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4

天剛亮起，又是有為青年美好一天的開始了。

打理好床鋪，洗簌標準秒數，換上整齊軍裝，走出寢室時和前後輩打了招呼，邊走著邊在內心給自己打上一個幾乎滿分（沒滿的原因是覺得長得太帥對不起世界，減點分），皮傑爾滿面春風的翻出筆記本，看看今天的行程是……

FUCK，第一個就要去跟那群廢物長官報告。心情瞬間跌落谷底，愉快的春天綠油油草原變成一坨屎意。

想到前陣子負責供應穀糧的工廠發生氣爆，導致城內糧倉短缺，從他城來的緊急支援卻先分配給政官和軍中高層，看到那些奢侈餐點配上油光滿面的嘴臉，實在很想叫他們去把肥肉榨出點能貢獻的東西。

況且還是他最不想報告的內容。男人無言地看著文件，他的長官已經無消無息快半個月了，還讓身為直屬部下的自己去調查他的「犯行」，搞得皮傑爾都想乾脆以下犯上，了不起他就跟中將一樣搬離德國，當個異國瀟灑青年。

唉，突然想念起老大在的時候……

悲傷完還是要做正事，畢竟他現在證據仍不足，至少還需要有相關證人，下剋上這件事還是只能先想想。皮傑爾搖搖頭，給自己重新打氣，挺起胸膛正直後背，正經模式on，邁開大步往長官室走，而前方正走來一抹人影，認出對方肩上軍階，他立刻蹬地彎肘。

而維持兩妙的姿勢，卻在看清來者後，和著那張俊臉，化成了誇張的模樣。

兩聲敲應，房內的男人擺手示意了門邊的衛兵讓人進來，而他頭也不抬地，繼續翻閱著手上的文件。

厚重的木門拉開，幾步的踏地聲，卻在等上好些分，應有的報告始終未傳入耳裡，遍佈皺紋的面容蹙起眉，正想看是哪個小毛頭這麼無禮，那一抬眼，胸口頓然彷彿重擊般，手中的紙張隨著動作一滯，幾張落於地面。

一身軍綠，金線紅底，熟悉的身影，最不應該在此時出現的人。


「一切都還好嗎，兄弟。」

向著面露驚慌的部下，奧利弗勾起嘴角，揚起右手做了招呼──


很錯愕，對吧。

▸0821

這次的歸途，對有人來說是喜，也有悲，好壞相參的結果下，便是許多不脛而走的流言蜚語。

披回了熟悉戰袍，參與重要的戰略策議，幾乎是直接歸隊的舉動，除了讓大多的士兵感到振奮，更多的卻是困惑──即將進行權位變動的重要時節，曾是軍隊裡的中流砥柱的男人，卻在這時候回來了，以『中將』之姿。

「哈特曼中將這次的回來，是為了與各位不做事的廢物高官爭奪權利，並且將以壓倒性的勝姿奪得這場權位大戰──」

「就算穩贏，也不想。」不澄清謠言就算了，還跟著加油添醋。大力捏了把皮皮下屬的臉頰，奧利弗挑著眉，直到青年痛得求饒才鬆手，「最近太閒了？」

「沒沒沒──忙、超級忙的！中將您都不知道我們最近忙到爆炸啊！」捂著腫紅的一臉，皮傑爾說話時還閃得特別遠，免得他的長官先生怕不夠平衡，另一邊也要捏一把，「雖然都是些小紛爭，但最近鬧事的人可多啊，前些日子朔私下有聯絡我，晚點還想向您請教些問題的。」

「紛爭？」奧利弗回想起這禮拜在鎮上走著，雖然老一輩的居民見到他依然熱情，但確實也發現到市民會刻意避開軍人──正確點來說，是持槍或帶有武器的人，若是由於皮傑爾口中說的『紛爭』的話……收起方才與下屬調侃的語氣，他歛起眼色。

也許這趟回來的目的，又多了項要事。

「中將，雖然我相信您不會是因為那些可笑的謠言，但……能不能告訴我，您『回來』的理由，是什麼？」

小心翼翼的詢問，此刻青年的面容上也不再見玩笑，而是帶著一絲戰戰兢兢。

奧利弗沒有回應，只是將目光擺向不遠的門邊，隨著逐漸接近的靴踏聲，不久闖門而入的憤怒男人，他才緩緩開口道：

「這是，第一個。」



「哈特曼，混蛋、我不是叫你別回來嗎！」

剛從軍醫室直衝回來，一見到揚著笑容的老友，法蘭克只覺得他血壓要爆炸了。

／

前任與現任，皮傑爾雖然很想知道兩位長官到底在小房間裡談論什麼重要大事，但被下令滾一邊去的自己只能哀聲兩句，抱著一疊文件乖乖回去辦公。

等到青年走離後，法蘭克將門鎖扣上，回頭去怒瞪那不該出現還毫無悔意的男人，無奈頭上的傷口正隱隱作痛，他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讓情緒稍微緩和，最後像認命般地，還是白了奧利弗一眼。

「我好不容易才把那封信送出去，你是有收到還是沒收到？」

「沒收到的話，應該就會變成你光榮殉職的消息，叫我記得回來參加軍葬吧。」

一語落下，徹底讓空間靜悄無聲，餘下窒息般的沉默。

「……所以我該慶幸，你回來不是來見我的屍體──才有鬼！」上前反手扯住奧利弗的衣領，壓抑不了的怒氣讓法蘭克難以忍受，管他媽的頭痛！

「我拚死才把信交到能信任的人，就是要你無論如何都不准回到這裡，你明知這件事有多危險，為什麼還要回來！」他甚至都開始後悔一聽到消息就離開禁閉室，才不至於現在要在這氣到吐血，「我只要再撐一會，就能抓到那群人的證據……」

「然後在你終於找到時，就在你面前，連同你的部隊全部都被肅清，一個也不剩。」不在乎那扯緊的力道，奧利弗只是瞇起眼眸，目光自滲血的繃帶挪下，最終停留在友人複雜的神情上，「那傢伙回來了，我知道。」

視生命如錢財，以士兵生死為籌碼，以此做為踏腳石而高攀而上──曾是眾人仰慕的對象，他引以為傲的長官。

「……哈特曼，只想求個安穩，真的這麼困難嗎？」

挫折、無力、更多的疲倦感，看著奧利弗鼻樑上的傷疤，法蘭克鬆開了手，歛下的眼色不知該放哪，只能垂落於地磚上，阻塞於心中的沉塊，僅是嘆息也不得出口。

十年，二十年，還有多少年，還要多少人，才能為這塊斑駁不堪的土地，寫下和平兩字。

沒有再將話說出口，奧利弗抬手拍了拍友人，讓他先去休息，這些日子已經夠折磨他了，再多的打算也等改天再說。

他們想要的很單純，只是那簡單的另一面，是不知盡頭為何的去路。

▸0822

代替那傷口裂開而被軍醫威脅拖回醫療室的朋友，處理完桌面一疊疊看了就躺一片腦細胞的資料，奧利弗離開辦公室時外頭已經全然黯下，不見月亮，倒有幾粒星子閃爍，讓夜歸的人不至於感到孤獨。

果然對文字還是很不擅長啊，想想早年待在軍隊時，這種寫的密麻的文件審核也幾乎是交給下屬，真虧法蘭克能忍受他這壞習慣哈哈。

說起來，教練考試的結果不知道怎麼樣，沒意外的話這幾天就會送來成績書了。會幫自己簽收郵件的室友，從他離開臺灣也好些天了，應該也已經看到房間內的模樣了，怕是若見上的話，沒給唸上一個月也不會原諒自己吧？

抬眼瞧望著夜空星光，嘴角勾起勉強的笑弧，再見一面──他會盡力，讓這件事不會成為奢望。

／

隨著合約履行，在戰爭結束後，這裡就不再是危險的邊境之處，進駐於此的軍人也在長官的推薦下分發到其他地區，對比起奧利弗退伍時，現在軍中熟悉的弟兄確實又少上一些。

老實說，這並不是壞事，不如說或許才是最應當的發展。

一個國家、城鄉都市，甚至是村莊部落，無論專政體系為何，世襲制度也好，民主選舉也罷，勢必都需要有隻領頭羊，就如同在大自然的世界中，獅王的存在對獅群是必然，對於「團體」的社會，若無人建立起立於眾人之上的威嚴，各懷人心的狀況下，衝突也不過是家常便飯。

對於貧乏弱小的邊界村落，具備強大軍火的軍人可以說是最值得依賴的對象，但當許多的村落匯聚而成了「城市」後，曾經掌握的權利就不再只是軍隊的囊中物，而是隨著逐漸構築的相關機構劃分出去，名為主權的大餅，將由更多人來各自瓜分。

看遍了這幾十年來的風風雨雨，比起出生入死這種革命情感的理由，他對軍隊的想法，更多的卻是由貪婪和腐敗堆積起的厭惡。在誓死守護的家鄉面前，他能以這身分為傲；可當保護的對象不復存在，由屍首疊蓋起的的軍徽就只是永遠無法醒來的噩夢。

但他仍必須在這糜爛不堪的泥濘中立足。

蹲坐著樹墩，掌心撫上胸前鼓起的口袋，猶豫了一瞬，奧利弗還是沒抽出菸盒，而是繼續瞧望著林間那一座座腐朽的木牌，讓芬多精來取代尼古丁。

而該是寧靜無聲的森林，被細枝踩裂的劈啪聲劃破沉默，他頭不回，眼也不抬，只是歛起了思懷，不帶情緒的面孔覆上冷漠，儼然不怎麼歡迎來者。

「真可惜，我還以為能聽到懷念的稱呼。」

「位階相同，也沒上下之分了。」

聞言，那人只是笑哼了聲，即使相隔幾步之離，他的步伐不再前進，維持住倆人最後的底線。

男人彎起僅存的一眸，為即將要展開序幕的遊戲而勾起笑意。

再汙穢，再險惡、他都必須在淤泥中穩有一席之地。

否則，他將連反抗的刀刃都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