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記得那一天，在一次三天兩夜的休假，他們悠悠哉哉的去了阿里山小木屋度假，不打算爬山露營也沒特別安排什麼觀光行程，張益只想要在爆炸般忙碌的任務結束後，在山上的小木屋悠閒的休息，他幾乎能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坐在小木屋的陽台上，看著滿目的雲海山巒、日出日落的霞夕與星空。

　　和那愛笑的男人悠閒的度過，在小木屋中欣賞美景，自炊三餐，閒聊與親吻或是做愛－－－王志朗喜歡拍照，但張益本身不喜歡拍照也不喜歡被拍，不過在那一次的旅行中，張益允許那人有事沒事就拿起拍立得拍他。

　　那個男人總是能夠抓到絕妙的時機將他當下的表情捕捉下來，或許是因為自己跟他的相處就有如呼吸一般的自然舒適吧？要不然的話張益大部分時候被拍下來的照片要不是糊的就是眨眼的，難以有幾張拍的能入眼的照片。

　　畢竟，其實自己很難拒絕他的要求。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拍照，這人這麼著急的要拿拍立得拍照，要不然他其實本來也像他爸爸一樣有一台老式的單眼相機，在家裡面他也有一間自己的小暗房，像他爸一樣會親自沖洗照片，記錄下自己所喜歡的人事物。

　　雖然拍立得的照片出來後還要等著他顯像，但時間短的多，讓他可以即時的看見自己剛剛拍出的照片，而且看著還蠻有趣的，有時候這人急起來真心急的連一秒都等不得。

　　將等著顯像的照片放在小木屋的小圓桌上，他像一隻等著散步的大狗一樣，在小圓桌的旁邊繞著圈圈走，一等到顯像之後就迫不及待地將剛剛拍好的照片拿給自己看。

　　雖然對於張益而言，看見照片中的自己總感覺有那麼一點奇怪，雖然這人都很滿意－－

　　王志朗還在小木屋的一面牆上拉起了一條細麻繩，將拍下來的照片用小木夾夾起，幾乎紀錄了每一刻，有些孩子氣的做法，但張益永遠都不會阻止他的這些行為，誰叫他的這份赤子之心一直是自己很鍾愛之處。

　　除了拍自己以外，他也會拍一些其他的東西，有些很莫名－－像是滾到了角落的瓶蓋、樓梯角落之類的地方，也會拍一顆石頭、花叢，星空、日出、藍天等等自然，這一張張的拍立得也是他的即時日記，他會在照片的背後紀錄一些事，偶爾也會寫在正面。

　　張益大多數的時間都懶在小木屋裡（這個假期他只想休息），不過王志朗則是會不時跑出去溜搭一番，這個時候張益就會深深的感受到這個傢伙－－真的是比自己年輕上好幾歲，４１歲和３５歲，這是他們的年紀差。

　　透過那些照片的紀錄，張益就能夠描繪出這人當下是什麼模樣，對自己來說也是一種樂趣。

　　在加上這人還在趴臥在自己的身邊或是大腿上、肚子上，對著自己講述著他拍下這些照片時的情況，讓自己可以更加鮮活地在腦海中描繪出那個畫面，一邊抽著菸一邊輕輕抓撓著他的腦袋，對於這段假期來說更是一種美好的享受。

　　王志朗曾經對他這麼說過，想像著等到他們都從特警退休下來之後會花上一段很長的時間一起到處自助旅行、冒險，一直到旅行不動之後，在一個風景美麗的鄉下地方買一塊地一棟屋在那邊養老，養些貓貓狗狗，養些雞，種些菜什麼的。

　　每天在漂亮的風景裡散步然後做做愛，到時候要是自己老的動不了也沒關係，反正他怎麼樣都年輕六歲，還是可以好好的侍奉他到舒服－－

　　「操你的。」

　　而那張拍立得就是在自己迎著黎明的日出暖光，轉過頭來對這說胡話的傢伙罵了一聲髒話時拍下來的，自己說著：「我才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呢。」

　　「到時候搞不好是我來照顧你－－你真的是該改掉能把蛋糕當正餐吃的壞習慣，或是一次吃下一整個蛋糕。」

　　當時的自己斜斜的倚靠在落地窗邊，嘴裡不饒人的酸他，「自稱螞蟻人可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高血壓、膽固醇、血脂過高、糖尿病，你到時候肯定都會得個周全。」這一點他可是真的挺害怕的，每隔半年肯定都要逼他去做健康檢查（這人有時候就是會偷懶不想去）。

　　但當時自己還在奇怪這人怎麼就笑得異常的燦爛呢？真的是異常的燦爛，如果要比擬的話，自己當時還覺得他的笑容燦爛的快要勝過窗外日出的璀璨日揚了。

　　只見那人帶著燦爛過頭的笑容，將顯像好的照片翻過去，刷刷刷的在背後寫了滿滿的字－－一直到他像快要搖斷尾巴的狗把照片送到自己面前後，他就知道原因了。

　　因為自己描繪的未來到終結之前，有他的存在，自己理所當然地將他編織在自己的生活之中，一直到老去都有它的存在。

　　那人遞給自己的拍立得背面寫了一長串的傻話，但是為什麼自己看了卻是止不住笑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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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張益就算等到王志朗老的走不動路，還得了高血壓、膽固醇、血脂過高、糖尿病等病或是陽痿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老人病都得了個周全，但還是願意照顧王志朗這個廢物老人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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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這個傢伙，寫的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但自己卻是笑了，揣過那傢伙在嘴上狠咬了一口後，搶走他的筆，照片的背面都寫滿了，於是自己只能寫在正面，他在照片底下寫了一個大大的ＯＫ和署名。

　　雖然寫得亂七八糟的，但自己還是答應了。

　　張益盤腿坐在床上，當他回想起這件事時，那回憶鮮明往昔，就像是身體的機能忽然停止了一般，唯有腦海中的錄像不斷的重播循環著。

　　那時候，張益想著也許他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像愛這個傢伙一樣，用同等的愛情重量去愛另外一個人，他無法想像也難以想像，深刻的深刻的－－或許，就在那人開始描繪起退休生活的那一刻起，他早就無比堅信他們會攜手共度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刻。

　　就算沒有婚姻的約束，只要這個人還愛著自己，張益就決定如此走下去－－而像這樣的儀式感單純只是－－他只是知道這會讓王志朗感覺到開心，能夠讓他露出笑容，所以自己才願意去做。

　　畢竟那人是一個如此喜歡紀念的人，喜歡過節、喜歡紀念日，只要有任何一個機會，那人就會強烈的想要實質表現出他的愛。

　　靜靜坐著許久，張益伸手輕輕地拿起了那一封未拆的信，就像是寫在照片背後的字跡一樣－－他的字跡實在是不怎麼好看，男人的嘴角微微的翹起（他在笑著嗎？），指尖輕揉的拂過了邊緣，信封用棗紅色的蠟封起，上面按壓了一顆心的圖案，張益小心翼翼的將封蠟撥開，不想將那顆心弄壞了。

　　信封裡面裝的一一張奶白色的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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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益：

同志婚姻終於合法化了，你可是要履行你４１歲時在阿里山小木屋的約定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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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片上還畫著一個大大的笑臉和許多的小愛心，像是小兒塗鴉似的，也不知是否是因為緊張而用詞幼稚化了，這人明明寫起情書是文筆一流的。

　　張益現在可以知道為什麼這份高級巧克力的特殊訂單不是由店家送來，而是由賴彥廷送過來的－－他大致能夠推斷的出來，大概在他們在阿里山小木屋度假的時候，他就開始在盤算這一次的計畫了，因為在度假結束後不久，這人消失了兩天，神神秘秘的，也不說他人到底跑去哪裡，回來時笑的像個傻瓜。

　　兩個人如果要結婚的話還有許多法律上面的手續需要處理，以及結婚申請.....但是會委託賴彥廷除了因為自己總想得比較實際還有他是律師以外，更重的是因為賴彥廷是自己最重視的摯友，他希望自己的摯友可以見證自己重要的這一時刻。

　　這個人總是想得很仔細很周全－－－雖然最後寫出了一張幼稚的求婚卡片。

　　張益忍不住想笑。

　　這個時候他應該是要笑著對吧？

　　照理來說他是要笑著的........但卻是驀然淚流，毫無預兆的淚流不止。

　　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該怎麼哭了，或是他的眼淚在那搜救任務之中隨著汗水流乾了，甚至在他修復著他們的遺體，修復他的遺體的時候，他都沒有哭，就像他生來沒有淚腺似的。

　　張益的一隻手猛的按住了自己的眼前，溫熱的液體濕透了他的掌心，沿著他的手腕緩緩流下，浸濕了袖口，他緊緊咬緊了自己的牙關，他能夠聽見自己越顯急促的呼吸聲，還有漸漸起伏的厲害的胸口、後背。

　　他應該是要笑著，他不應該哭的。

　　他肯定是會笑的，為那張照片背後亂七八糟的發誓文，為那張幼稚的的求婚卡片而朗聲大笑，儘管覺得好笑，但他一定會簽下那張結婚證書的－－他從來都是遵守約定的人。

　　絕對不會違約，肯定。

匡噹一聲碎響。

　　床頭櫃上的檯燈飛到房間的另一頭，砸了個粉碎。

　　男人猛的從床上站起，身體劇烈的起伏著，快步走到了他放置吉他的地方，將那把總是精心保養的吉他拿出來，像是有什麼碎裂般的聲響從震盪著的琴弦炸裂而出。

B.B. King - I Can't Let You Go
　　那本來應該是輕柔的前奏與樂音，被他彈奏的充滿了憤怒與痛苦，像是碎裂一地的檯燈，三年多以來死死壓抑上鎖的東西裂開了，再也無法隱藏的嘶啞和沒由來般的苦澀怒火，是失去理智看克制般的無理取鬧。


Now tell me！What's the reason, baby？

What's the reason！You're leaving me？

　　他違背了誓約。

　　背棄了他們的約定。

　　壓抑了三年多來的痛苦在這一刻轉變成了悲鳴般的怒火，也對現在自己的淚流不止感覺到異常的憤怒，在那一天的重逢他甚至都沒有哭，現在看到他蠢透了的求婚卡卻是哭了。

　　理智上他知道那是意外－－意外意外意外意外！但現在的自己卻依然因為這個人無法遵守約定而感覺到生氣，無處可以宣洩。

　　男人的歌聲嘶啞，爆裂般憤怒的撥弦與怒氣沖沖的旋律，幾乎就要崩斷了琴弦，曲調猛的一轉，帶著更深的怒氣（悲傷）迴盪不止，震盪著無處可宣洩的情感－－

Broken Heart

While you're breaking my heart in two！

You know, I just can't believe！


I can't believe, baby！

That you're doing the things you do！

　　撕裂開來的歌聲延續著，焚燒著。

　　但就像是野火燒盡了原野，最終止於一片的焦土與灰燼，帶著餘燒的溫度，漸漸變得繾綣憂傷與悲泣般的嘆然，飽受摧殘透白的琴旋輕輕震盪，憂愁的飛舞出了動人的哀愁的音符。

Hummingbird
　　啞然的歌聲溫柔繾綣，帶著哀求與悲嘆，懇求著他的蜂鳥，但陰陽兩隔的鴻溝只能夠讓他無可奈何地看著那青鳥振翅，青鳥於他而言就是這首藍調的蜂鳥。

　　蜂鳥在各個文化中都有其象徵意義，喜悅、和平、智慧、希望、光芒、美麗、和諧、真理、力量、好運、甜美、永恆－－愛。

　　是他內心情感最美好的象徵，是他的幸福，那些美好回憶是他的青鳥停駐胸口，藍色的美好、藍色的憂傷，幸福的想哭但卻也悲傷的想哭，無論如何都無法停止那眼淚，藍色的眼淚編織出他的蜂鳥。

　　不知過了多久，那啞的不能在啞的嗓子已經在也發不出什麼聲音來了。

　　指尖帶著疼痛，不知何時房間中已經昏暗，但張益沒有將燈打開，房中的光源只來自於落地窗外的路燈燈光，張益輕輕的將他的吉他放在床上，他伸出了手，很輕柔的將扁盒裡的那一方暗紅天鵝絨取出。



　　銀色的戒指透過了窗外的燈光，閃爍著細小的光芒，帶著幾分冷涼，張益伸出了他的左手，他們兩的指圍差不多－－一環銀輕輕地落在了指根處，在被體溫摀熱之後，第二環的銀清脆碰撞，兩環相依。

　　一個吻，溫柔的落在了兩個銀環之間。

　　昏暗的房間裡，牆上的五月梧桐雪樹林裡的雪依然靜靜的落著，失了聲的男人依然在哭泣，靜靜的讓悲傷的幸福淹沒他。

　　無聲。

　　　　　　亦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