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怎麼了?」走在最前頭的巫女正笑得甜美,一雙紅目彎成殘月,以紙扇遮其嘴角,一舉一動都如天女那般優雅,不過若以天女比喻她一定會大發雷霆。
「難不成,埃里先生害怕了嗎?」此時巫女笑得更歡,她對自己的能力非常有信心,畢竟姊妹倆曾經將
鬼淵眾之軀燒至灰燼,再由姊姊將鬼淵眾之魂祓除。
雖然將亡魂全數祓除花了她不少時間,但無妨,她從來都不缺時間。
「好可憐,好可憐,害怕得發抖的埃里先生好可憐。」以幼女之聲說道,但比起憐憫更多的是諷刺。
至於跟在後頭的鬼女沉默不語,揉搓著懷中休眠的黑子,雖有紅皮鳥作玩物但此鳥並非是活物,是人皮製成的玩意,說是玩伴著實勉強。
隻眼的紅目在巫女與男人之間來回,明明是結伴同行卻如局外人般。坦白說,鬼女還未能消化姊姊為契約主一事,到底因何事而定下契約?妹妹不懂姊姊的心思。/
「哈哈……我怎麼可能害怕呢?我是為大家的安全著想啊。」他是不死之身,肉體受到再大的創傷都不會死亡的──他只是想要遠離爭端,好好享受生活不好嗎?他的生活不需要太多刺激。
而且他並不弱小,當他重獲新生時,他不得不與自己曾經的長官決一死戰,結局也很明瞭,他贏了,天使長葬身在他的詛咒之火中──他也因此被曾經的同僚追殺了將近五百年。
以前的夥伴一個接著一個葬在他手裡,他不知道自己做的選擇是否正確,但摯友以生命給予他的永生,他想要珍惜。
「紅閣下、灯巫女閣下,真巧啊!」遠處傳來某個人的呼喚聲,望著聲音源頭的方向一看,能看見身著唐服的藍髮青年向三人招手,「你也在這裡?」
看著惡魔沒出息的樣子,梅雪凊樂了,看來合作夥伴在新的契約者手裡也是被拿捏的一方,明明有能力作為主導的一方,梅雪凊不知道為何對方要選擇這種窩囊的生活方式。
「是什麼風將兩位吹到這裡?」看著眼前這個裝潢堪稱不妙的場所,梅雪凊嗅到冒險與刺激的味道,心裡有些興奮。/
「安全的話大可放心,奴家身為當主可不是只掛名號。」巫女好心不再調侃同行的鬼怪,適量的玩笑點到為止,當主就要有當主的氣度。
「啊!攤主大人,別來無恙嗎?」遇見曾有一面之緣的青年,巫女再擺出和善的笑容,「原來您認識舍妹,那麼奴家不多作介紹了。」
說實話,巫女非常意外青年認識息妹,雖說滅子在千年的流浪中,認識什麼貴人都不意外,例如是刻骨笛的畫皮鬼。
然而,作為巫女的靈感與身為女性的直覺,都在告訴她:攤主大人絕非是善類。至少絕對不是如外表所見的和善,與自身為同類者。
「為了替黑子找個伴而來。」語畢便摸摸那乖巧的小可愛,「聽說想找寵物的話,來此地就對了。」不過這是息妹的目的。
巫女因亡魂之息而來,或許會有不甘的孩子希望活下去,巫女欲將其執念收為己用。
鬼女抬頭望向身穿白服的男子,瞇起血紅的眼睛,在回憶之海搜尋碎片,「梅……雪凊?」沙啞的聲音呼喊模糊的名字,記得是初到大陸之時遇見。
她四處張望,似乎少了一個身影?
「另一位?」紅記得當時還有一位性情暴躁的龍族,「老身是指同行者,不在嗎?」/
「別來無恙,兩位看起來精神都不錯呢!」
「找寵物?」聞言,梅雪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他總想要擁有一隻能長久陪伴他的,不會棄他而去的小寵物,也許這個地方能實現他的心願?
隨後他又自嘲地搖頭,算了,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也許他只會得到一個未能擁有自我意識的傀儡。
「紅閣下說的是蘭兄?」沒想到久別之後對方還能記得自己的名字,也記得自己身邊還有個同伴,梅雪凊從身上的木匣中翻出一幅捲軸,伸手向空中揮開,只見捲軸朝空中展開,紅衣男子以與初遇當日相似的方式登場。
「不介意的話,我們也跟去看看?」也許找寵物的結果不如預期,但探索未知的場所總是好玩的,與梅雪凊興致勃勃的表情對比,埃里的一臉喪氣與蘭驀巖的茫然顯得更為突兀。
「梅雪凊,你又想幹嘛?你們怎麼也在這裡?」搞不清楚狀況的蘭驀巖一登場便是問題連發。/
「哎呀、哎呀,真是有趣……」巫女看著從捲軸出來的男子便喃喃自語道,與花鳥卷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是白衣男子的法術?還是紅衣男子的能力?
算了,今天不是深究畫卷的日子,而是為黑子找玩伴,日後有緣再問也不遲。
「為尋小寵物作伴喔,蘭兄。」巫女笑著回答男子的問題,跟隨梅雪凊的用詞稱呼他。
紅點點頭回應梅雪凊的邀約,禮貌性敲敲門後便推開大門,撲鼻而來便是濃濃的血腥味,赤色的眼眸猛然收縮,毫不掩飾肅殺之氣。
帶著同樣的氣息與殺意的,還有身作姊姊的巫女,可巫女很快又回復那張笑面具,以扇遮其面目,呵呵笑聲便說:「失禮了。」
鬼女亦恢復平常的淡然,安撫懷中的小毛球便踏入屋中,兩雙木屐敲在木製的地板喀喀地響,越過置於地上的人形皮囊。
眼角餘光見扁平物有所動靜,鬼女取出骨刀將其釘於地上,巫女命死嬰之靈將其壓制,兩者動作幾乎是同步進行。
「真是的,這是該有的待客之道嗎?」巫女瞇眼笑曰,猶如是笑面般若,無溫度的虛偽笑意。
「真是惡趣味的門鈴。」
屋主的品味實在令人不敢恭維,想必息妹也有同樣的想法。
「咪咪……」突如其來的殺意驚動到小毛球,在主人的懷中瑟瑟發抖著。
「沒事的、沒事的……」低啞的聲音如吟歌般安撫曰。/
「真是熱情的待客之道。」被激起殺意的梅雪凊瞪了一眼皮囊,明明臉上掛著笑容,散發出來的氣息卻彷彿說著自己下一秒就要將魔物撕成碎片。
後頭埃里不情不願的跟上,蘭驀巖也在茫然中被推進門,被動地接受自己正在陪合作夥伴看寵物的事實,羔羊之家,不知道是不是在賣小羊羔的,一想到那些沒事就會往自己身上亂啃的生物,蘭驀巖緊皺眉頭。
如果對方又要養奇怪的小動物,還丟給他照顧,他一定要義正詞嚴地拒絕!
「這就是寵物店?寵物呢?」蘭驀巖四處張望,並沒有看見能作為寵物的商品,倒是被室內各類奇怪的擺設和那條會動的地毯倒盡胃口。
「還沒到賣寵物的區塊呢,先四處看看?」梅雪凊行動先於言語地開始搜索周遭,目光定在門旁梯子下的皮箱,若不是確定物品有主,主人還在場,這類像驚喜箱的物品他一定搶著第一個開。/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與屍體腐敗的味道,腥味之濃烈使鬼女深感不適,沾著血污的袖子遮掩其鼻子,眉頭深鎖難色盡現。
巫女見息妹臉色鐵青,便將手中的紙扇交給妹妹,並接過了咬人貓抱在懷中,「滅子不舒服就先休息吧,黑子就先給燭照顧。」語畢便領息妹到茶几旁的椅子休息,語氣之輕柔與臉上之柔情是眾人未曾見過的。
忽然受到好意的對付,習慣被唾罵的女孩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敢違逆當主之言,從當主之命坐下休息。
隻眼瞥見懸掛於窗前的繩套,上有皮屑殘留與磨損痕跡,想起了前巫女企圖謀殺她的
那一天,懸於空中搖曳猶如是祈求晴天的坊主……
鬼女垂下了眼眸,不再注目絞刑繩,轉移望向茶几的紅舌頭。
紅紅的舌頭像是犬崽,伸手觸摸後茶几高喊:
「你摸了!你摸了!你摸了!」
忽然的喊叫驚動到雙子的警戒心,一取骨刀一取草人,但見茶几似乎無惡意,反而更像是搖著尾巴的後送犬,見狀,雙子亦收起了敵意。
如口般的抽屜在蠕動,最後吐出紅色的糖果予鬼女:
「給你!給你!給你!」
紅目鬼女收下了茶几的贈禮,與當主面面相覷,「老身不吃甘品……」最後將糖果交給愛甜的當主。
「真是嚇了一跳,對客人就不能溫柔點嗎……」朱色的女巫抱怨道。/
梅雪凊四處張望,對周遭的一切很是好奇,反觀蘭驀巖態度保守,站在原地幾乎不動,像是一尊石像,而埃里盯著門旁的掛畫,羊角惡魔對他而言特別有親切感,但這不代表這個地方是安全的。
梅雪凊順著埃里的視線望去,手相當不聽話地摸了上去,從畫的後方翻出一封已經沾滿灰塵的信,他蹙起眉頭,忍不住搓了搓手上的灰塵。
信還未拆封,三人被茶几的叫喚聲喊得齊齊轉頭,埃里撫著胸口,彷彿鬆了口氣地道:「嚇我一跳……」
如果是老仇人現形,他可能會把整個羔羊之家都燒了。
「茶几是活的?」梅雪凊凝視著吐著大舌頭的茶几,心想如果把桌巾抽掉不知道茶几會有什麼反應,畢竟拔舌是酷刑,然而嚴格意義上來說,茶几也不是生命體。
「那個糖果……不要吃。」全程幾乎沉默的蘭驀巖開了口,他緊盯著那顆糖果,直覺那不是給人吃的,似乎有股不尋常的氣味。
底下隱約傳來某種躁動聲。/
「奴家也不想吃來路不明的糖果……」巫女盯著手中的糖果嘀咕著,一進門的皮囊地毯已經勾起了巫女的疑心,而且她也感覺到了
於腳下的騷動,彷彿是成千的怨魂在悲泣,苦苦哀求通過三途川。巫女從布袋中取出一尊木芥子,與給予梅雪凊的那一樽,以及於市集上販賣的木芥子不同,無繁華的衣袋,無滿懷恨意的嬰靈,只有樸素的黑墨勾畫其五官,以及忠心的靈魂。
「さあ、一緒に遊びましょう。」「いみき。」
以遠東的語言呼喚忠心之魂,木芥子在巫女手中搖晃之後
甦醒過來,微微前傾似是敬禮。
「いみき,成為奴家的眼睛,代奴家去視察樓梯之下有無危險可以嗎?」名為
いみき的木芥子「點點頭」後,用僅有的肢幹跳到地板上,喀喀喀地跳向樓梯處。
いみき曾是灯巫女的友人,如今身軀已歸於塵土,靈魂卻仍舊陪伴巫女的左右,千年的忠心寄託於木製的人偶上。
可以的話巫女不想讓友人冒險,畢竟祂生前只是一個平凡的農村小子,鬼怪的世界祂不懂,亦不該牽涉其中,於巫女而言,平凡小子遇見鬼童子本身就是錯誤。
然而,對於被家人拋棄於山中的七歲之子,遇見了鬼族雙子,與伊人相伴直到圓寂,是衪僅有的福氣。
到底是福還是禍?千年之事已無從考究。只能慨嘆曰: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在等待いみき歸來之前,巫女對於梅雪凊手上的信感興趣,「哎呀?這是什麼東西?梅先生的家書嗎?」當然不是家書,巫女開了一個她認為是無傷大雅的玩笑。/
看著受到驅使開始動作的木芥子,梅雪凊心道果真如此,前一次得到那小小的、依附著靈魂的詛咒之物,也許也能像這般受到驅使,然而他僅僅是在卷軸內尋到一個角落,將詛咒之物好好地安置著。
也許那小東西有為自己做到某些他未曾注意到的小事?
梅雪凊思索的同時,埃里的視線定格在緩緩跳下樓梯的木芥子上,純潔無垢的靈魂──能量巨大、卻相當脆弱的存在,對於惡魔而言可是美饌。
通常他能攝取到的都是被慾念汙染的靈魂與生命力,沒辦法,他通常只會在交易成功的狀態下攝取他人的生命力,除非遇見難纏的敵手,否則他不會用上強制奪取並吞噬靈魂的招式。
若非必要,露出原型都是很危險的。
「下面沒有什麼,只有一些血肉和一群被欲望驅使的笨蛋。」對於這些氣味相當習慣也熟悉的惡魔淡淡地道,也許對常人而言那樣的畫面稱得上噁心,對他而言卻只是家常便飯,「有人想要那顆糖果。」
「家書?那我倒要看看寫了什麼內容。」順著巫女的玩笑話接下去,梅雪凊不疾不徐地攤開信紙,一目十行迅速地讀過內容,而後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甩了甩手中的信件,搖著頭故作遺憾地道:「看來他們恨不得和我斷絕關係呢……開玩笑的。」
如果有人寫這種信給他,大概是真的想要友盡了。
「這大概是屋主的珍藏吧。」品味可真差,梅雪凊不禁嗔笑。/
巫女探頭過去窺看「家書」的內容,甜蜜的情話反而令巫女再也笑不出來,連她最擅長的假笑都做不到,笑般若的面具就此掉落,四分五裂。
曾幾何時,純潔的靈魂向她許下一輩子的承諾,因此斷送自己的未來以及下輩子。兒時的她們從來沒有想到,愈是單純的承諾愈是沉重,當意識到之時已經為時已晚。
沒有人能夠將純潔靈魂祓除,幼子的執念往往比想像中更可怕。
「……真是深情的信呢。」她強顏歡笑著,戴上不合尺寸的笑臉面具。
不行,完全笑不出來。
片刻之後
いみき跳上樓梯,木製的肢幹上掛著白色的眼罩,於巫女的腳旁蹦蹦跳跳,似是找到禮物的孩子,欲將其送贈給巫女。
巫女蹲下身子,將
いみき捧於掌心上,呢喃低語著:「送給燭嗎?謝謝……」隨後
いみき傾身指向樓梯處,似乎是想告訴巫女,樓下有她們想要找的寵物。
「下面除了有埃里先生所說的血肉,似乎還有其他生物。」巫女轉達了
いみき的話語後,輕聲地以遠東之語言道別:
「今日は楽しかった、また一緒に遊ぼうね。」「いみき。」
木芥子已平靜下來,裡頭的靈魂再一次安睡。/
「深情有什麼用呢,要是對方不愛他,還不是只感動到他自己。」梅雪凊不以為然地道,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根本沒有保鮮期,也無法保障它一輩子存在。
「人類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有什麼好稀罕的。」講話酸溜溜的,一副怕沒人知道他唾棄這類感情的樣子,然而蘭驀巖難得贊同梅雪凊突如其來的言論,點了點頭,道:
「確實沒什麼好稀罕的,反正他們最多也才活到一百餘歲。」和蘭驀巖目前的年齡差不多,一百多年的一往情深,放到龍族幾萬年的壽命裡屁都不是,如果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遲早會被歲月抹去的,無論是記憶還是當初的愛與失落。
這回換埃里在一旁默默聽著,他並不知道梅雪凊身上發生過什麼,但身為惡魔,對於情緒的直覺告訴他對方現在正處於隨時可能爆發的狀態。
「既然下面有你們想要的東西,我們下樓去?」往上探索也許就不必了,他們只是來看「小寵物」的。/
灯巫女望向手中的木芥子不語,雙手合疊置於胸前於對待珍寶。對於異族確實沒什麼好稀奇的,因為我等能活到千年之久,人類所言的一生一世只是一瞬間的事,本該是如此的。
收好木芥子後巫女挺直了腰桿,以白袖遮掩輕蔑之笑,「真想不到兩位都不懂深情的雅興,真是可惜。」
那只是偽裝。
「是愛情的讚歌也好,是淒美的哀歌也好,只要能使人刻骨銘心的,不都是一場好戲嗎?」以局外者的身份言語道,彷彿是冷眼一切的修羅,假裝是置身事外的
觀眾。
「走吧,滅子。去看看新寵物。」
聞言,於椅上休息的鬼女終於有所動靜,起身走到巫女身旁並將紙扇歸還,同族雙子以唇語溝通,不聞其內容,只看巫女露出苦澀的笑意。
いみき……是那孩子嗎?
……是的。
竟然為了無法相守的仰慕,而放棄了輪迴轉生的機會,真是可畏的執念。
隨巫女的腳步來到了樓下,肉塊的悲鳴相當不悅耳,鬼女皺其眉,她不喜歡亡魂般的低語。
當她抬頭望見掛於牆上的器具,她更是僵硬其身,看似是醫療器材但實際上是施暴的刑具,她最清楚不過了反胃噁心的感覺由心而起,她捂住口鼻退至眾人身後。
巫女見狀便馬上前去攙扶。/
「一廂深情錯付人也不過枉然。」梅雪凊笑道,彷彿下一秒他便要仰天大笑,但克制住了心頭的狂躁。他一向是溫和有禮的,只是談到愛情便像是被踩到痛腳一般,易燃易爆炸。
「刻骨銘心不也只是自我感動嗎?」為了不存在的浪漫心動,或著憐憫著他人的求而不得,時而妄想著那樣的故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抑或將那樣的幻想套用在某個他人身上──終究是不切實際的。
人類就是如此,怎麼都學不乖。
一行人走下階梯,兩龍一惡魔之間的氣氛有些沉悶,蘭驀巖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他已經習慣了梅雪凊時而發病時而正常、在理智於瘋狂之間反覆切換的狀態,但不曉得為什麼對方會因為一封情書激動成這樣。
只是因為「深情」一詞嗎?畢竟那封情書追根究柢,和梅雪凊天天對著他唸的那些詩句並無本質上的區別。
都是人類在表達愛意時使用的、曲折卻矯飾為浪漫的言語。
蘭驀巖向來不欣賞人類層層包裝本質的作法,畢竟那樣會讓人忽略掉現實,說難聽一點,偏離的浪漫無疑是一種欺騙,將殘忍的現實包裝在糖衣外表下。
下樓時便能感受到一陣腥臭撲鼻而來,對比梅雪凊還笑得一派輕鬆,其他人的臉色似乎都不太好,蘭驀巖被眼前的景色勾起不好的回憶,埃里則是還在戒備狀態。
動完手都不知道收拾一下,留下彷彿犯罪現場的痕跡,店主的心也真是夠大。梅雪凊饒有興致地看著掛在牆上的「醫療器材」,對店主品味的認知又被推向新的高度。
「……沒事吧?」埃里以身遮擋住鬼女視線所及,忽然注意到腳邊遊走的,像是肉塊的小生物,「這是什麼?」/
「沒事……」鬼女搖頭拒絕承認自身的不適,掛於牆上的刑具,散落於躺椅周圍的工具,她幾乎都能夠喊出名字且知其作用,並知道那刻於記憶中的痛楚。
燒紅的鐵烙在皮膚上到底是有多痛,皮與肉分離的過程是有多麼的漫長,以辣椒水灌之並以木棍擠壓,炙熱得要把表皮磨下似的……她不想回憶起,眼前的景象卻把一連串痛苦的記憶,連著腦漿似的硬生生地扯出來。
面色鐵青終嚥下了苦痛,將額上的冷汗抹去。
聞男子之言,鬼女留意到了在腳邊的小生物,由血肉堆積而成的生物——應該可能用「生物」稱之,沒有嘴巴沒有聲帶,僅透過蠕動發出噗啾、噗啾的聲音。
脫下沾染血跡的外套,將小生物包裹並抱在懷中,三隻赤目面面相覷。
「……這是いみき指的生物?」鬼女問。
「恐怕……是的。」巫女答。
除了於牢籠中淒聲鬼叫的「人」之外,巫女不見其他有生命跡象的動物,這就是羔羊之家所販賣的寵物,實在不敢恭維。
可是啊,巫女隱約覺得眼前的小肉塊,與牢籠中的「羊崽子」不同,是純粹的。
「決定好了!」
「就收留這孩子!」
純粹的靈魂是巫女的所愛,不論其外貌。
話音剛落,從背後響起厚重的鼓掌聲,從陰暗角落出現了修長的身影,山羊頭骨讚嘆道:「這位小姑娘眼光真好,牠是本店的熱門商品之一。」
「隨著餵食的飼料與相處方式不同,牠的外貌和性格亦隨之改變。」惡魔開始自顧自地介紹商品,他將雙手置於背後,彎下腰將其視線與巫女同高,「在東洋之鬼手中會長成什麼模樣,實在令人期待。」
頭骨之中的眼珠子全都注視著巫女,以及與巫女外貌相似的鬼女,空洞的眼窩似乎在打什麼鬼主意,又或者沒有?他將惡意埋藏得太完美,難以猜測。
「我們到客廳促膝長談一個好價錢,如何?」牧人側身做出「請」的手勢,邀請眾人到樓上坐坐。/
「沒事就好,妳可別勉強。」雖然不覺得這對姊妹是像凡人那般容易受驚嚇的,但說不定有萬一呢,比如遇見了所見之物恰好揭開了他們內心最深處的疤痕,傷口癒合了,但痛楚會永遠留在心裡。
有人說人類是堅強的、同時也脆弱的存在,人可以堅強的忘記所有恐懼,只看見眼前的抉擇,亦可以脆弱的被困在已成泡影的過往。
埃里通常不憐憫人類這般矛盾的心理,大多時候,他們不過是咎由自取。
不過既然朋友一場,關心一下也並不奇怪。
聽見突然上前搭話的店主,埃里心裡警鈴大作,他不認為這位也許在種族上與他有些相似的人是好人,至少不會是個好相與的。
他從對方的眼中讀到掠奪的慾望,顯然對方所求的不是錢財,而是他們身上的某一部份,可能是身上的部位,甚至是整個身體,乃至於生命。
「灯巫女,妳要去嗎?」若是契約主要去,他自當是要跟的,詢問的同時拋了個眼神給在旁邊四處張望的梅雪凊,龍族青年回了他一個意義不明的眼神,一旁的紅衣男子一臉嫌惡地盯著籠子裡亂叫的羔羊。
「你們上去吧,我和蘭兄會繼續在下面這裡轉轉。」
想來也不是幹什麼正經事,但至少是不會搞破壞的,這兩條龍會互相牽制,「有緊急事態我會上去的。」/
一雙赤目直直盯向披上紳士之皮的山羊,巫女肯定他是打什麼算盤,畢竟是屋主又是商人,此處規則由他而定。
許是好勝心作祟,許是不滿被打量,許是決意再得到純粹之魂,巫女一口答應了牧人的邀請:「當然。」
就讓我看看你在打什麼如意算盤,老山羊。
她接受了惡魔邀約,參與這一場賭局與博弈,輪盤上的珠子開始打轉,請拭目以待,笑到最後的是紅與黑呢?
一轉剛才嚴肅的天狗面,回頭展露笑顏,向兩位龍族青年揮揮手便踏上樓梯。
隨後的鬼女神色凝重,在店主出現之後她便緊閉著嘴,藏於袖子中的手沒有再放開過骨刀。
若有任何不測,她已經做好身為承厄容器的覺悟,以自身為祭,與不懷好意的惡魔同歸於盡。
「請坐。」領三人到樓上的茶几處,已在無聲之間備好三張椅子,待女士都入座後便開始掀開序幕。
「東洋之鬼光顧寒舍,乃是敝人的光榮,在此先感謝兩位動人的小姑娘。」掌心置於胸前,先奉上崇高的敬意,以謝顧客的光臨。
「事不宜遲,馬上進入正題吧。」一聲響指後於牧人身後出現了
羔羊們所堆疊而成的王座,他如世界之主般登上王位,「以物易物,相信不需要敝人再解釋。」
「奴家當然明白,請問先生想要——」當巫女準備取出籌碼時,牧人輕擺右手示意巫女停下動作,無溫度的頭骨似是在笑。
「請稍勿操,敝人不求福亦不求咒。」其中一隻手聳起了食指,先指向巫女再筆直指向鬼女。
「
敝人想要您們其中一個。」
「
狂妄之徒。」沙啞的嗓音如撕裂空氣,於袖中掏出骨刀之時,卻被大舌頭纏住手腕,舌尖捲上無指甲保護的玉指,一點一點地施加壓力。
鬼女咬牙強行嚥下苦痛,於舊傷之上施壓是漫長的折磨,可只要有一聲的悲鳴就是牧人的勝利,奈落紅決不會使他得逞。
「很好、很好,堅韌又美麗的東洋之鬼。」牧人為鬼女的能耐而鼓掌,大舌頭鬆開了束縛,沒收了危險的利器。
「
敝人愈來愈喜歡您們。」
/
在一旁聽著的埃里如坐針氈,倒不是真害怕契約主出事,而是認為店主是個沒事找事的、不怕把生意談崩的人,畢竟沒有人想在買東西談價格的時候被當成出來賣身的。
「以交易人本身來交易您的物品,聽起來好像不怎麼合理……」雖然貨品還是能送到交易人手裡,但交易人變成賣主的所有物,四捨五入賣主並沒有損失什麼,還白得了一個人──真是奇妙的邏輯。
「換個價碼?」如果對方堅持不改,那只能宣布交易失敗了。
只是單純要靈魂、生命或者某些能作為材料的皮囊的話,他有很多,不過還不到提出來的時候。
另一頭梅雪凊和蘭驀巖在底下打轉,蘭驀巖舉步維艱,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比較好,小小的空間有些逼仄,四處都是血腥和獵奇的氣氛,他感覺不太好,想要趕快離開此處回到卷軸裡去。
梅雪凊從手術台看到羔羊群、又從羔羊群看到一堆雜物,而後走到矮櫃旁,伸手拽了跩矮櫃,在蘭驀巖警告的視線下從裡頭掏出信紙,比了比禁聲的手勢,隨後打開信紙閱讀。
眼看損友表情複雜,蘭驀巖有些好奇,也湊上去看了一眼,隨即露出不忍直視的表情。/
「原來如此……非常抱歉,請原諒敝人的無禮。」風度翩翩的牧人修正自己的言行,單手置於胸口欠身,為剛才的魯莽而莊重地道歉,給客人不愉快的回憶是商人的失責。
但牧人實在難以壓抑興奮之情,他好想研究鬼族雙子,剖腹開肚探索皮囊之下的臟器,鬼族的心臟脫離肉體後還能跳動嗎?鬼族的胃臟能裝下一個活人嗎?鬼族的角拔去之後還能長出來嗎?
好想研究她們的身體,好想將她們拆解再組合,好想將她們做成商品。
如此扭曲的願望驅使牧人提出不對等的交易,雖說是人氣商品但說到底那肉塊是副產物,是羔羊們的渣滓所融合而成,試問無智能的生物怎麼能比美東洋之鬼?
況且生物只是一個美化後的稱呼,牧人眼中僅僅只是商品。
「至於換價碼……請容敝人思索片刻。」紳士勾住下巴思考,眼窩的空洞與無數的赤目,上下打量著巫女與鬼女。選擇哪一部分?白裡透紅的嬌嫩皮膚?鮮艷得如花或血的眼球?最後牧人將目光放在頭頂上。
「敝人想要客人的角。」
眼見息妹被冒犯,巫女心中不是很滋味,若不是受身份所限制,恐怖已經演變成腥風血雨,撕下大家閨秀的良善面具,化身為最惡的般若。
忍耐啊,灯燭,不可讓狡猾的魔鬼有微笑的機會。
巫女沉著氣,含首原諒牧人的失禮行動並說:「這一次奴家就不多計較,如您所見息妹滿身都是傷痕,還請先生憐香惜玉。」巫女不想妹妹身上再一道傷痕,過往她所承受的痛苦實在太多、太多……不容許任何人再踐踏滄桑如枯海的心靈。
被牧人打量時姊妹倆心裡也不好受,她們同樣討厭成為他人的囊中之物,討厭被追捕討厭被當成獵物,一個暗忍怒火一個忍耐克己,直到牧人道出新的價碼時,一瞬間難遮肅殺之氣,一個瞪眼怒目一個抑壓殺意。
片刻的死寂後巫女整頓好情緒再開口,盡量保持語調的平淡,以和平的方式告之:「或許西洋之人不知遠東的禁忌,鬼角是我等鬼族的驕傲亦是不可或缺的象徵,其地位等同於心臟,絕對不可施予他人。」
「喔,是嗎。」牧人言道。真可惜,牧人心想。
「抱歉敝人不懂東洋禮節,請容再敝人思考。」不可要求雙子其一,以鬼角作為價碼也被回絕了,到底有什麼部件是與噗啾噗啾價格對等,且不會再冒犯到東洋之鬼的底線?瞥望鬼女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繃帶之下仍然滲出血液。
「一公升的鮮血如何?」牧人提出了他認為不會很過分的價碼,一公升雖多但還不致死,況且魔女與常人之軀有別,區區鮮血何以畏懼?
鬼女聞言後便挑起眼眉,取一公升鮮血雖不會立即其性命,但幾乎一隻腳踏入三途川,此刻該慶幸她沒有渡過三途川的資格嗎?真是諷刺。見當主似乎沒有不悅之情,於是鬼女捲起衣袖……此時巫女伸手制止妹妹的動作,寵物是她想要的,怎麼可以讓妹妹代姊姊付款?
揚起白袖露出白皙的手腕,尖銳的指甲抵住動脈處,在動手之前巫女再三確認,「只要鮮血沒有其他了?」
「對,只要一公升鮮血。」
「說謊的人要吞千根針割小指。」巫女笑曰。
「當然,敝人是守信用的商人。」語畢牧人便取出玻璃瓶,用作承載鮮血的器皿。
手腕於瓶口上,吸吸吐吐,指甲一插入皮膚後便一氣呵成,割上不深不淺的傷口,鮮血隨即湧流。
埃里靜靜地在一旁看著,並不主動干涉交易過程。這不是屬於他的交易,他無權掌控,也不該那麼做。
「他敢不守信用的話,我和梅先生、蘭先生都還在這裡呢……」言下之意,敢在他們面前毀約或者黑心交易,他們三個魔女都不會放過對方的,梅雪凊向來好管閒事,讓他有找人麻煩的理由,他絕對會把找麻煩的對象整到精神崩潰想鬧自殺,而埃里身為重是契約精神的惡魔,對於毀約的行為最為不齒,自然想處置這種敗壞名聲的同類,蘭驀巖則是單純的路人被拖下水,正好他喜歡打架,不虧。
「我在這裡當見證人,不用擔心。」一有差錯,樓下的兩位就會被支會上來,埃里說了這句貌似多餘的話,也有安撫其他兩人的意圖在,有任何意外,他會第一個幫忙扛下來,即便是要當場與店主翻臉。
確認以血液作為交換代價後,火焰惡魔從巫女身上察覺到一絲憤怒之外的情緒。
緊張?看著巫女盡量保持平和卻難掩猙獰的表情,埃里心頭瞭然,即便在場其餘兩位都不能再算作「人類」,她們的體質依然不如他們這些生來強悍的生物。
梅雪凊是個不怕疼的,即便今天有人有能力磨碎他的膝蓋骨,他也能一臉愜意地笑著,要求對方更粗暴一些,蘭驀巖皮操肉厚,取血只是小事,而埃里,在以惡魔之姿重生前體會過粉身碎骨的死法,如今已成能無限再生的不死之身,便是讓他斷手斷腳,他都能一臉雲淡風輕。
埃里思考著自己該如何幫助契約主,又不得干涉對方與羊頭惡魔的交易,血他是肯定拿不出來的,就算不懷好意的店主把主意打到他頭上,他身上也真沒有任何部位能給出去的,一拿下來,不久後就會耗盡生命力化作灰燼,血液他更沒有,他現在的外表就只是一張皮囊,沒有器官、骨骼,從傷口斷面看進去只有火光。
看著血液緩緩流進瓶子,埃里皺眉,心道新的交易籌碼雖然合理了些,但未免也太折磨人了,若是體質弱一些的,怕是會在過程中痛暈,撐不到交易完成的那一刻。
他默默催動魔法,藉著寄放於對方身上的骰子將疼痛轉嫁到自己身上。他不怕痛,幫這點小忙不過是舉手之勞。/
痛覺開始漸漸緩和下來,然而流失的鮮血不會回來,原本嫣如櫻的膚色逐漸蒼白,眼前的景色開始潰散化作薄霧,無垢的衣裳上綻放了朵朵紅花。
最終不敵暈眩感,坐在椅子上閉目,纖細的手勉強支撐著頭,不讓其垂下,不容許自身露出軟弱的一面,即使即將昏厥亦不能捨去身作當家的氣焰,氣勢一旦弱下便是敗北。
「交易完成,然哉?」巫女用上僅餘的力氣,勾起嘴角,擺出上位者最後的自傲,維護她的身份與形象。
「是的,您們可以帶去噗啾噗啾。」牧人將珍貴的血液收妥,起立向客人敬禮。即使如此虛弱不堪,仍然堅守其上位者的姿態,不容任何與之相違背的舉動。
美麗的東洋之鬼啊!如果能將她們收入囊中該有多好?一定會成為最珍貴的商品!
鬼女靜觀其變,聽交易已完全便取出了木輪所製的止血藥,送入當主的口中。無情之鬼仍然沒有放下警戒,隻目打量牧人心中所想,隨後如此言曰:
「血鬼之血能燃燒憎恨之物,不論是何物,不論是何人。」
「只要我等有意,一切將歸塵土。」
賽之鄉的二當主警告商者,其勢與大當主相實,甚至更具冷冽的殺意。
「敝人明白,一定會好好運用珍貴的血液。」牧人點頭並向眾人做出「請」的動作向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