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髮成束系在腦後,身著祭祀裝束的人影眺望著遠方,細細感受雋刻在骨血中本能顫抖著的渴望,金色的眸彷彿被人用紅色墨筆輕輕點過,由瞳孔中心向外擴散一絲瑰麗卻引人窒息的赤色,逐漸隨著情緒向外暈開,宛若一輪紅月。
看見的是紅色;聽見的是金戈交擊;聞到的是鐵鏽味;感受到的是彷彿要將魂魄燃盡的熱。
身為刀劍,卻穿著神事的衣裳;戰鬥在遠方,他卻只是欣賞。
方圓幾尺內像被劃出了結界一般,平靜得像是一汪湖泊,撲鼻的煙硝味如被他的目光給驚懾住似的,無法越過他的腳邊讓鎮守的建物也染上世俗戰爭的氣味。
身後的佛堂到了時辰,卻沒有人敲響木魚,頌念佛號。
平靜的日子中,他無聊的時間長得過分,甚至不在行的記憶力也讓他將某些經常來佛堂上香的虔誠之人的臉給記得七七八八。
像是,那個被長刀戳穿身軀倒在路邊的婦人,常常帶家中幼子前來祭拜;那個被馬給踩了一下,緊接著被士兵給踢到角落去的男性屍身,活著的日子中有時候會幫著妻子提一些瓜果供品來法華堂裡。
即便是罪無可赦的惡徒,因著數十年浸淫佛門的歲月,也會對這樣的景象感到一絲動搖。然而就算是每日陪著那些僧人聆聽佛經、沉浸香火近百年的時光,也沒讓他對戰爭生出一絲一毫慈悲心。
目光滑過那些鮮血乾涸的臉龐,他抬起下頷,將雙眸投向更遠的地方,那是騷亂的中心,安達氏家主的本宅。
人們一直都是來來去去的,偶時和樂,偶時爭執,倒也早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被安供著的日子很無趣,不能作為刀刃退敵的日子很無趣,於是,為了消解這份令人迫近發狂的無趣,在那段時日之中,自己絕大部分的時間一直都是沉睡著的,而醒來的時候則是觀察著那些人的行為:例如長相、例如行為。
啊、這陣子倒是迷上了那些流傳於孩童之間,被稱為蹴鞠的遊戲吧。
那些被婦人們捲的五顏六色的在孩童們之間彈啊彈的,笑鬧的聲音總能傳遍整間大宅,為這座屋子添了不少生氣。要是哪一天忽然有了肉身,一定也會想要嘗試這種事情的吧?嘛、不過自己玩這種東西還是沒什麼樂趣,這種遊戲果然還是得多些人一起玩才好,不知道同樣被供於安達家的其他刀劍會不會有興趣呢……
如此無稽的妄想在和平的日子裡便是不斷運轉著,晝夜更迭,四季交替。很快的,鮮豔的夏日被秋風捲走了,綠意的枝椏染成了鮮豔的色澤,披上羽織的孩童們向天空伸長了手臂,想要摘下那些目前還離自己遙不可及的赤色。爾後時間久了,逐漸萎褐的楓紅經過秋風一吹,便是被其輕易摘落,無聲於半空中飄逸著,最後落在宅邸那沾滿血色的泥濘之中。
僅有靈體而無實際肉身的祭祀裝束行儀不正的蹲踞在以金色妝點的雪白刀鞘之上,那略長的白色髮絲被隨意的扎在腦後,流洩於胸前,淡金色虹膜並未因此起幾分波瀾,不過是靜靜的窺探著這一切罷了。
殺戮。殺戮。殺戮。殺戮。
許久未能熱切的感受這份不知從何時被孕育出的魂魄,正因這場無仁慈的殺戮行動而躁動著。靈魂確實是有溫度的。自從被轉交於安達氏族過後便未再次履行過的義務,如今或許又有機會能夠施行了吧。
拔出刀鞘,令鋒利的刀鋒劃開肉身,而溫暖的血液便會再次流淌於冰冷的刀身之上。只要願意——…
只要願意,源氏最鋒利的重寶便能為你劈開任何與之為敵的來犯者。
但本應與鮮血交織的玉鋼之軀,卻被擁有人供奉於不問世事的佛堂深處。像是玩笑一般的事實,身上反應出來的神事裝束卻是鐵證,在夢寐以求的戰爭來臨時,也未有人執起這把太刀,讓此暴戾之物重新回到它本該的歸宿。
上次切開敵人軀體的記憶已經遙遠到模糊,反倒是片段的百姓日常更為熟稔。孩童們傳唱的歌謠,他甚至也能哼上一兩句。
腦海中的旋律不經意和刀劍碰撞的聲響揉合在一起,為他打著清脆的節拍。
人影渾身放鬆下來,半靠在堂口的石燈籠上,雙手攏在寬大的袖中,不自覺輕輕點著腦袋跟隨想像中的拍子,腦後梳成束的髮梢不時掃過背脊,雪白後頸若隱若現。
忘記了的歌詞便用哼聲帶過,忘記了的旋律便隨意帶進了曾與某個相似身影共同頌唱合音的平安歌謠。
在與戰場肅殺極其衝突的和緩樂聲中,他看見了,樹立在本宅外頭的安達氏的戰旗,被人砍斷了。殘破的旗布飄落地面,又被人狠狠踩了幾腳。
不久後是響徹雲霄的歡呼聲,再來便是一團人馬踏著沙塵停駐在法華堂前。領隊之人的侍衛提著幾顆血淋淋的頭顱,渾身透著未乾的殺伐之氣,讓好不容易平緩下來的胸口又再次鼓譟起來。
一隊士卒在領隊的命令下衝入了佛堂之中,將由掃地僧人每日整理的棧道給染上了血與塵。佛門之地再不善潔。
褪去懾人赤紅,重新歸於沉金的眼眸將目光停駐在那顆豎著髮髻的頭顱,片刻,轉向了後方那些被人用木盒子妥善保存,與充滿髒污的首級格格不入的戰利品。
他朝著某個熟悉的身影挑起眉梢,模仿著普遍人類與友人相遇時的姿態,對他展顏一笑。
如果物與物也能心意相通,那他們理所當然能夠讀懂彼此現在的情緒究竟是什麼吧。
不過是靜靜的聽著那些人偶然傳入耳裡的低語,如同等待判決的罪人一般。轉眼間又是過了幾個時日,盛裝著本體的木盒子終於被人小心捧起,一行人又是再一次匆匆的離開了佛寺。
離別之際,穿著與自己相仿的那人端坐在破敗的祀台上,沉金眼眸無聲地微笑著,似乎沒有任何移動的意思。於是挑起了唇角,無聲地開口道——
那裏很冷,比起上一次沾染血腥的濃秋,下葬的那一天更是添增了不少寒意。是啊、以這個季節而言也是該轉涼了。縱使那些赤色早已自軀體淹過腳踝於腳下成河,再過不久,這片土地便會覆蓋上一層厚厚的雪,將那些無得安息的亡魂盡數掩蓋吧。
半闔著目,靜靜傾聽著為亡者的逝去而念誦的經文,那些身著黑色葬服的人們穿梭,虔誠的期拜,或是哀悼。身著蒼白壽服的安達貞泰緊閉雙目,面朝北方,緩緩地倒入了棺木之中。而我亦同。
再會,或是再也不會。
兩雙金色的眼眸一瞬間錯開,投向了更遠的彼方。
源氏的寶刀沒有被收繳帶走,而是重新被供奉於原來的佛堂內。那日目送著軍隊遠離,他仍舊與騷亂那天一樣僅止於注視,將人類百貌靜靜映入眼瞳,再待歲月逐漸將其抹消。
如此循環往復,即是世間常態。
時光終究歸於平靜,木魚的聲響在軍士離開沒多久時日後重啟,法華堂裡僧人們再度雙手合十頌念佛法,血腥味漸漸散去,一切像是又回到了原點。
只不過在這之後似乎多了些什麼:僧人的臉上多了哀戚之色;堂外殘破的村落多了破敗之意;街道上的落葉似乎又堆得更多了些──
──他身上也多出了一襲刺目的赤紅。
源氏纏鬥百餘年的惡仇,平氏所代表的顏色。
一如既往跪坐在廊下,看著晚秋的風吹起枝椏上色彩濃重的葉片,被迫離去的樹葉打著旋輕飄著左右擺盪,在空中拖曳出長長的軌跡,不知何去何從。
人影微微歪著頸項,雙眸半閉,慵懶地凝視著那片落葉被一陣微風輕輕送往了己處。他沒有接,也沒有躲,就讓那片葉子靜靜停駐在了肩頭,與那件在身軀上燃燒著的紅色披風融為一體。
風有點涼,貼著面頰吹得人有些空茫。
蕭瑟的季節,不怪文人雅士將其以「愁」字相襯。
附喪神低低的笑了起來,肩膀輕微聳動,無根的葉片寂寥地落在了廊道上。
土壤的溼氣會使刃身受潮,逐漸腐蝕鏽敗,最終成為一把連鞘都出不得的廢刀,這是在成為陪葬品之前就已經明瞭的事實。對於這樣的決定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想法,若是這是主人所希冀的,那麼身為物品,本就不會有什麼太大的意見。
然而才感覺不過才隨著人踏入墓裡一會,那片漆黑便是被驚擾了,外頭吵雜的異常,隨即木板便被扳開,身著赤紅布革的官兵將木盒小心捧起,獨留不得安息的屍首於棺木之中兀自沉睡。
「抱歉了,貞泰。看來這裡不會成為我沉眠的地方啊。」
時光終究歸於平靜。如鶴般的雪白刀劍再次被供於北条家之上,在那之後和從前在安達家過的日子倒也沒什麼特別的不同,無論生死,仍然僅是作為一振刀劍靜觀著,一張張偶然掠過面前的陌生面孔會烙印於自己的眼底,接著隨著時日過去,無聲消逝於記憶之中。
身著祭祀裝束的人依舊行儀不正的蹲踞於刀鞘之上,踢著蹴鞠的孩童們仍然無邪的笑鬧著。而附喪神不過是無趣似的的打了個呵欠,最終闔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