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在耳畔呼嘯，細密的氣泡擦過臉頰，轉瞬消失在身後。他們正在下潛，奔入黑暗，遠離魚群。誰都沒有說話，周遭靜謐的只能聽見攪開水流的鈍響。這讓芬恩感到輕微的不適，耳後的腮裂快速地翕動著，但他仍覺得缺氧，也許是水壓的緣故──他拒絕承認自己正在害怕。

桑托斯像一團無聲融進海裡的墨，一根觸手牢牢圈著小人魚的腰，以古怪的姿態揹著他墜向海底。觸手們拖拽在他身後湧動著，暗色的皮膚上浮現一圈圈不規則的斑紋，在黑暗中泛著幽藍微光，隨著觸手的舒張與收攏忽明忽暗，閃爍著奇異的詭美。芬恩悄悄揪住他腦袋上的鰭，抿著唇伏低身體，幾乎整條魚趴在他身上（其實芬恩還是沒搞清楚自己究竟是趴在他的腦袋上還是背上），努力適應深海。他稍微能夠看清了，水壓也不再讓他難受。細小的浮游生物棉絮一樣飄盪，聚攏又散開，溫度越來越低，芬恩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桑托斯的頭髮被水流沖得亂竄，搔得他臉很癢。小人魚垂眸瞅了一眼──這頭海怪真的該好好梳一梳頭，他心想。

海藻纏著凌亂的髮絲，砂礫與珊瑚殘枝在他腦袋上糾結成團，芬恩甚至在他的髮結中看見一兩顆覆著青苔的寶石。小人魚嫌惡地皺起眉，輕微的窒息感已經消失，但他開始覺得胸口和臉頰很癢。

生活習慣很差。芬恩在心裡給桑托斯下了結論，突然不太期待目的地了。那裡或許真的有船，但大概率和他本人一樣亂七八糟，可能到處堆積著魚骨、食物殘渣和海洋垃圾。這不是偏見……好吧他承認這就是偏見，但「一個不修邊幅的人會打掃他的窩」……

他從鼻腔發出一聲輕哼。手掌裡的軟鰭顫了顫，緊接著桑托斯的聲音期期艾艾地響起：「你……你還好嗎？」

小人魚不明所以地挑起眉，「沒什麼。」他漫不經心地敷衍。海怪的速度慢了下來，他的視野變得更清晰，隱約能看見海底的起伏。即便設想了許多糟糕的情況，心跳仍為眼前未知的海加速，他忍不住嚥了口唾沫，壓低聲音尋問：「我們快到了嗎？」

「是的，」桑托斯說道。他猶豫了幾秒，接著十分小心地再次開口：「你還好嗎？如果不能適應的話……我的意思是，這裡可能有點……」

「我沒有那麼脆弱好嗎？」小人魚沒好氣地用力揪了把海怪兔子耳朵似的軟鰭，捏得人渾身一抖，差點兒一頭撞上海底，半晌才慌慌張張地說了句「抱歉」。芬恩翻著白眼掙開桑托斯的觸手，以挑剔的目光打量周圍──什麼都沒有。顯然，他們離目的地還有一段距離。年輕的人魚皺起鼻子，咕噥著轉身，頤指氣使地朝呆呆望著自己的海怪命令：「怎麼了？難道這裡就是目的地？帶路哇！」

桑托斯嚇得差點兒彈起來，他可憐兮兮地瞄了小人魚一眼，卻不敢有任何怨言。觸手扒著裸露的岩石，海怪先生一點一點地摸索著海床，領著他的準朋友前進。但他的速度實在太慢，芬恩跟著他游了幾米便開始不耐煩，他甩著尾巴竄到桑托斯面前，困惑地開口：「按照這種速度，等我們到那裡，太陽也要下山了……為什麼你要趴在地上？」

桑托斯自以為隱密地端詳著小人魚的臉色，試圖辨認他的情緒，一邊努力解釋：「雖然我知道大致位置，但這裡真的太大了，而且磁場很奇怪，很容易迷路……」說完，他猶豫了幾秒，戰戰兢兢地繼續說道：「我，我的視力很差，不像人魚一樣能看得那麼清楚，所以只能用觸手辨認……」

芬恩歪著頭仔細地感受了下，的確沒辦法以直覺判斷東西南北。他伸出手攪了攪海水，試圖藉著海怪身上的微光看清周圍的地勢，但整座海像被黑紗攏住了，不管朝哪兒看都是一望無際的黑暗。「那你的意思是你能『摸』出方向？」他饒有興致的繞著桑托斯轉了一圈，伸手摸摸尾巴附近的石塊，卻沒發現任何不同。

「大概算吧……不是那些裸露的礁石，是地面。這裡和那裡不一樣，觸感和顏色……」桑托斯抬起觸手，露出原先覆蓋在底下的海床，比劃著解釋：「你看，平整、光滑、毫無雜色──我們要跟著它們走。不沿著它們走的話，會迷路的。」

芬恩挑起眉，半信半疑地貼近海床，憑著觸手上散發的微光、在深海中艱難地辨認。桑托斯說的沒錯，那兒的確有手感奇特的白色玉石板嵌在海床中，相互連接著展向遠方，彷彿是一條刻意修築的隱密窄徑，領著人走向未知的目的地。他瞇起眼睛，試圖眺望「路」的終點──但觸目能及只有無盡的黑暗。

「我們還是先走吧……」桑托斯輕輕推了推小人魚，舉起一根觸手鄭重的保證。芬恩抿了抿唇，沒有再多說什麼，僵著脊背跟在桑托斯身後。路行至此才開始退縮未免有些可笑，可他仍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又隱密的生出一絲奇異的興奮。他覺得自己忽略了太多細節，就像個冒失闖入深林夜遊的孩子，僅憑著滿腹好奇草率地前進，不曾考慮探險的結果是驚喜還是驚嚇。

之前桑托斯作為禮物送來的大量珠寶、那座雕工精細的人魚像，以及底下這條明顯是人為建造的「步道」──他口中說的「巢穴」究竟是什麼地方？原本他覺得那大概就是一片普通的深海平原，但現在想想，恐怕沒那麼簡單。芬恩絞盡腦汁，仍猜不出半點所以然，只能抿著唇安安靜靜地跟在桑托斯的身後，時不時發出幾聲意味不明的嘟囔。不尋常的古怪模樣讓膽小的海怪以為他是氣瘋了才會這樣，一團觸手貼著海床瑟瑟發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其他石板，連滾帶爬地領著小人魚飛速前進。

窄道在魚尾下蜿蜒，他們沉默地向前，跟著白色玉石在海中彎彎繞繞地打轉。芬恩敏銳地察覺地勢正在變化，原先平坦的海床逐漸傾斜成坡，他們貼著地面繼續前進，彷彿正在攀越一座小山。又拐過一個彎，壟罩著海底的帷幕正慢慢地拉開，前方濃墨似的黑暗中隱約透出黯淡光暈，將遠方的海染成一汪幽綠。那團微光似乎是被什麼遮蔽了，淡得幾乎無法察覺，讓芬恩懷疑是不是自己的眼花。他揉了揉眼睛，集中注意力往前看──是真的有光，他沒看錯。而他們正朝那裡靠近。

「我、我們到了！」海怪興高采烈的嗓音在前方響起，他也察覺了那抹微光，興奮地放棄摸索，虎頭虎腦地拽著小人魚往前衝去，只用了幾秒，便游到了坡頂──眼前光芒大盛，如同一只藏滿夜明珠的珠寶盒終於被揭開蓋子，流光四溢，整座深海都渲染著奇異的瑩綠。芬恩眼睛一花，下意識地回頭往來處看去，那裡仍是一片漆黑──彷彿有一堵看不見的牆橫在幾呎之外，將光嚴嚴實實地關在尾下這片深海。他無聲地張開嘴，卻不知該從何問起。桑托斯恐怕也無法給出答案。小人魚勉強壓下滿腹疑惑，轉頭望向光源處。他們立在懸崖之上，一同俯瞰著距離不到百呎的海底，在看清的那剎，即使芬恩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仍被眼前的景象震懾的說不出話──

──他從來沒見過那麼多船。

數不清──至少有一百艘，這裡簡直是船的海底墓園。它們桅桿斷裂、船體破損，如一群受傷的魚靜靜地在礁石中沉睡，在時光長河中逐漸被海沙掩埋。一架骨骸在船隻的簇擁中躺臥，它就是光的源頭。它是那麼的龐大，五艘三層大船首尾銜接才勉強趕得上它的身長。四隻巨爪安安靜靜的搭在沙地上，即使距離遙遠，芬恩仍能想見它們生前蘊含著何種恐怖的力量。

「那是……什麼東西？」他聽見自己艱難地問。

「龍。」

龍？那種只存在在傳說中的神話生物？芬恩勉強收回視線，看向身旁的海怪。「你為什麼知道？你……」你難道見過活著的龍嗎？他想問，卻看見桑托斯的臉上閃過一絲迷茫，似乎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知道那就是龍。他困惑地搔搔腦袋，觸手無措地糾結成團，桑托斯含糊地說：「就是有這種感覺……」

「你想下去看看嗎？」他小心翼翼地提議，「也許你會想湊近點……」

「好。」

芬恩想都沒想便點頭答應，他讓桑托斯圈住他的腰，兩人如一朵下墜的水母、緩緩漂向海中谷地。光將他們攏了起來，小人魚只覺得渾身像泡進溫水中，被不知名的力量沖刷著四肢，心臟驟然緊縮，尾鰭無法抑制的輕輕打顫。他悄悄觀察著海怪，卻發現對方神色如常，彷彿沒有感受到那股古怪的力量。

他們落在龍的附近，芬恩這時才發現它有著三顆巨大的頭顱。它真的很巨大，它一張嘴能吞下十個芬恩，桑托斯可能也只能當它的枕頭。這條怪龍的脊椎被絞成好幾段、四散在沙地上，三顆頭顱猙獰地咧著嘴，也許造成它永遠沉眠的正是一場激烈的惡戰。芬恩試探地碰了碰它，隨即感覺一陣燒灼的刺痛，他驚呼著收回手指，指尖的皮膚已燙出一塊紅印。

「我不喜歡它。」芬恩忍不住抱怨。

「我也不喜歡，它很……很邪惡。」桑托斯附和，他自作主張的攬著小人魚退開了些，絞著觸手補充：「但它已經死很久了，所以不用擔心它。」

邪惡？「那你為什麼還要將它留在你的巢穴裡？把它扔掉不是比較好嗎？」

桑托斯沉默了幾秒，「我好像沒想過著個問題……」他喃喃說道，焦慮的搓著觸手、語無倫次地試圖釐清思緒：「我只是有種感覺──我得留著它，讓它在這裡……我的意思是，它得留下來……總之、就是……」

芬恩皺起眉，「算了，我只是隨口一問。」他掙開海怪的觸手──它勒得他喘不上氣，桑托斯太激動了。小人魚抱起雙臂，打量四周爬滿水生植物的沉船。這些船和見過的漁船不一樣，它們塊頭不小，身形窄長，船身描繪著繁複的花紋，不過大部分的圖案都已被歲月沖淡了顏色。他還發現這些船裡沒有一艘完好的，或者攔腰截斷、或者船肚被開了大洞，有的船甚至被打爛了甲板，露出底下的船艙和骨骸。這些破破爛爛的船甲板上都架著幾排黑色長圓桶，小人魚饒有興致的游向最近的一艘船，曲起指敲了敲其中一只──聲音厚重，材質堅硬。他觀察著圓筒上有他臉那麼大的圓形開口，歪著頭困惑的咕噥：「這種桶子塞不了多少魚吧……感覺不是很方便。」

他很快的對那些固定在船舷上的圓筒失去興致，轉頭看向黑漆漆的船艙，芬恩大搖大擺地鑽進去游了一圈──很可惜，除了木桶殘骸和骨架，裡頭沒有其他東西了。

「喂，就這些東西？」芬恩鑽出船艙，嫌棄的扔開一根人類武器，不滿的癟著嘴抱怨：「這跟你說的不一樣。」

「我、我沒騙你！真的有那些……它們在最遠的船上，不在這裡。」桑托斯緊張的豎起觸手發誓，顫巍巍的游下船，一步三回頭的示意小人魚跟著他。

「最好是這樣。」

小人魚不太信任地嘀咕，跟著桑托斯朝谷地邊緣前進──那裡有幾艘特別巨大的船。不同於龍骨附近的船隻，它們顯得又胖又沉，無數巨型船槳架在船緣，像多足昆蟲的腳。相比前頭那些慘不忍睹的船，這裡的船隻狀況好了一些，起碼船身的圖騰沒有落漆──芬恩看著那些歪歪扭扭毛蟲似的紅色花紋，嫌棄地皺起鼻子。

「好醜。以前的人類審美這麼差嗎？這畫的是什麼啊？花？樹枝？」

「我想……這應該不是人類的船。」桑托斯忽然湊了過來，不太確定的道。觸手貼上船身，尖端沿著圖騰線條遊走，海怪先生的語氣飄忽又困惑：「這也不是畫。這是，唔，這是……魔法陣。」

章魚小知識
雖然章魚是個大近視眼，但視野卻很寬廣
另外章魚是色盲，可是卻能以皮膚感知光影變化&色彩
參考文章：1 、2 、 3

抱歉鄰近開學比較忙加上很容易摸魚
所以遲了一週 （有在心虛）

也祝大大中秋節快樂 哇這章有好多伏筆喔 魔法陣太神秘了 喜歡

good19981017: 開始擔心會不會圓不回來 中秋節快樂！謝謝你的喜歡

22
@yomouw2333 - 《海怪與人魚》22 膽小愛哭海怪攻×凶巴巴健氣人魚受 ───── 小人魚不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