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城市一夕之間成為了遊樂場。

平整的路面上出現了許多高彩度的生物，牠們粗糙的腳掌連同初生利爪，在一片純白中搔刮出條條不規整的抓痕。

一隻落單的生物搖搖擺擺，兩條後腿「啪嗒啪嗒」地踩過一台墜落的監視器，金屬光滑的外殼使牠腳下打滑，稀裡糊塗地在地上打了個滾。

被鱗片包覆的軀體似乎能起到很好的防護作用，牠毫髮無傷地重新站起身子，用力甩了甩腦袋，而後拉長了脖子開始打量起那隻害他跌跤的金屬怪物。

縮在胸前的前爪小心翼翼地探出，圓弧造型的監控設備在撥弄下向前滾了滾——這大大引起了生物的興趣。

小龍微微屏住呼吸，可雙眼依舊死死盯著眼前的畫面不放。

耳邊傳來一聲高亢的鳴叫，隱約聲似哨音，包裹在頻率下的情緒表現是任何擬真的機器人都發不出來的。

牠伏低了流線型的背脊，鼻尖代替爪子碰了碰，卻驟然在鏡頭前瞧見了裡頭的自己，猛地抽回脖頸倒退了兩步。

躲在一旁的小龍差點笑了出來。

發覺剛才看到的那個影子似乎沒有攻擊自己的意圖，小生物喉頭動了動，以腳耙了耙地，翹起尾巴試探性地衝撞過去，球體順勢地軲轆到了小龍的躲藏處前。

又是一聲鳴叫，這回的聲響帶了些急促嘶啞，小龍還沒反應過來，那生物已經氣勢洶洶地撞進她影子底下。

你是什麼東西？

市民與生物，在對視同時有了相同的疑惑。

好奇的生物挺起胸膛，歪了歪頭打量起眼前的高個子，鼻頭動呀動地辨認氣味。

緊張地捂住嘴，小龍努力將身子縮得更小一點，她也不明白自己在畏懼什麼，只覺得心臟跳得飛快。

或許她以後會明白，人不是只有在恐懼時會心跳加速，興奮的時候也會。

對峙沒有持續太久，小生物突然歡快地長鳴一聲，撲上前扒在小龍的腿邊，圓潤的眼珠一眨不眨地向上直視。

噢不。

僵硬著四肢，顫顫巍巍地緩緩蹲了下來，她生怕會把牠弄壞似的觸碰上了那帶鱗片的頭顱。

一下、兩下⋯⋯

然後一把將牠抱進了懷裡。

清晨一向安靜的街道上出現了意外。

近乎一成不變的街景此時多出一片跳動的色點，明明雙眼整日生活在高反射的純白環境裡，此刻卻像是要被顏色灼傷一樣，Lior死死盯著窗戶外的景象，幾乎想要探出去，手指在玻璃上壓得泛白。

鮮明的、跟他構造完全不同的——活著的生物。

他是終於產生了幻覺嗎？

Lior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踏出的房門，又用的是左腳還是右腳。跟在其中一隻後面遠遠地綴著，看那個生物跑跳、伸展，一腳踩在這個城市的監視器上，他突然不是很想做接下來的事情。

躲在一個死角裡，他用終端和自身的記憶區塊，近乎迫切地記錄著那個生物的一舉一動。

眼見牠追著滾動的鏡頭轉進另一個死角，長鳴之後不再動靜，Lior的雙腳黏在原地，最後還是催動起自己往那裡接近。

然後，在十幾步之外的那個目的地，他看到了抱在一團的兩個生物。

「我似乎是打擾你們了。」他隱約感受到一點陌生的情緒，微弱到幾乎不可查。

如果有人告訴他，他會知道，舊時代稱之為嫉妒。

用力地把自己埋在生物懷中大口呼吸著，鑽入鼻腔的不再是城市裡新清到近乎虛假的空氣，取而代之的是從未嗅聞過的氣味，嚴格來說那不能算好聞，但卻意外讓人上癮。

不明生物的身軀嬌小卻結實，抱在胸前沈甸甸的，溫熱的體溫隔著粗硬的皮膚也依舊能透出一股暖意。

牠好奇地用嘴咀嚼小龍垂下的髮梢，尚不算堅硬的牙齒左右磨動，將那縷灰綠沾得濕透凌亂。

這是設定再精細的機械寵物也模仿不來的鮮活生命。

還沈浸在感受中無法自拔，身旁驟然傳來的熟悉嗓音使小龍一個哆嗦，她定格了幾秒，瞬間找回狀態後默默地抬起頭。

「⋯⋯」
「這附近並沒有不明生物的蹤跡，這位市民朋友。」

「友善地建議你，朝那個方向去會有所收穫。」牢牢地抱緊在臂彎內躁動的生物，小龍伸出手指向遠方，嘗試把眼前神出鬼沒的麻煩人物支開。

她不想再落更多把柄給這個人了。

Lior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小龍，視線逐漸下移到她懷裡緊抱著的生物，數秒後復又轉回來。

保護感的姿態下看不到多少細節，這倒不是最重要的。

那小生物在他出聲後明顯動作得更厲害，說不上是失落還是瞭然，他歎一口氣，往後拉開些距離，靠在了一側的牆上。

「那這位友善的市民怎麼不自己過去呢？」倚仗著監視器如今已經躺在他們腳邊不遠處，Lior違規得有恃無恐——連「你」都已經用了，哪還會在意問句合不合規定。

反正在這人面前違規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與Lior以往的接觸大多都是在執行任務期間，靠著那薄弱的共同目標勉強將彼此畫進同一陣線，要說私交的話，也僅限於上個月的那場談話。

對方打量過來的目光使她坐如針氈，最大的緣由大概得歸咎於她完全摸不清這人現下的意圖。

「因為我腳麻了，走不動。」隨口拎了個破綻百出的理由敷衍對方，小龍乾脆原地坐了下來，打算和Lior比賽誰最能耗。

懷裡的生物似乎被抱得有點難受，翹起後臀左右搖擺，從小龍的雙臂底下鑽了出來。

牠踩在她的腿上，在成功掙脫後自豪地發出嘹亮的鳴叫。

小龍感覺心臟像被放入煉爐中熔成一灘泥濘，又炙熱又柔軟。

「⋯⋯你看。」她一定是被眼前的畫面沖昏頭了，否則怎麼會如此衝動地和旁邊這位分享內心的觸動？

「是嗎。」模稜兩可地回了小龍一句，說不上是信還是不信，但他也沒有離開。

真要說起來，幾次共事的經歷也沒讓他們變得多熟，先前僅憑利害考量才建立過的合作關係，倒是讓他在這裡待得心安理得。Lior也不在意會不會給幾步之外的人帶來困擾，或者說，這反而是他樂見的。

跟著靠牆坐下來，他毫不掩飾自己的視線，一副在自己住處一般自然的態度觀察起對面陌生的生物。

牠身上帶有一種這個城市裡沒有的氣質，Lior無法用自己已知的詞彙去描述它，那跟剛出廠的市民不一樣，跟黑市裡的生物也不同。

他只知道這很吸引自己，比漆黑一片裡亮著燈的資料庫更甚。

「嗯……看到了。」他撐著臉專注於眼前鮮活的場景，聲音幾近呢喃。直到小小的生物因為他的視線轉過頭，衝他警惕地叫了一聲。

抱歉，他笑了笑收回目光，也不管牠能不能聽懂，然後藉著歪頭抬起視線，對上小龍的眼睛。

「你應該不會打算跟他一直待在這裡吧。」

小龍瞇起雙眼，忍不住以探究的眼神掃視對方。

從Lior一開始的表現，到現在逐步拉近距離的一舉一動，很顯然，此處有什麼讓他極為關心，甚至是在意到幾乎移不開眼的程度。

「這裡暫時還很安全。」移開目光，低頭看向懷裡得意洋洋的小傢伙，小龍內心有了判斷。

一把托住小生物突出的吻部，小龍迅速橇開牠微張的上下顎，壯著膽子將指頭伸了進去，以指腹感受那微微冒尖的利牙。

被恣意擺弄的不明生物難受地激烈反抗，小龍趕緊將手抽了回來，不過魔掌轉而朝著牠那靈活有力的尾巴而去。

快速地瞅了眼生物的排泄器官，小龍神色平淡地又將牠安放回腿上安撫，求知慾的滿足讓她心情不錯。

「你覺得牠們是什麼？」對著身旁的人發問。

「叫聲有明顯的情緒變化，所以有社交與思考能力，智商應該比黑市那些活體高一些。」

「牙齒很尖，不是哺乳動物⋯⋯」也沒等Lior回答，她自顧自地總結起自己的發現。

目睹小龍一連串俐落的動作，沒有作聲，只是用雙眼去捕捉著能看到的細節。

「皮膚表面比較粗糙……那些小單元的區塊，是叫鱗片的東西？」

「是卵生嗎。像是爬蟲類，比如黑市裡白色的那種，但他更靈活一點。」順著對方的總結陷入思考，自然地接著小龍的話說了下去，他看著眼前生物鋒利的指爪，猜測牠後肢所蘊含的力量時，後知後覺意識到對方也提到了黑市。

沒什麼特別意味地抬頭看了一眼，他本以為看起來對主腦順從的她不會去那種地方，轉念想到前幾次接觸時對方的言行，又覺得不算太意外。

「但他、還有外面那些個體之間看起來也有不算小的差異……」

她的注意力仍放在小生物的每個反應上，可聽覺也不忘聆聽著旁邊那人的見解，小龍從記憶中找到屬於白色活體動物的模樣，認同地點點頭。

「牠們感覺還只是幼崽，或許再長大一點皮膚會更堅硬。」

拿出終端機，找出自己今日在街道上拍攝下來的紀錄，小龍將畫面轉至Lior的方向。

「光是四肢型態就有很大的區別，」她指了指畫面中一隻四腳併用行走的生物，又向右滑動，找到了另一隻後腿強健、前肢卻明顯退化的生物，「雖然都是直立行走，但從身體結構就可以看出來不是同一物種。」

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使她措手不及，情急之下並沒有機會記錄下更多，小龍將所有畫面掠過一輪後就將終端機收回身前，自己又從頭欣賞了一遍。

小傢伙也跟著看得目不轉睛，頻頻抽動鼻子，似乎想與裡頭的夥伴們認識認識。

「還有的長了毛髮，我沒有看得很仔細，但牠們看起來很像是舊時代的⋯⋯」鳥類。

小龍不是很確定這個答案對錯與否，乾脆在最後兩個字前煞了車。

隨著對方的動作，Lior終於把又黏回那生物身上的目光轉移開來。傾身向面前人的終端螢幕看過去，畫面上的生物類型有的在來時的路上已經打過照面，也有一部分是他沒遇到過的。

「……鳥？」舊時代的生物對他而言大多是個模糊的影子，長翅覆羽的形象是少數鮮明的。

Lior擁有的知識大多殘缺且零碎，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影響於環境，在他所能接觸到的部分裡，「鳥類」的概念總是相較多地被加以描繪。

「你之前說的那些，還有頭部比例和……吻部？」在說到不熟悉的詞彙時他搜索了一下腦海中的碎片，有點遲疑，「嘴的部分，長度和相對比例也是。」

他在空中畫了圈前一種生物短而鈍的輪廓，又在那個基礎上用兩指拉出一條更長的線。

打開自己的終端操作了一陣，Lior依小龍收回畫面前影像裡的比例、輔以記憶中在街上看到的，大略建了兩個粗糙的模型，轉手投影出來：

「咬合面積看起來差了不少。」

「我不能肯定，目前沒有觀察到牠們有飛行的能力。」她對於舊時代鳥類的認知，最深刻的印象便是牠們能利用寬大的翅膀帶動身軀飛翔，無數古老的文學作品中也大量以牠們作為自由的意象。

側頭看著Lior在終端機上進行一連串令人眼花撩亂的操作，直到那概略的輪廓投影出來時，小龍才認真地把視線放到對方身上。

原來他還擅長這種事。

「咬合功能決定了進食的習慣。」她再次強硬地掰開小生物的嘴，讓牠露出了尖牙，小龍也跟著舔了舔自己無用武之地的犬齒，下了個結論：「看起來像是用來撕碎食物⋯⋯比如說，肉類。」

可是沒道理啊。

這樣的生物根本不可能在這個城市存活，更遑論如現在這般大量繁衍後代。

小龍感覺疑團接踵而來，她將手支在額際，思索片刻後抱著小傢伙果斷地起身，然而在跨出腳步的前一刻，又像想到了什麼，把牠放回地面。

主腦大人的視線無處不在，帶著牠進行這樣的事太過危險；儘管私自扣養牠的念頭十分明確，但她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如果回來的時候牠還在的話⋯⋯

在覆滿鱗片的小腦袋上拍了拍，小龍理了理裙襬，回頭看了眼Lior。

「樣本數太少，我要再去看看。」

她沒有開口提出邀約，但莫名的，她覺得對方會理解她的意思。

「之後可以看看。」

青色的懸浮投影靜靜運作著，Lior透過緩慢旋轉著的兩顆頭顱之間看向小龍，縱使在一個多月前有過一場交談，他仍沒想到會與眼前這個人如此平和……且順暢地，談論著BCA理當不存在的生物。

「不管食性是什麼，這裡都沒有他們吃的東西。」肉類也好植物也罷，純白的城市裡不見舊時代任何影子，就連黑市裡也只能找到少得可憐的一點點。

他不單是指現下和過去的狀況。

看著對方安撫著被放下的生物，Lior一手撐地站起來，思考著接腔。

「你覺得能順便找到他們出現的地方嗎。」

他抬起腳步向小龍的方向走去，瞇起眼睛，半開玩笑地指著她最開始指過的方位：

「朝那個方向？」

給了小生物臨別前的最後一眼，小龍的腳尖轉而朝向Lior指去的方向，以行動表示她剛才確實沒說謊。

「恐怕很難，我感覺牠們就像突然出現一樣，前一晚根本沒有任何徵兆。」

被留在原地的生物歪了歪腦袋，不能明白兩個人怎麼就走了，牠高抬起上半身，朝著小龍的方向孤零零地高聲鳴叫。

可是她沒有回頭。

公共設備越是密集的地方越是能吸引那群生物聚攏，轉過一個街口，路上的行人比往常還稀疏，只有遵從指令辦事的機器人還兢兢業業著，而它們剛好就成為了受攻擊的標靶。

眼前的畫面對小龍來說前所未見；三、四隻靠後腳站立的兇殘生物呈圈狀圍繞著一台清掃型機器人，牠們有的以尖牙撕扯兩側的機械臂、有的用前爪抓撓它身上堅硬的鐵皮，甚至其中一隻爬到了機器人身上，將脆弱的顯示螢幕啃咬得起了龜裂。

一個有組織分工的捕獵行為。

「我覺得你說的不對。」直到現在，小龍才回應了Lior出發前的那句「這裡沒有牠們吃的東西」。

「在這個城市裡，食物對牠們來說多的是。」驚心動魄的場面沒有使她畏縮，小龍反而拿出了終端機，拍攝者不救地將這寶貴的一幕記錄下來。

「這是⋯⋯狩獵行為嗎？」她看得入迷。

「真遺憾。」

Lior沒什麼波動地往前走，語氣裡聽不出一點跟話中所言相符的情緒。

耳邊鳴聲在拉長的距離間逐漸減弱，他用餘光看著小龍沒有一點遲疑的樣子，又默默地把視線轉回前方——至少多展現一點破綻啊。

真遺憾。

那個街口就像是某種分界點，上一步他還在某種僵滯又平靜的世界，下一眼面前的景象就侵佔了他的感官。

那小群生物的撕咬間帶著一種原始的、本能的殘忍，明明怎麼看都是場不容分辨的破壞，Lior卻莫名地，從中感受到完全相反的東西。

一種大概可以定義為「生」的美感。

「是啊……」在小龍話音落下一陣後才把聲帶調整得適合發音，既是對她的問句，也是對前一個結論作附。

不知道哪裡有沒有能加快復原速度的變種人。

一團混亂之中，機器的部分外殼終於被其中一隻扯開，幾條線路垂落到地上、掛在牠的齒間，人造器械的運作因此滯澀了些。一系列的狀況倒映在另一隻生物的眼睛裡，牠歪了歪頭，緊跟著向缺損的部分撲了上去。

「我不確定那算不算學習行為……」Lior感受著空氣中淡淡的機油味，手上也穩穩架著終端，「但現在這種也有一定的智力。」

「展示出合作表現……有同時存在簡單階級制度的可能性，你覺得呢？」

那台遭受圍攻的機械明顯連帶內部也被破壞，開始不正常地反覆執行動作，預設的提示音也出現了時快時慢的間斷。

「所以站最高的那隻是牠們之中的紅等級市民嗎？」那隻攀爬到機器人身上的生物矯健地在不大的落腳處上跳躍，嘴裏頻頻發出急促的叫聲，小龍緊緊盯著牠不放，「和人一樣，階級越高的就想站在視野越好的位置。」

在四面夾攻之下，機器人很快地便淪為一灘廢鐵，將它拆解了的生物們好奇地將那些金屬殘塊銜在嘴裡甩動，不一會似乎是覺得無趣了，在那隻「紅等級」生物的帶領下開始攻擊起其他生物。

然而這次牠們選錯了對象，一隻頭上佈滿崢嶸棘刺的傢伙似乎正怒火中燒，儘管體型與牠們相差不大，但那一根根突起的⋯⋯角？絕對不是裝飾品。

牠用力蹬起強壯的後腳，低頭朝敵人中為首的那隻俯衝而去，巨大的撞擊力道使對方哀鳴一聲後飛出了一段距離，群龍無首的生物們見狀，識相地四散逃開。

「我覺得牠們不是一個單純的物種。」小龍覺得自己簡直能在這個隱蔽的觀賞位置上坐一整天。

「牠們更像⋯⋯更像某個時間點裡同時存在的多樣性生物。」她嘴裡唸唸叨叨的，太過專注以致於無暇顧及身後。

一個小小的、長滿羽絨的身影慢慢靠了過來，在二人的身後歪著腦袋打量。

「有這個可能，」他專注觀察著面前這場狩獵，時不時手動調動一下對焦，讓它時刻保持在最有價值的訊息上，「雖然不排除只是以我們角度擅自加上的設定，或者他們的階級差距沒有紅等市民這麼大。」

場面到了後期已經變得有點混亂，Lior又拿出一臺乒乓大小的跟隨型設備，在旁邊輔助著錄畫。然後他抬手比了一下機器人碎裂的螢幕，再收回手探向自己的脖子。

「不過那個位置，代換成一個市民的話大概是頭部和——頸部。」

這裡對他們來說的重要性，不單是醫學上氣管動脈頸椎之類要害的集中處，還意味著幾乎等於生命的晶片。

Lior看著機械碎散、再看生物們的圍獵從入門到放棄，等到新的推測拋過來時，也終於稍微閒了下來。

「假設他們確實是這樣，」他點頭對小龍的說法表示贊同，停頓一下，又拋出新的延伸，「你覺得這些生物、跟我們瞭解的其他舊時代生物，他們的時間線關係……」

說話間頭側的設備轉動了半周，他下意識跟著看向後方，嘴裡沒說完的話就此斷了線。

身體先一步放輕了呼吸，然後才是姍姍跟上的意識——他覺得有點不妙。

Lior的話如同當頭棒喝。

抬手碰了碰後頸處，因為全新事物而使腦袋發熱的興奮感霎時冷卻了下來，理智又重回上風，她感覺到一滴汗從背脊上滑落，像那鋒利的爪尖正抵著脊骨慢慢下移。

這些生物現在已經知道攻擊毫無反抗能力的機械，那有沒有可能，下一個攻擊的就是這個城市的市民——在牠們搞清楚食物鏈排序之後。

「什麼？」小龍陷入思考的同時也一邊參考著Lior的見解，這種互相拋出假設與疑問彼此交換的討論方式十分有效率，她的思緒可以隨時保持運轉；因此在對方語句戛然而止的當下，她馬上疑惑地回過頭。

首先映入眼底的，是一條帶著羽毛、極其細長的尾巴，它高高翹著，上頭斑斕的顏色在陽光下反射出一層油亮。

渾身披著羽絨的生物沒有前肢，但卻有一對羽毛豐沛的翅膀，牠的後肢上各有一根突兀如鐮刀的趾爪，伴隨著情緒波動一下一下地敲擊地面。

OH MY COMPUTER.

還來不及驚嘆於眼前生物的珍稀，那毛茸茸的生物已經張開雙翅，開始興奮地搧動。

可惜的是，那對翅膀並未展現出它該有的作用，似鳥非鳥的生物沒有因此而起飛，反倒引頸朝著天空長鳴呼喚了起來。

高頻率的聲音穿透力驚人，足以吸引任何生物的注意，小龍懷抱著不好的預感又回過頭，果不其然，那些型態各異的生物們都停下了動作，扭頭朝他們隱蔽的位置看來。

「那你覺得，在他們眼裡，我們的階級大概在哪？」默默地收下終端機，小龍繃緊了神經，手向後拽住了勾在後腰的捕捉工具。

眼前生物在視線中舒展著亮麗的翅羽，即使如今牠只是立在地面，愜意的姿態仍隱約地，與舊日資料中名為鳥類的符號重合。

只是還沒來得及想好要做什麼反應，眼下的局面就被這小生物給毫不留情地打亂。

之前衝撞過「紅等級」的那隻似乎只是戒備地看著這邊、另一邊還沒跑散的殘黨則是探頭像在判斷著此方的威脅性，隱隱又有聚集的勢態，更遠點的地方也有一些靠後足站立或長著長頸的種類……

「看我們表現吧，」Lior掃視一圈面前的境況，謹慎地壓低聲音，「……還有看他們之前遇過的市民。」

「我們對他們來說應該還是不清楚的大型生物，威脅性還在。」
「強行去抓不排除被圍攻的可能。」

沒有餘裕可以用來整理語句，他條列式地快速往外說著。

「撤退可能被視為沒有威脅，但有時間討論策略。我個人傾向後者。」重點是他不知道小龍身上有哪些裝備——說話間Lior的手隱蔽地探向口袋，握緊了配備的鉎絲網。

他準備一有不對就撒出去拖延時間。

在摸索主腦大人分配下來的鉎絲網時，指頭在腰側的口袋輕輕擦過，異物突起的觸感使她愣了一瞬，隨即把手探了進去，撈出幾管未開封的營養劑。

「但願牠們會喜歡這些口味。」往後退了幾步，小龍將手裡的軟管一一打開，在那群生物蓄勢待發準備靠攏過來時，朝著不同方向拋擲了過去。

快速移動的物體有效地吸引兇殘生物的注意，牠們甚至跳躍起來在半空銜住了營養劑，咬合力驚人的上下顎瞬間截斷了軟管，紅色的液體滴滴答答的流了一地，惹得生物們爭相嗅聞。

護著後頸和Lior一路退到另一條巷子內——剛才那台機器人的下場還讓她心有餘悸。小龍其實是還想觀察看看那群生物的食性的，然而現實總不如人意。

「看起來牠們挺喜歡——咿？」暫時性地脫離了危機，小龍隨口就要開個玩笑緩和情緒，誰知道下一刻，一股溽濕溫熱的觸感便襲上手心，前所未有的體驗讓她渾身發麻，忍不住發出了可笑的怪聲。

低頭一看，竟是剛才也在街口的幾隻小生物，一不注意就跟了過來，此時伸長了厚實的舌頭舔舐她沾在手心的營養液。

虛驚一場。

靠著小龍的營養劑趁機撤進巷子裡，Lior稍微放鬆了些許，只是剛側過頭去看一眼另一端巷口，耳邊就傳來變了調的聲音。

剛脫離危險的神經一瞬間又繃上了弦，他轉頭看向另一人那邊，才發現不是他所想的緊張場面。

圍在小龍身邊的幾隻生物印象中只是徘徊在路口的外圍比，他們想要甩開的那群溫和了不少，藉著舔舐的動作能看清牙齒也更細小一些，不像是會主動攻擊人的樣子。
不過——

Lior瞇起眼睛，發現旁邊有一個更眼熟的傢伙。

小小的，長著羽毛。

在口袋裡找了找翻出兩份營養劑，他轉開一劑把湊向小龍掌心的生物引開，另一隻手遞出還沒開封的，帶著點笑意回那句沒說完的話：

「看來是。」

「這樣感覺可以直接誘捕。」見目的差不多達到以後，Lior舉高手上的軟管，低頭看著那幾隻小生物。

總覺得沒什麼戒心。

從對方那接過未啟封的營養劑，輕聲道過謝後沒有馬上打開，而是好奇地看了看包裝上的口味標示，另一手則是呈現自暴自棄的姿態任由生物們舔舐。

掌心的營養液早就被清理得一乾二淨，粗礪的舌苔在上頭留下黏黏糊糊的唾液，小龍把手湊近鼻下嗅聞，本以為會聞到很可怕的味道，但除了一股生物本身的氣味之外再無其他。

粗魯地將牠們還意猶未盡的舌頭捏住，對著舌面拍下一張照片，指頭也順著溜進嘴裡，感受裡頭密密麻麻的齒列。

「牠們牙齒很多，排列也很密集。」在生物的激烈掙扎中拍下多張照片，小龍思索著下了結論，「像是用來⋯⋯磨碎食物。」

這些溫馴的小生物為了食物仍圍繞在她身邊，小龍準備把手上的唾液隨手擦在裙襬，卻忽然想起了什麼，停下了動作。

她朝著Lior的方向攤開了手，理所當然地做出了索取的手勢。

「你有帶在身上吧，能借我一下嗎？」她的面容看不出表情，雙眼坦然地直視著對方，嘴裡語焉不詳。

這個人的一切行徑都太過正常，她從來沒有在與他相處的期間親眼看過他使用過異能，這很不對勁。

那麼唯一的疑點，就在他那時不時能掏出物品的口袋裡。

「植物嗎，或者是小型的生物？用它們來撕裂肌肉可能不太實際。」比起刀片來說更像平口鉗，看起來只能在類似生物的表皮上留下一排小洞，要把肉塊從獵物身上扯下來未免也太耗費力氣。

就像他跟之前電梯裡那位朋友。

無恥地跟著紀錄生物的口腔構造，Lior轉頭看向小龍朝自己攤開的手，頓了一下，順利理解那手勢意思以後直起身。

販賣機那次嗎……

「現在的市民出門都不自己帶手帕了嗎。」收起終端機、轉手從胸前內袋抽出疊成四方的乾淨織料，他在遞給小龍時做作地嘆氣，然後抱臂向後靠在了牆上。

不用還，他說。

近似的元素就像一個引子，那天的記憶又順著浮到了上層。

「說起來，你不是可以直接把它變不見嗎？」挑眉揶揄地用了通俗的說法，Lior看著對方動作間想到她那隻看起來正常的袖子，雖然觸感是濕的。

他至今沒有機會弄清楚是怎麼回事，順勢也就試探了一句。

沒有急著擦拭手裡的髒污，小龍將它拿起放在陽光底下，純色的布料被纖維縱橫斜織著，和煦的光線從縫隙中透了出來，她細細端詳了許久，才小心地揩拭起掌心。

「沒有辦法。」隱瞞異能至今已經沒什麼意義，但她仍不打算和對方全盤托出自己的底細。

她僅僅只用手帕的其中一小塊面積抹去那些黏液，像採集樣本一般，將緩緩浸濕的那塊仔細地覆蓋起來，左右折疊成小方塊。

「手帕、密封袋、那個含在嘴裡的東西，還有什麼⋯⋯借給我的那根棍子？」沒有看向Lior那邊，小龍倒帶著記憶片段，不甚確定地一一細數，「⋯⋯還有什麼東西是你做不出來的？」

直到現在，隨著一個疑惑的釐清，以往那些混沌不明的困惑也跟著撥雲見日。

這個人，是哆啦〇夢嗎？

眾所周知，哆啦〇夢是新世界的智能機器，所以並不劃分在舊世界的違規事項之中。

前幾天的維修任務天色過於昏暗，光是要看清眼前的路就已經是樣艱困的難題，因此她不能確定那晚他是否也動用了異能。

斜舉的布料在眼前人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表情連帶著目的都顯得不分明，Lior注意到她眼底因為角度而映上淺淺的光，像是正透過那塊手帕看穿什麼。

「是喔。」他有感這句是真話，可是也僅此而已。

至於是整體還是哪個部分——他的目光又在對方神情上徘徊一陣，正準備進一步試探點什麼，就被對方拋來的問題絆住了腳步。

「你是想說……」那些都是我做的？一部分確實是沒有錯，但Lior多少還是顯露出一點詫異，一時陷入語塞。

可即使小龍已經猜得差不多，只要沒被抓住實際的證據，他也不想直接承認下來。畢竟她，居然，懷疑他隨身攜帶手帕的良好習慣。

「可能是普通地從口袋裡拿東西出來吧。」

「在你的認知裡我好像做不出來，」悄悄鑽了文字的空，Lior垂下眼皮，把焦點投到仍在兩人腳邊的小生物上，「真讓人難過。」

做不出來的東西嗎，他想。
大概是精密的、複雜的、難以理解的……活著的東西。

已經先入為主地認為這些從口袋拿出來的東西全是Lior使用異能打造出來的，甚至可能連那兩管營養劑也是，儘管明白強大的能力必定也會有相對的限制，但心裡依舊不禁暗自感嘆真是方便的異能，幾乎能靠自身達到自給自足。

「現在你就算從口袋裡掏出時光機，我也不覺得意外。」沒將對方的話放在心上，她逕自在心裡給這件事下了結論。

視線移到那隻嗓門極大的覆羽生物上，注意到牠其實並非沒有前肢，只是隱沒在垂墜的羽毛之中，小龍轉而將魔掌伸向了牠。

然而這隻罕見的生物並沒有那麼好說話，她的指尖都還沒碰上那柔軟的羽管，就被尖銳的鳴叫嚇阻在半空中。

面無表情地將僅剩的營養劑打開，果然，那隻生物立刻就又換了個態度，毫無操守地湊了過來，簡直鳥類之恥。

牠舔食得十分專注，雙翅甚至微微張開，小龍見機不可失，另一手趁隙用力拽下牠身上一根羽毛。

下一秒，一聲驚天動地的尖鳴幾乎要穿透城市的上空，小龍拿著那根漂亮的長羽，厚顏無恥地對著Lior問道：

「哇，你有錄下來嗎？」她從未聽過如此響亮的叫聲。

我會很意外。

Lior不是很想對這句接腔，平板地笑了一聲，權當作回應。

他沒想到接下來會目睹一場慘案。

尖利的叫聲用一股像是要把鼓膜貫穿的氣勢傳到耳邊，Lior有些艱難地從那根羽毛上抬眼看向小龍，慢半拍地轉頭和跟隨型設備對視一眼。

「我想有，你要當鬧鐘嗎？」沒過多久他就從某種微妙的震撼中脫離，憐憫地看一眼飽受驚嚇的生物，轉過頭就藉著語言的隔閡毫無顧忌地開玩笑——換作是他也會拔。

話音剛落下沒多久，那小生物就像終於從疼痛中反應過來一樣迭聲叫著，撲動雙翅在他們和另幾隻間竄跳。眼見不安快要在牠們之間傳開，Lior有些頭痛地嘆氣，試圖安撫下源頭。

先前的遭遇讓牠帶上了一點攻擊性，牠在閃避中後跳，鋒銳的指爪不偏不倚地向Lior揮下，劃開他的右掌，像是破開軟管的營養劑。

要緊的位置在受傷之前堪堪被避開，Lior小幅活動了一下，確認問題不大就垂下不管，慢慢蹲下身，小心地向那生物遞出完好的另一隻手：

「嘿，小傢伙……」害怕再次驚擾到對方的神經，他放低聲音，展示出最無害的態度，「別怕。」

蓬著絨羽的小生物立在不遠處跟他對視，良久後試探性地靠近，嗅了下眼前人的氣味。

指腹在滑順的羽片上摩擦，明明手下盡是柔軟的觸感，放在手裡也輕飄飄的彷彿無重，但在中間那根羽軸的支撐下，整根羽毛直挺挺地豎著，將爆發力蘊涵在對稱的羽絨上。

原來鳥類，就是靠這樣的東西飛起來的。

「可能當作警報器也不錯。」隨口跟著開起了玩笑，執著那根飛羽看著小生物上竄下跳，臉上全然沒有愧疚的神情。

憤怒而大力踱步、警覺而威嚇傷人，再到被安撫後的如履薄冰，這隻生物再次展現了牠人性化的行為模式，小龍第一次在人類以外的東西身上，觀察到如此多細緻入微的情緒表現。

幾乎將自己蓬成一團毛球的生物停止了焦躁，身上武裝起的羽毛漸漸耷拉下來——牠還記得眼前這個大傢伙友善地投餵了自己。

小生物用鼻尖在Lior的指節上頂了頂，牠的喉頭傳出一陣低沈的長吟，像一聲聲細碎的抱怨，小龍覺得牠大概在說自己的壞話。

「⋯⋯你覺得把牠養在家裡，不被發現的機率有多高？」視線沒有聚焦在當前的生物身上，反倒像是透過牠看向了別的什麼，小龍突然地喃喃出聲。

這是一個瘋狂的想法。

執行它的風險超乎尋常，儘管在早一點之前她腦內便萌生了念頭，但直到此刻，她才認真地開始思考這件事的可行性。

皮膚上傳來輕微但飽含生命力的鼻息，眼前生物的情緒透過聲帶震顫出來，他嘗試用指腹揉了揉小傢伙的頭頂， 滑軟的觸感被導入神經帶至中樞，比想像中多了一點彈性。

直到再次跟牠對上視線，Lior才完全意識到自己正在接觸的是一個獨立於資料和紀錄之外的、細膩的個體。

比機械柔軟，又比市民要純粹一點。

「樂觀一點估計的話，大概百分之五？取決於你住的地方有什麼。」他用探究的眼神看向小龍，一陣後才隨便挑了一個比較大的數字，反正對方大概也不是真的想問他機率——實際的答案他也想知道，監視愈來愈密集的現在，他們還能夠在巷子裡談論這個已經算是難得。

說完以後Lior看著身前的小傢伙重新陷入思考，索性先坐下來，舉著還在淌血的右手四下翻了翻口袋。一陣搜索無果，最後乾脆解下腦後髮繩，暫時纏在傷口上端做壓迫。

「可能需要一個不被打擾的空間，不用太大，還有干擾用的小道具……你能影響設備嗎，還是單純對人？」

今天遇見對方時的事情在印象裡還很鮮明，他一邊跟小龍提出設想，另一面也是在幫自己做評估。

——順便還不忘偷渡試探。

小龍對自己的判斷一向充滿自信，然而在看到Lior並未從口袋掏出任何派得上用場的物件後，她又陷入了自我懷疑。

原來不是隨手就能變出來的嗎？

一心二用地同時思考著兩件事，小龍雙眼盯著Lior那神奇的口袋，心裡一面過濾著對方的建議。

對於空間上的佈置她早已超前部署，作為社區中專門打擾左鄰右舍的問題人物，她相信小生物製造出的動靜並不會讓四周住戶有所懷疑。

但房內的監視，倒成了唯一的難題。

她不禁開始思考利用異能矇混過關的可能性，倘若她能夠恢復事物視覺上的本質，那「消除出現在畫面中的事物」是否也是適用於此？

逃避異能兩年的下場，就是事到如今想著善用它卻為時已晚。

「好奇的話，我可以讓你體驗一下。」

眼珠子轉向Lior手上還鮮明著的色澤，本來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卻突然想起對方僅存的一條手帕已經借給了自己，小龍愣了愣，乾脆地解開繫在胸前的領結。

「不用還。」兩指勾著緞帶遞了過去，複誦了遍對方也說過的話。

線和面的效果還是差別不小，手上過細的彈力繩算不上多舒適，Lior感受了下指尖開始泛起的麻痺感，想著待會該先回住所一趟。

即使已經被說中了能力，他也不想就這麼在對方面前增加更多印證，另一方面也是避免給身體再添負擔。他還不想太早把身體機能耗盡，最後落得更換複製體的下場。

餘光裡突然多出一片藍色，看著遞過來的布料怔了一下，Lior視線越過它投向更前方的小龍。

頸間少了領結的點綴，如今領口空蕩蕩的。

確認對方態度是認真的，他也不矯情，道過謝後接下，替換掉應急的髮繩。部分沒來得及被壓力止住的紅色滲出來，連同沾在掌側的那些，把緞帶層層疊疊的邊緣染成絳紫。

Lior看著那片洇出的深色，心裡想的是對方前一句話，雖然他鋪墊和理由都算完備，卻還是不相信她真的就這樣願意透露。

是說說而已，還是真的不在意？只是空想當然無濟於事，又不是開不了口。

「順便讓我體驗一下？」正好有素材，他沒有半分不好意思地把纏好的手掌展示向小龍，上面分明還是對方原本的配件。

剛才應該要和他做條件交換的，小龍想。

現在仔細想來，憑空捏造出物品或許太不實際，那另一個可能，就是對方擁有能隔空取物的能力，而取物的出入口，就是他的口袋。

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猜測已經離真相越來越遠，小龍的思緒還在異空間飄泊，可雙眼依舊要用審視的目光盯著Lior不放。

事實上，她並不介意透露自己的異能特質，更何況這個人大概也已經猜得七七八八了。

可是，白白將自己的祕密坦承不諱，也遠不是她的作風。

「那你看好了。」她微垂眼廉，指尖搭上那塊濕潤的布料，像以往那樣，將散逸在空間中的粒子一一捕捉在指頭，將它們構築交錯，編織成看不見的一張網，然後——

覆蓋在Lior的傷處上。

不過短短幾秒，儘管她表演得好像煞有其事，但裹在對方手上的緞帶依舊還是原封不動，染上的血跡沒有消失，彷彿她什麼也沒做一樣。

「好了。」她縮回了手，鄭重其事地看著Lior，嘴裡卻開始胡扯：「接下來你千萬不能把緞帶拿下，否則，你就會暴斃而亡。」

真的假的？

驚異於事情的順利，Lior幾乎已經習慣從對方身上撈不到什麼資訊了，如今她這麼輕易就說要展示異能，反而讓他心裡遲疑起來。

小龍指尖那一點幾乎會被忽略的重量落在包好的傷上，他專注著試圖感受周圍任何一絲變化，然而整個過程轉瞬即逝，很快對方就抬起了手——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至少看起來是這樣，他凝視著緞帶上的暗色，一瞬間覺得自己被耍了。

畢竟這很合理。

要不是對方根本沒發動異能——不管是故意的，還是自己從根本上就猜錯——不然就是她正常發揮了、並且如他所猜測是針對視覺表象的影響，只是實際上換了目標，比如……他們腳邊小傢伙不明顯但還是缺了一根羽毛的地方。

也就一兩秒的空檔，各種可能性在腦海中不斷被拋出來，直到小龍接著開口才讓他有了約略的頭緒。

「是嗎，」Lior對於聳動的言論明顯不為所動，評估了下重新包紮的麻煩性，幾乎是話音落下的同時就解開了緞帶，「反正還有一次的額度。」

BCA的科學力是世界第一，至於區區感染風險當然也不在話下。

隨著手掌上的織帶一圈圈減少，看不出原色的面積逐漸增多，直到最後那段末尾支撐不住重力滑落，一片完好的皮膚展現在他眼前。

Lior新奇地轉動腕部從各個角度觀察、又張合幾下五指，最後隔著領結乾淨的部分直直按上傷口，指腹下能感覺到不自然的起伏，眼中平滑的樣子卻沒受半分影響。

「作用範圍在手本身嗎……」看著緞帶新沾附到的痕跡喃喃開口，集會那次其他人也沒有特別的反應，如果是直接對意識下手，能做到那麼大的範圍，應該也沒必要把袖子弄濕。

終於在右手一抽一抽的痛感中停下對自己的殘害，他沈思一陣，抬頭望向小龍：

「你之前有沒有透過設備觀察過？」

他好奇的地方還有很多，但目前最在意的是這一點。

萬萬沒想到自己不過剛提醒完，對方下一秒就偏偏反其道而行地將充當繃帶的緞帶解開。

雙眼比平時圓睜了大概一公釐，她發現自己總會因為一時的惡趣味而搞砸一切，這不是一個行事周密的市民該犯的錯誤。

原本她是想，依Lior那謹慎的個性，斷然不會馬上就把綁帶拆開，再不濟，也會猶豫一會，然後她就能趁這個機會瀟灑離開，給對方留下成堆的謎團。

但她可能真的太小看這個人的逆反心理，或者說，太小看了他與自己的相像程度——換作是她也要這麼做。

Lior-B-Y1這個市民，一直在更新著她內心對他的認知。

「主腦大人在創造你這個市民時到底加了什麼？」語塞了好久才找回了聲音，小龍語調認真地問了一句。

看著對方自虐似的按壓傷處，緞帶也憑空沾染上了血污；他神情專注，一如剛才與她觀察不明生物時那般。

「沒有。」果斷地給予回應，她抬眼與Lior對視，將那句「我很少使用異能」吞回肚子裡，換了個端正的坐姿面對眼前人。

「我已經讓你體驗過了我的異能，那你是不是也可以——」她舉起右手，將五指張開，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誠懇。

「讓我把手伸進你的口袋？」

「？」
「香料。」彼時他腦內還塞滿了對方能力的事情，只在思考表層淺淺地滾過一圈就丟出一個添加物。

無論是極端的角度或觸碰都沒有影響那個區域分毫，Lior帶著近似於讚嘆的態度結束肉眼上的階段，見小龍否定後，正想著進一步研究。

只是還沒等他考慮具體要做些什麼，剛要轉動的思考就卡在了那裡。

「……你說什麼？」像是沒聽清楚一樣反問一句，沒等對方再開口，心下就自顧自分析起了現況。Lior不確定她的目的，只能推測自己口袋裡有小龍想探究的東西，他大可以拒絕後離開，事後才說的條件當然沒有答應的理由。

可是他還有想知道的事情，他還沒弄清楚。

手上的異能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解除，更不確定對方是否可控。在這之下要是想再知道更多，多少需要對方的配合。

「哪個口袋？」想到這邊Lior先問了出來，身上這套可以置物的空間不少，一部分倒還可以接受。

只是在有條件的情況下。

「但我希望，」趕在小龍開口之前，他又舉了下右掌，緊接著補上了條件，「過後你能用我的終端，幫我紀錄這裡維持異能的狀態。」

雙眼在對方身上數個口袋間來回掃視，內心開始評估著選擇哪處下手最不虧本，她沒有要摸遍全部口袋的打算，只想親自確認，這個人的異能究竟是否藉由作用於物體上來發動。

正想指名外套上那兩個大口袋，Lior又補上了但書。

這並不是一個強人所難的要求，甚至說，對方肯在想知道的祕密已經到手後，還願意以這麼不痛不癢的事來與她做交換，這怎麼想都無比划算。

只是慚愧，她對自己異能的鑽研程度，居然不比這一個外人還深。

拿出終端機確認過時間，小龍心裡已經有了盤算，爽快地答應了Lior的要求：「可以。」

「那說好了，請讓我摸看看你外套兩邊的口袋。」小龍對著掌心哈了一口氣，兩手合十搓了搓，摩拳擦掌地做好了準備。

看著對方的架勢，Lior也不知道小龍對自己的口袋產生了什麼誤會。

但說到底也只是讓她看一下，對他來講不算有損失什麼，能藉此多掌握一點對方的情報，怎麼說都是他賺。

對方的能力還不知道有沒有限制，如果連電子紀錄都能影響，只要運用得當，絕對會變成一張棘手的牌。

說不準下次見面就是對立的立場了。

Lior評估了一下兩人間的距離，想了想站起身，雙手略微平抬起來。

「這樣應該比較方便。」

瞥一眼頭頂上懸浮著的小球，他接著又斂下目光，看向小龍：

「請吧。」

跟著站起身子，目光已經全然放在兩個口袋上了，從外表上來看，大片垂墜伸展開的布料沒有明顯的褶皺，對稱的開口也沒有因負重而有突兀的不同，連結今日的記憶，對方似乎也就從那處的口袋裡拿出過營養劑而已。

先端詳過研究物的外觀，小龍才儀式感十足地伸出手，將五指併攏，小心翼翼地將手率先探進Lior左手邊的口袋。

口袋的空間很寬敞，但她馬上就感覺到裡頭那不尋常的觸感，在指腹感受到微涼的同時，她瞬間抬頭與Lior對視了兩秒。

被我抓到了吧。

緩慢地將物件抽了出來，她放到眼前一看——

是一管再常見不過的營養劑。

與標示著內容物和口味的外包裝互瞪了良久，小龍暫時將它攢在另一隻手上，掌心再次不甘心地又探進口袋摸搜，這回動作粗魯許多。

然而兜底空無一物，空蕩蕩的口袋微敞著，像在對她咧嘴大笑。

同樣的劇碼在另一側的口袋重演，這回她只摸出了一台終端機。她心懷希冀地大膽進行假設、一絲不苟地小心反覆求證，卻全數敗興而歸。

沒有什麼異空間、也沒有什麼不尋常，甚至連違禁品也沒有。

沉著臉將營養劑與終端機一同放回對方口袋，小龍收回了手，抬起眸子以批判的目光看向了Lior。

「⋯⋯口袋挺乾淨的。」最後，她下了個結論。

不明白自己耗費那麼多時間到底換來了什麼，小龍用食指戳了戳額際，閉上雙眼將失望吞回肚子裡，腳下一個墊步繞過了對方，什麼話也不想再說地打算走人。

她已經掛念那隻小生物很長時間了，此刻是真的不想再多逗留，尤其是在經歷一場失敗的驗證之後。

垂眸看著小龍兩次眼神變換，Lior在陌生的拉扯感之下，覺得自己還是沒實際看懂過這個市民。

這人是想找什麼違禁品，好抓住他的把柄嗎？

「謝謝。」因為異能的關係本來就要保證口袋有一定空間，今天這一齣更是讓他出來得匆忙，也沒有功夫帶不該帶的東西。

Lior沒有理解對方的目的究竟為何，但不妨礙他把話當誇獎收下。

接下來的發展顯而易見少了件事，只是對方的表現看起來大概興致不高。他眼神跟著對方轉過頭，原地盯著那片背影思考片刻，最後還是動了。

Lior空出一隻手撈起缺了根羽毛的小傢伙圈在懷裡，沒管其它在談話間快要散盡的幾隻，跟著往小龍的方向走去。

走動中低頭確認了手上的異能沒有消散跡象，他虎口反夾著剛才換手的緞帶，伸到記錄裝置前又放了下來。懸浮著的小球鏡頭轉動著收伸幾下，降低了高度，跟著轉移焦點。

那層表象沒有消失，他也沒必要真的讓對方幫忙。

「你是不是忘記了什麼？」幾步間追上前面的人，Lior開口提醒一句，動作上卻已經是自食其力，沒有半點要小龍履行的意思。

他就只是想說。

她承認自己確實因為下錯賭注而產生了負面情緒。

與Lior長期以來互抓把柄的行為多少摻進了勝負欲，彼此之間互有消長的輸贏一直都讓關係暫時維持了一個很好的平衡，然而在剛才，她顯而易見地落了下風。

步伐隨著心事而略顯沈重，但小龍仍然做好了表情管理，不讓自己表露出懊悔的情緒——這方面她一向能做得很好。

「你不是說『過後』嗎？」沒有轉頭看向追上來的人，她逕自地朝最初的那條路走去。

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句話實在太過無賴，簡直是打算食言的標準台詞，小龍想了想，驟然停下腳步面對Lior。

她不是一個有誠信的人，但在這件事上，卻也沒有要賴帳的打算。

「我有重要的事要做，可以等我一下嗎？」駐足和雙眼直視不過是表現誠懇的手段，也沒等對方答應，她便轉身拐過一個轉角。

又走了段距離，四周隨著公共設施與人煙的減少也跟著靜謐下來，她回到了最開始遇到小生物的那條路上。

只可惜，那隻親人的小傢伙，連同被破壞的監視器都不見蹤影了。

說不清是何滋味，小龍掀開了路邊一台販賣機的取物口，早有預感地一無所獲。

她應該在與牠分開時就預想到結果了，可是仍舊無法阻止沮喪的心情蔓延。

不死心地甚至打開了路旁熟悉的電箱，想當然，也沒有在裡面。

其實也不用……

跟上以後多少已經能感受到周遭氛圍裡隱約透出來的訊息，他收起了玩笑的態度，沒再開口打擾對方，只是默默走在後面。

伴隨對方能力的新鮮和探究欲冷卻下來以後，好像也沒有多少應有的成就感。一時間卻也沒心思深究。

一路上他整理好自己，懷裡的生物從單手換成了雙手抱著，途經的路愈來愈有熟悉感，最後在今天開始的地方站定。

都到了這裡，又怎麼會不明白另一人的目的。Lior環視前後空蕩蕩的路口，最後走到變電箱不遠處，隔了一點距離。

他不太習慣這樣。

看著小龍打開箱門的側影，Lior向後靠在牆上，一手安撫離地久了有點躁動的小傢伙，感受著熱量逸散後的抽離感。

百分之五十甜味，三十的酸。仿製的賽璐玢。

一顆小小的球體裹著薄膜無聲在上空出現，淡紅色兩端扭成整齊的扇形，輕輕落在對方頭頂上。

「擴大範圍找嗎，」他別開頭看向一端的路，面上血色淡了點，「周遭這一帶。」

將箱門緩緩闔上，在幾乎已經是要放棄的同時感受到頭頂上的異物感，她反射性地抬手一摸，將那枚包裝成領結形狀的球體攤在掌心中。

亮面的材質因扭轉而起了皺，在原先平滑的表面上分割出角度迥異的區塊，因光線呈現出來的色澤隨著不同方位下的視角而瞬息萬變，彷彿一顆自體發光的多切面晶體。

微微低頭嗅了嗅，只能隱約感覺到一股人工香精的甜味，小龍疑惑地轉頭看向遞來事物的那人，卻剛好與對方別過的目光錯開。

以她這段時間對Lior的認識，眼前的東西不太可能是毒藥一類太過愚蠢的謀害工具，然而若是撇除這個答案，僅剩的可能又太過純粹，她很難與對方連結在一塊。

「算了。」將猜不透的意圖連同精巧的包裝物暫時攥在手心，小龍將手背到身後，懶散地半低下眼簾。

她已經不想再次抱有期待後又迎來失望。

「不是說要我幫你記錄下來嗎？拿來吧。」將空著的右手伸到Lior身前，打算先履行諾言。

但話才剛說完，尖銳物搔刮金屬製品的細碎響聲便自頭頂傳來，愈發明顯的騷動聲使她頓住了話頭，那噪音勾得人背脊發麻，小龍忍不住抬頭望去。

「啊。」轉眼間，一隻熟悉而鮮活的生命出現在視線範圍內，她忍不住低歎了一聲。

牠一身暗沉色彩在一片純白色的牆邊顯得格外突兀，設置在牆面上的各式機體成了牠飛簷走壁的落腳點，趾爪在躍動之間皆在上頭留下淺淺刮痕，期間牠不時地用牙啃啃攀爬的線路，嘴裡一扯便是一串連根拔起。

敏銳地察覺了下方的目光，牠停下眼前的遊戲，俯身與小龍交匯了視線，第一時間並沒有將她認出來，只是好奇地歪了歪頭，鼻頭聳動著嗅聞。

牠的喉頭發出了低長的輕吟，帶了點猶疑，期間拉長了脖子觀察起底下兩個大型生物。

小龍仰著脖子發愣，一時間沒有開口呼喚牠。

對峙了一陣，也不知那小生物嗅到了什麼氣味，牠的情緒突然陷入異常的高昂。仰頭長鳴了一聲，左右擺動尾巴做出了準備跳躍的動作。

還沒從失而復得的喜悅中回神，小龍見到牠的表現後趕忙打開雙臂，作勢要將牠接進懷裡。

小傢伙果然毫不猶豫地一躍而下，然而，準頭似乎有待加強——

牠直直降落在小龍的頭上。

在被撞翻在地的前一刻，小龍忍不住又重新評估起自己是否有飼養危險生物的能力。

懷中的生物最終還是沒能被安撫下來。

他剛準備開口就不得不停住，尖細的刮擦聲混著隱約的嗒嗒響動直傳到耳中，位於下方的小生物還沒有安分上兩三秒，就又警戒地轉動起頭顱。

牠帶羽的前肢終於從Lior身前的圈抽出來，撲動著扇亂了周遭的空氣，半爬半跳地，想要往高一點的地方去。

Lior在翅羽和揚起的髮絲間只抬頭捕捉到一個深色的影子，就匆忙將注意力轉回面前這個小傢伙身上，等他終於無奈舉著營養劑讓牠在肩膀上安分下來，抬起頭就目睹小龍被撞倒的瞬間。

看一眼臉旁胡亂搖晃著的尾巴、又看了看不遠處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他壓了壓嘴角，還是沒忍住笑。

感覺之後都還有的煩惱。

「紀錄的事不用了。」Lior晃了晃路上重新纏好的手掌，話裡帶著沒來得及收起來的笑意。

雖然沒什麼必要，但大概是心情霎時間開朗，說完又補充了一句：

「不會算你失約。」

臉部首當其衝地受到重擊，接著是失去重心跌坐後率先著陸的臀部、後背，在二者的緩衝下後腦減輕了幾分撞擊力道，但依舊使小龍眼冒金星。

一旁的Lior似乎在叨叨著什麼，然而她此刻已經無暇去細聽了。小生物對自己犯下的錯誤毫無反省之意，在安全落地後興奮地磨蹭身下的人，還張嘴扯了扯她頭上的髮髻。

裂開的血盆大口流下了帶鐵鏽味的唾液，一股腦全沾在她身上，小龍努力從衝擊中回神，左右避開過於親暱的接觸，反手抓住這頭好動的小生物，將牠塞在腋下後慢吞吞地起身。

順便將慌亂之中脫手的那枚球體拾回手中。

不需要照鏡子小龍也能知道自己現在有多麼灰頭土臉，她呼出一口氣，將眼前一縷凌亂的髮絲吹得歸位。

「我想，在思考會不會被發現之前，還是先評估自己是否擁有一具結實的複製體。」確定小傢伙已經冷靜下來，小龍將牠改抱至懷中，幽幽地開口。

原先看到Lior一臉笑意盈盈的模樣還蠻不爽的，但在瞧見對方微亂的髮梢以及發皺的前襟後，她又感覺舒服多了。

懷裡的小生物拉長了脖子，很快地又將注意力轉移，對Lior懷中那隻覆羽生物展現極大的好奇心，小龍完全可以想像放任牠探索的後果，因此手臂攬得極緊。

「對了，」她突然想到了什麼，打開了一直握緊的掌心，露出那枚對方給予的球狀物，「我可以把這個吃掉嗎？」

抱歉了，愛莫能助。

Lior看著小龍被她懷中生物弄得一團亂的樣子，在心裡假惺惺地想道。不管是把他這邊的傢伙想辦法帶回去、還是更之後的任務都需要體力，就算自己的異能可以派上用場，他也不會做什麼。

「你現在的複製體還好嗎？」頭探向一邊看了看對方，臉上笑意不減，即使那個位置根本看不到小龍腦後。

回正時眼角瞥見對面的小生物往自己肩上方向探看，也顧不上這邊的才剛獲得沒多久的自由，Lior默默把牠抱下來進懷裡，低頭看去，這方還在無所覺地捧著營養劑舔食。

也不知道剛才的機警跑到哪裡去了。

他在小龍的聲音中看向她的手掌，剛才那顆產物靜靜躺在她的手心裡，他有些意外，先是抬手擋開又一次擺到他眼前的羽尾。

「可以。」藉著剛才的動作收好一時的怔愣，Lior開口仍舊是平常的語調。

「如果你想的話。」

他本來以為她會拿去檢驗，或者不去管它。

「托您的福，不能再更好了。」

客氣地說著反話，實際上她感覺渾身的關節都在隱隱作痛，頭上散開的髮髻也讓她在意得不行。

原先在得到Lior的首肯後小龍確實是打算直接把東西剝開來吃掉的，然而對方後頭補上的那句話莫名地又勾起了她敏感的神經。

「如果你想的話」是什麼意思？

所以這個東西到底能不能吃？

以對方的惡劣程度來看，拿不痛不癢的惡作劇玩意來充當食用品也不是不可能。

腦袋飛快地將可能性一一排除，小龍思索了半晌，眸子在轉動間時明時暗，最終還是把外層精緻的包裝打開來，不再猶豫地將球體放進嘴裡。

入口的瞬間甜味馬上漫延開來，熟悉的味道使多巴胺和血清素迅速地分泌，接著是帶酸味的後韻，豐富的味覺安撫下焦躁一天的神經。

但小龍卻瞬間變了臉色。

抬手捂住了嘴，她質疑地望向眼前的人，從掌心下發出悶悶的聲音：

「你在裡面放了什麼？」

面前人一瞬間變臉讓他陷入短暫的茫然，思維在質問下習慣性加速運轉，緊接著就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開玩笑，自己構築出來的東西還會不知道嗎？

就算做了點小小的改動——就像營養劑的結構組成不可能突變成大麻，那東西的味道也不會離譜到哪裡去。大概。

他不是很確定，那時候可能有一點恍神。

「是錫瓜，」Lior認真地回望，嘴上卻是加急思考過後的一派胡言亂語，「我放了錫瓜。」

前些日子那晚過後他友善地向別人請教過這個音節的含義，如今當著小龍的面，他順勢就拿來當題材。

眾所周知，錫瓜是紅色的。

現在想來，停電時發生的一系列事情跟癱瘓的城市本身一樣脫序，即使燈光亮起後睏倦就如同潮水向他捲來，他在漆黑中也是難得放鬆了一回。

「從現在起，十五分鐘後——你就會變成Y1。」他一副舊時代人講恐怖故事的模樣編造不存在的效果，停頓半天，才緩緩道出下文。

說罷還煞有介事地拿出終端機確認一眼，實時修正了說辭：

「十四分鐘。」

意外於從對方口中聽到那組她胡亂編造出來的字詞，小龍一時間沒能好好按自己步調來進行應對，但Lior的回應多少也讓她有所收穫。

遮在嘴前的手緩緩放下，小龍恢復了表情管理，舌尖將口中甜酸的球狀物推到頰邊，讓那處表面鼓起一個凸起。

左右翻看那被剝除的包裝，任它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直到聽見Lior的話陷入停頓，她才抬起眸子看了過去。

可惜對方端著一張煞有介事的表情，嘴裡依舊沒說出什麼正經話。

「真的嗎？」十分捧場的拉開自己衣領朝裡邊看了看，理所當然沒見到什麼改變，語氣平板地做了個回應，「太好了，我早就想試試看站著上廁所了。」

語畢，她沒有再針對變成Y1的事有什麼發言，只是把那張微微發皺的包裝舉高晃了晃，語帶一點得意地說：

「所以口袋不是拿取物品的出入口，而是掩蓋使用異能的障眼法？」
「以及，先不論你在裡頭放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她抬腳，陳述的同時開始在Lior的周圍踱步繞圈，「從你的反應可以看出來你對這個東西的成分非常瞭解。」

「為什麼呢？」

此刻的她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悅，甚至連嘴角都難得上揚了大約5度。

原來中間還這麽曲折的嗎？

眼神跟著對方轉了一個夾角，到最後乾脆不去看在身周走著圈的人。立體環繞的話音把先前的種種都串連到一起，那些朦朧的迷惑，如今都有了由頭。

「是啊，」Lior面對小龍的提問——甚至不覺得那是提問，他懷疑她已經觸摸到了答案的邊緣——說不出意味地感嘆了一句，接著僅僅只是覆述一遍這個問題，「為什麼呢？」

錯過了把她對自己能力的認知導向誤解的機會是他沒想通節點，他眼前這個市民具備了幾乎一切能讓人在BCA活得很好的特質，到了讓人困擾的程度。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的心情卻不比剛才探究完對方異能要糟糕。

「不如你來解釋一下？」事到如今要是真的推斷出來他也不會否認，只要他還握著更細節的底牌，只是大概的範疇被她知道，倒不是多麼讓人難受的事情。

雖然多少還是有一點，少許、些微的不爽。

一點點而已。

用力托住懷裡小傢伙的下顎，再次將牠拉長的脖子壓了回來，她明白社交活動對這些生物來說也是生存的一環，不過眼下不是個好時機。

「只有製造者才會對手裡的產品瞭若指掌。」在Lior的身側停下了步伐，小龍安撫性地又摸了摸小傢伙，看著牠說出了答案。

「但奇怪的是，明明擁有這麼方便的異能，你在剛才竟然沒辦法再做出第二條手帕。」抬起頭，視線落到Lior被緞帶克難紮起的手掌。

「所以，這個異能可能也伴隨著某種限制⋯⋯」目光如同上階梯一般，一路上攀到與對方對視，小龍意味深長地沒說出自己後頭的判斷。

她這回學乖了，在知道比你還多的人面前，千萬不能將漏洞百出的假設攤開來；那極可能會反過來變成被牽著鼻子走的繩索。

是時間嗎？還是次數？

默默回憶起Lior幾次從口袋掏出東西的時間點，然而當時她還未能想到那麼深入的層面，僅剩一團大概模糊的記憶。

「到目前為止，應該都答對了？」

直直望進小龍的眼睛，Lior不置可否地挑眉。說是「某種」就代表對方還沒掌握限制的條件，他也不會在此時多說些什麼，因為他疏忽而送到對方手上的訊息已經夠多了。

人總不能一直自己往死路跑。

「答對了。」片刻後開口，他彎起眼睛，屈起開始有些血液不順的手指，從臂彎裡生物的脊背上撫過。

在小龍開口之前他就做好準備了，不管是慌亂還是否認都沒有必要，但作為被揭破的那一方，Lior明顯也不打算好好講話。

「有需要掌聲嗎？可惜我現在騰不出手。」

指腹下感覺神經傳回來的反饋愈發地鈍，他默默想著今天直到現在的收穫：

不知名生物的資料一部分種類已經收集了一些、近距離觀察過一些個體、手上的小傢伙感覺可以嘗試帶回去違規飼養、先前還直接體驗了小龍的異能……

好像也差不多了。

視線從對方那裡滑開，心裡估算起從這裡回到住處所需的時間，要隱蔽地帶回去又會再耽擱一點。

還要去一趟精神局，早點比較好。

在得到肯定答覆的瞬間，腦內自動配了段輕快的罐頭音效。

撥了撥瀏海，儘管充盈的愉快幾乎快要突破僵硬的嘴角表露出來，但小龍還是努力地把持住了表面上的雲淡風輕。

「現在還不是得到掌聲的時候。」雖說明知對方是在開玩笑，但她不介意自己得了便宜還賣乖一點。

「等我想通更多事情之後，你再給我吧。」

不確定這段話會不會使對方不悅——如果能的話她還挺想看的。小龍換了隻手攬住懷裡不安份的小傢伙，說完話，便順勢往Lior身後的路口抬腳準備離開。

約莫走了三、四步，小龍又想起了什麼，倒退著又走了回來。

「這個謝謝你。」夾著那張包裝紙，在對方眼前揚了揚。她沒再多做耽擱，一面思考著完美將小生物帶回住所的辦法、一面腳步輕盈地朝計畫路線走去。

她還有好多事要做。

～順著這一樓往上爬可以離開BCA-02～

原地進行一個用表符發表感言的動作

嗯……對 （說話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