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浮上✣ 凡翱
4 years ago @Edit 4 years ago
[文|隨手]
※還沒查過台灣的出版社制度與作家編輯工作關係,可能有大雷,消音建議。
「開駿老師要換編輯嗎?但是他不是總編輯發掘出來的作家嗎,沒有人敢接吧?」
「而且聽說要求很多,指名要女性編輯,真是奇怪的女人。」
「月開駿是女的?等一下,這名字怎麼看都是男的啊。」
「那是她的筆名啦,畢竟基本上只有政大哥在對口,沒幾個人知道她實際到底是怎麼樣的人。」
「可是就算開駿老師說要換編輯好了,我們這種小初版社也沒幾個編輯可以換啊,還指定要女編輯……總編輯人很好了耶。」
「我也不知道,只是聽政大哥有在講這件事。我們已經人手不夠了,再塞公主病作家下來絕對會出問題啊。」
「先別抱怨了,等人真的被丟下來的時候再走一步算一步吧。不管是妳接還是我接,我們共體時艱的平分工作。」
「才不要!我要去拜拜祈禱是妳接到!我已經不想再無償加班了。」
「妳怎麼可以為了一個女人捨棄我們的兄弟之情!我只好吃掉妳主機上的乖乖了。」
「住手!如果再碰上當機我會想死!」
她們說話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楚。
兩個人平均年齡應該二五二六左右,都看起來還像大學生,對話則十足的商業味。以不合理工作為主題的對話,或揶揄或吵鬧的尋找解決辦法,最後不了了之,只留一席討人喜歡的俏皮,這不論對對話者還是旁聽者,都是種放鬆。
久凱瓊翻過自己胸前的識別證,又猶豫了一會,把識別證摘下捲好,收進口袋,才走進茶水間丟掉裝過茶的一次性紙杯。
她對總編輯心懷歉意,聽完了員工的對話後更晉升成為對整間出版社的歉意。
總編輯人很好,不僅是對文學獨到的美感,或待人處事與指引人時無比的耐心和巧妙的話術;能周旋在出版社與作家群間,總為雙方找出雙贏道路的挺拔模樣,讓人全心全意地趕到尊敬。
只可惜,久凱瓊忍不住想打自己一拳。只可惜,自己真的沒辦法接受邊說話邊習慣清痰的聲響,每當總編輯發出宛如要把氣管中黏液吐在他人臉上的聲音時,那現在打在凱瓊身上的一拳,就又險些砸向總編輯的鼻樑。
想著總編輯唯一的缺點,她又打了個冷顫,丟開噩夢似快步掠過等電梯的人群,衝向防火梯飛奔而下。凱瓊急急換回證件,假裝鎮定地走出大樓,站在一旁的行道樹陰下冷靜情緒。
手因顫抖有些僵硬得不聽使喚,她思考該先拿耳塞還是先拿手機轉移注意力,而後還是無目的性的導覽社群網頁,藉由吸收無意義的資訊緩和緊繃。
對總編輯的感激,久凱瓊曾認為即使獻上自己所有的寫作生涯也在所不惜,因為是總編輯讓她可以實現不出自己的蝸居中也能生活的夢想,是政大哥肯定了她的故事,告訴凱瓊她的故事有所價值。
但也或許是因此一下子脫離了與人群接觸的機會,讓她對於人們無意識或習慣性製造出的聲響更加在意。
最近的狀況又更加嚴重了。自從意識到總編輯清痰的習慣,她無法專心地與他對話,但又不能漏聽對方言語而做出不當的回應,她也無法戴耳塞隔絕聲響,從而再簡單的討論也都是在久凱瓊渾身緊繃又滿是攻擊性的情況收尾。
尊敬卻又憎恨的情緒讓人疲憊不已,久凱瓊抱著總編輯無比的歉意,卻又想繼續以出道作家的身分寫作,提出了更換負責編輯的期望。
政大哥或許心中覺得我是個怪人,但還是溫和的答應了請求,他人真好。
久凱瓊在心中對總編輯的尊敬值又提升了
人或多或少都會有習慣性的動作或無意識的說話節奏,凱瓊能理解這是組成人格,或說由人格流露出的特徵。她相信自己必然也有些習慣是自己無法注意到,因而當她突然留意到他人的某些習慣時,會強烈要求自己根絕如此不論動作、聲音或習慣。
而越要求,便更容易觀察到他人的細節,如此惡性循環,當久凱瓊發覺這一切不管是觀察或改善的行為毫無意義時,已經太遲了。
她的感覺敏銳如雷達,雖有轉遲鈍的週期在,但絕大部分時候久凱瓊總是會被那些細瑣的事情波動情緒,讓她無法在人群間久留。
如果殺人不會痛,又能保證成功,久凱瓊第一個想殺的就是自己。
或許正是對自己的滿心殺意,才讓她筆下的犯罪故事總是充滿濃烈冰冷的混沌。
她想過自己寫的是對自己的殺意,也是寫對把自己塑造成如此世界的恨意,可她從沒想過要如何確實地對自己或世界報復,只是在不斷地悲鳴後繼續為生活苦惱。
無論哭泣或張狂的喧鬧,都不會改變自己已經無藥可救的現實,所有作為都毫無意義。
她想起自己以前便得出的結論,面無表情地收起手機,安靜地戴上耳塞,走向捷運站。
跟換負責編輯的附加條件,是久凱瓊對世界不抱期望的微小反抗之一。
指定性別並沒有多大的意義,不過是久凱瓊觀察下來覺得女性有習慣性聲響和動作的機率稍低,毫無賭運的她決定拿此條件再賭一把。
不管來人是男女,先觀察再決定如何相處吧,至少總編輯那邊該是回不去了。
她默想著自己的覺悟,卻又同時忘不掉有可能會更糟的可能,矛盾讓凱瓊沉重的抬不起頭,化石般地僵在會議室。
「是月開駿老師嗎?我,我是不是晚一點再進來比較好?」
是個溫和的男性聲音。輕緩的語調顯得很有教養,但音量很小,若不是會議室的隔音良好,他友善的聲音必然會遭四周吞噬。
「我是曲學鋼,接下來會擔任開駿老師的負責編輯……」
男人說話溫溫吞吞,像是懷疑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邊般,用著猶疑地詢問口吻自我介紹。
久凱瓊反射性地抬起頭,露出了連自己也覺得蠢的微笑,習慣性的道歉:「曲先生不好意思,抱歉讓您百忙撥空,我是月開駿。」
「不,怎麼會呢,我才是對月老師抱歉。因為聽到老師想換負責編輯,我就自告奮勇了……明明月老師希望的是女性擔任編輯,我如果造成麻煩了,您可以再跟總編輯要求換人。」
「已經很麻煩各位了,政大哥願意聽從我任性的要求已經足夠,因此還請多指教,曲先生。」
凱瓊看著纖瘦的男人,他動作畏縮,對上視線的剎那立刻別開目光,動作有些顫抖,慌張地扶著滾輪椅背,好似不敢未經同意的坐下。曲學鋼的劉海的劉海很長,幾乎把與髮色同樣漆黑的眼睛藏起,他表情欲言又止,鬼鬼祟祟的反覆望向凱瓊又別開視線。
「沒有,請讓我道歉,因為我是在編輯部少數沒有固定負責作家的編輯,說起來慚愧,但像月老師這樣優秀的作家,現在去向總編輯抗議說要換人,我覺得完全是合情合理……」
即使沒有做錯事也不斷地道歉,自貶的形象與陰沉的外貌讓凱瓊很不自在。但她能想像這個男人的心態,既然最糟糕的情況是道歉,那不如便先道歉,就算再糟,也只要再道歉就可以了。
我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是這樣的心態,不論走到哪都抬不起頭。但這也不過是她擅自猜測的答案,凱瓊能做的也只有接受他的道歉。
「曲先生您謙虛了,而今天也是要說關於新書的事情吧?初稿雖然完成了,但不知道政大哥是否有給您?」
「這個……我有先跟總編輯拿到檔案,很出色,我真很喜歡您的作品,月老師,能在月老師的作品完成前讀到您原始的想法,我……真的很開心。」
他眼眉不清,讓人很難掌握他真正的表情。笑容歪了一邊,像是勉強自己微笑地不自然,但缺乏血色的唇下露出少許整齊的牙,看來像個又小又乖的孩子。
「我從您在部落格連載時期,就一直在關注著您。雖然說作品中可以看出來受了了很多經典文學的影響,但因為老師您的涉獵廣泛,所以即使是以《虐殺器官》那般寫著沉重的故事,也能以《第五號屠宰場》所有的黑色幽默引出角色的多面貌;亨利希.伯爾式的景色描述也很引人入勝,角色面貌如《傭兵隊長》的越區瘋狂,每當人們在《死者》似的城鎮中登場時,他們終像《城堡》的角色群無助……」
當曲學鋼無比準確地說出了久凱瓊的閱讀足跡時,她羞愧得無地自容。她喜愛寫作,卻也熱愛閱讀,有時當無法下筆完成心中的悸動時,她總會去其他書本中尋求靈感,雖早想有被他人察覺的可能性,但被如此精確的點出各作品,她只想挖個洞鑽進去。
「您讀的甚是仔細。」
本以為自己不過不到千人的粉絲數,該是不會被仔細審視,凱瓊感到自己低估了一間出版社對商品作家的用心。
「我,因為老師您的作品數不多,所以我部都看了了至少三次。」
「誠惶誠恐……」
不知何時坐下的曲學鋼拉長身子,像是打算橫越會議桌般的前傾。
「我覺得這是老師很迷人的風格,每個故事中的橋段都很用心,認真地刻畫每個人物,並為他們的目標制定縝密的路線。像是《因貓聚集的村子》裡殺人犯的刻畫,我很喜歡那個愉快犯,雖然在他人眼中是個自大狂妄地隨機主義者,但他的愉快其實是建立在規則上,或是說他所接受的價值觀上,看起來很不可思議卻又十分合理。老師您能把真相寫得矛盾,又矛盾才是解決之道的風格,我想是最讓人目不轉睛的關鍵。」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曲學鋼的熱情,只能尷尬地笑著,可同時也因第一次面對面地聽到如此認真的讚賞,心中竊喜。
「而且……」
新上任的責任編輯再次欲言又止。
「而且,我雖然有想過月老師是女性,不過我沒有想過老師……老師是一位漂亮的人。」
突如其來的客套話對久凱瓊澆了盆冷水,原本心中小小的自豪被現實抹去,尷尬再一次浮上表情。
久凱瓊很不擅長面對他人對自己外貌的評價,若是批評可能還會讓她自在點,但稱讚對她來說就像揶揄。明知道只要不加思索的接受字面上的讚美即可,這不過是參雜在對話中的一種橋段,只是種表現禮儀的方式,質疑或回應有失禮數。
她遲疑了會,正要脫口感謝,曲學鋼則如感受到這古怪的氣氛,慌張地低下頭。
「我,我這麼說不想造成老師困擾,我只是真的覺得老師原來是個漂亮的人真的很讓我意外。啊,但這麼也很失禮,我,我因為很喜歡老師的作品,覺得月老師您是如作品一般美麗的人實在是太好了。」
「曲先生,承蒙厚愛。」
「沒有,沒有,能跟月老師說話,我真的很幸運。」編輯的輕笑聽不出笑意,反像被食物噎著咳嗽後的喘氣。「月老師的作品總是有悲傷或是寂寞的影子,即使是快樂的場合也總是會讓人擔心著下一瞬間結束的悲傷;再出生幸福之人,心中一定存在無法填補的空洞,又經歷不幸的人,終究會苦笑地包容一切傷害。雖然題材都是犯罪,但月老師的故事總帶著柔和的傷痛,跟您笑起來的樣子一樣……讓人覺得落寞。」
「這番感想實在抬舉。」
就算是客套話,久凱瓊截至目前為止短短的職業作家生涯中,她從未碰過任何一個人如此喋喋不休地給予正面評價。絕大部分的編輯或工作人員都是友善地稱讚數句即停,再不然便是專業地提出作品好壞之處可該如何各自保留修正。
這位曲編輯該真的是自己的粉絲,但他往後是要與自己以負責編輯和作家身分往來,如此愛護偏頗的心態不是好方向;不過也可能僅是初次見面的熱情,而後便回歸編輯與作家的商業關係,或許在這裡坦率地接受他的熱愛,才是作為一名作者的禮貌。
凱瓊不自覺的露出笑容,雙手因開心且羞怯十指交叉,端正自己儀態地頷首。
「啊,我。」曲學鋼抬頭看著對方反應,宛如突然才注意到方才自己是如何滔滔不絕的表現熱情,無聲的張開嘴,慌忙地左顧右盼,再以幾乎懷疑要折斷自己脖子的力道低下頭。
「我這絕對不是要搭訕月老師!我知道我配不上老師,但這樣喋喋不休的講應該讓老師覺得困擾了吧,果然我還是不應該自告奮勇地當老師您的負責編輯,我現在就去跟總編輯要求把我替換。」
「曲先生,沒事,我只是對自己的作品被讀得相當仔細感到有些意外。」
「您可以直接說我看起來很陰沉很可疑沒關係,我常常都是被這樣說。所以如果老師覺得我會干擾您,畢竟接下來可能會要交換聯絡方式,還要不定期見面,月老師會覺得不舒服的話,我現在就離開,總編輯應該也不會意外。」
曲學鋼接連的自我貶低讓人難堪。先不不論他的肢體語言和外貌印象,越將自己立場壓低的人雖會顯得楚楚可憐,但自貶的末路則會將與之對話的他人立場一同否定,讓人產生自己在壓迫他的錯覺。
他繼續嘀嘀咕咕說著自己不好,身體發冷般緊繃地抓住雙臂,又試圖想讓自己冷靜似的揪著頭髮,過長的劉海穿過他的指縫,撩上頭頂。
久凱瓊瞇起眼,幾乎到闔上的程度。
她索性真的閉起眼凝視了黑暗好一會,再睜開確認不是自己眼花。
又不是沒看過儀貌堂堂的男人,也不是沒接觸過現在流行的樂團,外加自身也是會看影集,帥氣十足的男性演員還是叫得出幾個名字。
或許是因曲學鋼的言行舉止與他的模樣反差,才會讓人無比意外。
五官如混血兒的精緻,鼻子挺立,無血色的雙唇很薄,因苦惱緊抿,給人嚴謹自律的印象。凜然的雙眉搭著墨黑深邃的眼睛看來精悍,但由於臉型柔和消瘦,整體精煉優美,有如出於匠人之手的美麗雕刻,陰錯陽差下被賦予了生命。
他還沉浸在自我譴責的漩渦中,雙眉皺起,眼底含著憂愁,傷痛的模樣反更顯男子氣概。
即使是要說人壞話,要久凱瓊說他長的醜,她絕對無法違背良心如此指責。
不如說,她其實很想衝到窗戶旁吼一聲「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她不願意再回頭拜託總編輯,又曲學鋼在專業上該是可以信任,或許溝通交流的習慣需要再適應,久凱瓊只想趕緊結束這麻煩的場面。
「曲先生您謙虛了,往後也望請多指教。」
「真的不用換負責編輯嗎?雖然說也沒幾個人可以換,但還是有人。」
「怎麼能再麻煩大家,曲先生對我的作品如此肯定,才是受寵若驚。」
「那,可以,可以。」
暫時定論下來的負責編輯不知為何又結巴起來。
「月老師可以,叫我學鋼嗎?」
「呃?曲先生是指往後的稱呼方式嗎?」
「嗯,我也想叫月老師開駿老師或開駿……」
有聽過自我介紹時請他人稱呼自己暱稱或小名,但幾乎沒有碰過才見面便要求人直呼名字。雖然感覺不大對勁,但這也不過是種稱呼,也或許這就是曲學鋼的習慣也說不定。
低浮上✣ 凡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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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那很高興認識你,之後也請多指教,學鋼先生。」
「我,我也很開心,開駿老師。」
曲學鋼再一次發出毫無歡樂,宛如自死亡邊緣回歸而輕喘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