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在所在的位置不是渡假村小木屋的102號房，而是某間距離道館近的單人民宿，房內開著的暖氣發出低頻的嗡嗡聲，但聽著那聲音的他卻沒有感受到多少溫暖。
抬起眼能看見的，是回來後隨手往床頭櫃上放的隨身物品——有皮夾、有鑰匙、還有至今一路拿下的四個道館徽章。

是的，就四個。
他這回在道館硬生生的吃了一場敗仗——而且輸得徹底。

「……。」
明明還信誓旦旦的說了什麼『一定會贏、走著瞧吧』——
「哈…這不是根本沒有贏嗎。」
－－－

道館挑戰開放前一週為了集中精神做準備，美咲選擇暫時與先前的室友分開行動，將這段時間的據點移居到距離道館較近的地點，於是住進這間民宿。

他一直都是這麼想的：「要比先前付出更多努力才行」。
這段時間無論是何種形式的模擬戰鬥、往年道館挑戰的記錄影片、心得討論、戰術研究，只要有能作為能參考的情報或數據他都來者不拒，雖然這些資訊永遠沒有研讀完或找出完全攻略的一天，能多吸收一些也是一些，達不到一百至少也要有九十分的把握——但沒有人有辦法把握自己的運氣。

不、仔細想想也不能全歸咎於運氣不好，或許是太高估自己而造成的必然結果吧。

為了特訓而強行改變了生活習慣、為了研讀資訊犧牲了一部分的睡眠、為了毫無顧忌的戰鬥模擬長時間泡在冰天雪地中——都只是些不怎麼樣的小事，但它們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幫至今累積下來、無處宣泄在鍋中不斷翻滾沸騰的那些疲勞找到了一個突破口，一傾而出地形成一座不斷向外擴張的泥沼。

今天就是自己被分配到的挑戰日期，美咲卻在這一早醒來就覺得身體不太對勁，但也不可能就這麼將道館給翹了，所以他還是去了。
在這樣的狀態下自然指示下達不精確、反應不夠迅速，感受到訓練家異樣的寶可夢們也是頻頻分心、各個表現失常，最終——輸得一塌糊塗。

拿不到徽章再補考就行了，但他在意的不是這個。
讓美咲不能接受的是得到了祝福和期望、甚至放了大話，卻讓所有夥伴的辛苦通通化成泡影的——軟弱的自己。

頭開始痛起來了。
…好像還沒有吃晚餐。
……但是似乎也無所謂了。

「……要跟那傢伙報備才行啊。」

他摸出手機，在某人的訊息欄位慢慢地打了幾個字：

『我明天不回102了。』

——至少現在的樣子不會被任何人看到……這大概是他當前唯一能慶幸的事了吧。

今天也是粉藍室友不在102的日子，跟美咲的話也已經一個多星期沒見到面了。

早早結束道館挑戰的雷牙此刻正一個人待在房裡。
晦暗的房間裡只有壁爐裡燃著的柴火散發著溫度，昏黃的火光一顫一顫地、沾上了坐在桌前恍惚地要打起瞌睡的少年側臉，亦將他的身側映出一小片曖昧不明的光圈。

⋯⋯好無聊啊。

平常的這時候在幹什麼呀？提著在鎮上買的好吃晚餐回來跟美咲哥一起吃、看著卿卿我我的堂兄弟室友曬恩愛，無力地吐槽著⋯⋯然後⋯四個人一起悠悠哉哉的隨便聊點什麼嗎？
「⋯⋯⋯」明明才幾天而已、怎麼卻感覺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啊。

「⋯哈啊。」慢吞吞地撐起身子坐好，雷牙伸手一把撈過喵哥抱進懷裡。

——好寂寞啊。

「⋯⋯咪。」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接連著幾個月都過父母朋友膩在一起開始不習慣一個人了，訓練家少年這幾天似乎都是這副死氣沈沈的模樣。
給他蹭了一陣子，火斑喵輕輕推開了少年的臉、跳到不遠處桌上躺著的通訊器旁邊。

「怎麼不讓我噌嘛喵哥——」沮喪地抱怨出聲，雷牙有些不甘心地想撈貓、卻見通訊器因為喵哥的動作震動而亮了起來。「啊、12號了啊？」
拿起通訊器，雷牙眨眨眼睛、直直盯著寫了日期的鎖定螢幕。

⋯印象中美咲哥說過他是12號下午左右要挑戰道館的，所以明天就會回來了吧？
所以——明天就可以見到美咲哥、一起吃飯一起聊天了吧！
這麼一想心情好像一下子就好了起來。好期待明天的到來——時間怎麼不過得快一點呢？

『叮！』


「啊、是美咲哥！」才剛想著對方應該打完道館了，就收到了室友哥傳來的訊息，這大概也是一種默契吧？還握著手機的傢伙迫不及待地飛快滑開螢幕、點開了YC視窗。

然而他看到的卻是——
『我明天不回102了。』

「——⋯⋯」期待的心情好像一瞬間全被強塞了回去，愣愣地看著那條訊息，雷牙沈默了好一陣子才慢吞吞地動手在聊天視窗打上回應。

『好 我知道了』
『 』

「⋯⋯什麼嘛、」回完訊息把手機按黑隨便地丟到一旁的床鋪上，沮喪兒童接著也跟著撲上床去把臉埋進枕頭裡。「⋯明天⋯也見不到美咲哥嗎⋯⋯」

『好 我知道了』
『 』

「……。」
很幸運地，對方——雷牙沒有主動問起道館的事、也沒有過問不回去的原因，他讀完訊息後，手指在輸入欄位猶疑了一會、又按起了螢幕上的鍵盤。

——之後該怎麼向他說？身為重要的友人，同時也是願意寄予自己勝利的期望、甚至是自己發誓過要展示勝利的對象，究竟要用什麼樣的心情面對他、說出『我輸掉了』？

想著這些，美咲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似乎開始變得有些多愁善感。明明知道對方不會在意的，卻依舊在看著與雷牙的對話視窗時產生了一股沉甸甸的、毫無道理的罪惡感。

「……。」
需要解釋的應該有很多很多，不過最終，他還是把那些暫時理不出來的字句濃縮成了三個字。

『抱歉啊（悪ィな）』

說好要回去的時間得延期了。
說好的勝利沒能拿下來。
我果然還是——

「……太弱了啊。」將臉悶在棉被中，他低聲自嘲道。

「⋯⋯唔？」
賭氣般把手機扔在一旁過後沒多久意識便模糊了起來，再次回到現實世界時、不知道過去了幾個小時。
睡過一陣子的少年下意識地拿起通訊器要看時間，這才看到先前傳來訊息的哥後來那句『抱歉啊。』

「⋯⋯為什麼要道歉？」明明也沒有人規定他不能晚回來的說。
雖然自己剛才的確是在像個小孩子似地因為對方的晚歸宣言而鬧彆扭沒錯，但傳過去的訊息跟平常一點差異也沒有，他應該是看不出來才對啊？

「⋯這個、難道是美咲哥的禮數嗎？」想著對方意外正經八百的一面，雷牙胡亂猜測著，睡前那股失落的心情似乎也變淡了不少。
「噗哈、」總不可能是心電感應吧——輕輕笑著點開鍵盤，雷牙啪嗒啪嗒地開始打起字來。「沒、關、係、呀——美、咲、哥⋯嗯⋯⋯」

「嗯⋯⋯」打著字的手停了下來，雷牙想了想、開始刪掉打到一半的句子。「現在才九點，應該還沒睡吧⋯⋯」

然後，他對著十幾天沒聽見聲音的哥按下了通話鍵。

『嘟嚕嚕嚕嚕——嘟嚕嚕嚕嚕——』

「……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躺到意識都開始有些恍惚，此時耳邊傳來了通訊器的鈴聲大造。
已經天黑了啊……？這麼想著他把上半身撐起坐在床上，不曉得是不是錯覺、室內的暖氣似乎有點變弱了，所以他將棉被拉上來裹住自己。

高頻的響鈴震得腦子轟轟作響，讓他覺得有點吵，一面揉了揉太陽穴一面把通訊器拿到手中，畫面上顯示著：『來電者：雷牙』

怎麼偏偏是這時候打來？
想想也是，認識這麼久對對方習性也算是瞭若指掌，突然就說不回去他果然還是會在意的吧？又或者只是單純的想聊聊天，直接用說的比打字快，至今這麼談話的次數也不在少數。
——不能不接的吧，不接只會更叫人起疑而已。
雖然還不曉得該怎麼坦白道館的事，只是閒話家常的話還是沒問題的……跟平常一樣就行了。

「……咳。」稍微清了一下喉嚨後，他才終於把電話給接通，說了一如往常接起對方電話後會出口的發語詞：「——喂，幹嘛。」

「美咲哥——太好了你還沒睡！」一聽對方接起電話、雷牙立刻劈裡啪啦地聒噪了起來：「應該沒有吵到你吧？唔⋯⋯」
「啊、想說好幾天沒見到面了嘛，就⋯⋯」嗯？是太久沒見面、太久沒說話了嗎？明明是看準對方今天挑戰完道館、應該沒有在特訓才直接打過去的，真的接通怎麼反而⋯⋯有點手足無措的感覺啊？「就想——打給你的說⋯⋯」

「唔、那個啊——」甩甩腦袋抓了抓枕頭，雷牙想了想還是趁對方還沒吐槽自己的手忙腳亂之前、先一步將那個理所當然的疑惑問出口：「美咲哥明天不回來是⋯⋯有事情要忙嗎？」

「……。」少年的嗓音隔著電話傳過來，那是這一個多月一來一直都生活在一塊、幾乎像理所當然就在身邊的熟悉聲音。
與室友分開來也才過了一週多而已，卻不知怎麼的……聽著總有種莫名的懷念，或許也是因為這樣，這回美咲沒有在雷牙開始聒噪起來之際馬上吐槽「吵死了」、「講重點」，而是靜靜的聽著對方說。
而回過神來，他才驚覺似乎有點走神，意識到對方已將說話權給了自己的速度慢了半拍，想不到什麼特別的理由，於是他順著對方的話說下去： 「啊啊、算是。」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再過幾天就回去了。」輕描淡寫地回答完，對詳情倒是隻字不提。

「⋯⋯嗯。」再過幾天⋯⋯嗎？
看樣子見面的日子不只要延後一天呢。寂寞的感覺又淹了上來梗在喉頭，但理智上也知道對方一定有自己的理由，而且也不是不會回來啊⋯⋯
少年最終輕輕應了一聲、將那股討厭的感覺吞了回去。

比起那個——
「是說美咲哥、你聲音好像——怪怪的？」一開始只聽幾個音節、自己又顧著說個沒完所以沒發現，現在安靜聽完對方講了整句話，總覺得有種違和的異樣感。
透過通訊器傳來的聲音比平常習慣的還要沙啞一點、好像還混了一點鼻音的感覺？

「⋯⋯唔、你感冒了嗎？」

「啊？」突然拋回來的問題讓他心臟漏了一拍，隨後無聲的嘖了個舌。

——隔著電話也能聽出來嗎？

確實早有自覺，在一天折疼下來身體的不適也往不好的方向加深了一個層次，就連自己都不得不承認——現在的聲音聽起來有那麼點狼狽……看來已經連電話也掩飾不了了。

但就算被聽出來，他也不想坦誠自己在生病，即便是對熟到不行的雷牙也一樣。
就算要說，那也不該是現在，只會徒增不必要的擔心罷了。

「……你的錯覺。」在停頓了一會後美咲這麼回答，「我只是剛小睡了一會。」剛睡醒的話嗓子有點啞就顯得很正常了，他便這麼胡謅了過去。

「是這樣嗎⋯⋯」雖然很想跟對方說又不是沒聽過你剛睡醒的聲音、但既然倔強哥擺明了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也只好順著他的意不追問了。

「姆、我剛剛也不小心睡著了呢⋯⋯」坐在床上看著爐火扭來扭去，空氣好像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溫暖了一點。懶洋洋地貼在通訊器上，雷牙繼續瞎聊似地說道：「⋯羅曼跟目蓿牙都不在，一個人好無聊喔。」

「……是嗎。」所幸沒被繼續追問下去，他聽著雷牙的話慢吞吞地思考著：對喔，記得那兩位粉藍室友似乎也有說過要中離一段時間，但自己離開102的時候他們還沒出發呢。
……現在102只剩下雷牙了啊，那麼大的房間一下子少了三個人，難怪……會想打電話過來呢。
一個人，果然還是會寂寞的吧。

想到這裡，他總覺得跟對方的心思似乎有一點點的共鳴。

oO（……哈、居然也開始怕寂寞了嗎？）儘管還抱有罪惡感，在實際聽見對方的聲音時、那莫名的安心也不是假的。
看來在這段時間的洗禮下，自己似乎也被養叼了，那些以往不會在意的事，不知不覺也在自己的世界中佔有一席之地，開始變得難以忽視了起來。
「……還有喵哥吧，你在那不也認識挺多人，暫時忍忍吧。」可以的話也想早點回去——當然這些話是不會說出口的，不過至少他知道這段時間，雷牙不會是一個人。

「——是沒錯啦、還有喵哥陪我。」看了看四周、發現喵哥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蹤影。八成是看自家訓練家還要講電話、就先窩回上鋪去睡覺了吧。
「認識的人也是有啦⋯⋯」講著講著又軟下身去躺了下來，細細回想著來這裡之後又認識的幾個新朋友，似乎、也還沒有熟到可以肆無忌憚地找他們出來玩的程度⋯⋯？「可是那不一樣啊、我——」

——我想要美咲哥早點回來嘛。

「呃不、」發覺自己似乎有點得寸進尺，雷牙趕緊煞住自己差點出口的小孩子氣回應。

人家都說有事要處理了、怎麼可以因為自己的私慾就這樣窮追猛打呢？即使知道——也許只要自己說出口、美咲哥就會心軟趕快回來了也說不定。畢竟一直以來面對自己各種放縱的要求，這個哥雖然都會暴躁地碎念個幾句，但最後總會答應下來的。

可是、可是⋯⋯
怎麼可以因為對方拿自己沒辦法，就這樣隨隨便便把該由自己消化的情緒塞給他、讓他增添無謂的壓力啊？

「⋯嗯嗯——我會忍耐的。」

「哼——？……。」不一樣……是嗎？
從電話那端傳來的語調，聽起來並不是那麼的情願。
平平都是朋友輩的，自己有時候也會在一邊看著，雷牙那不遜色於社交花的社交技能、他的開朗好相處，總是能讓他在不同的環境結識不同的夥伴。
他對著那些人們所展露的、對他口中的哥們展露的、還有面對自己的笑容，從自己看來並沒有什麼不一樣。

那麼對他來說，究竟是哪裡不同？

——自己又為什麼會想知道哪裡不同呢？

oO（……白痴嗎我，在想什麼鬼……難道是發燒了嗎。）甩甩頭把不該存在的疑惑給抖出腦海，對著電話那頭吐槽道：「——好啦，你傻啊，搞得像幾年見不到似的。」
「……老子也討厭讓人等，你知道的吧。」——所以、只要再一些時間就好。
他不喜歡等待、也不喜歡被等待，自己這個人的性子有多急——雷牙不可能不清楚。因此他藉由這句話，盡可能傳達自己有想早些『回去』的、同樣的心情。

「嗯！」嘻嘻笑了起來，軟爛兒童在床上蹭著換了個姿勢。聽對方似乎也有想快點回來的意思，不知怎麼地、那股悶在胸口的壓力也跟著一掃而空了。「嘿嘿、我知道——！」

oO(不過對喔⋯⋯也才延後幾天見面而已、怎麼感覺搞得像要分開好幾年啊？好好笑。）「⋯啊、」
一邊在心裡吐槽著自己，雷牙又聽了這麼多話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對方的聲音、並沒有因為多說話而變回原來的樣子。

「⋯現在、差不多要到美咲哥睡覺的時間了吧？」雖然其實距離同住時真的去睡覺的時間還有個小半小時，不過對方今天挑戰了道館、應該會比較累吧。「唔、我沒有什麼重要事的說⋯⋯美咲哥要休息了嗎？」

「……嗯。」對方的聲音重新有精神了起來，看來應該是沒問題了吧……他淡淡的應了一聲。
時間來到九點半，顯然還不到自己平常睡覺的時間，或許、他或許也想趁機多說些什麼——
但是從對方打來後自己就不停地在走神，隨著話多起來嗓子也被扯得有些生疼，暖氣大概真的壞了、從剛才開始就暖不太起來——他知道自己的狀態大概也不太適合再聊下去。
「就這樣吧，我睏了。」不曉得是在省力、還是現在只能出這樣的力道，這句話他說得很輕：「……先掛了，晚安。」

「嗯，美咲哥晚安——」
在對方掛電話之前一如既往地道了晚安，不一會兒便聽到切斷通話的聲音。

「⋯果然累了呢。」
怕冷的美咲來到吉瑟菲拉之後一直都是沒什麼活動力的狀態，先前大概也在為了道館賽拼命特訓、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好好吃飯睡覺⋯⋯
如今挑戰結束、上緊發條的狀態鬆懈下來，再加上不給人一點喘息空間的嚴寒天氣——那個沙啞的嗓音，十之八九是生病了吧。

「哈啊⋯⋯為什麼偏偏都要在吉瑟菲拉逞強啊？」想起某個之前努力在找鳥的綠色哥們也是這麼倔，雷牙無奈地大嘆了口氣，接著開始在跟美咲的對話視窗往上滑。「記得他之前有傳給我住處的地址的說⋯⋯」

「嘻嘻、反正這一個月都讓我買晚餐隨便餵了——那再多個一次應該也沒關係吧！」

『噗滋、嘟——嘟——……』

「、哈啊、……咳、該死。」通話切斷、確定不會被聽見後，他這才大大地換了一口氣，身子一軟向後靠在自己的枕頭上。

真是難看。
吞吐著在這寒冷的空間顯得溫熱的氣息，他自顧自地這麼想著，下次見面時、絕對不能是這麼難看的樣子。
必須要儘早恢復到原先的狀態才行。

今天就早點睡了吧，在那之前得先搞定這個越來越低的室溫——他往床頭櫃胡亂摸去、把暖氣的遙控給抓了過來，瞇起眼睛瞪著上頭的溫度設定：「……呿。」

碰的一聲、那是暖氣遙控器被隨意扔在床角的聲音，美咲拉高了棉被將自己給包得嚴嚴實實，閉上了眼睛。

原來暖氣沒有壞啊。

——————

隔天一大早，雷牙久違地在早餐時間便出了門往鎮上前進。提著聖夜期間從商店大採購弄來的大袋子、少年的腳步比起平常似乎要來的匆促一點。

「唔⋯⋯時間還這麼早，賣熱食的店感覺都還沒開呢。」走在有些冷清的鎮上，四處張望了一圈、果然還是只有幾家早餐時間的老面孔開著。「看樣子想買到雞湯什麼的也是不可能了⋯⋯」
「先去買——檸檬好了？唔、還是感冒藥⋯⋯啊算了，誰有開就先買啦、然後熱粥最後——嗯嗯！」

在小鎮上繞了幾圈蹭掉兩三個小時，雷牙最後終於將自己預定要帶去強行歡樂送的鹹派、檸檬柑橘水果塔、熱粥、感冒藥和一堆有的沒的全都買到手。

「呼——！」看著手上的保溫袋和提袋，完成預定行程的傢伙瞬間覺得自己還真有點像外送員。
「再來就是⋯⋯」已經沒有手可以擺弄通訊器的少年叫出耿托姆，直直地前往美咲之前順手發給他的住處位址。

「到啦——謝啦耿托姆！」所幸認真哥沒有把住所選在什麼荒山野嶺，穿過幾個街區就順利抵達了。
「啊、」兩手都是東西、身上還穿著厚厚的衣服，動作艱難兒童傻了幾秒之後僵硬地轉過頭去看著肩膀上的貓：「喵哥⋯⋯幫我按門鈴。」
「⋯咪。」

『叮咚——』

——好冷，頭好痛。

美咲在一陣濕冷黏膩的感受下醒來，呆滯地望著在自己視線前方的天花板。
顯然經過一晚的睡眠並沒有讓他感覺比較好，他現在只覺得糟透了。

身上的衣服已經被冷汗給浸濕，美咲知道自己正在發燒。被鎖死的鼻腔無法正常的獲取維持生命需要的空氣，讓他可悲地只能張口呼吸，而空氣穿過口腔就像在早已乾涸龜裂的沙漠刮過一陣陣焚風，在早就被摧殘過的喉嚨多劃上幾刀。
在發脹的腦中彷彿篩鑼擂鼓的心跳聲，配著自己慘不忍睹的喘息，交織成曲調七零八落的低水準音樂，這肯定不會有半個人想聽。

……現在幾點？
低速運作的腦袋這麼想著，可惜他連動手去拿通訊器確認都懶了，從外頭透進房間的刺眼的陽光來看、大概是上午吧。明明從昨晚到現在什麼都沒有吃，他還是一點食慾都沒有。

再這樣下去不行，至少要攝取一些水分啊。
對於昨晚沒有先記得把水瓶拿進房間感到有些懊惱，他還是掙扎著撐起身體，決定去廚房弄一壺水來。

……第一次感覺到重心是如此的飄忽不定，他一面踩著虛浮的腳步一面想著。

『叮咚——』
還未移動到廚房，就像是算好了時機似的、在經過門口時，尖銳的門鈴聲打斷了他原先的計畫，讓他停下腳步狐疑地望向大門。
這種時間會是誰？房東？還是外送的？他可不記得自己叫了外送，總不會是燒糊塗時誤點的吧。

「……。」繃起了神經攅起了右拳，要是來了什麼可疑的傢伙就一拳往他鼻樑招呼過去——這點力氣自己應該還是使得出來的。
昏昏沉沉地在腦中閃過幾種把人趕走的方式後，他終於慢吞吞地來到門口，將鎖給轉開——

然後他在門後看到的是——提了大包小包、怎麼想也想不到的、再熟悉不過的少年的臉。

「……啊？」為什麼是你？你來幹什麼？為什麼現在跑過來？知道是熟人後緊繃的神經稍微鬆懈了下來，但隨之而來的是滿腦的疑惑跟錯愕，他就這樣靠在門口死死地瞪著對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美咲⋯哥⋯⋯？」

本來想著要給對方一個驚喜、正準備用充滿活力的聲音打招呼的，卻在門被打開的瞬間，被好幾天不見的哥那副明顯糟透的樣子震驚得有點語塞。
臉好紅啊、而且表情看起來超難過的，好像也站不太穩⋯⋯看樣子對方的狀態遠比自己心裡預想的還要差得多了，更重要的是——

「美、美咲哥——快讓我進去、你⋯你不要在門口吹風啦！」都這樣了還只穿著一件單衣就來應門⋯⋯這個哥鐵定腦袋都燒鈍了吧？！手上大包小包弄得雷牙動彈不得沒辦法把外套脫給他、只能原地焦急地催促病患趕快放自己進去好趕快關門。

「……。」在幾秒的謎之停頓後，他默默從門口讓出一條路放雷牙進門，雖然很想直接叫對方回去……估計說了也沒有用吧，他現在也沒那個精力跟少年周旋，只能先妥協了。

對喔……之前說要離開102的時候順手就把住址也告訴他了，萬萬想不到這傢伙居然會直接殺過來。

……該死的，到底為什麼偏偏要這時候跑來啊。

「……。」死盯著對方進門後急忙把門關上、看起來一副就是要留在這裡的樣子，心裡的疑問跟不願意如百萬野馬奔騰而過——
根本還沒準備好要跟這傢伙見面啊，撇開道館的事不說、現在還是這副死樣子，明明一點都不想讓他看見的。

——而在看到他的臉的那一瞬間，不爭氣的感到有點安心的自己，也顯得更窩囊了。

「……我應該沒有叫你來吧。」瞪了許久、瞪到彷彿都要把雷牙整個人給瞪穿了，他才終於吐出一句沒有殺傷力的抗議。

「⋯是沒有。」

提著大包小包就這麼站著跟美咲瞪了一會兒，雷牙眨著眼睛、糾結了好一陣子才敢慢吞吞地看向對方的眼睛。
果然⋯⋯自己的擅作主張惹他不開心了吧？那麼好強的倔強哥是絕——對、不會想讓別人看到他這副模樣的，可是⋯⋯

「可是我——」
「⋯⋯」看著那雙沒了殺氣卻還死死瞪著自己的眼睛，雷牙硬生生地把差點出口的『我擔心你』吞了回去。「⋯是我自己想來找你的。」

「因為、因為昨天講完電話之後想想果然——還是覺得美咲哥聲音怪怪的、唔⋯不知道你有沒有帶感冒藥啊⋯⋯」一邊解釋著、雷牙不由自主地移開視線轉而盯著手上的提袋。「然後——既然都出門了就、想順便帶午餐來給你的說⋯⋯」

「……。」
「……哈啊。」僵持了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在聽雷牙解釋完垂下眼，放棄繼續那無謂又沒殺傷力的瞪視。
其實自己也早就知道，雷牙就是這樣的人了。
就只是一通電話、就只是對方聲音聽起來有些怪而已，就這樣大費周章地買了有的沒的大老遠跑來——這樣的一個老好人。
明明完全可以丟著不管，省得麻煩、甚至得冒被自己破口大罵趕回去的風險，他還是選擇來了。

……沒法理解啊。
為什麼可以做到這種程度、彷彿那些善意永遠取之不盡似的。
就連自己這樣狼狽的人都——

「…也帶太多了吧，誰吃得完啊。」淡淡的吐槽一句，他轉身緩緩往廚房走去，打算完成剛才為了應門沒能完成的事情——倒一壺水。
「……自己隨便坐，不想被傳染就別靠我太近。」

「那、那就——不好意思打擾了⋯⋯」

得到主人的首肯，雷牙提著大包小包離開玄關進到屋內。
在桌上放下一袋袋的食物，歡樂送兒童從保溫袋裡拿出了最後買的熱粥。
淡黃色的粥體混著奶白的碎魚塊和雞蛋，細碎的深綠色蔬菜參雜其中、最上方則是綴著一搓去腥暖胃的細薑絲，離鍋不到半小時的清淡熱粥還熱騰騰地冒著煙。

將暖暖的粥擺好、雷牙又從袋子裡翻出感冒藥拆開，撕下一次份的膠囊放在旁邊。

把眨著眼睛望著廚房裡那個有些不穩的身影，昨天已經沙啞的聲音今天聽起來又更低沉了一點、感覺要開口說話都很艱難啊⋯⋯
默默地將依照習慣買來、又濃又甜膩的熱可可擺到遠一點的書桌上，雷牙提起同樣不適合現在吃的鹹派和檸檬塔、還有裝了雜七雜八東西的袋子走向廚房。

「美咲哥——應該還沒吃過飯吧？唔⋯我把粥跟感冒藥放在桌上了、先吃點東西再吃藥吧。」站在離美咲幾步距離的地方，雷牙提起放點心的袋子說道：「鹹派跟檸檬塔我先放冰箱喔——這個乾乾的，可以等你⋯⋯嗯、等你之後餓了再弄來吃。」

「……嗯。」背對著雷牙，聽完他的話後以幾乎是氣音的音量應聲，視線焦點有些神遊的看著不斷往面前水瓶裡注入的水柱。

該怎麼辦呢。

撇除個人意願，少年帶著慰問品出現的時機簡直完美到不可思議，確實幫了自己一個大忙，免除了在恢復到有精神煮飯之前只能喝白開水的命運。
但是現在有什麼立場接受雷牙的幫助？在102待了一個月，幾乎可以說是天天被服務的服服貼貼：一醒來就有溫暖的早餐、回室內就自動奉上根據自己的喜好泡的加了棉花糖的熱可可、還會時不時往自己手裏塞暖暖包，自己這麼理所當然的被一路服務到現在，幾乎沒有還給他什麼。

本來想著在吉瑟菲拉實在也沒什麼能回禮的，至少要做到兌現承諾這點，就像在華麗大賽的時候拿下緞帶那樣、按照自己與對方所期望的，將勝利與他共享。
所以這次說什麼都要贏、說什麼都要一舉拿下徽章才是，如果不是一次成功就太慢了、他討厭讓人等。
——但結果不僅是輸了、還是如此愚蠢的輸法，然後食言的自己，此時此刻卻依然在接受對方投來的善，甚至有些放不下手。

大概是因為身體不在狀態上，以往可以隨意當作垃圾拋開的那些不安似乎趁機成長茁壯了起來，負面情緒正在一點一點地膨脹——或許現在只是得到雷牙一個失望的眼神也好、都能減輕自己一點點的罪惡感也說不定。
但他也知道雷牙不會這麼做。

已經有點搞不清楚了，到底是希望他對自己失望、還是希望再次得到包容，而這些想法真的是想給對方一個交代、還是為了擺脫罪惡感的一種自我滿足，全部都亂成一團。

……怎麼會跟個小女生似的婆婆媽媽了起來呢。

嘩啦——
「！」回過神來手中的水壺已經滿到漫了出來，他這才悻悻然地將水關了。
悄悄的撇向雷牙的方向，終究——還是不知道怎麼開口。

兩手捧著其實也不是多重的水壺慢慢走回桌邊，他在雷牙擺好熱粥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呆呆的盯著面前還在冒熱氣的粥，豐富的用料及漂亮的雞蛋色看起來實在叫人食指大動——雖然很想這麼說，沒什麼食慾的現在怎麼看都像是一團無機物。
……但不能不吃。

「……。」沒有一如既往的進行飯桌儀式，美咲舀起一小口慢吞吞地吹著、接著送進口中。
……果然、吃不太出味道啊，真是浪費了一碗好粥——他瞪著手中的湯匙有些可惜的想著。

「⋯呼。」
見人平安走到桌前坐下，雷牙這才放心下來轉過身去開始鼓搗他帶來的東西。

oO(他真的病得很嚴重耶⋯⋯居然敢放我一個人在廚房。）盯著自己手上的刀子，由又看看外面那個哥的背影，蛇花手拙兒童真心不知道這種時候是該覺得幸運還是無奈。

「嘛不管了，開始動工吧！」

要做的事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雷牙從提袋裡翻出幾顆黃檸檬，用水洗乾淨之後、咚咚咚地一下子將它們切成了好幾片圓型檸檬薄片。
拿起放在廚房的馬克杯、鮮少下廚的少年將其中幾片放了進去，剩下的則是放進自己帶來的玻璃保鮮盒裡層層鋪好。

「好險以前有跟經理學做這個呢——」
處理好檸檬，接著雷牙從袋子裡面拿出一罐蜂蜜。
先往馬克杯裡加了兩茶匙、再轉向另一頭咕咚咕咚地倒進保鮮盒裡，將裡面躺著的檸檬薄片們全數滅頂浸滿——
蜂蜜醃檸檬，作法超級簡單的體育社團聖品橫空出世啦！


麻利地將保鮮盒關進冰箱、再將溫水注入馬克杯中攪拌均勻，完成所有準備工作的少年接著便大步流星地端著溫熱的檸檬蜂蜜水出了廚房。

「美咲哥——」在慢吞吞吃著粥的哥身旁坐下，雷牙將手上捧著的杯子輕輕推到對方眼前：「這個給你——唔⋯本來我有買了熱可可來，可是喉嚨不舒服的話、喝這個比較好的說。」

「喔……。」用仿佛要吃一個世紀的超慢速度消滅著粥，反應速度也完全不像平常那般犀利，看著面前的杯子讀取了好一會才意會過來那是什麼，這也才想起自己剛才似乎就這樣把雷牙丟在廚房了……一開始發燒整個人就丟三落四的。
約莫消耗了碗裡不到三分之一的分量他就放下湯匙，就算憑著一個不能不吃的勁兒往胃袋裡塞食物也到了極限，他輕輕的把那碗粥往旁邊推了一點，表示自己吃不下了。

「……。」捧著那杯溫熱的蜂蜜水好一陣子，進食過後身體似乎稍微回暖了一些，手上杯子的溫度也暖呼呼的，摸起來挺舒服的。
拆開包著膠囊的塑膠包裝把藥丸扔到嘴裡，配著蜂蜜水一起流入胃中，變得不敏銳的舌頭還是稍微嚐到了一絲蜂蜜的甜味，許久沒攝取到水分的身體也像終於得到滋潤似的、似乎在催促著自己多喝幾口。
不一會、一杯的蜂蜜檸檬水馬上就被喝空了。

「……？」已經沒有了啊…？看著黏在杯緣的檸檬片後知後覺地想著，這才又看看不知道什麼時候（只是自己沒注意到）坐到自己身旁的雷牙：「……你會用刀啊。」現在才反應過來。

「我會啦⋯⋯」我不是在你面前切過蛋糕嗎、還切得很漂亮耶⋯⋯在心裡想著沒人記得的小事，默默看著對方一路當機的雷牙無力地象徵性吐槽一下。

「哈啊。」見剛剛還能瞪人的哥又更虛弱了一點，雷牙放輕了動作傾身過去、伸手按在對方的額頭上。
果不其然、超燙的。而且瀏海也被汗水浸濕了。

反正家主也無力反應乾脆自己想幹嘛就幹嘛，蛇花雞婆兒童一反常態自作主張地起身、咚咚咚地跑到浴室找到乾淨的毛巾又跑了回來。
「美咲哥——回去睡覺之前記得換一件衣服喔。」將毛巾遞給美咲，雷牙指了指對方的衣服說道：「那件濕透了。」

暫時捨棄繼續在對方面前毫無意義的武裝後，這個隨時爆走拉都拉不住的暴君就像把一生難得的溫順都匯集在這一刻，連對方的手探過來都沒什麼大反應。
平常無論什麼時候碰到都是熱呼呼的手對現在的自己來說居然是涼的……大概真的燒成白痴了吧。
接過雷牙拿來的毛巾頓了頓後，他想著：對喔、要換件衣服，衣服在房間裡。

「…那我去睡了，你隨意吧。」雖然對客人挺失禮的，可惜無論是精神或體力都幾乎見底也顧不得禮數了，他對雷牙這麼說完就起身搖搖晃晃地往房間走去，打算換件衣服就重新回去當被窩中的居民了。
剛才裝的那壺水又這麼被忘在外頭的桌上、沒吃完的粥也沒記得收，而在進門前還愚蠢地撞了一下門板、隨後房門也只是輕輕地掩上——他甚至忘了把床頭櫃上那獨缺冰湖的四個道館徽章給收起來。

「喔、喔⋯⋯」
愣愣地看著美咲離開的身影、也沒漏看他撞的那一下門板，以往作客都是聽哥指示行動的，這麼被晾著還真的讓來打擾的傢伙一時間有點手足無措。

「我⋯啊、先把桌上收一收好了？」猶豫了一下、雷牙決定趁著美咲換衣服的時間至少把自己帶來的東西整理一下。「然後這個水⋯⋯等等再拿進去。」
「啊火斑——不知道火斑有沒有吃飯啊？！」收了桌子，蛇花手忙腳亂兒童翻找了一下袋子挖出兩顆買檸檬送的樹果，又翻出幾包餅餅，雖然大概比不上美咲哥準備的食物、但填填肚子還是可以的吧。

抱著水和要給火斑的食物起身，雷牙匆匆忙忙地跺到虛掩的房門前。
「美咲哥——」輕輕推開房門探頭確認對方換完衣服，雷牙小聲地開口：「我拿水進來給你。火斑——有在裡面嗎？」

「……。」
平常要是火斑在、應該聽到叫喚就會自己蹭到門口了，這次過了一段時間依然不見貓影。

前一天美咲將他們送到寶可夢中心治療完、餵了一大餐後，就將包含火斑在內的所有寶可夢都收在球中沒再放出來過了，他不想繼續影響寶們的心情、在看著他們時的罪惡感也是源源不絕地湧出來——

自己是個害得所有夥伴一起輸掉的、失敗的訓練家。

就算知道寶可夢們不會責備自己，甚至在與館主分出勝負、確定戰敗的瞬間，火斑轉過來看著自己的眼神就像在說抱歉——越是被這麼溫柔以待、他就越不能忍受自己的失職，最終只能選擇暫時把他們收起來，待理好了情緒再好好給個交代。

所以現在的房間內是一片死寂。

換下來的衣服褲子跟使用完畢的毛巾被隨隨便便的披掛在椅背上，房內唯一的那個人已經在床上把自己包得像顆歐姆蛋，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懶得回應，只有暖氣正常運轉的聲音回答了雷牙的問題。

「⋯⋯不在啊。」
放輕腳步踏進房內，眨著眼睛環視了一圈寂靜得有點異常的房間，或許是美咲哥知道自己身體出狀況就把寶收起來、或是送到寶可夢中心了也說不定。
「那、美咲哥，水放在這邊了喔。」湊到床前輕聲的說著，也不管床上的人有沒有在聽、或許只是出於習慣而已吧。

「啊咧、」
正準備離開時，目光突然被床頭櫃上擺著的幾個徽章吸引住——仔細一看，一共有四個，那裡面並沒有對方昨天挑戰的冰湖徽章。

昨天的挑戰、輸掉了嗎？
低頭看向床上縮成一顆歐姆蛋的哥，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突然翻湧了上來。

其實他沒有想像過，美咲輸掉的樣子。

在少年眼裡，美咲就是他所嚮往的強大而帥氣的模樣。
他認真、冷靜，有上進心跟追求勝利的執著，有著當機立斷的決策力、對寶可夢夥伴的信任和了解——所以對少年而言，勝利什麼的，於他實至名歸。

可是⋯⋯這樣的美咲哥，卻在這麼差的狀態下、在他最不擅長應付的冰天雪地之中，在⋯付出好多好多努力特訓過後，迎來一場敗仗了嗎？

他一定很難過、一定很不甘心吧？

「美咲哥⋯⋯」不知怎麼的、胸口好像有點酸酸的。像是被那樣難受的情緒感染了似的，雷牙鬼使神差地緩緩伸出手、輕輕撫上被子裡探出來的那顆刺刺腦袋。「⋯⋯辛苦了。」

「……。」
似乎有什麼摸上了自己的腦袋，他聽見少年熟悉的嗓音，對自己說：『辛苦了』。
緩緩的轉過身望向那正撫著自己腦袋的少年，抬起眼看見自己的床頭櫃，想起上頭忘了收好的道館徽章後，便悟出了少年已經知道自己道館挑戰失敗的事實。
但是，儘管從雷牙的表情中讀出了有點像是難受、又像是惋惜的情緒——無論是失望、不滿、還是責備，都不存在於那雙琥珀色中。

——果然，你也不會責怪我的弱小呢。

一瞬間，無可言諭的苦澀在心中一湧而上。

明明我說好要贏的啊，從拿到御守的時候就發誓過了的，對那個願意肯定、相信、甚至予以祈願——總是看著我的、強大的你，我也好想——

與你並肩前進啊。

為什麼就輸了呢。

那龐大到無法忽視的苦澀感直直淹上了喉頭、鼻腔、最後是眼眶，似乎感覺得到兩眼一熱、接著視線就有些模糊了起來，美咲抬起一隻手臂覆在眼上，遮擋住自己視線的同時、也擋住了正要在對方面前奪眶而出的淚水。
高燒使得理性開始溶解，被感性所支配的淚腺不再受控，死死咬住下唇也無法阻止它爆走，現在的樣子大概比什麼都還要難看，但——

果然，還是要說。
連這麼簡單的話都說不出來的話，別說變強了，連男人都不算。

「……雷牙…」

「……抱歉。」

「……我沒有贏。」

一個字一個字、幾乎是咬著牙地，他終於在雷牙面前，把這些說了出口。

美咲出口的道歉讓雷牙頓時一愣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一只手上無措地僵在那兒，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收了回去。

⋯不用跟我道歉啊⋯⋯

勝負本來就是這樣的東西，技高一籌的人獲勝、抓住機會的人獲勝、被幸運眷顧的人獲勝——在這之中從來就沒有什麼肯定的誰贏誰輸，也沒有⋯⋯誰比較努力就一定能得到勝利作為回報這種美事。
失誤了、就在剩餘的時間繃緊神經找機會彌補；而輸掉了、就在下一場比賽加倍努力討回來。只要還有下一場比賽，這些痛苦和不甘都會成為催人成長的養分。所以——

『沒關係呀，下次再加油就好了嘛。』

只要一如在球場時——用平淡溫暖又包容的鼓勵、像為隊友打氣那樣，要他不要介意就好了。可是，這句話⋯⋯

卻怎麼也沒辦法對著美咲說出口。

對方本來就是個好勝又好強的人，在甫吞下敗仗、大病一場的此刻，要他放下勝負去看自己過往付出的努力和與寶可夢之間的羈絆什麼的⋯⋯這樣空洞的、無條件的溫柔——簡直諷刺的要命、傷人透頂。
雷牙沒有錯過他在百鬼夜行祭典上說著我會贏的時候、無比堅定的眼神，也沒有忘記強壯組大賽過後對方亮出緞帶時、彼此了然於心的那份默契。

或許正因為曾經為那份默契而欣喜若狂，此刻更無法輕易說出『沒關係，我不在意』這種話。
也或許⋯⋯因為那個在無言之間建立起來的共同期望起始點就是自己，所以才更不可能用輕巧的態度去笑著告訴他『輸了也不要緊』吧。

「⋯⋯⋯」

——是我的願望，讓美咲哥倍感壓力了嗎？

「⋯哈啊、美咲哥⋯⋯」輕嘆了口氣蹲下身來，少年輕輕地伏在床沿。
壓在胸口的東西似乎有點沉重得讓人無力挺直腰桿去傾訴那些自己沒有說清楚的東西。可是、還是要好好說出來才行。

「⋯我啊，很喜歡看到美咲哥贏的樣子。」少年沒有將視線放在床上看不見表情的人身上，只是自言自語般的喃喃道：「因為、得到勝利時的美咲哥最最帥氣了，看著你贏就好開心，我——希望你能勝利⋯⋯我知道、那也是美咲哥想要的對吧？」

「所以我想著——為你的願望加油應該沒有關係吧？畢竟勝利也是你的願望。我是⋯⋯抱著這樣的心情送給你那個比克提尼的御守的。」

「但是，我還有話沒有告訴你⋯⋯」低著臉，雷牙機乎要把臉埋到床上似的輕聲說著：「其實我更喜歡的是——」

「美咲哥追求著勝利時、卯足全力義無反顧的樣子啊。」

「……。」

其實美咲也知道少年贈予御守的意思。
那正是因為對方瞭解、並支持自己所追求的目標，因此以這樣的形式送上的、純粹的祝福，那絕對——不是強迫自己馬上拿下勝利的枷鎖。

勝負總是這樣的，今天贏了、明天不一定會贏；今天輸了、明天也未必會輸。
不可控的因素有太多太多，沒有人能永遠都是一百分，沒有人會是所謂的絕對第一。

——為什麼要這麼在意、就這僅僅一次的失敗？

美咲大概從來沒有說過，拿到御守的那一刻，他是多麼地開心。

因為它並非來自任何人，而是來自——他所嚮往的對象。

美咲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個膽小鬼。

無論是追求強大也好、武裝自己也好；不喜歡與人打交道也好、不輕易向人示弱也好，盡管這些習慣早已深植骨隨、融於血液，成為「御前美咲」自我構成無法抹滅的一部分，一切一切的原動力，全都是源自——害怕失去。

示弱了便顯現出自己的無力、不夠強大的自己保護不了重要的東西，過多的信賴會使自己開始鬆懈、不武裝的自己會被視作弱者瞧不起，在追求理想的強大、看向那座山頂的同時，他也總是在回首望著山腳底下的深淵，為了不被深淵吞噬、所以他選擇不斷地往上爬。

然後、他認識了坂井雷牙。

總是美咲哥美咲哥地喊著、跟在自己屁股後頭跑，信任著自己的決策、接受自己各種理不盡的惡言，每當在自己拿下一些或大或小、甚至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勝負時，在身邊用那仿佛這是他本人的勝負似的、興奮的神情，說自己「帥呆了」。

從旁人的角度，或許怎麼看都會認為，美咲是兩人中負責帶頭的那位大哥。

然而並不是那樣。

他承認，起初只是認為讓少年跟著似乎也沒什麼不好；漸漸地、少年不再是跟在自己後頭，而是待在左右，他也認為這樣的距離挺舒適的；又漸漸地、當自己回過神來——

少年似乎已經到了好幾步遠的前方，並回頭望著這裡。

跟自己不一樣，少年所追求的或許不是相對最強、或許不是每一場比賽的勝利，會自卑、會難過、會陷入低潮、會哭泣，但每當重新抬起頭來，那筆直望著前方、沒有一絲迷茫的眼神——比什麼，都要來得耀眼。

他開始抬頭注視著那道目光，他開始想在對方陷入低潮時拉他一把，他開始想見證起對方爬上他所追求的頂點的樣子，他開始——

也想變得像對方一樣，不是被恐懼所驅使的、無所畏懼地前進。

少年那堅韌不催的心靈，便是他理想的、最強大的樣子。

這樣的他，使那自己理應不需要的御守變得意義非凡，使他忍不住向少年發誓「我會贏」，使他急切地想拿下勝利、與少年共享；華麗大賽後，他看見台下茫茫人海中那一抹注視著自己的黃色身影，或許是一種默契、或是一股莫名的衝動驅使，他向著他亮出了緞帶，而那一刻，那抹黃色向自己投過來同樣興奮、認可、彷彿在說「我就知道你可以」的眼神，使他得到了比拿下第一的當下還要更強烈的鼓動。

勝負變得不再只是屬於自己的東西，也不再只是一個變強的過程證明。

他知道，少年喜歡自己勝利的樣子；他知道，少年看著的、崇拜著的，是拿下勝利、不弱小的自己——他開始想著：只要一直贏下去，是不是就代表……我也到達得了能與你並肩的位置了呢？

這樣近乎扭曲的嚮往使他變得急迫，對勝負更加的患得患失、更加害怕起失敗——同時也真正招致了失敗。失敗了，會得到同情、會被安慰，或許是鼓勵、或許是打氣，得到滿滿的、滿滿的善意，同時——
食言的自己、撕毀祈願的自己、不再強大的自己，在少年面前暴露出軟弱後，便不再會是他予以期待的對象，想達到的位置、也永遠搆不著了。
就像對其他人一樣，「沒關係呀，人都會失敗，下次再加油就好了嘛」。

……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其實我更喜歡的是——美咲哥追求著勝利時、卯足全力義無反顧的樣子啊。』

「……。」
聽著少年一句一句地說，不知不覺間、失控的淚腺似乎恢復了些許控制權，一股淡淡的暖流一點一點的取代了壓在胸口的苦楚，呼吸不再是那麼地難受，他緩緩移開原先覆蓋在雙眼的手臂，看向伏在床邊的少年。

在你眼中的我是這樣的嗎？
就算是將最深層的恐懼用追求強大來包裝，如此不切實際又矛盾的、掙扎著的模樣，就算失敗了、就算不強大了，在你眼中……依然是那樣的帥氣嗎？

還是……能觸碰到的嗎？

「……。」
「——。」

一廂情願的嚮往、一廂情願的不安，擅自渴求、妄想，又不自量力。但，光是知道少年願意看著、並非是因為自己是永遠都能拿出成果的強者，而是單純的「自己」——剛才那些苦澀、悔恨、罪惡感，似乎都不再壓得使人喘不過氣。

明明就這麼幾句話而已，為什麼……會是這麼的溫暖呢。

——你真的是個……

「……白癡啊，肉麻兮兮的。」嘴角扯起一絲弧度，他看著那團毛茸茸的腦袋這麼說道。

「欸欸？」抬起腦袋的時候發現剛才看起來很失落的哥已經把手臂挪開看向自己，嘴角甚至還勾著一抹弧度。
聽著美咲帶了一點調笑的回應，雷牙這才後知後覺地開始回想自己說了什麼。

「呃、」哇咧——還真的好肉麻啊！剛才順著氣氛沒多想就說出口了、氣氛這種東西真的是毒藥吧？！「可是——」

——誰叫美咲哥看起來超難過的樣子嘛！這不能怪我吧！

心裡有如被幾百隻火斑貓踏過一般兵荒馬亂，然而已經出口的話當然是不可能收回。
其實人家根本也沒責怪的意思，而且習慣使然、雷牙也不想公然在倔強哥面前說他看起來很難過。

手足無措了一下子，糾結兒童才又放棄掙扎地開口：

「就⋯只是實話實說啊⋯⋯」盯著望向自己的眼睛，雷牙吞吞吐吐地說著：「話還是要講清楚嘛⋯⋯」
「要是——被美咲哥誤會我會因為期待落空就不崇拜你、甚至會不跟你當朋友什麼的，那不就完蛋了嗎。而且再說⋯⋯」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床單，少年的音量也不自覺地越來越小：「我⋯我也不想要我的願望給美咲哥造成困擾嘛⋯⋯」

「……。」或許是因為少年的話感到溫暖、又或許是被對方現在才姍姍來遲的後勁給逗樂，那方才糾結煎熬的表情現在多了一份淡淡的豁達。

不知不覺間被建立的羈絆、不知不覺間培養出來的默契，美咲習慣了身邊總是有雷牙的存在，就像四季更迭、就像日昇日落一樣，一切開始變得理所當然。
一來一往、一來一往地，一起走著、有哭有笑，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精彩絕倫、充滿回憶的種種，回過神來、當他發現自己產生了要追趕的念頭時才理解，對方的存在，已經占據了無可被取代的龐大位置。

正因為很重要、正因為他嚮往著對方，他也開始變得貪心起來。

當少年予以祈願時，他猶如得到了一份認可，彷彿是被賦予了能抵達與他並肩的、特別位置的機會。
他想與少年並肩前行、他也想成為少年心中的特別，他想贏過任何人，贏過少年口中的兄弟、朋友、甚至哥們，成為那個不能被取代的存在。
他認為，就算是這樣的形式也行，只要繼續是對方所期望的、崇拜的樣子，自己便跟其他人不一樣，自己便會是那個特別。

如此反常、病態、不該存在的強欲，在宣布落敗、破壞誓言的那一刻被強硬的拉回現實，但是——
少年所說的話，不是像對著他人一樣的「沒關係」，也不是彷彿最初就沒期待似的「我不在意」，甚至——連自己這副扭曲的樣子，似乎都被肯定了。

……笨蛋，怎麼可能造成困擾啊。
啊啊、你就是這樣的人呢。

「……。」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溫暖的、明亮的、平等照耀著所有人的東西，人們稱它為：『太陽』。

——最公平公正、不屬於任何人的太陽。

相處時不時就會感受到的暖流、那爽朗到耀眼過頭的笑容、那會為他人的不幸而哭泣的溫柔、那對每一個人都沒有差別的、純粹的善，那時看著少年的那雙明亮好看的琥珀色，他悟出了一件事——

坂井雷牙對自己來說，就像是一顆——距離自己最近的『太陽』。

金色的眸子直勾勾的注視著少年的眼睛，不曉得是吞下的藥開始起作用了、還是過高的溫度所致，思緒似乎逐漸的不是那麼清晰，那些抑制該與不該的界線變得曖昧不清，而至今不斷被理性壓抑著、不斷強迫自己不去正視的心情，逐漸浮出了水面。

啊啊，是啊，話要說清楚啊……
我——

「果然……很喜歡你啊。」

「——！」沒想到沈默一陣之後居然是說這個！「怎、怎麼⋯⋯唔——」

突然被一向彆扭到極點的人直球說喜歡、殺傷力還真不是普通的大啊⋯⋯捏著被子的手因為震驚而僵在原地，雷牙傻蛋似地張著嘴、不斷眨著眼睛看著突然吐出這句話的哥。

比起『不討厭』這個基本上已經代表了美咲哥喜歡的詞，這次⋯⋯用的是真真實實的『很喜歡』嗎？

總覺得很不好意思⋯⋯

——可是、真的好開心呀。
能被自己最崇拜的，追逐著、信賴著、嚮往著的人，親口說出這樣飽含心意的話語，就像是⋯⋯被認定了什麼一樣。
從自顧自地跟在他身後打轉的小鬼頭，漸漸成為了可以自信站在他左右的友人，然後現在……

能讓他因為自己的願望而振奮、因為自己的傾訴而打起精神，這樣的自己——
被親口冠上『喜歡』的自己，

在美咲哥的心裡拿下一席位置了嗎？

「嘿嘿⋯嗯！」不好意思地搔搔臉，雷牙頓了好一陣子之後才樂呵呵地傻笑著回應著來自對方的認同。

百鬼夜行祭典上對方為自己釣到蘭螳花球，還有、當他收下自己回贈的比克提尼御守的時候，那份讓人有點恍惚的暖流再次湧上了心頭，彷彿連呼吸都被染上熱度、溫暖得幾乎要人滅頂。

能被美咲哥這樣對待，是多麼光榮又幸福的事情啊。

「我也、很喜歡美咲哥喔。」因為欣喜而映著一點水光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那對猶如夕之森色彩的金眸，少年輕輕笑道：「因為——美咲哥是我最最重要的朋友嘛！」

「……。」

是啊，我是你——『最重要的朋友』。

看著少年向自己投以那洋溢著欣喜、又像是幸福感的燦爛笑容，說了自己是他『最重要的朋友』，了解到自己確實在對方心中也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使美咲感到了些許滿足。

沒錯，這樣就夠了，只要彼此對彼此來說都是那無可取代的重要，應該這樣就夠了。

然而——

當他看著少年對他人露出癡心的表情，心裡總會沒來由地感到不悅；當他看著少年與他人親密地稱兄道弟，總會認為那裏該是自己的位置；當他看著少年對他人展露出一樣的笑容時，總是會想——獨佔那份笑容。

他了解到了，他意識到了，一但注意到、便再也無法說服自己它們不存在了。

那些過多的信任、膨脹到無限大的安心感；那只要待在身邊就有的放鬆舒適，看著被名為你的太陽照耀著的他人時的忌妒心——那總是因為你而激烈鼓動的、吵死人的心臟。
這些肯定不只是「重要的朋友」這麼單純的東西吧。

他確實喜歡著這個人。
那不只是朋友的喜歡、也不只是兄弟的喜歡，是想將他據為己有、永遠永遠待在他身邊的——那樣的喜歡。

不過——光是意識到，那便足矣。

一切的躁動都明瞭的現在，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緒、那些認為無法名狀的暖流、那些不該存在的強欲，在成為可視之物後，終究是能以理性將它們絞殺的。

這樣就行了，少年不需要背負這些，他的人生屬於他，那不是自己有資格獨佔的東西。

意識似乎正在逐漸遠去，藥品的安眠成分一點一點的增加了眼皮的重量，精神開始恍惚、視線開始模糊，最後的最後，他的視線停留在那一抹晶瑩的琥珀色上。

那理應是想想的一句話在朦朧的意識之下脫口而出，美咲留下這句話後，便在少年的注視下沉沉睡去。

「———！」

只有暖氣低頻作響的房間裡，靜得讓人不可能錯過床上的人入睡之前道出的那句『並不想止於朋友』。

「⋯什麼意思⋯⋯？」錯愕地將自己從床沿撐起，雷牙僵硬地向旁邊挪開了一點距離、抱著膝蓋縮著身子坐了下來。「美咲哥對我是⋯⋯」

是『那種』喜歡嗎？
渴望擁有對方一切的、渴求著無間親暱的、唯一而無可取代的戀心——那樣的喜歡嗎？

無措和混亂倏然取代了方才胸口滿溢的、讓人恍惚的幸福感，腦袋轟——地一下被這短短的告白炸成了一片空白。

那樣的心情，是世間最珍貴的情感，是對於最為珍視愛憐的對象——如同獻上心魂般、誠摯的誓言。

自己所嚮往的模樣、最最帥氣的訓練家，強大而成熟、同時帶著他獨有溫柔⋯⋯這樣的美咲哥、自己最崇拜的美咲哥，撕下他靈魂的一部分，交給了自己。

應該是、應該要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啊——
可是⋯⋯

「⋯⋯⋯⋯」

為什麼第一個念頭、會是害怕呢？

暖氣嗡嗡的背景音和床上規律的呼吸聲錯雜在一起、碾進感覺不出緩急的時間流逝中，成了天秤傾斜的響動，不安和焦躁攪在混亂不明的情感裡傾瀉而下，打碎了那份只要沒有誰道破就能持續到世界末日的、讓人安逸的純粹幸福。



是啊，那層窗紙一旦被捅破——
就絕對無法回頭了啊。

這並不是天秤第一次傾斜。

曾經也有過覺得默契無間、彼此信賴的對象在相處一陣子過後向自己道出了那樣的喜歡，而自己則是在幾經思量、徹夜煩惱過後，都認真地給出了沒辦法走到下一步到答案。

與其要背著自己做不到的本心去演、去假裝可以試試看，給予重要的朋友期待之後又將對方的真心重摔落地，不如一開始就殘忍地把未來的可能性扼殺在自己拒絕的那一刻。

被恐懼著彼此之間不相等的喜歡而選擇逃跑、選擇放棄的自己所傷害過的朋友，有人在一段痛苦尷尬的日子之後又能談笑自若、也有人從此之後再無交集。

可是，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
沒有人再能回到說破之前，信賴無間的幸福時刻。

『我沒有辦法給你期望的回答，但是——』
『就算形式不同，我也真實地愛著你。』

——多麼傷人的真心話。

抱有不同性質的喜歡還能保持原樣直到永遠，全是只存在於烏托邦的空話。變質感情的結局，不是攜手並進的未來、就只能是破碎一地無法收拾的殘渣。

啊啊⋯⋯
美咲哥，我無可取代的、最重要的朋友。

他也會像過往那些因為說破就變得奇怪、變得尷尬，再也不能更加親暱、只能漸行漸遠的『好朋友』一樣，慢慢從自己的生命之中淡出、消失不見嗎？

可是，不能放著不管啊。
⋯牙一咬心一橫，問題還是要解決的吧。

「⋯⋯」
無從聚焦的視線無力地轉向美咲所在的方向，少年下意識咬上指關節，卻沒感覺到自己被揪得發白的微涼掌心正瑟瑟地顫抖。

要快點說、要快點放他自由，不可以用『我想一直做最最要好的朋友就好』這樣自私過分的願望把他綁在身邊、不可以留給自己一點苟且的空間——

正因為他是如此重要，所以、要趕快放他走才行。

要說什麼才不會對他造成太大的傷害？要怎麼説才能讓他信服所有的錯都不在他、而是在無法回應他期待的我？
該說什麼才能讓他不要因為我而對其他人失望、不要因為如此差勁的我而——放棄再去喜歡上下一個更值得被他交付真心的人⋯⋯？

而自己又該怎麼面對背棄他心意的罪惡感呢？他這麼倔強、鐵定不會露出直白的失望表情吧？可是——可是要是在那平靜無波的金眸裡看見一絲絲蕩起的苦澀、自己一定會難過到發瘋的⋯⋯

「⋯⋯？」

接踵而至的問題沈重得幾乎讓少年無法呼吸，好不容易強迫自己找到喘息的空檔，當雷牙的視線重新聚焦在美咲平靜睡臉的瞬間，他才突然真切地意識到——

⋯我要、失去美咲哥了嗎？

酸澀的感覺倏地湧上了喉頭。

從開勝偶遇開始經歷的一切像是被撕下的書頁一下四散於腦海，從單純想親近的喜悅、走向害怕被討厭的不安，跨過不安迎來了彼此信任、再自信任逐漸變成了誰也無法介入的默契。

每一個城市，都有和美咲哥在一起的記憶。
每一個記憶、都悄悄地改變了自己。

美咲的一言一行之間，教會輕狂不成熟的自己去看清那條是與非之間的交界線、使自己學著不再因為被腎上腺素和憤怒驅使而胡亂地動用暴力。
是他讓自己察覺了自身近乎病態的自我貶低、也從一步一步重新成為『美咲的朋友』的過程中，建立起抬頭挺胸的勇氣。
他在自己被扎在心口、放任化膿的過去吞噬痛哭的時候，什麼都沒有問、卻也待在自己身旁哪都沒有去；
他對自己的一廂心願赤誠而待，用盡所有力氣，只為了要兌現那個他曾經許諾的、共同的希冀——

每一段回憶都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和重要性，
半年多的日子裡交織出來的這些故事、絕對——絕對會是自己一生都難以忘懷的珍寶。

然而現在這所有的一切，都將被自己親手化為泡影。

「———」
「⋯⋯⋯」

視野被弄得模糊扭曲、看不清楚眼前睡臉的瞬間，少年聽見了壓抑得沙啞的聲音。

「⋯不要⋯⋯」

那是，過往每一次決心放棄未來可能性的時刻都未曾聽過的、自己的聲音。

「我不要那樣⋯」
失控的淚水啪嗒啪嗒地掉在膝上，像是在逼迫自己聽見、逼迫自己直視那擴大到不能忽視的心願那樣，雷牙再也無法控制地、在僅僅只有他一人清醒的房間裡，拼命向自己訴說著願望。

「我不要⋯失去美咲哥⋯⋯」

心臟的鼓譟不絕於耳，因為不想吵醒床上熟睡的人而死死咬住牙關，少年揪著自己衣袖胡亂抹著臉，卻完全停不下自己那抽抽噎噎的、不成聲的啜泣。

堆積在胸口揮之不去的，混雜著不安、痛苦、罪惡、迷惘，亂七八糟要人崩潰的難解心緒裡突然生生地——被灌進了一股滾燙到讓人止不住哭泣的暖流。

啊啊⋯⋯
跟以前都不一樣呢。

「⋯⋯」
鬆開緊握的拳頭將掌心貼上心口，雷牙後知後覺地想著：

那股無法名狀的暖流，
原來就是『那種』喜歡的心情啊。

「⋯⋯⋯」

腦袋變得清楚了一點，糾結成團的思緒好像也開始慢慢理出一點東西來。揉揉發脹發痠的眼睛、雷牙慢慢挪了挪屁股，把眨著眼望著床上的人發呆。

美咲還睡得很熟，剛才自己搞出來的聲音沒半點影響的樣子，床邊的傢伙在跟自己戰爭的時候、這人八成連眉毛都沒皺一下，可能是真的累壞了。
不過也還好他沒有突然醒來，不然一定又是一輪雞飛狗跳的修羅場呢。

「姆⋯⋯」
伸手探向對方的額頭搭了上去，比起剛來的時候燙得要命的樣子、現在的溫度似乎下降了不少，看來在自己發瘋的時候感冒藥還是盡責地發揮著它的功用啊。

「⋯應該沒事了吧。」滿意地點點頭，趁著暴躁哥熟睡著沒有反應、雷牙又偷偷把手伸向了對方刺刺的腦袋。

這次——應該有好好照顧到美咲哥、有幫上他的忙了吧？這麼想著，少年一點也沒心虛地一下一下在熟睡哥的頭上輕輕摸著。

「嘿嘿、自己拿獎勵——」

相扣的掌心傳來熱呼呼的溫度，和著胸口那降不下的暖意、攪成了一團讓人發昏的幸福感——心臟開始隨著逐漸增幅的意識而躁動個沒完，明明不是第一次體驗的感覺，卻只因為被冠上了『那種喜歡』的名字、而變得有些陌生。

oO(⋯我真的喜歡上美咲哥了啊。）聽著自己失控的心跳，雷牙岔神地想著、要是以後跟美咲哥一起的時候都這樣是不是會心臟病發死掉。

——以後、該怎麼辦才好呢？

美咲哥喜歡我，而我也喜歡美咲哥⋯⋯這樣的話以後是不是要變成戀人了？像目蓿牙和羅曼那樣、像爸爸和媽媽那樣嗎？感覺好奇怪⋯⋯

不知道是尷尬還是擔憂、一股違和的異樣在暖洋洋的飄忽心緒之中盪了開來。
兩人之間本來只有勝利和頂點的未來藍圖一下子模糊了起來，即使牽著身旁人的手，少年卻也似乎⋯⋯感受不到邁步踏進那片迷霧森林的勇氣。

況且——

oO(他醒來之後，會承認自己說過這些話嗎？）

即使腦袋燒壞了、對方說出口的話也絕對不會是違心之論——誰叫他就是那麼認真正直的人，而這也是雷牙無法用『美咲哥只是在開玩笑吧』這種自欺欺人的藉口催眠自己、騙自己可以不正視這件事的理由。

但是、那麼倔強的美咲哥⋯⋯他能接受嗎？
在他遍體鱗傷、脆弱不堪的時刻，被高燒擊碎了平時揣得死緊的理智、然後因為氣氛的驅使不小心——將也許這輩子都沒打算表明的真心話在本人面前脫口而出。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太不公平了呢。

「⋯⋯哈啊。」

「⋯假裝⋯⋯沒發生過吧。」

輕輕地嘆了口氣，雷牙放開了美咲的手。

明瞭彼此心意的此刻，
總覺得有點寂寞呢。

————……

「……。」
再次醒來時，外頭的天色已經轉黑，看來自己是昏睡了將近大半天。
暖氣依然正常地在運作，不再發冷的身子這回確實能感受到室內是溫暖的，吞下的藥在昏睡的這段時間好好地發揮了它的作用，儘管身體還有些倦怠、頭也還有些痛著，比起早上已經好上了不少，思緒也清晰多了。

「……唔。」長時間的睡眠跟大量的排汗讓他感到有些口乾舌燥，於是他緩緩將身體撐起。
躺了老半天讓全身僵硬得很，還不在萬全狀態的體力也暫時沒法一次進行太多動作，光是抬起上半身就使人開始感到疲憊，他在坐起來後輕輕呼出一口氣，滋……地一聲，將因為重力而快要流下的鼻水給吸了回去，休息了幾秒才又拿過放在床頭的水壺倒了一大杯、一口一口地補充著這段時間化作汗水排出去的水份。

「……。」
入睡前的記憶還有些模模糊糊，他喝著水一面嘗試回想不曉得幾小時前的事情，眼珠一面掃視了昏暗的房內一圈——
「——啊？」這才發現雷牙還坐在自己床邊抱著膝蓋在打瞌睡。

白癡啊這傢伙……不是說過不要靠太近了嗎？長時間待在滿是病原體的房間、還用這麼憋屈的姿勢睡在離病人這麼近的地方，再怎麼頭好壯壯未免也太大膽了吧。

「…哈啊。」不過沒記得在睡著前叫他出去的自己大概也有責任……少年這樣的舉動使美咲感到有些無奈，同時——也覺得有些暖洋洋的，明明至今生病從來不需要、也不想要人陪的，不過他似乎開始可以理解那些需要陪伴的人的想法了。

別吵醒他好了……在這邊折騰了一天也累了吧？但少年睡著的姿態委屈得讓他看不太下去，至少也蓋個什麼再睡吧？記得櫃子裡還有備用毯子的——這麼想著美咲刻意放輕了腳步緩緩移動到衣櫃前挖出一條毛毯，一邊想著現在醒來就殺了你一邊盡可能悄悄地把毯子蓋到抱膝窩在床邊打瞌睡的少年身上。

「唔⋯⋯？」
感覺肩上有什麼重量壓了下來，扁扁的⋯⋯不是喵哥呢。
睡得發矇的少年掙扎了一下才努力睜開眼睛、半開的視野一下便被近的要命的美咲佔了個大半。

「⋯美咲哥？你醒來了⋯⋯」還瞇著的眼睛渙散地盯著對方神情尷尬的臉，剛睡醒的腦袋還沒反應過來、手卻已經反射性地貼上對方的額頭。
「太好了退燒了呢⋯⋯」臉色也沒有早上那麼難看了，應該可以放心——

「唔咕、」記憶慢慢醒了過來後才突然回想起睡前的風暴，雷牙觸電似的僵住身板抽回了手。跟哥大眼瞪小眼了好幾秒鐘後，少年撇開了腦袋有些急促地說道：「美咲哥你餓了嗎？我、那個……冰箱的派、要吃嗎？我去拿出來……？」

「唔、」很好、殺了他吧。
好死不死蓋毛毯的動作就這樣把人給弄醒、還冷不防地被摸額頭探了一下溫度，行跡完全暴露的哥要是精神再好些，說不定就會反射性像裹春捲一樣用毛毯用力把人給五花大綁來排解這份尷尬了。
聽了雷牙的話後他也默默別開眼神坐回床上：「……喔，好啊。」老實說要論餓不餓……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不過倒不會像早上那樣一點都不想進食，現在吃點東西應該也是沒有問題的吧。

oO（不過這傢伙事怎麼回事？）把尷尬感壓回心底後才意識過來——雷牙的態度似乎不太尋常？是因為一醒來突然看到形象與溫柔完全不搭嘎的人在幫自己蓋毯子被嚇傻了嗎……嗯，果然還是殺人滅口吧？
一面忙著在心裡想這些五四三無關緊要的事一面瞪著雷牙看了老半天，雖然瞪到穿過去或許都瞪不出個所以然，至少——至少他又有精神瞪人了。

「那我去拿——！」刷的一下站起來、雷牙手忙腳亂地把差點掉下去的毯子塞到美咲手裡，接著便飛也似的逃離了房間。

「唔啊啊啊⋯⋯」我在幹嘛啊——不是說了要裝作沒發生嗎！
手扶在冰箱門把上崩潰了一小陣子，心亂如麻兒童真心沒想過自己居然會那麼不冷靜。撐起身子深呼吸了幾口氣、雷牙這才想起自己任務似的、慢吞吞地打開了冰箱門。

「欸抖欸抖⋯⋯」
把派從冰箱拿出來塞進微波爐裡，雷牙盯著方形電器鼓搗了好一陣子終於成功讓裡面的燈亮起來盤子轉起來。

「啊、喵哥⋯⋯！」又是一個兵荒馬亂地衝向客廳，果不其然火斑貓正坐在他的熱可可旁邊，一臉無言地看著這個消失在房間裡好幾個小時的訓練家。「抱歉⋯⋯」
「可可都涼透了啊⋯⋯」抱起喵哥蹭了一會兒，雷牙輕輕說道：「我回去再跟你說吧喵哥——嗯⋯先讓我抱一下⋯⋯」

「⋯⋯咪。」依然是那張淡漠的臉，火斑喵不置可否地晃了晃尾巴。

『嗶——嗶——嗶——』


微波爐傳來了微波食物處理完畢的提醒音。
吸了不知道幾分鐘喵哥的少年聞聲抬起頭來、放下喵哥之後又匆匆跑進廚房。

「呃額？！」
打開微波爐，雷牙看見的是——不知道為什麼正在啵囉啵囉作響的檸檬派，以及大概黑了個七七八八、看不出原貌的烤焦鹹派。

「⋯我到底在幹嘛⋯⋯」掩著臉一頭撞在微波爐上，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事也能搞砸⋯⋯⋯無奈地將微波爐裡的鬼東西拿了出來放在一旁散熱，雷牙脱力似的靠著櫥櫃滑了下去蹲在地上，又厭世了好一陣子。「哈啊⋯發什麼神經⋯⋯」

最終少年還是把冷卻下來的鹹派黑色的部分刮掉扔了，跟莫名煮滾的柑橘檸檬塔一起放在盤子上——

簡直難看死了。
就跟心煩意亂、演不好一場戲的自己一樣呢。

「哈啊，蜂蜜醃檸檬也拿進去好了。」雖然還沒浸透、但也好過烤焦的花椰菜跟煮熟的橘子吧。

懷著七上八下想一棒打死自己的心情，雷牙帶著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回到房間裡。

「美咲哥對不起⋯⋯」將盛著莫名物體的盤子放在桌邊，不敢看向美咲、雷牙有些支吾地說道：「唔我——我把它毀了⋯⋯」

「……喔。」雷牙回來房間的時候已經縮回床上坐好了，拉起棉被蓋著下半身還把枕頭壓在身後當椅背，看看雷牙端進來的東西——從剛才他整個慌慌張張地衝出去、外頭不時傳來各種急促咚咚咚的跑聲跟不明的碰撞聲聽起來，雖然沒實際親見那畫面……估計面前的少年剛才經歷了一場自己所不知道的戰爭吧。
不過那些本來就是雷牙大老遠帶來的慰問品，就算是熱壞了也不需要道歉的吧——不如說、根本不是需要罪惡感到看也不敢看過來的事吧？

「那種事我不在意啦。」總覺得少年這麼心虛的模樣看著也挺不自在，他姑且還是出聲這麼說道，並把那盤派拉到床邊：「……我開動了。」
平常的話當然不會沒有紀律到坐在床上吃東西，不過現在大病初癒的就稍稍放縱一回，注意別弄到床上就行，進行完飯桌儀式後、他開始一口一口地消滅起鹹派。
在休息的這段時間味覺也恢復了些許敏銳、比較能吃得出食物的味道了。就算外觀不太好看也不影響它的美味，伴著一點奶和起司的鹹香滋味在口中化開、軟嫩的內餡也想當容易入口，還吃到了一些蘑菇片及洋蔥，一天半沒能好好吃到東西的遺憾似乎被補足了回來，讓他心情挺好的。

不過——

比起那個，他或許比較在意雷牙那不太尋常的態度。

約莫吃了幾口後視線又不自覺地撇向雷牙的方向、就這麼定在那，都已經在他面前吃得津津有味了、應該足夠證明自己沒因為他把派給熱壞而生氣了吧？這傢伙也差不多該恢復成平常的快樂兒童了吧？現在這畏畏縮縮的樣子一點都不像他啊。

「⋯⋯⋯」
沒看美咲一眼，雷牙自顧自地開始弄起他的蜂蜜醃檸檬。

換作平常知道美咲要吃那種鬼東西、蛇花有禮兒童絕對是深怕對方吃壞肚子而該該叫著阻止才對，然而今天——知道對方還是願意吃之後雷牙也就任他去了。

總覺得眼前的畫面跟腦袋之間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無法好好控制的身體像是提線傀儡一樣、絲毫沒有踏實的感覺。
oO(要加點溫開水⋯⋯）少年依著早上的記憶拿起水壺、咕咚咕咚地就往放了檸檬片的杯裡注。

『噗嘩——』

「哇啊！」沒注意好傾斜的角度、還剩下不少的壺水一下往杯子灌了下去直接滿了出來。

「唔啊啊又在幹嘛⋯⋯」手忙腳亂地放下水壺，雷牙看著桌上淹出來的水、左顧右盼了幾下想找紙擦一擦，然而——眼睛一邊還在找紙，手這邊卻已經拉著自己長毛衣的袖子往那攤水按下去撸了好幾下。「呃⋯⋯」

——果然、可疑到不行。

「——夠了，你先別弄了。」一路觀察下來實在有些看不下去的哥暫時放下手中的盤子出聲阻止少年繼續動作，倒也不是因為對方不斷地凸椎而感到不高興，而是他不認為對方現在的狀態適合繼續做這些。
雖然由病人本人來說有些奇怪……但對方現在的樣子或許跟早上忘東忘西又撞門板的自己有得拼。

就算是傳染過去也不可能這麼快才對——自己睡著的這段時間，肯定發生了什麼。

正好椅背上還掛著上午用過的毛巾，美咲把少年暫時支開到一旁後將就先用那條毛巾處理起桌上的水灘，腦子一面從睡前模糊的記憶中找著線索。

雖然記得有些零零散散，幾個片段他倒是還記得很清楚——像是因為道館挑戰失敗而無法兌現諾言、在雷牙面前不爭氣哭出來的事，就算那有一部分是高燒的鍋，事到如今也不會不要臉地當作它沒有發生過；再來是瞭明彼此對對方重要性的事，他因為這件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與滿足，那股重要而在心底沉甸甸的暖意他是不可能會忘記的；最後是——

自己對雷牙所抱持的情感。

現在想想，或許自己先前就有所察覺了也說不定，只是至今一直在用理智說服自己並不是那樣、不該是那樣，將這樣的情感視作「異常」而不正視、不承認、不斷訴說著那是不存在的，繼續這麼下去的話，總有一天也能像過去那些被消化掉的情緒垃圾一樣拋開、仿佛不曾存在過那樣，一切回歸正常……但是他錯了。
這些壓抑的感性在高燒的催化下如潰堤洪水般傾瀉而出，儘管那是在理智低下的情況下浮出檯面的聲音，他也確確實實的意識到了。
他不得不去正視——喜歡著雷牙的事實。

身為男人的自己喜歡上了最親近的同性友人，目前大概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事了吧——不過那又怎麼樣？
只要不說出來，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日子還是會繼續過下去，不是嗎？

左思右想也就這些了，可惜的是、他並沒有從整理好的情報中成功找出什麼線索。
那麼——
「……發生什麼事了？」大致處理完桌面和流到地上的水，美咲重新坐回床上直接向雷牙問道，是什麼造成對方的異常，他無論如何都想知道。

已經慌亂到連病人美咲哥都看不下去了，到底——為什麼不能再正常一點啊？該死的心臟⋯不要再跳了啊⋯⋯
來幫忙的自己怎麼可以勞煩需要休息的病人⋯⋯可是不在狀態上的話就只會添亂、怎可以這樣⋯⋯怎麼可以找不回狀態——

看著美咲麻利處理著自己搞出來的一片狼籍，雷牙揪著自己濕透的袖口、抿著下唇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自己的狀態比想像中還要更差，雷牙甩甩腦袋、無助地想著：這樣好像⋯離開還比較好啊。

「嗚、」然而美咲直接的提問將少年喚了回神。「我、那個⋯⋯」

瘋狂眨著眼睛努力地攪動腦袋思考著，自己這副明顯失常的模樣、對方不起疑才怪。可是——可是⋯⋯

「沒有啊只是我——我忘記餵喵哥就睡著了嘛⋯⋯」揉揉有點發紅的眼睛輕輕吸了口氣、雷牙扯出笑容揮了揮手，一邊說著鬼扯出來的藉口：「然後就——跟喵哥吵架了啦，欸嘿嘿⋯⋯待會給喵哥吃點點心就沒關係了啦⋯⋯」
「所以、美咲哥不用擔心我的說⋯⋯」

「……。」——不是這樣的吧？
從少年的反應判斷，美咲幾乎能肯定事情絕對不會是他所說的那樣，認識到現在對方什麼反應沒有見過，唯獨現在這不自然的狀態使他感到些許陌生。
是不想說的事？還是說出來會很麻煩的事？又或者是——不想讓自己知道的事？

「……哈啊。」輕輕呼出一口氣後，他再次直直望向少年的雙眼：「——我就只再問一次，如果答案還是一樣的，我就不問了。」
「怎麼了？」
雖然這是個問句，但他的語氣更像是肯定句，那就算帶著一些鼻音依然不能淡化的語氣強度便能說明——他是認真的、嚴肅的在問這件事，他是真的會在乎，而他也知道剛才那些只是少年用來忽悠的說詞。
不過、要是少年的這回的答案依然是「不說」，那麼——他也願意予以尊重。

「⋯⋯⋯」
被那雙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雷牙瞬間有種動彈不得的感覺。
努力破功的沮喪感襲了上來，徬徨的視線被迫對上那雙帶著一點霸道的金眸，掌心因為不安而輕顫著，但心裡的某一塊卻又不知怎麼地、反倒因為被對方看得透徹而安下心來。

啊啊⋯⋯不用再逃了呢。

怎麼可能逃得掉嘛。
誰叫自己就是對這樣的美咲哥、最沒轍了啊。

「⋯美咲哥你⋯⋯剛剛說、喜歡我，」努力直視著美咲的眼睛，雷牙吞吞吐吐地把本來試圖藏起來的話全攤了出來。「可是、是不只想當朋友的喜歡⋯⋯」

「⋯我怕你不想讓我知道，所以想著要假裝自己沒聽過的⋯⋯」輕出了口氣，雷牙搖了搖頭：「可是、我好像做不到的說⋯⋯」

『還有、我發現我也喜歡美咲哥。』
這句話梗在喉頭，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說不出口。

不明所以的抗拒感連自己都摸不著頭緒，明明心臟確實在因為對方而鼓譟、明明那種令人快發瘋的幸福也真的因他而生。
難道是又覺得自己沒資格了嗎？可是不對呀、都被美咲哥喜歡了不是嗎？又或是覺得害怕、不安還是⋯⋯不想改變什麼的嗎？可是——只要是跟美咲哥一起，沒什麼事情是做不到的吧。

真的好奇怪⋯⋯
明明自己也好喜歡他的，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啊？

「⋯⋯嗯。」
無法輕易將連自己都弄不懂的答案交給對方，雷牙的自白於是斷在這裡、沒再說繼續下去。

「——！」前言撤回。
身為男人的自己喜歡上了最親近的同性友人——看來那並不是最荒唐的事。

「……。」
「——。」
腦中突然像是被強灌了什麼似的，那些入睡前片段的記憶在少年的坦白下被強行拼湊了起來，形成了一團龐然大物、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心口上。

確實、那時自己說了喜歡；確實、當時自己意識到了那樣的情感，但那應該是止於想想就好的、屬於自己的聲音。

我……不小心把那句話對著他說出來了嗎？
在那樣的狀態、用著不知道什麼樣的表情、看著不該背負這些的少年——將這麼沈重的東西強壓在他身上了嗎？

「……是嗎。」垂下眼神暫時不再與少年對視，他側過身往後靠上墊在身後的枕頭、嘆了口氣。

——啊啊，我搞砸了啊。

「……。」
雖然影響著少年的原因使他震驚，美咲也對於問出事情全貌並不感到後悔，反倒挺慶幸對方最終還是願意向自己坦承真相。
彼此之間向來都是對等的，若是因為自己先使天秤開始傾斜還毫不自知、無形中在未來的交流上形成某種支配與被支配，在往後的哪天後知後覺地發現後、他肯定會想殺死自己的——僅有表面又不健康的關係、他寧可全部不要。

「……聽了那種話真虧你還能留在這裡啊。」他重新看向雷牙淡淡地說道，不曉得是不是包含了自嘲，這句話的語氣中似乎帶了點無奈的笑意。
知道對方吐露真心並不是出於本意，因此就算是慌了手腳、仍舊努力地想把事實埋藏在心底；儘管知曉對方對自己抱有的是不正常的情感，顧慮的依舊是他人的感受而非自己，明明有很多離開的時間與機會、仍是哪兒都沒有去，一直、一直待在這裡。

——這就是坂井雷牙啊。

御前美咲向來都不相信愛情故事。

曾經有過那麼幾次，他被那位畫漫畫的姐姐以取材為由拉著一起看了幾部愛情電影、被迫讀了幾本情愛小說，和看得心情起起伏伏、時而歡呼時而聲淚俱下的姐姐不同的是，那些故事從來無法掀起他心中的波瀾。
那種對朋友說出我喜歡你，而對方回應著我也喜歡你、接著兩人永遠幸福美滿的情節，終究都是人順著理想所寫下的故事，為了填飽讀者與觀眾的胃口而加油添醋、天花亂墜，在經歷完誇張的高潮迭起後走向不現實的結局，他並不否定這些作品存在的意義，正是因為那裏頭滿是可遇不可求的夢想，人們才需要藉由創作來實現、藉由觀賞來滿足。

或許完美的結局並不是完全不存在，但也不像那一篇篇的故事那樣，只需作者一人的想法便能決定該往東還是往西。

現實世界中，被一直視作重要友人的同性對象道出那種喜歡，一般人或許早就感到噁心、早就因為害怕而逃之夭夭了，但是現在看著的那對琥珀色中依舊——感受不出盪起那種情緒的跡象。

是雷牙的話，大概連這種自私的情感都願意接納的吧，所以——他原先才想把這份感情永遠的封存起來。

雷牙有著屬於他的人生、屬於他的目標，或許有天會遇上一個值得他去愛的人，結婚生子、成家立業；又或許對感情事不感興趣、全力專注地追尋夢想，在所選的路上無悔地前進、並迎來屬於他的結局。
若是今天他因為同情、因為那份溫柔而接納了這沉重的感情，將自己這樣的異物強行編進那一但寫下便再也無法改寫的人生藍圖中，一切就來不及了。
這樣的決定需要勇氣、需要決心，還要有相應的覺悟，現實不像遊戲可以存檔、可以重來，就算只是一年、一個月、甚至僅僅一週，做了錯誤決定並浪費掉的時間也永遠不會回來，而人的一輩子也就這麼的短暫，他不認為自己值得少年拿出賠上人生的勇氣，也沒資格仗著對方那無限大的包容力而得寸進尺地不斷要求他勇敢。

要是現在像平常一樣幼稚地耍著大爺脾氣，嚷嚷著那些都是燒傻而亂說的玩笑話、要求對方忘了它，說不定、說不定一切還是能跟沒事一樣回歸正軌吧，不過……
「……啊啊，對，」他帶著些許舒坦與平靜的表情朝著對方勾起了嘴角：「我對你是……那樣的喜歡。」

——已經……不想再逃避了啊。

擅自介入對方的人生、擅自喜歡上；擅自產生強慾、擅自吃起醋來——在一切的事實被全盤挖出後，他也不打算再因為自己放不下手而自私地拽著少年的人生不放。

「你不用接受，也不用回應我。之後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別被我影響了。」
在向對方老實道出這些的同時，他也覺得心裡舒暢多了——如果少年的期望是繼續做彼此的好朋友、他當然樂意奉陪；如果少年所期望的是一個再也不用受自己影響的安寧人生，他也接受對方的決定。
被自己親手拆毀了情誼後的去留大權握在對方手中，無論最終會不會分道揚鑣，他都不會有怨言。

「⋯美咲哥⋯⋯」
看著對方短暫無措過後所露出的表情，不是一如往常習慣的煩躁或無奈，而是一種彷彿了斷了什麼的淡然——那是雷牙毫不熟悉的反應。
而這樣不太意外的意外、或許也是象徵著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再也不容回頭的引信吧。

少年愣愣地望向傾慕之人的雙眼。
縱使最終蕩起的情感並非先前所害怕著、會令自己難過到發瘋的苦澀，對方釋然的眼神裡那一點淡得像是夕森初雪的寂寞，卻還是揪得少年近乎窒息。

說著不用給他答案的美咲或許再清楚也不過。
他們之間明明——從來不可能有敷衍了事的選項。

那麼他平靜的表情、鐵定不是源於什麼相信自己必定會同意的自信吧。
美咲哥絕對不可能強加這種不講理的東西在自己身上，畢竟——在好久之前，兩人之間還不甚穩固的信任差一點因為不對等的關係而破碎時，自己就已經徹底明瞭了、這就是御前美咲的個性啊。

既然如此、露出那樣的神情——
會是因為他已經有了玉碎的決心嗎？

對方正站在命運分歧的岔口，而決定權交在了自己的手上。
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使⋯⋯也許距離幸福結局只有一步之遙，雷牙還是沒有辦法假裝從未察覺那深扎在戀心之上、不容忽視的違和感，就這麼開口接受對方的那份喜歡。

「⋯⋯我知道了。」
無力地回應著，少年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
果然就算這麼說了，對方也不可能馬上就拋開這荒腔走板的一切、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繼續談笑風生的吧。
少年垂著的腦袋讓自己看不清他的表情，讀不出他現在的情緒。或許他正在對徹底撕裂了友誼的自己感到失望、又或許正在思考彼此交情結末的答案——無論是什麼，處理大量的情報總是不會那麼快的。
而他最終會怎麼做——那也不是自己現在需要詢問的事了。

「——好了，你從早待到現在也累了吧。」撇向窗外那已經完全暗下的天色，各自不在狀態上的兩人、死氣沉沉的氣氛，暫時給予彼此喘息的私人空間或許才是最好的，「時間還不算太晚、你先回去吧，我已經沒事了。」
這麼說著他從床上站起來，抓了掛在椅背上的外套披在身上，打算送少年到門口去，「回去記得吃飯啊小鬼。」

「⋯⋯嗯。」

點點頭，雷牙轉身出了房間，回到客廳去把自己的東西、衣物和喵哥都帶走。
走到玄關也不過就十幾秒的距離，卻因為沈默壓抑的氣氛、讓人感覺不出是緩是急。

就這樣離開總覺得好不甘心啊。
可是沒辦法做出結論的自己、留下來又有什麼用呢。

彎下腰慢吞吞地把鞋子穿好，少年看著門板茫然地想著：啊，已經到這裡了啊。
⋯不能就這樣什麼都不說轉身就走呢。

「對不起⋯⋯可以再給我一點時間嗎？美咲哥。」重新抬起臉來看著對方，雷牙輕輕地說道：「⋯我不想用隨便的心情面對你。」

「！」正要開門的他因為少年無比認真的這句話而頓了幾秒。
他知道少年面對自己的態度永遠不會是隨隨便便，正因一直以來都是這樣過來的、兩人才能建立起堅不可摧的默契。
明明不用特地說的——會這麼對自己說，大概也代表著……少年也正在嘗試拿出相應的決心做出決斷吧。
「……啊啊。」他點點頭並轉開門鎖。
——或許吉瑟菲拉就是最後了呢，在離開這個地方之前，一切都會有答案的吧。
「對了，」美咲在少年走出房門的最後出聲叫住了他， 「……謝謝。」
也許是在為今天的事道謝，也可能是為至今有過的交情和對方給予自己的一切而道謝——事實是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小心點回去啊。」

愣愣地看著美咲傻了小半晌，明明只是簡單的道謝而已，卻還是讓不在狀態上的少年有點反應不過來。「⋯嗯。」

點點頭邁開腳步，然而走沒兩下少年突然又停了下來，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回頭說道：
「你也好好休息喔。那、改天見，美咲哥——」

說完他才又轉身、直直向著滑雪場的方向離開。

「嗯。」應聲完目送了對方一會後，美咲才終於關上房門回到室內。
——改天見啊……

「……。」他到廚房去打開了冰箱，裡頭有自己上午沒吃完的粥加上不少其他的慰問品，客廳書桌上擺著一杯可可，房間裡頭還有派與檸檬塔、跟那一大盒的蜂蜜醃檸檬。
實際全部確認一遍後重新意識到少年帶了多大量的東西來到這裡，讓青年一不小心笑了出來，忍不住在無人回應的室內低聲吐槽：「……是要開派對啊。」
把冷掉的可可一併冰進冰箱後，他回到房間把盤子跟裝有醃檸檬的保鮮盒都帶出來，坐上沙發將半溫不冷的派一口口吃完。
如果什麼都沒發生，或許現在就會像往常一樣的一起坐上飯桌、說我開動了，一邊聽著對方聒噪地說個不停一邊共享這些美食了呢……？

「……。」在習慣了與少年一起吃飯的現在突然回歸的一人飯桌，明明早已習以為常了，現在卻不知怎麼的……總感覺像少了什麼似的、有些空蕩蕩的。

安靜的吃完晚餐，他拆下新的一顆少年留在桌上的感冒藥，像上午那樣、將藥品配著檸檬蜂蜜水一口吞下。

「……？」
「……嘖、再睡一會好了。」

肯定是燒還沒全退完、或是舌頭又開始秀逗了的緣故吧——從那杯應該是酸酸甜甜的滋味中似乎……嚐到了一點點的苦味。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