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章 不速之客〉

那是一個下著綿綿細雨的下午。

這場雨來得急，加上兩人只是到附近的超市採買，誰也沒記得帶傘。雨勢說大倒也不至於，就是濕氣格外令人心浮氣躁，若是想在沒撐傘的狀態下離開，一踏出騎樓，衣服肯定就會被水氣浸得一片溼冷。

溫可昕拎著裝滿生鮮食品的購物袋在路旁等了半晌，終於耐不住食物即將退冰的壓力，毅然決然脫下外套蓋上薄芮頭頂、邁開步伐。

「淋雨會感冒。」

女孩的聲音在外套裡有些悶，卻掩蓋不了語氣中的焦急。她急忙將衣服遞回去，但溫可昕沒接下，只是給了她一個瀟灑的微笑。

「所以我沒打算讓妳淋雨呀。」溫可昕以空著的手揉揉女孩因濕氣而捲起的髮絲，惹得她一陣掙扎後才笑著拍拍她緊張地捉住衣角的手：「我們走吧。」

「嗚、不是這樣……」

在溫可昕的堅持下，薄芮的反駁格外無力。角色調換的情境讓薄芮有些茫然，最後只得乖乖妥協，披著大衣走入雨中、跟上對方腳步。

細雨將都市的灰暗色彩打濕，一點一滴溶解、沉澱，重新洗練出澄澈與霧濛交織的水墨繪圖。城市的喧囂被套上濾鏡，將那些清晰得過於嘈雜的耳語覆上一層雜訊，理應打亂節奏的白噪音融和其中，反而悅耳了許多。

陰雨未停，薄芮腳下啪嚓啪嚓踩著水窪，襪子自然無可避免地被沾濕。不過在大衣盡責的守護下，其他地方基本倖免於難。無雨的一方小小世界充盈成人專屬的菸草味，其實對孩童來說還是刺鼻了些，並不那麼討人喜歡。然而大概就是因為那是『她』的味道，才令人沉醉得無法自拔。薄芮如此想著，捉著外套的手指緊了幾分。

直到跟著女人踏入社區大門，兩人才得以稍作喘息。女孩偷偷抬眼，只見溫可昕對著電梯鏡子梳理浸潤雨水的瀏海，馬尾甚至還滴著水珠，可見她一路走來多麼艱辛。

不想再讓妳一個人了。

跟著步出電梯，薄芮沉默望著眼前的身影。半透明的白襯衫下，束胸背心及陳舊傷痕若隱若現，屬於女人的纖細背影獨力扛起一片晦暗天空，巨大的反差更令人心疼不已。

我想一直一直陪著妳。

薄唇微張，唇齒間漏出的氣音起初顯得細弱，隨著氣流推進、聲帶震動逐漸構成完整音節。將這段時日以來的每一寸喜悅、感謝、疼惜、傾慕，濃縮進一個單純而耀眼的字詞……

「——！」

面前那人猛然停下，讓跟在後頭的薄芮腳步跟著一滯，尚未成字的尾音被迫硬生生吞了回去。還未從剛才的驚嚇回神，溫可昕便警戒地伸出手，擋下薄芮前進的腳步。被背影遮蔽一半的視野之中，映入更令她訝異的景象——

兩人距離家門僅剩幾步之遙卻不得其門而入。頎長身影獨自佇立於門口、一片漆黑的衣著令人聯想到來自彼岸的渡鴉，儘管雙眼被兜帽所掩蓋，依然能夠感受到那份赤裸的打量視線。兩相對峙之下，時間彷彿停滯不前，漫長得讓人倍感壓力。

「請問你是？」

溫可昕率先打破沉默，沙啞嗓音冷得駭人，隱約流露懾人威壓。然而黑衣男人恍若未聞，只是拉大嘴角笑容，勾起的弧度在溫可昕看來格外詭譎，莫名的熟悉感卻在薄芮心頭掀起波瀾。

在兩人各懷心事的凝視中，男人柔聲開口——

「5279，要跟我回家嗎？」

「什……！」

理解那串數字含意的瞬間，燦金眼瞳閃過種種情緒。錯愕、迷惘、到最後怒不可遏。溫可昕悄悄伏低身子將女孩擋在身後，在男人的視線死角握緊了防身短棍，然而手腕上綿軟而不容忽視的力道阻止了她。訝異轉身同時，一雙泛著不安的暗金眼眸映入眼簾，以眼神清晰傳達勸阻之意。

「薄芮，妳……」

溫可昕的聲線幾不可聞地顫抖，凝在舌尖的問句始終無法完整拼湊。喉頭酸楚不斷翻湧，幾乎令她窒息。

妳認識他？他是誰？他來這做什麼？他說的回家是什麼意思？

……妳想跟他『回家』嗎？

溫可昕咬緊下唇，溢出的疼痛擴散開來，令視野跟著模糊。

驕傲、冷漠、自私、無情，這類評語對她而言早已見怪不怪，她更未曾辯駁。但正因她的自知之明，她從來不敢出手挽留身邊的任何人——不捨也好、深愛也罷，最後她往往保持沉默，直到他們一個個離去……

『放棄妳一半的壽命，或者放棄她。』

男人再度開口。這次的對象很明顯是溫可昕，驚呼出聲的卻是孩童的細軟聲線。

饒是薄芮年紀幼小，也知道壽命減半代表的意義。她的光芒黯淡消逝的景象一幕幕閃現，恐慌頓時襲捲心頭。

「薄芮、薄芮希望妳能好好的……」

隨著語句落下，佯裝的堅強碎裂成點點淚珠，在乾燥衣襟印上水痕。她的確深深依賴著她，然而若是這份幸福必須以壽命換取……她不希望她的光因自己而犧牲。

淚眼朦朧之際，一隻手撫上薄芮面頰，輕柔拭去眼角淚光。薄芮抽泣著握緊溫可昕的手，指尖冰涼，傳遞過來的溫度卻是溫暖不已。

正如初遇。

「沒有妳的日子，怎麼樣都不會好的。」

溫可昕抵上女孩額頭，閉上雙眼呢喃。深呼吸定下心神的同時，過往的記憶也隨之浮現——

小昕，跟我回家？

好久好久以前，『那個人』也是這麼問自己的。

她恐懼、她抗拒、她說『他們』不可能允許，但她最信任的人們不顧自己的意願，只看眼前的威逼利誘。於是他們以她參雜污濁的鮮血鋪路，在康莊大道上一路平步青雲。

當年的他們妥協了。

但這次，掌握選擇權的人是她。

而她選擇不再沉默。

「我答應過，我不會拋下妳。」

直起身，溫可昕勾起一貫的自信笑容，眼神中的堅決顯而易見。她放下購物袋徑直走向前，男人並未退縮、女人亦然。

「不管你是什麼鬼測試員還是都市傳說，給我好好聽著。」

「我不可能拋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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