是有一種自己背叛解亦冉的感受，他想到這裡皺起了眉，林容注意到他的表情用手肘推了下。

「怎麼了？」
「沒事。」說出來只會讓林容很難堪，劉燕青選擇不去講，「只是在想晚餐吃什麼。」
「你怎麼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只煩惱吃啊……」林容翻他白眼，「我也很想知道你這幾年吃什麼，有夠壯，難道你照三餐吃乳清嗎？」
「控制飲食，定期運動。」劉燕青轉身去收拾桌面，要林容把高跟鞋脫下來，婚期還沒到，林容也不想穿著特別訂製的鞋四處跑造成磨損。

脫鞋還是劉燕青替她脫的鞋，又替她把涼鞋套回去，收拾完劉燕青倒茶給林容，顧著驚訝他都忘了自己是來和客戶確認貨物，現在倒好，像是什麼舊愛的尷尬見面。

他從來沒想在這些年的聯繫中與人見上一面，彷彿見面了就是背叛解亦冉，可明明他和解亦冉早就分手多年，那都是二十歲的事情，心中的那些愧疚成了束縛的枷鎖，明明不打算複合，卻又擅自對人守身如玉，面對林容的笑臉，劉燕青知道自己愧疚，心中還有一個自己是遺憾，時光倒回他會好好和林容檢視彼此之間的問題的那種遺憾。

人永遠都對得不到的東西貪婪，他也只是個普通人，對那些不愛的、不會幸福的，卻曾經屬於他的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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