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迎接下一個季節的到來；待雪溶解浸入土壤，讓冷水為大地灌溉，將沉睡中的新土喚醒。
如此一來，埋在底下的生命便會被告知另一個季節到臨。

為什麼，選擇去記憶呢——

這裡的天空是永遠不會退去的黃昏，有時陰霾壟罩著平原，越過山頭覆蓋青地。它染著昏暮色踏越植被，一片又一叢；從諾里奇蔓延、一路東向跟隨日冕落入倫蒂尼恩。

它祝福道。
替天屏遮上瓏紗，讓奧克尼的徬徨自西南墜往康瓦爾。溶進那處如死湖寂靜的森林裡。

為什麼——

漆黑的幽體行走在霜雪上，彷彿過去具體化而排成列隊，成群佔領了現實空間。最初開始時，黃昏並非向暮，是純淨、無暇，毫無機質也沒有被汙染的黑暗。

它沒有知性、沒有知覺。只是單純聳立在原地，分不清頭面部的頂端一動也不動，讓霧霾多出一柱肉眼可辨認的標竿。

為什麼，要拒絕看見。

存在本身不具備任何含意。
不停溶解表皮又不斷再生的黑暗，對著空無一物的白色遠方低吼著。

……一切都毫無意義。

它落下第一個想法，卻連意識到自己擁有『意識』這點也辦不到。

不斷在漆黑頭部裡轉動的白光構成視覺，形狀有如孩童拙劣地以蠟筆在團塊上塗鴉，歪斜的線條扭曲地收束、又顫抖著分離彼此的聚合點，以至於它的視野也像持續切換中的觀察鏡，無法正確聚焦在任何一處。

忘了嗎。

正在失去形體的妖精們在各地遊移著－－他們身上的肌膚逐漸剝落。
起初，是遺忘一些日常的事情；『真奇怪呀——』，剛才說過的話在下一刻會從記憶裡消失，就像是從來沒發生過那樣，他們並不在意。

不看嗎。

失去光澤的手腳部位開始散發黑霧，原本美麗、透亮，有如將絲絨縫入肌理的外貌像是染上瘟疫。無可救藥地、一點一滴，侵蝕進指甲、手肘、頸部、臉頰，最後是眼珠。
那樣子有如被異生物從精緻修長的大耳外廓向內裡侵入；意識被逐漸吃掉的感覺相當朦朧，卻在恢復神智的同時感到痛苦難耐。

不要拒絕——

佇足在平原霧霾中的幽暗傾聽著、看著。
他的表皮溶解後掉入雪地裡，污染了雪的潔白。

他們(妖精)抱頭尖叫——哭嚎著尋求解脫。
它們撕扯外衣，露出更多更加難以入眼的漆黑，朝同胞們嘶吼。

——為什麼我會遇到這種事！
——為什麼你們什麼事都沒發生！

不可原諒。

不可原諒。
為什麼是我。

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為什麼是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是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是你嗎。

是你們害的嗎。

是你們害我變成這樣的。

對吧。

喂。

「喂。」

覆蓋整片大地的混沌之中，他，聽到不一樣的聲音。

他(摩斯之王)，稍微凝聚起視線，試著努力從白靄中找到發話來源。那是一個趨近要破春的日子；冬天結束她的旅程，決心落腳在池邊為土壤捎來生命的時節。

茫茫霧霾裡，覆蓋在黑紗之下的清澈雙眼十分耀眼，讓黃昏(伏提庚)一下子就找到方向。

她挺身握著杖，一襲黑袍正面對著他的視線。頂上的銀冠反射暮冬日光，那是他第一次覺得有光線刺入視覺裡，非常疼痛，但卻忍不住想看仔細。

「……退去吧，可惡的蟲子。」她舉起了長杖，杖頂上的光更加耀眼奪目。就像從來不肯在雲後現身、照耀不列顛土地的陽光一樣，刺眼到他忍不住後退幾步。

不知何時——這片雪原上多出了無數道鬼魅般的黑影。他隱藏起身軀，在與那些東西(摩斯們)同時目睹到杖頂光芒時，他，伏提庚，安靜地聽著它們一齊發出了怒吼。

它們朝那張依舊冷漠的臉龐咆哮。

為什麼不救我們——
為什麼拋棄我們——

光芒凝聚、膨脹、在空氣中炸裂開來。

那瞬間他聽見了那個名字。

『摩根——』

它們尖叫著消失在光線同樣迎來完結的時候。
他記住了，那個名字。

「摩根……摩根……」

啊啊……這次的身體已經不行了。他盯著那個轉過身的影子，牢牢地將她記住。

他知道下一次該怎麼做。

妳等著。

✴✴✴✴✴✴✴

「我回來了，沒什麼用的大家～～今天也有好好地掙扎生存嗎？」

剛踏入森林，原本只有樹葉摩擦聲的林蔭一下子活了過來。
西落的陽光折射在每一片葉緣上，黃紅色不曾在上頭退去——這裡是永遠的秋天，永遠的秋日。數以百計的蟲匹紛紛自陰影、枯葉下、石縫裡鑽出來，像訓練良好的隊伍一樣爬附在足邊。抬頭一齊對著國王歡呼。

『奧伯龍！回來了！』『奧伯龍！奧伯龍！』『奧伯龍！說故事！』『伏提庚！沒有！』『晚餐？』『人類很多！』

「喂喂……不是說了別爬上來，你們的足部有黏性，爬行的聲音會很吵啊。」忽略掉那些正要攀上披風與足部的多足蟲類，他背對著他們自顧自地往削平頂端的石塊上一坐。伸足跨在一旁碩大樹幹邊，仰頭斜躺著吃起有翅妖精遞來的蘋果。

這是夢嗎——
這片土地被陽光眷戀，無時無刻被光陰親吻過每吋自然。永不結束的黃昏此刻已落下，天光正升起，有如絨簾被粗繩拉往邊際。

未被採收供奉給國王的露珠在葉片上轉著。

「你……還挺趣味惡劣的嘛。」

他坐起身子，彷彿是在與空氣對話。

「看著我的夢，很有趣嗎？哎呀不對……以那裏的說法，用記憶來解釋會更好理解，吶？」

「我的記憶是屬於我的東西……沒道理要被他人一窺究竟，是吧，這也是隱私的一部分，請務必……確實，好好記住。」

跟隨著風晃動身軀、振打羽翅的蟲妖精們點過氣流，牠們晃頭、牠們困惑。不明白國王沒有將話語給予牠們的意思為何。

——直到其中一匹芋蟲妖精靠近露珠，牠圓滾又充滿好奇的複眼睜得更大。很快地，變成喜悅的模樣。

『奧伯龍的朋友！歡迎！』牠唱著，人類無法理解的語言頓時響遍森林。

奧伯龍的朋友來了！歡迎！
為他奉上新鮮飽滿的水果吧！用清晨的露水滋潤他的喉嚨！歡迎！歡迎！我們國王唯一無二的朋友！

蟲妖精們不停搖晃身體，齊聲唱著像是開心的歌謠；那是從汎人類史漂流到陌生土壤上、偶然被牠們拾起帶回森林的其中一張泡紙。牠們看不懂上頭的文字，但快要消失的圖畫上還能看見一對男女舞蹈，於是牠們替文字重新賦予意義，認定了那是在高興時要唱的曲子。

「等等，你們擅自高興什麼，我的話都被打斷了不是嗎。」唯一沒有隨氣氛起舞的王嚼完水果，將果核放到一邊讓螞蟻們搬往其他地方。他伸足往地面一踩，蟲妖精們停下歌聲，紛紛替他讓出一條可走的道路。

「好事的傢伙們啊……不，我也在說你，還真是熱心好事，居然又再次進入秋之森……就這麼想知道我的事情？」

在伸出手指前，他停頓一下——以右手輕點露珠。它順著力道晃動，視界一下子變得模糊不定，無法將人影與蟲妖精們的形影定焦。

「……雖然不知道你是從哪邊進來的，但是算了，隨你高興。你，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對吧，做得不到回報的事又自我滿足。」

「敗給你了，混帳可惡的ˍˍˍˍˍˍˍˍˍ，下次見到你，可就不是讓你見識黃昏這樣就算了。」

「我會好好、好好地教訓你一頓，改正你天真的想法喔？愚蠢的渾蛋。」

快點消失，混帳。

秋之森的國王將葉片擰起、張開嘴巴將露水吞下肚。伴隨著蟲妖精們的道別，森林與朋友們瞬間消失在黑暗中。

『再見！再會！奧伯龍的朋友！』

再會——！
再會——！

《幕間║春天的記憶》--完

Blow, Blow, Thou Winter Wi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