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文注意]
今天是端午節,今天有關屈原投江的討論,又再次成為熱門話題。對我來說,要解釋屈原投江的理由,比起引用修飾隱喻太過繁複的〈離騷〉,或極有可能是偽託的〈漁父〉,我更傾向使用〈九章‧惜往日〉。
當然,〈惜往日〉是否出自屈原手筆,歷代已有太多質疑,包含修辭不漂亮、結構太混亂,而為它辯護的也不在少數。但我認為,假設此篇為屈原真跡進行討論,可以解答許多有關他生平、思想與際遇的問題,所以以下還是稍微談一下這篇作品。
(因為〈惜往日〉不算短,所以請各位自行查找原文,以下僅作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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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詩。」
到「卒沒身而絕名兮,惜壅君之不昭。」
我認為這是此篇作品的第一段,屬於屈原對自身際遇的回顧。這邊可以推測出,屈原屬於法家,他推行的改革方案即戰國時代最流行的法家政策。這與他在〈離騷〉中每言「規矩」「繩墨」是一致的。而他會因為貴族的反彈而失敗,也是命中註定的事情。
實際上,在屈原侍奉的楚懷王登基前,楚國就曾展開過激烈的法家改革,亦即楚悼王時期的吳起變法。楚國是貴族裙帶政治氣息濃厚的國家,法家政治必然損害其利益,因此悼王一死,吳起就被萬箭射殺於悼王靈柩前,死狀悽慘。
相較於吳起是外國人,屈原的身分則是貴族,理論上他的執政應該較吳起更有優勢,但因為懷王的聽信讒言,屈原最終失勢,在懷王客死秦國,其子頃襄王即位後,再度受貶,最後自殺。
從「君無度而弗察兮,使芳草為藪幽。」
到「諒聰不明而蔽壅兮,使讒諛而日得。」
我認為這是此篇作品的第二段,是屈原對懷王的批評。這段有兩個重點:
一、國政是否清明,仰賴君王對賢臣的信任:屈原列舉非常多的例子,正面的有齊桓公與伊尹、秦穆公與百里奚等;反面有吳王與吳子胥、晉文公與介之推,說明君王與賢臣能密切合作,國家昌盛指日可待,反過來說,君王遠賢臣、親小人,任何政策均不可能推行成功。
二、懷王的放逐賢臣,絕不止於屈原,很可能是整批政治集團的失勢:在〈離騷〉中,屈原曾說「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冀枝葉之峻茂兮,願竢時乎吾將刈。」培植幼苗,等待收穫,極有可能是培植後進的隱喻。根據研究,三閭大夫一職,很可能是教育年輕貴族的官職。依上述推測,屈原有自己建立的政治集團,他的失勢,很有可能導致大批賢臣同時離開朝廷。所以〈騷〉中他說「哀衆芳之蕪穢」,〈惜往日〉亦說「使芳草為藪幽」「何芳草之早夭」。更糟糕的是,在此後楚國政治每況愈下,有識之士明哲保身,「微霜降而下戒」,大抵都不敢說話了,因此「讒諛日得」,國政大壞。
從「自前世之嫉賢兮,謂蕙若其不可佩。」
到「不畢辭而赴淵兮,惜壅君之不識。」
這是作品的最後部分,包含他對頃襄王的責難,與自己對楚國政治的總結。
為什麼我會說這段開始,屈原批評的對象變成頃襄王?因為此段有這句話「自前世之嫉賢兮」,聽信讒言,隨便貶黜賢臣的前代君王,除了懷王之外,大概不會是別人。
再者,此段屈原說「願陳情以白行兮,得罪過之不意。情冤見之日明兮,如列宿之錯置。」他認為自幾沒有罪過,這事實堪比天上星辰的運行般不證自明。根據清代學者蔣驥的研究,屈原一生中被放逐二次,懷王將其貶於漢北;頃襄王則流放他到江南。兩次貶謫中,懷王並沒有治罪,只是疏遠他而已,但頃襄王卻給了他莫須有的罪名。屈原在〈哀郢〉中曾說「信非吾罪而棄逐」,正指此事。足見頃襄王對屈原一派,較之懷王更為惡劣。
至於屈原對楚國政治的總結是什麼?他說「乘騏驥而馳騁兮,無轡銜而自載;乘氾泭以下流兮,無舟楫而自備。背法度而心治兮,辟與此其無異。」騎著快馬卻不配韁繩,要度過急流卻不備船隻,背棄法治恣意為政,就是這麼危險!語畢,屈原即投江自盡。
歷來文人抨擊〈惜往日〉的很多,有人說這篇臨終之詞言語錯亂、邏輯不通;有人說屈原攻擊君王太激烈,他的自殺又限君不義。但對我來說,沒有人比屈原更熱愛他的國家,也沒有人的頭腦比他更清楚,所以他才會在死前仍叨叨念念──政治要按照規矩來,不是你國君或貴族說了算的。
我一直覺得中學補充教材不收〈惜往日〉很可惜。它必然上不了課本,因為它爭議太多,又不夠有代表性。但它作為屈原的絕筆,是他一生的回顧,也是政治思想的總結,很適合作為課外補充。更重要的是,它的文字相較於其他作品不算太難,譬喻跟用典雖多,但都不難解釋。希望在今天分享這些,可以給大家聊作茶餘飯後的談資,謝謝看到這邊的各位。
(由於我離開研究所日久,這些文字必然有很多謬誤與腦補,也歡迎大家提出討論。實際上,關於楚辭的誤解有很多,包含「〈懷沙〉為屈原絕筆」、「〈哀郢〉係屈原哀悼郢都被破」等等,都是很有趣的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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