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在城外教會長大的伊凡對於這些教條已經從熟悉到習慣,好好遵守對他來說毫無難處;但若卸下神職人員的工作,他就只是普通的伊凡‧阿克曼。只是伊凡‧阿克曼該是什麼樣子呢?他心裡其實也沒個想法,就只是隨心所欲地做各種事。
隨著天色轉暗,攤販開始用各種方式照亮攤商。常見的油燈閃爍溫暖的光華,還有參雜各式魔法製造的特效燈及魔法燈;伊凡沿路走去,不時停下腳步逛逛攤商、買些吃食。
教會平時給的薪餉不是特別豐厚,但平時過著清修生活,其實也沒有什麼需要多花錢的地方。吃了幾支油嫩多汁的烤雞腿後伊凡腳步一轉往偏離大街的巷弄拐去,他記得這裡有間和莊園有往來的酒吧。
「老闆,」酒吧裡龍蛇嘈雜,他抬起帽沿,彎起捲曲黑髮下一雙黑色的眼:「這邊有維納爾嗎?」
「今天傍晚才剛進貨,客人您要哪支?」聽見門道的問法,酒吧老闆廳下和客人的交談上前招呼。
他故作困擾的摸摸口袋,掏出兩枚金幣:「這樣可以買到哪支?」
「這樣……大概是去年收成的那支,味道稍為淡一些。客人您有喝過嗎?」
「有,那支就可以。」伊凡笑著說。
那天夏季雨水充沛,葡萄甜度下降不少。雖然額外拉升了特別的風味,但兩金幣能買到什麼檔次的東西他可心裡有數。
隨著酒吧老闆走向庫房,腳步落下的陰影處閃過兩道一路尾隨的黑影。伊凡坐在吧台前喝著招待的廉價酒水,待付錢提貨後又腳步輕快地離開酒吧,如風的腳步像是每個過路的旅人。
隨著花火垂落,餘燼打在皮膚上星星點點的刺痛;伊凡看著一朵朵造型各異的煙火在空中炸開,忍不住著迷的走上前。黑夜裡,巨大的花火像是伸手就能握住、卻又遠的窮盡一生也勾不著;他在昇平的人群中看著煙花漫無目的的前行,最終還是來到了廣場中央。
「先生,這位先生。」一名女子叫住他。「我們這裡可以客制煙火,想試試嗎?」
「試試……好啊,多少?」
「兩金就可以把自己設計的圖案放上空中,無論是表白或求婚都十分合適!」女子說著,俏麗的臉上勾著營業用的笑。
伊凡摸摸錢袋,裡頭唯一的金幣剛剛拿去買酒了,剩下的錢幣數量也不夠湊出兩金。他想了想還是的抓出兩枚銅幣,經過袋口時幣面卻像鍍上金粉般,轉為兩枚金幣。
「這裡,兩金。」
「……先生,大家都是同行,不帶玩這招的吧。」
女子接過金幣仔細詳端,揮揮手譏嘲的說,銅幣上的金粉在言語間瞬間轉為淡淡黑霧散去。「錢不夠可以直說,搞不好我心情好就算你便宜……」
隨著那把醇厚的嗓子突然出言截斷對話,兩人齊齊看向不知何時來到攤販前的高大男人。
這個身家和臉蛋同樣傲人的青年掛著從容的笑意,隨手從一眼就能看出價值不斐的外衣口袋裡掏出幾枚金幣。
「啪」的一聲反手扣在桌上,一字排開,齊刷刷五枚金幣在巷口昏暗燈光的照射下,邊沿反射出晶亮的鎏光——這是貨真價實的。
阿波羅·維爾納的財大氣粗隨着掏錢的爽快散發得淋漓盡致。
「不用找了。」
男人撐在桌面的那條手臂恰好擋在黑髮青年的身側,對方轉過頭看他,正好也讓那熟悉的輪廓從帽檐底下露出。
阿波羅眯起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笑容裏多了些與往日不同的溫度。
「不用謝,幫助窮酸的煤炭球對紳士而言是舉手之勞。」
說完他兩手一攤,「不放煙火了?」
「……當然要放。」
窮酸就算了,誰煤炭球?
被拯救的驚喜持續不到三秒,伊凡噘起嘴露出不滿的神情;接著也不管是多昂貴的料子、哪個著名鞋匠的手工,抬腿就往阿波羅腳背重重踩上一腳。
「五金可以放兩個半吧?」無視身邊帥氣男子吃痛的神情,他問道。
「兩個。煙火沒有半個,而且那一金是你這小煤炭球騙我的賠償金。」施放煙火的女人將桌面上的金幣收入腰側錢袋,接著掏出兩張微微泛黃的空白羊皮紙:「要放什麼樣式直接畫在上面,不會畫再跟我說。」
「……你想放什麼樣子的?」姑且出錢的是大爺,他這才放過阿波羅的腳背,轉而詢問他的意見。
「煤炭球的?」
「你是不是很久沒跟我打架?」
手工皮鞋上多了個不雅觀的泥腳印,所幸夜晚的集市瀰漫歡聲笑語,沒有人會分出精神關注與自己無關的小小不幸,更不會低頭探看誰的皮鞋是不是嶄新。
這終究被阿波羅歸類爲無傷大雅的玩笑,唯獨在聽見兩個半的時候眉毛一揚,卻看不出他是怎麼作想。
兩人竹馬之誼,和伊凡的鬥嘴記不清從幾時開始,意識到時就已經上升到如此規模,卻從沒有人真的對此動氣。
玩鬧總歸是玩鬧。
「那就放個葡萄吧。」
阿波羅吹口哨的模樣一點也沒有白天生意場上優雅精明的生意人樣,反倒像沒個正經的紈絝少爺——大概是他十幾、二十初的做派。
「嗯,那就葡萄。」
伊凡聽見他的回答也不意外,莫約是生活環境的關係,從小跟葡萄相關的玩笑他們開的可多了;當然不管是不是玩笑,這位財大氣粗的少爺可還真沒把幾枚金幣放在眼裡,說放就放毫無壓力。
「那另一個就……」他拿起一旁的沾水筆在羊皮紙上努力了一陣,好不容易才直起身子。他自覺畫出的維納爾家徽起碼有像個七八成。
「你什麼時候學了新的魔法陣?」直到阿波羅湊到一旁問道。
「……真的有這麼不像嗎?」這次他是真的感到有點受傷。
「嗯——」
從伊凡手上抽出羊皮紙,男人上下翻轉了幾次仔細端詳才看出上頭畫的究竟是什麼。會意過來的阿波羅意味深長的斜覷一眼,當着明顯受到打擊的伊凡毫不掩飾翻了個白眼。
沒有藝術天賦的小祭司此刻心裏的傷痕,已經不足以用這五枚金幣換來的煙火撫慰了。
然而阿波羅沒有理會,自顧自撿起筆,低頭將家徽勾描完整後才連同葡萄圖紙一併交給妍麗的女性魔法師。
待對方確認後,阿波羅慢條斯理正了正衣襟,朝安靜了一段時間的朋友提議道:「要不要換個地方?」
「嗯?嗯……好啊。」兀自沉浸在打擊中,伊凡沒多想便跟著阿波羅的腳步離開廣場。
距離他們的煙火施放還有一點時間,兩人再度回到市街上時人潮已經沒有先前那麼密集。或許是因為熟悉的人在身邊,伊凡拿下報童帽往自己身上扇了扇,頭也沒回的問:「你這次來,打算待多久?」
「你知道的,這個時節我們總是很忙。」
沒有正面回答伊凡的問題,對此他相信對方内心早已知道答案,只是仍然要親口問上一問——在某些方面伊凡有他獨特的偏執,身爲竹馬的阿波羅不敢説自己有多理解,或許更傾向於不在意而形似於包容。
但他在片刻停頓之後仍然答覆了對方一個準確的時間點:「或許待不到第七天,四、五天時返程,回去才趕得上第一批葡萄采收。」
阿波羅一邊説一邊擡頭張望。
再往前些的廣場吸引大部分人潮,好友貧弱的身子骨或許會在人頭攢動的盛大花火下變成一塊漂亮的人形地墊;想到這他沒忍住的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身旁伊凡滿臉狐疑的看著他。
看了好半晌,伊凡愣是沒看出這位有錢公子哥究竟在笑什麼。很多時候他其實也搞不清楚阿波羅究竟在想什麼,突然的笑、突然的認真,突然的出現又突然的離開;大部分時候他不會深究對方的意圖,並將之歸類為某種人格的獨特性--或者吸引力。而更多時候他只是因為想不通,所以就不去細想、更甚之不敢細想。
四、五天。
一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明明在他意料之中,但就還是想問上一問;像是關在箱子裡的貓,在沒有揭開盒蓋前,誰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總想聽見一個確實的答案。哪怕他也不知道其他選項是什麼、抑或自己究竟在期待什麼。
「人好多。」亂逛了大半晚上,他對人群已經感到膩煩。提袋裡的酒沉甸甸的,伊凡低頭沉思片刻,對身邊正滿嘴小吃津津有味的阿波羅提議道:「我知道有個地方視野不錯人也少,但路程稍微麻煩一些--」他提到麻煩時加重語調,像從前他們準備去森林裡較危險的地方探險、或做些有難度的惡作劇時那樣:「--去不去?」
假如男人的血脈裏天生流淌著反骨和冒險精神,那麽阿波羅顯然是不免俗的。
即使到了成熟穩重的年紀,仍會天性使然的(又或者無關天性,但誰知道呢?)對這些孩子氣的樂子亦步亦趨。
「當然去。」
伊凡有著讓人忘乎所以的能力:或者僅對自己起作用。阿波羅想。
很快達成共識的兩人交換了眼神,轉身在沒人發覺的巷尾閃身,從人群裏留下兩個很快又再次被填滿的空隙。
自被調派到首都也有好一段日子。雖然大部分時間他的生活都僅限於教會,但多少有著能夠外出走動的時候;還有那些不能寐的夜裡,就是在某個那樣的晚上,偷溜出來的伊凡發現了這個地方。
首都的上城區是個密集的住宅區,那裡的地勢開始上升形成緩上坡,到一個程度便能俯瞰地勢較低的廣場。兩個成年男子在夜裡穿梭巷弄間,爬上不知道第幾階階梯後,伊凡腳步一轉,踩上某戶人家的花台邊緣。
「手腳輕點,我們上去那裡。」煙火盛放的火光照亮他的側臉,伊凡漆黑的眼瞳裡閃爍著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晶亮光芒。他指指花台與房頂連綿相接的尾端,高出附近樓房一小截的斜面屋頂前,能夠全無遮蔽的看見底下景觀及夜空。
「需要幫忙嗎?」他笑著在晚風裡朝阿波羅伸出手。
阿波羅長手長腳的,伊凡這話說的倒像是小瞧了他。但他仍舊握住那隻伸向他的手——和白白淨淨的模樣不相稱的,伊凡有一雙幹慣農活而佈滿老繭的手,在指關節和掌心都有。
相較之下,阿波羅就是貨真價實的富家少爺。
手心被伊凡手上的繭子擦碰的地方有着奇異的粗糙感,這是他的妻子絕對無法帶給他的觸感。
稍稍借力,兩人一前一後躥上那片屋頂。
就在他們站穩腳步的同時,一朵煙花在極爲靠近的夜空中盛大綻開。
「真不錯。」
伊凡瞇起眼,笑容從剛才就沒停過。他試探著往前走了幾步,直到步伐不穩才停止。
垂落的星火在碰觸到他們前便消失不見。兩人找了塊穩妥的磚瓦伸開腿腳落坐,伊凡拿出袋子裡的酒瓶,拔出軟木塞的動作駕輕就熟--這還是從前兩人偷跑進維納爾家酒窖時阿波羅教他的。
朵朵煙花再度被打上高空,從這裡能夠聽見不遠處人們的驚嘆聲。
伊凡轉頭正要說些什麼,卻看見阿波羅俊逸的面容正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著他。
「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嗎?」他不明所以的摸摸臉頰,卻只是真的將手上沾染的塵土抹到臉上。
隨着擡手摸臉的動作,伊凡的臉頰上多了一塊突兀的泥斑,但在煙火的光下似乎也不是那麼滑稽了。
「笑你傻。」
阿波羅邊說邊把手帕對着他的臉拋去,伸手指了指示意對方把臉擦乾淨。
隨着炸裂的聲響,一串葡萄造型的煙花出現在上空。
底下人羣傳來鬨笑,隨後又因緊跟在後燃放的維爾納家家徽發出驚呼:有錢人真會玩。
「啊、原來真的會放出來啊。」
男人一手撐在身後,仰頭饒有興趣的笑道。
「……原來你覺得不一定會放嗎?」伊凡無言地看著手帕上的髒污,沒有將之還給阿波羅而是逕自塞進口袋。
維納爾家的獨子側臉讓煙火的光芒照亮,輕笑一聲沒有多作回答,伊凡也不再詢問。
煙花在夜空中斷續炸裂,幾乎就要到尾聲。
這是過去的他從沒想過能看見的豔麗景色;從農村進入教會、從鄉間進到首都,他也看過連綿的山丘、華美的宅邸、堂皇的宮殿。
他身邊始終只有一個人,而如今他們似乎又將隨著時間的流逝漸行漸遠。
「喂、阿波羅。」
在火光的照耀下,伊凡淺色的髮閃爍星點金芒。他不是仙杜瑞拉,沒有直到午夜才能退散的魔法;夜裡的花火伴隨炸裂的聲響綻放掩去他說話的聲音、止餘下細微的口型變換。
維納爾家的獨子看著他,醇厚的眼底倒映夜空裡的景色與他。在下一個煙火炸裂的瞬間,他給出回應。
那是他們整個夜裡最真實的話語。
即便是虛幻的夜,是瞬放的美麗;是最衷心的願望、不可能達成的許諾。
他們笑著,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