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小公子……」
藺春悠悠轉醒時,身上已經換了一套衣裳,季閑坐在不遠處翻書,聽見動靜便來到榻邊。
「東禹兄可要喝水?」他手上捧了一碗溫水,遞到藺春面前,後者微微勾起蒼白的嘴唇,接過小口喝下。「東禹兄……可是江陵人?」
聞言,藺春冷不防嗆了下,一陣猛咳,季閑趕緊替他順順背,道:「我、我聽你夢裡常喚小公子,我從前在江陵,鄉里人也這麼喚我的,我便以為——」
藺春沒想到這麼快就被發現,看起來季閑還只知道他們同鄉,不知道自己就是閔九……他還沒做好準備讓季閑知道,只扯起唇角:「是,我也是江陵人,是隨著人喚你小公子的。」
「原來真是同鄉!可我不記得江陵有藺氏家族……啊、許是我常居在外,故而不識東禹兄這樣的人傑,見笑了。」這樣的人傑也許還是自己的信徒,季閑想起那人換了整夜的小公子,不禁感到汗顏與抱歉,讓人白白信了一個沒用的半吊子。
「小門小姓,不足掛齒。」藺春見那人神色不對,也不想再繼續下去這個話題,唯恐揭露更多,便說:「我可是睡了很久?」
「三日,你身上傷重,幸而這屋外的院子還長著一些藥草。我想著等你傷好一些,便轉往我的洞府調養。」季閑笑道,指了指矮桌上疊的書。「此處應當真是方副峰主的居室,有不少他的手札。」
「兜兜轉轉,還是受他老人家庇護。」藺春隨手拿起最上面一本,裡頭寫的是一篇遊記。他記得師尊說過,方靜遠鮮少出山,出遊難得,留下一些紀錄也不奇怪,只是裡頭字句率真稚嫩,與方靜遠在傳聞中清冷的形象不同。
「這些書冊是在櫃子裡層,不小心被我翻出來了,副峰主原本應當是藏著這段真性情的。」這些手札上的語氣與他初入瑞露時得的那批古簡很不一樣,都是天真的口吻,總期待著明個兒要上哪去玩、兄長今日指教了什麼云云。裡頭提到最多的是方巍,再來便是藺雪茗。傳聞中方氏兄弟一個嚴肅、一個冷淡,鮮少互動,像是外人揣測。
手札上可見方靜遠對兄長的憧憬和敬愛,幾乎唯兄長是命。令他為難的,是藺雪茗偏偏與方靜崇相反,一個要他用功,一個要他玩耍,方靜遠夾在中間,卻也總是歡欣的。
「南江,這……」季閑側身去看藺春指的那一頁,正是方靜遠小鹿亂撞,字跡紊亂,大抵是想藉書寫平復心緒,誰知越寫越亂,越寫越愛。藺春沒聽見季閑的反應,小心翼翼地覷他一眼,見他面色如常,猜不透他是如何想的,抓著書冊的手微微顫抖,薄唇抿了起來。
「東禹兄,可是看不慣斷袖之事?」季閑看他顫抖,壓下書冊,手掌擋住了那些芳心萌動的字詞。他低著頭,緩聲說:「這……修道之人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找著一個心意相通的人,也是不容易的,他們既已作古——」
「我與南江想的一樣。」藺春這口氣緩過來,又忙著抑下自己的激動,輕聲道:「其實遑論修道者,縱是凡人,有情有義有緣有份,談何容易?遇上了,好好珍惜一世,就是人生最美之事。」
「東禹兄的心上人肯定會很幸福的。」季閑笑著眨眨雙眸,藺春便覺得亮晃了眼,看他將書收走疊好。自己在榻上,他在榻邊,如果心上人就是眼前人,那——「南江所言當真?」
「嗯?」季閑這廂拾起了碗,正想著再給藺春一丸補氣丹,趕緊移往洞府,那兒靈氣充沛,更適合養傷,沒聽見藺春的問句。藺春也不在意,柔笑道:「我是說,你我鬼門關走一遭,心念相似,不如結拜,同遊江湖……你覺得如何?」
話一出,藺春又後怕了,怕自己太過躁進,兩人才相識不久,談什麼結拜呢?像他這樣的人,武功又不好,受傷還要讓人照顧,簡直是在占季閑便宜。
「好巧,我也正有此意。」季閑坐回床邊,以雙掌包覆對方的手。「蒙東禹兄捨身相救,季閑無以為報,且仗我不精的功法,願護東禹兄一世。」
季閑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呢?藺春不禁發愣,只見他走到案前,取了筆墨作畫,便是一張關公像,置於牆面,又點了一根紅燭,回頭對藺春笑道:「東禹兄那麼好,我怕遲了你就跑了,待我們到了城裡再補一次三牲俱全的,好嗎?」
語罷,便來將愣神的人扶下床,兩人半跪在案前,相視一眼,藺春隨著他念:「皇天在上,今日藺東禹、季南江結為異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有背信忘義,天人同誅!」
那枚碗放在兩人面前,藺春聽見季閑問他:「哥哥,身子還好嗎?」心下歡喜至極,忘了笑,忙著搖頭,接過小刀在指頭上一劃,再看季閑重複相同的動作,他們飲下了彼此的血。藺春還沒回過神,又被季閑攙回床上,那人一臉擔憂,問:「哥哥,可有不適?我這兒有一丸止血丹,你且服下。」
「南江,我們真真結拜了?」他看著案頭那根紅燭,這不像結拜,到讓他有種,拜堂的感覺。「哥哥怎的還喚我的字?難道要反悔?」
「怎麼會!」藺春立即反駁,見那人滿眼笑意,心頭一陣酥麻,也不知是怎麼的,緩緩道:「我、我家裡兄弟疏離,我排行第九,是家中最小的男丁,你做我的弟弟,我很歡喜。」
「排行第九?」那該是多大的一個家庭啊?季府也不過三個男丁,若藺家各個都出落得像對方一樣,那可是江陵大幸。
「嗯,阿爹阿娘記不住名字,便喚我九兒,我也喜歡別人這樣喚……閑、阿閑,你若不介意——」
「九哥哥?」季閑歪著腦袋叫了一聲,看見那人眸底波瀾,又叫了幾聲,忽地被人抱了滿懷,咯咯笑起來。藺春將臉埋在對方頸窩,心緒沉甸甸的,好似失而復得,又似新得至寶,亦喜亦憂。他畢竟曾是一個貧窘的人。
「阿閑,我是真的很歡喜。」
藺春捧著那人雙頰,將額頭相抵。季閑望著那垂下的眼睫,心中不解,但總歸來說,應當是做了一件好事?他便揚起唇角,笑著應:「哥哥,我也歡喜。」
狹長的鳳眸睜開,看見那雙明亮的眼睛裡盛滿至誠善意,心弦一顫,趕忙放開了對方,端坐在床榻上,咳了兩聲,話題轉得僵硬:「阿閑除了這些手札,可還有發現其他物什?」
季閑見狀,又是不解,難怪大哥總說他思緒太直,才老是不懂這些事情,只答道:「還有一些雜家功法,喏,都在那裡,哥哥要看的話,我便為你取來。」
「不必。」藺春壓下對方的手,溫聲道:「我只是在想,你到這裡來是不是有想找的東西?可得線索了?」
季閑搖頭,這師祖的居室看起來真的只是為寢居而建,除了一些私人手札,沒有更多關於銀蓮訣的紀錄,最多是證實了金梨訣確為藺雪茗所創,而且師祖頗為欣賞。應該說,藺雪茗的所作所為,方靜遠多是認同支持。
「雖然說擅自看人家的手札似乎不大好,可我把屋裡的書都翻了一遍,好像只有副峰主大乘境界前的部分。」
「也就是說,寒滄峰與冽雁宮的大戰,手札裡並未提及?」那幾乎是這兩個門派最重要的事情,也關乎藺雪茗與方靜遠同歸於盡的始末,在當事人這兒沒有記錄,許是傷心事不願提,而更可能的原因是,這部分的手札亡佚、或被人藏了起來。
「嗯,更奇怪的是,在副峰主的手札裡,從來沒有提到藺雪茗身為冽雁宮主的事。」季閑擰起眉頭,這兩位前輩感情篤厚,怎麼最後反目成仇,落得一個同歸於盡的結局?家中古書大多就正派宗門的視角書寫,只說藺雪茗性格頑劣,嗜血殘忍,屠盡七七四十九個世家,千百性命葬送在他的邪術上。
可是方靜遠的手札裡,藺雪茗頂多算是不大正經,卻博學多聞,是名浪蕩才子。要季閑說,在寒滄峰這麼個嚴肅的宗門裡,也就藺雪茗能給方靜遠帶來一絲活氣兒。是什麼使他性情大變?
「許是他在人生最後一段時光內,才墮為邪修,進入冽雁宮吧。」藺春其實並不太在乎這些前塵故人,一切已經塵埃落定,這兩位前輩大抵也輪迴入道,重新為人了,再探他們的傷心事也無用。還是珍惜眼前人,過好當下的日子比較重要。
「他必定是遭逢了很大的變故。」季閑嘆一聲,像是想到什麼,道:「對了,哥哥。我在我們被水沖過來的那池底,發現了一個用石頭鑲嵌的法陣。」
聞言,藺春微微傾身,問:「可是驅動水流的陣法?」
「應該不是。」季閑思忖片刻,拿了未乾的筆墨畫下大略的法陣。「那個陣是用水晶鑲的,照理說應該保存良好,可是上頭有人為破壞的痕跡,看起來,當是劍氣所毀。」
「毀損得有年頭了?」
「不,恰恰相反。」季閑望著那張不全的法陣,皺眉道:「剛毀的,約莫與我們同時。」
藺春抬起手輕撫季閑眉心,後者舒展了眉頭,對他笑了笑,說:「那劍氣,必是破虛以上的境界才使得出來。若真有這樣一位高人,沒傷我們,應當無害。」
「嗯,我聽你的。」藺春也笑著,季閑看了看案頭那燒了一半的紅燭,起身溫了果釀。藺春指道季閑愛酒,便閉起眼睛來調息,誰知不久後那人又在自己身邊落座。
「哥哥,喝一點暖暖身子吧,你的傷有止血、補氣丹撐著,明日,我們就能離開了。」
藺春愣愣地接過那碗暖酒,季閑替他溫酒,替他著想,從清醒到現在,好像夢一樣。他點點頭,小口喝下,卻見季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疑惑地放下了碗,問:「阿閑,可是我臉上有東西?」
「沒有沒有。」季閑擺擺手,雙頰上的酒窩像盛了蜜:「我只是覺得,哥哥真好看。」
「兄長!」
利刃劃破空氣,那小少年一下子跌坐在地,不敢移動分毫。劍刃貼著他的脖頸,那張素來自若的臉龐罕見地露出懼色,結結巴巴道:「兄、兄長,可是忻兒做得不夠好?讓您動怒了?忻兒、這就下去領罰……」
「閉嘴。」季昊一身單衣,坐在床榻上,一手按著劍鞘,死死盯著那少年的面容。一人拍手叫好,將拂塵換了手,把少年扶起,護在身後。他臉上是溫潤的笑容,眼底卻似三尺寒冰,毫不畏懼地直視怒目男子。
「北辰公子,你可嚇著我家孩子了。」他掩嘴輕笑,摸了摸少年的頭,後者雖然縮在他身後,卻眼巴巴地望著季昊。
「哪來的怪物。」季昊大手一揮,喚回自己的佩劍,下了床榻與人對峙。只見那人不慌不忙地擺手,笑道:「我就不問你記不記得這個孩子了,只是你當記得,二十三年前你手上的那條——喔、那兩條命。」
「季昊修行中斷,但自問一生光明磊落,二十三年前方才大病初癒,先生怕是找錯了仇家。」季昊手裡緊握著劍柄,臉上波瀾不禁,那人偏了偏頭,笑:「你還是一樣,是個大戲子啊。」
「任敏延,你有完沒完!七年前誆騙我弟弟的帳,我們還未結清!」
聞言,那人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捧腹狂笑不止,少年見狀,只敢縮在一旁,兩隻眼睛在兩人之間來回。良久,那人才緩了一口氣,道:「騙小孩兒玩的名字,也勞您記得。」
「你要與我翻舊帳,我卻懶得和你瞎忙。今個兒來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你的鎖靈匣沒了。」
「是你偷的?」銀光一閃,季昊劍指著藺涵光,後者一派雲淡風輕,將少年往前推了推。「二十三年前,我師兄見天有異相,趕往江陵,收服了一個漂泊的亡靈。季大公子,你可知道,人要投胎,是得三魂俱在的。」
「廢話少說!」季昊一步步逼近,那少年淚眼汪汪,卻是迎了上去,令他頓時停了步伐。
「你知道,冽雁宮的人一向對邪術感興趣,我造了一副魁儡,把你那鎖靈匣裡的東西,和我師兄找到的,那副不全的魂魄裝了進去。」
少年又向前,將季昊逼退了一步,藺涵光笑咪咪地將孩子撈回來,道:「季北辰,我姑且這樣稱呼你,可你別忘了我們之間一條條人命,還有你這些年來,在幹的齷齪事。」
溫和的嗓音一轉,藺涵光大喝:「從前,我要的只是一家子團團圓圓!是你毀了我得來不易的歸處!」
藺涵光眸中血色翻湧,隱隱有入魔之勢,卻又強壓下來,他笑得陰陽怪氣,抖著身子說:「現在呢,我要的也是一家團圓……你若想要我手上的東西,很簡單,拿你弟弟來換。」
「休想。」季昊目光一凜,一劍飛出,刺穿了少年的胸膛,那少年滿臉的不敢置信,倒下之前嘴裡喃喃念著:兄長。
「很可惜,那你兩個都得不到了。」
這一章大部分在寫往事,小倆口感情升溫,家長們卻在這裡吵架
看起來應該會有
婆媳問題關於要不要揭露哥哥和涵光師尊有恩怨,我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先寫一點點,只是未必完善,可能會看不懂,也可能會不小心揭露太多
總之,我再繼續寫下一章......
最後,誰說義兄弟不能當夫夫呢
沒錯!遇上了就要好好珍惜

阿閑叫春春九哥哥了好開心,哥哥真好看

(你們才好看
春江中好會安排劇情哇,感覺季昊和藺涵光也有好長的故事可以看,小的不才沒有看的很明白但是好在意阿
acidskd: 一親近阿閑就是哥哥的誇誇怪

我想說先造個「到底誰是反派」「他們到底在衝啥」的感覺,之後再慢慢一層層揭開,只是怕這樣會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