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顯得有些熾熱，片片金黃落在人景物上，碎成斑駁。
吃飽後的精神總是顯得有些倦怠，於是為了讓自己提神，青年便隨意步出教堂，挑了個方向走了過去。

他沒有目的地閒逛著，直至被鑽入鼻尖的香氣勾起了些許興致，這才認準了方向走去。
說起來前陣子的信徒送的花好像謝了，空了的花瓶放著也是無趣，買點替代品也不錯。

那間花店或許可以說是十分明顯，遠遠地就能看到門外擺放著一盆盆花卉，雜揉的香氣散逸於空氣中。
但當他走到門前，卻看到了有些意想不到的光景——蒼白的少年店員自臉頰上伸出有如海葵般的觸手，其中抓著隻掙扎鳴叫的小鳥。
啊啊……原來是同類嗎？真是太好了呢。
下意識地舔了下唇，他愉快地往店內走去。

白蘋原本坐在櫃檯前，百無聊賴的晃著腿。今天小店買氣不錯，下午有幾份需要外送的訂單；紅蓼自然不可能讓白蘋去送，便讓他獨自留下來顧店。

顧店不難，附近會來光顧花店的幾乎都是些熟面孔的老客戶。更何況是平日下午，忙碌工作的人們幾乎都被困在高樓裡，鮮少在街道上走動。

陪他的除了滿室鮮花外，就只有在遮雨棚下庇蔭乘涼的麻雀。

白蘋趴在櫃檯前看著一隻隻渾圓蓬毛的麻雀，只覺得那些可愛的小東西拔毛之後大概也會是好吃的小東西。畢竟在本質上，所有生物都是由血肉組成的。

「一隻就好、一隻就好……」白蘋盯著麻雀，喃喃唸著。雖然飢餓感揮之不去，但他沒忘記監護人的交代，先確認了四下無人後才出手。

猙獰糾纏的血色觸手從他清麗的左臉盛放，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向陰影處的麻雀們，逮住了其中一隻。

「嘿嘿。」被纏捲的鳥兒不斷掙扎，直到落入少年白皙的手裡。只是還沒等白蘋想好要怎麼處理他的小獵物，朝花店走來的人影便讓他警醒的抬起頭。

……應該沒被看見吧？少年心底猶疑，想起了紅蓼多次交代他在人前曝露宿者身份是多危險的事，脊背一陣發冷。

「您好！請問需要什麼？」白蘋將麻雀一把塞進抽屜裡，若無其事的揚起待客用的漂亮笑容迎向對方。

與此同時，他也下定了無論如何都要裝傻到底的決心。

「午安，我的弟兄，願主賜予你美好的一天。」無視抽屜傳來的聲響，他揚起溫和笑意，一如平時地用這一句話與抬起一手在胸前劃出十字作為開場白，而後將手心貼在胸前打量著人。
看起來是個漂亮的孩子，不過這瘦弱的身形，大概吃起來不怎麼好，還比不上前幾日蒙主寵召的那位弟兄呢。
不過算了，只要是能為主獻身，讓主更快降臨世間就是好事。

「請問有白百合嗎？」腦中轉過那些念頭，艾狄斯特面上神情卻是不變，「潔白的花象徵純潔，我想用它來妝點教堂的話，神會很高興的。」
待染紅的時候，也會更加漂亮，那想必就是主會喜歡的顏色了吧。

來人說的一大串話裡，白蘋只能理解隻字片語。不過這也就夠了。

「我們有白百合，你要幾支？」

生物本能讓抽屜裡的麻雀撲騰一陣子後，在黑暗裡短暫的安靜下來。白蘋走出櫃檯，往一邊放了白百合的長花瓶走去。

過去沒有人特意教他日文，紅蓼的日文也沒有比他好上多少；不少詞句用法都是街坊鄰居來買東西的時候教他的應對敬語，可白蘋說起來怎麼都有股不三不四孩子氣的味道。

「還有已經包裝好的，也很漂亮喔！」白蘋標緻的臉上滿是乾淨的笑意，只是話音剛落，抽屜裡傳來的啾啾鳥鳴就讓少年的笑容凝固了瞬間。

「……大哥哥您要送人的嗎？」他撐住笑容，故作無事盡責的向眼前一頭長髮的男人開口。

真有趣，他看著眼前少年這麼想著。
明明看起來純真如天使一般，可卻懂得隱瞞，相衝突的特質在同一人身上展現竟會如此有趣，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對方呢？

「十支。」獻給神的自然該是十全十美之數，「是的，這是獻給神的貢禮。」
他的視線飄向又重新鬧騰起來的抽屜，帶了幾分好奇地開口問道，「不吃掉嗎？」
若之前沒看錯的話，那應該是捕食的舉動沒錯。

「吃掉什麼？」

拾掇百合的動作沒停，捲翹的髮落在白蘋頰邊，掩去他的表情；再抬起頭，少年依舊是天真柔軟的模樣抱著花束、擺放到台面上的包裝紙上。

「那可憐的小鳥兒啊。」他噙著笑道，「還是您只想玩弄牠而已？嗯，的確物種不同，牠們並非適合獻給主的羔羊。」
「啊，請原諒我的唐突，實在是能遇到同類太讓人高興了。」像是此時才想起自己的冒犯一般，他平抬起一隻手，讓自己的碎片自袖口鑽出，化成一隻蛇的型態，表明自己的身份。

「能在如此美好的天氣相遇，想必也是主的旨意吧，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多認識您一些呢？」

從對方袖口裡探出頭的蛇散發出不妙的氣息。白蘋本能的朝後退了一步，幾枝還帶著露水的百合跟著滾落在地、沾染了塵土。

「……同類？」從對方長長的一串話語裡，他敏銳的捕捉到這個詞。

自從跟著紅蓼後，他就沒看過其他的「同類」。
在白蘋的認知裡，只知道一般人會害怕像他——和曾經在實驗室裡一起生活的同伴們一樣、有「觸肢」的人類；而紅蓼也未曾和他多談過這件事。

他不知道邪神的碎片所喻為何、也不知道還有其他種類的「同類」。

蒼白的少年警戒的看著那條蛇，又抬頭看了看站在原地對他微笑的神父。

不要跟陌生人說話、不要吃陌生人給的東西。
外面的世界有很多壞人。紅蓼曾經再三交代過他，而根據他的判斷，白蘋能確信眼前這個袖子裡藏著一條蛇、還一直說著他不懂的話的人絕對不是什麼好人。

「……我跟你才不是同類，我不要賣你花了。」他戒備的盯著神父與他的蛇，只覺得這個人滿身都是令人不安的氣息：「你出去，不然我要叫警察來了。」

「餓了的時候，不想吃人嗎？」相較於對方的緊張，他態度不急不徐，還有餘裕伸手輕搔小蛇的頸處，「有的話，我們就同為主的使者沒錯哦。」
纏繞在手上的黑蛇吐著蛇信，乖巧地盤在他手臂上。

「您沒與同伴獵食過嗎？」聽起來對方似乎並不知道其他宿者的存在，這讓艾狄斯特有些許訝異。
莫非是獨行者的同時也沒遇過其他宿者？這可真是有些稀奇呢，就連他也偶遇過其他人多次，畢竟人少之處總是適合下手覓食的。
說起來，其實他也不確定對方是不是真的沒有同伴，不過既然對方說的是報警，那麼看來此處只有他一人的可能性很大呢。
這樣想著，小蛇便蜿蜒落地，直起身子看著少年。

「……我沒有想吃人。」白蘋盯著小蛇，想起什麼似的喃喃否認。

地板上的蛇昂首吐信，搖晃著表現出攻擊的姿態；像是聽見白蘋的回答，小蛇下一秒便嘲笑似的咧嘴露出毒牙朝他的方向撲去。

白蘋矯捷的在狹小的空間內避開黑蛇的撲擊，反手拿起一邊的掃帚揮向轉頭繼續朝他咬來的黑蛇。

黑蛇的尖牙深深釘入掃帚柄，蛇身纏上木質的柄身後便怎麼也甩不開；白蘋當機立斷拋開掃帚，黑蛇卻轉眼膨脹了數倍、絞斷了不比少年手臂粗上多少的掃帚柄。

巨大的黑色蛇尾掃過，掀翻了店舖裡擺滿層架的花器、落了滿地殘敗；白蘋下意識往後再退，纖細的足踝卻碰上冰冷的牆面。

「我沒有吃過人……」他在陰影裡仰頭看著巨大的黑蛇，直直地與蛇類冰冷的眼神對視；只是用碎片反擊的念頭才剛出現，少年便驚恐的以手掩住自己的左臉：「我、我不可以再——」

「沒有吃過人？」他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一般，忍不住輕輕笑出聲音，「主是嚴厲的，給了我們力量的同時，吃人就是代價。」
沒有進食的話，虛弱與無止盡的飢餓便會襲來，與一般人沒有進食的情況是一樣的，最終也會導致死亡。

「還是您不知道自己吃過什麼呢？」看著對方掩住臉的舉動，雖然不懂為何他要壓抑自己的本能，不過這不妨礙艾狄斯特的打算，「沒關係，將一切交給我您就會了解的。」
不懂得使用力量追尋真理的話，那就由他代勞吧，相信主也會滿意的。
於是隨著他的話音落下，黑蛇的蛇尾便彎了過來，捲上少年左腿。

黑色巨蟒自白蘋的腿迅速遊躥而上盤住他的腰身、手臂和脖頸，企圖用那長而曲折的身體將少年勒斃。
蛇體沉重的力道擠壓着五臟六腑，無力卻仍不放棄本能頑抗的白蘋已經被帶得雙腿微微浮空，無規律晃動掙扎。

黑蛇吐出冰涼的信子，帶着不祥腥鏽的腐爛氣息，雙眼直勾勾地彷彿凝視着倒影其中的、自己的獵物。

嗖——

一道冷厲銀芒倏然割裂黑蛇細豎的瞳孔：一截尾端銜接了鏈鎖的金屬色短棍破風直來，如長釘般朝蛇的七寸刺去。

饒是那層覆在蛇體表面鎧甲般的黑鱗竟也被那節不起眼的鏈棍狠狠貫穿，整條大蟒被作用力釘進早狼藉成一片的地上。但分離型宿者的碎片遠比外表看上去的堅硬，這讓原本直擊要害的攻擊硬是產生了些微偏移。
遭到攻擊而吃痛的黑蛇顧不上到嘴邊的獵物，纏住白蘋的身形迅速潰散撤回到牠的主人身邊。

「——這裏不是你的餐廳，神父。」

花店門口不知何時站了一個高大的男人，他露出的額頭和臂膀上滿是汗水，帶着粗重卻異常穩定的呼吸，像是才剛從遠處倉促趕來；男人陰着臉讓五官顯得更加兇惡——就和他甩出的鏈棍同樣毫不留情。

跌坐在一旁終於恢復了呼吸的白蘋倉惶擡頭望向面前兩人，在看見熟悉的面目和那件繡着店名的土黃色圍裙後，才終於顫聲叫了店長的名字：「紅蓼……！」

祁紅蓼一揚手臂，將插在地板上的鏈棍收回，跟他手中另一段同樣材質的金屬棒接成一柄長棍。他的視線掃過身處混亂中心的長髮男子，邁步走進店裏將櫃檯旁瑟縮的少年拉起。

白蘋精緻漂亮的臉蛋上有輕微擦傷，身上的衣服也不知何時刮破了幾道口子。

「乖孩子。」紅蓼摸了摸白蘋的頭，單手執棍格在自己和那個來路不明的宿者身前，對被他擋在身後的白蘋交代：「回屋裏換套乾淨的衣服。」
「那、那你呢？」白蘋看著紅蓼的背影和逆光的長髮男人，驚魂未定的問。

祁紅蓼沒有看他，只定定看着那個神父裝束的宿者。

「我很快就過去。」

疼惜地撫過蟒蛇身上的傷，與其五感共通的他自然也能感受到那痛楚，單這一下艾狄斯特就知道了眼前這人的實力在自己之上。
真可惜，此時的他才了解為何先前少年一直不使用碎片力量反擊了，想來是因為這名男子的關係吧。

「失禮了，原來是有了飼主呢。」他看著聽言離去的少年有些惋惜，不過也清楚此時不適合戀戰，於是讓黑蛇的型態轉變為一隻禿鷹，自己向門口撤去，「那麼，願神的慈悲常伴兩位。」
而擋在兩人間的禿鷹則發出一聲尖嘯，展開的羽翼幾乎遮住雙方視線。

顯然對方無心與他再做糾纏，祁紅蓼低嗤一聲，身體早已擺出了追擊的架勢。他腦中念頭轉得飛快，行動與否僅是一個瞬間就能決斷。像眼前這樣善於役使碎片仿生的宿者過去他也曾遇過不少，即便現在、紅蓼也至少有七、八分把握能獨自將其狙殺在此。

長而單調的平靜生活和滿室花草都沒能磨平罰者早已視爲本能的警惕，紅蓼並非沒想過會有宿者上門來，只是沒料到對方針對的目標會是白蘋。若襲擊白蘋只是將他誤認做人類捕食也就罷了，萬一那人是知道了白蘋的身份後行動，恐怕不會就此輕易收手。

放跑了這個宿者，只怕夜長夢多。

他始終明白這點。
花店位處市郊，臨近左右都是有些年頭的老社區，住戶也多半是賦閒在家的長者和主婦，真的打起來他又多有顧忌，難免受限。
然而狡猾的宿者不會給他太多思考的餘地，禿鷹扇動翅膀在狹窄的空間掀起強風。祁紅蓼甩棍劈開風阻直取禽鳥頭部，一擊揮下後藉着長棍及地時的反作用力將神器作爲支力翻身躍上，反手將武器貫透了禿鷹翅根的血肉。
某種濃稠的暗色體液濺在祁紅蓼滿是漠然的面頰。

斷了一側翅膀的鷹喪失平衡墜在地上，他擡起手臂蹭掉臉上的血，原本門口站着的神父打扮的男人果然已經不見蹤影。

「嘖。」
跑得倒真快，他想着擡腳出門就要追。哪知道才跨出店門口，後方不遠處就傳來一個老邁的熟悉女聲：「啊啦祁店長，發生了什麼事嗎？」

紅蓼先是一愣，隨後立刻反應過來。
不等他製造出更多噪音，回來前店裏發出的動靜就足夠吸引街坊鄰里的關注了。
「……青山太太。」他轉頭看見滿臉擔憂的老婦人正佝僂着身子緩步上前，祁紅蓼趕忙三兩步跨上前扶住老人解釋道：「沒什麼，有野貓跑進來打破了花盆。」
「啊、是這樣啊。」青山太太瞭然的點點頭，沒有就這番說辭多做追問。兩人簡單說了幾句家常話，老婦人便點點頭，又緩步走回她在附近的雜貨鋪裏。

祁紅蓼站在原處目送老人離開，還在她進門前朝她揮了揮手。
直到街上又恢復成以往的安靜。
罰者張望着遠處不知名的方向，神情凝重若有所思。半晌，他重重嘆了口氣，回到自己凌亂不堪的花店，拉下鐵門。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