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窗外的綠樹染上橘紅，江陵的秋天不似北方寒冷，即使到了年末也未必落雪。季閑穿了一件棉襖便在院裡和幾位小伴讀蹋鞠，再過幾個月他便要足八歲，每每談到他的八歲生辰，家裡人便不住沉默，季閑不知道為什麼，但問了也沒人願意答。

「閑兒。」是父親在廳堂裡喚他。季閑暫停了遊戲，走入廳堂，向季老爺與陳氏問安。陳氏臉上多了些皺紋，仍是端莊賢淑的樣子，招手讓季閑靠近，為他擦擦額角的汗。

「咳咳……閑兒，近日你大哥要去三城修道會，你也跟著去罷。」季老爺搓磨著板指，以往家裡是絕口不向他提修道之事，他只知大哥時常在房裡打坐，萬不可打擾。

「你甫出世那會兒，有個道長說你天生有仙緣，是修道的好苗子。爹娘琢磨著，也該讓你去找個師傅了。」陳氏說道，季閑趴在母親的大腿上，軟聲撒嬌：「這樣閑兒就要出遠門了，會很想念阿娘和阿爹。」

「修道，乃是希望你有能力防身。」季老爺摸摸鬍子，嘆道：「畢竟爹娘和你哥不可能永遠護著你。」語罷，又咳了幾聲，季老爺今年初患了肺病，卻操勞諸事，至今不見好轉。季閑嗅著廳堂內，父親身上夾帶的藥味，小巧的眉皺了起來。

「喔……閑兒知道了。」他應聲，陳氏揉揉他的眉心，說喜歡他笑的樣子，季閑便笑了。之後季老爺讓他下去休息，季閑看了眼天色，喚來青婉準備上街。

青婉乃他幾年前救下的一名孤女，那年正逢江陵久久一次的嚴冬，季閑在長兄的陪同下，去繞了一圈貧民街，連擺幾日的宴席，也送了每戶棉被棉襖。這青婉的家人剛病逝，孤苦無依，季閑便將她帶回來了。後來又依序從貧民街裡帶了幾個找不著工作，衣食無依的人回來府裡做長工。

青婉心細，是安娘嫁人之後，最能討季閑歡心的婢女，偶爾還會帶著季閑去拜訪馬前侍衛與安娘。青婉知他喜歡逛街，早準備好了，又喚幾名侍衛跟隨，幾人便走出季府。季閑原無讓侍衛隨身跟從的習慣，是一年前他在路上突地被人拐去，雖然還沒拐遠就被攔下來了，但為了讓侍衛在更近的地方保護季閑，季昊便下令侍衛不可離他超過五步遠。

「莊娘子，下午好啊。」季閑走過衣飾舖子，莊娘子正揹著自己的娃兒整理店面，聞聲則靦腆地向他頷首。還是牛二熱情，這會兒又把包子塞季閑懷裡，說是新口味，不要錢的。

「哎，小少爺，你最近出門可得當心了。」季閑坐在包子舖裡，一邊聽牛二的妻子嘮叨：「傳聞近日呀，有個邪修，就是修行邪道的人，一一地抄名門的家，行跡一路從首都下來，死了好多人。」

「是呀！聽說景修城死了好幾戶人家，怪慎人的！」

季閑是知道這件事的，他早在幾天前便從王娘子那裡聽說這件事，此次在江陵舉辦的三城修道會，重點便是討論如何因應此事。景修城已在江陵邊上，中間就隔了一條南江，難怪大哥近日勤於修練，都沒踏出房門半步。

「知道了，謝謝牛二娘。」季閑嚥下最後一口包子，告訴牛二感想，又將牛二一攤子的包子都買下了。

這天說陰就陰，季閑才逛了幾家，天就下起雨來。青婉忙為他打起傘來，眾攤商也紛紛收了舖子。

此時城門口晃進一個肥碩的身影，那人唯有兩鬢蒼蒼，其他髮絲皆是烏黑，胸口與一個大肚腩露在外頭，既沒有戴斗笠，也沒有撐傘。快要走到季閑一行人身邊時，打了一個很大的噴嚏。

「先生。」季閑伸出手，拉住了那人的衣袖。那人回頭，一張白嫩紅潤的臉映入眼簾，姣好的眉型中間一點紅痣，不禁撫掌笑道：「原來是你這個小娃娃，快，帶你師尊回府，不然我要冷死了！」

季閑對他的話是摸不著頭腦，但還是將人帶回家，好生洗了熱水澡、換了套乾淨的衣服，吃了一頓熱呼呼的酒菜。季閑乖乖地待在他帶回來的客人旁邊，此時季昊便風風火火地闖入屋裡來。

「大哥！」季閑喚了聲，季昊難得沒理他，一掌拍到桌上。「你來做甚？」

那男子抹了一把油膩膩的嘴，攬過季閑，朗聲：「來帶我的小徒兒回去！」季閑臉頰貼在那肚腩上，還沒搞清楚狀況，便被季昊提著領子放到房外去。季閑看著被甩上的房門，摸著臉頰，總感覺那肚腩……有些熟悉？

那名男子看起來也像是修道之人。季閑在院子裡踢石頭，阿爹讓他去尋個師傅，他心底是有些不情願的，正是賴在爹娘懷裡撒嬌的年紀，阿爹又患病了，他想留下來陪他們。

屋內，男子與季昊對峙，半晌都無人說話，最後是季昊沉聲道：「我自會帶閑兒修行。」

「呵呵，憑你？」酒海放下酒杯，笑道：「小娃娃，你現在修為不過化元吧？你這要循著尋常的時間突破，怕還得花上一段歲月，來得及嗎？」

聞言，季昊攥緊了拳頭，眸底暗流竄動，他不作聲，只聽酒海繼續往下：「我知道你圖什麼，我有更好的方法，你把小娃兒交給我，我自是不會害他。」

「你也不敢。」季昊從牙縫中憋出這幾個字，「要是閑兒願意喚你一聲師尊，便依你。」

「簡單。」酒海大笑幾聲，望著季昊起身離開的背影，收斂了神色，難得嚴肅道：「回頭是岸。」

季昊的腳步頓了下，隨即推門離去。季閑還待在院子裡等著呢，見哥哥來了便笑咪咪地迎上去，季昊摸了摸這傻孩子的頭，沉聲：「離裡頭的人遠點。」

「為什麼？」季閑不解，那大肚腩的男子看起來也不像是壞人，甚至還讓他有些親近的感覺。

然而季昊不答，讓他去找陳氏背詩，頭也不回的走了。季昊沒有回答的事太多了。季閑忍不住鼓起腮幫子，哥哥什麼事都不告訴他，明明他已經長大了，還快八歲了。

酒海在宅子裡舒舒服服地待了幾個月，直到季閑和季昊從三城修道會回來，他還是住在季府的小院子裡，每天哼著小曲兒，釀釀酒，也不管季閑是否來找他，愜意得很。

季閑拜師一事看起來是沒了下文，他隨季昊到修道會，也只是關在屋子裡，季昊並不讓他攪和這件事，季閑每天待在那裝設華美的宅子，只覺得憋得發慌，卻解不開哥哥施在門上的禁制。

事情發生是在除夕夜，青婉正要去喚小少爺更衣沐浴，卻不見季閑蹤影，連忙上報給季昊，季府上上下下的僕從一起尋找季閑，但都是放輕腳步，不敢驚動季老爺與陳氏——

季老爺病得越發嚴重，夫妻二人都沒有心思關心其他事了。夜幕中驚雷一閃，風雨欲來，管家與季昊待在主廳裡，始終沒收到季閑的消息。

「大少爺！不好了！」

一名侍從連滾帶爬地翻進主廳，他話音未落，即見他身後跟著一名渾身是血的人，那人垂著臉爬到季昊面前，啞著嗓音跪求：「季大少爺，求求您，救救顏府吧！江陵修道之人，只有您了——」

那人撩開濕漉漉的髮絲，一張驚懼不安的臉露出來，竟是顏如玉。季昊眉頭一皺，握著腰間配刀站起身。

「邪修？」

「不、我不知道……這宅子裡的僕役突然發瘋似的，彼此掐脖子，後來我爹、我娘、我大哥也中了邪……可我沒見著其他人影，這一定有鬼啊！季大少爺，求您救救我們！」

他伸手去抱季昊大腿，卻被一腳踹開。季昊雙指撫過刀鞘，冷臉道：「我去救顏府，誰來顧季府？」

顏如玉一愣，坐在地上看著季昊，那張冷峻的臉並不看他，又是一聲雷響，他哇地一聲哭出來：「你怎可如此鐵石心腸？就算顏、季兩家不交好，那也是數十條人命！那是活生生的人——」

「季公子！」

主廳又進了一人，正是江娘子。她還未來得及收傘，便喘著氣說道：「您家的貴客……朝顏府的方向去了……」

『什麼？』

顏如玉與季昊同時道，一是驚喜，一是驚疑，還未緩過來，便聽得江娘子道出更駭人的事情：「他懷裡抱著一個人……這夜色黑得、又風雨交加，奴家或是看錯了，可、可那好像就是小公子——」

季昊身子一閃就衝了出去，留下幾人在主廳裡，顏如玉望著季府大開的門，又哭又笑道：「季北辰……你也有今日……」

「這可真是不得了。」

酒海一手撐著傘，一手抱著小娃娃，站在顏府前。裡頭一片腥風血雨，顏夫人在雨中，手裡掐著自己幼子的脖子，眼底全無理智。那幼子的脖子歪了一邊，顯然已斷氣。

酒海收傘的手一揮，粗壯的藤蔓冒地而出，束縛抓狂的人。他踏進顏府，每一步都讓腳上沾染的鮮血浸得更深。他直直走入深處，停在廚房門口，有一個人站在庭院裡，手上正運著訣，被酒海打斷。

一時間電光石火，那人與酒海交手幾招，很快就趨於弱勢，突然閃身，朝酒海懷裡的孩子攻擊。

酒海倒像是早預料到他的動作，竟是放開了娃娃，一掌拍在孩子背脊正中心。剎那，雪亮的雙眸睜開，白光自季閑身上爆開，壟罩整個顏府，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那陣白光像鋪天蓋地的白雪，世界剎寂，隨後雪勢轉小，變成翩翩紛飛的白絮，顏府裡還活著的人放開了彼此，靜靜跪坐在地，眼神回復清明，又看到地上斑斑血痕，驀地茫然。

孩子墜下的時候，季昊正好趕到，一把將弟弟抱在懷裡，心急地拍著他的臉：「閑兒！季閑！你怎麼了！季——」

酒海按下他的手，悠然道：「醉酒而已。」

「你做什麼！」季昊緊緊將孩子按在胸口，低頭見他雙頰紅潤，像是睡得極熟，才終於鬆了一口氣，劈頭罵道：「他才幾歲！能讓你強開靈脈！你怎麼綁走他的？我季府可都盯緊他了！」

「哎，我可沒綁他！」酒海雙手抱胸，氣噴得鬍子要飛起來。「這小娃娃自己找上門的啊，可惜我那剛釀好的冬梅酒，被喝去大半。」

「嘿，我就說，這娃兒天生就是修酒道的苗兒，八歲就會喝酒，也是沒誰了。」

季昊驚魂未定，只管摟緊了弟弟，甩了酒海一臉袖子，嘴上念道縮地成寸，便回了季府，而酒海跟隨其後。

「你何必那麼緊張。他根骨好，天資高，這不是你老早就知道的？」

季昊停下腳步，季府僕從見三人安好無事，都鬆了一口氣，這除夕夜，也夠不平靜的了。下一刻，季昊一掌朝酒海襲去，被他以手臂擋住。

「我不容許他身上發生任何差池。」

季閑又被季昊關了禁閉，門前有好幾個侍衛守著，卻不知房裡，那雙桃花眼笑得瞇起，趴在床榻上聽大肚腩的仙人悄聲說話。仙人顯然是去過許多地方，連著三天三夜，各式奇聞異談從不重複，季閑揉了揉眼睛，明顯是想睡了，卻強撐著精神，想聽他講下去。

「好啦，娃娃，想睡就睡罷。你師尊我也要回去，免得你哥來查房。」

「師尊，再講一個嘛！」季閑拉著男人的衣袖，他早改口叫他師尊，不為其他，只圖那些好玩的故事，還有酒海的坦誠。酒海從不騙他，至少將哥哥不與他說的事都說了，比如，自己的根骨適合修仙，是難得的金單靈根，比如，他那夜用自己的靈力救了好多人。

再比如，有人惦記他的身子，正等他長成，若他不走，季府就會陪著他遭殃。

季閑起初還會皺著眉頭，後來酒海說，他能帶他上山修道，那群人找不著他，季府有季昊護著，兩方都安全，季閑這才又笑開了。

季閑笑起來有兩個彎彎的酒窩，雙頰紅通通的，十分討人喜歡。酒海揉了揉娃娃的髮，坐下來講到他忍不住瞌睡，趴著睡著為止。季閑就算睡著也是笑著，毫無防備地安然打鼾，酒海不禁嘆了一聲。

「可算知道為何他這樣護著你了，這張笑臉，得來不易。」

自除夕夜後，邪修殺人的事件停滯下來，再沒有名門受害。只是那顏府也死了大半的人，顏老爺、夫人都歿了，只剩下一個顏如玉，回去顫顫巍巍地撐著顏府。

元月十五，出殯的隊伍是一條長長的人龍，往郊外去。季府內緣著老爺重病，也並無慶祝，兩大家族皆是慘淡，江陵人民也不張燈結綵了。

季閑在老爺房裡給爹娘背過功課後，向母親說明了自己要隨酒海修道去，陳氏知道這孩子遲早要離家，卻還是不住落淚，抱著自己的孩子久久不語，給他戴上了金鎖片流蘇墜，讓他對著病中的父親磕三個頭。

這就是季閑與父親的最後一面了。

季閑禁閉那幾日，季昊也關在房裡，直到現下，季閑站在哥哥房門外，季昊仍然不願見人。季閑遂寫信辭行，酒海說他過了生辰就會有危險，必須即刻上路，這八至十歲之間，是絕不可能再回江陵見家人一次。

傍晚時，為他送別的人站滿了江陵的街道，季閑一步三回頭，始終不見兄長那張嚴肅的臉。他心裡落寞，卻還是揚著笑容，向街道上的人一一道別。出了城門，酒海夾著他一躍而起，消失在天際。

有個瘦弱的身影在夕日之下跌跌撞撞地走出顏府，站在城門下，望著早已無人的關道，直至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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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閑終於要上山修仙去啦

季．從小就是酒鬼．閑

拉ㄍ線

顏府血雨腥風、軟萌的季閒、護弟心切的哥哥，還有豪放卻給人可靠感的酒海師尊！
看到阿閒鋒芒詫露的樣子，真的讓人對後續發展、究竟是誰在尋他等等等充滿期待

季閑從小就招人疼，難怪總有人念念不忘，認人居然是靠觸感 這師徒相認也沒誰了！

修仙之路漫漫，這上山再見家人就難了，想必新的地方會帶來新的邂逅的！八歲就會喝酒，這傳承厲害了

TurquoiseGold: 嗚嗚謝謝期待！這章也是在努力埋伏筆

tule20180308: 嘿嘿有肚腩在，就不怕徒弟認不出來

有點熟悉的肚腩XD原來那天的記憶猶存，鼓著腮幫子的阿閑最可愛
春江中的節奏拿捏得好好，雖然資訊量多但都有記憶點，最後道別有點鼻酸 阿賢真的長大了！！

acidskd: 謝謝讚美＞＜其實我常常覺得自己跳太快；；還看得懂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