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沒有周遭店家的光線的幫助，他也不會錯認那頭鮮豔的紅。

　　所幸這次沒有那可怕的酒精巧克力在旁，卡特古坎不禁露出的笑容，上前的腳步似乎也快了些。

聽到腳步聲時，她回過頭。最近的她對於不熟的聲響都格外敏感，尤其是他人發出的笑聲、咳嗽聲、呼吸聲、腳步聲⋯⋯她只要感覺不對勁就溜得比以前都還快。

幸好映入眼簾的是見過的面孔，以及那個高得嚇人的個頭⋯⋯雖然僅有一面之緣，可是這讓她印象深刻。這些男人都不知道吃什麼長大的，一個個都在和樑柱比高低是嗎？

「卡特先生？」但她臉上沒有透露出任何心思，只是隨著對方走近，慢慢抬起臉看著對方。

⠀⠀⠀「再次見面，幸會。」應著對方的稱呼，卡特古坎裝出英國腔並搭配紳士般的行禮，但他直起身子時依舊藏不住笑。「請叫我卡特就好了，桑桑小姐。」口音又變回最初的那樣，帶點城市氣息混雜些許南方拖著長音的慵懶。「我實在沒辦法習慣被叫成先生。」

　　將重心放到一隻腳上，他放鬆地站著，稍稍駝背像是想讓自己身高不致於讓人感到壓力──雖然說改穿平底鞋會幫上更多忙，但這又是他另一個堅持了──「上次的活動後我一陣子都不敢碰巧克力了，牛奶巧克力除外；你知道他們最後有沒有把那巧克力山銷完嗎？」他輕鬆地撿起之前兩人初見面時的活動，可怕的酒精巧克力。「我到現在還是贊成把那些東西全丟垃圾桶。」他假裝打了個寒顫。

「你也可以叫我桑桑就好，卡特。」她其實還是不習慣表現得這麼紳士的歐美國家的男人們——不管是否是假裝——這跟她過去人生裡會遇見的亞洲男人差異有點大。但禮多人不怪，她也不是真的反感，「小姐的稱呼有點距離感。」

「我也一陣子沒怎麼吃巧克力了⋯⋯」說起那個酒精巧克力，算是她人生裡吃過數一數二難吃的東西了，想到那個滋味還是有點膽寒，付錢請她吃她都不見得想再嘗試，臉上的厭惡表露無遺，「我猜他們應該也沒吃掉，說不定在哪個垃圾桶裡了吧。那種東西只適合那裡。」

她記得在場所有人對那個巧克力的評價都很低，勉強吃完要是拉肚子也很不划算，不如丟了。所以她也贊同卡特的話。

⠀⠀⠀「或許下次該推薦他們吃些正常又美味的巧克力看看？」對應哈特當時在團康時對他吃仰望星空派的建議，卡特古坎笑道。「對了，上次問的那些問題──」

　　腦中閃過當時的種種提問，承認並吃下一顆那稱不上食物的東西或否決，以及隨時間進展越來越不妙的氣氛。

　　他有很多可以問，但事實上，他想知道的事只有一件，他很好奇卻沒有機會得到答案的事。

　　「桑桑，不好意思，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他臉上的弧度多了一絲不確定，不再那麼穩定，色彩似乎斑駁褪落，露出底下的疤。「有關當時吃巧克力時問的問題的、就是，那個，有關家庭的……」

聲音漸小，那雙藍綠色緊張地瞅著對方的表情。

「上次的問題？」她遲疑了一會，上次彼此之間問的問題也不算少，她不太確定卡特所指的是哪一個問題，難道是冒犯了對方嗎？

「抱歉，是我上次問錯什麼嗎？」她蹙起眉頭，顯得有點焦慮，開始認真回想自己都問了什麼。其實那次聚會好像彼此都無意間戳中各自的心事，氣氛在後來也變得沉重。尤其是努庫還哭了，更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不不不，不是。」趕緊搖搖頭想讓對方放心，卡特古坎轉而抓抓自己後腦杓，斟酌用詞。他眉頭難得微皺。「……我想請問，你跟爸媽出去玩是什麼感覺。」

　　大概是覺得自己說的不夠明確，又或是欲用更多解釋來噓走心中的不確定。「我是指，你跟爸媽出國──」他記得當時的題目，眼前人兒以吃下一顆巧克力作為回答。「通常會留下什麼回憶？」

　　在他想像中，他人跟爸媽出國帶回來的都是許多土產和快樂，他們總會闡述在旅行中的各種趣事，配上許多與父母一起入鏡的照片；當然，其中也不乏有人在旅途中和家人吵架，但不論故事為何，他總是聽得津津有味，彷彿自己也能藉此體驗到錯失的那些。

她愣了一下，她不是很能明白卡特這麼問的用意，可是大約也不會無緣無故來詢問她這個僅見過一次面的小女生。她「唔」了聲，回憶起一同到日本遊玩的經驗。

比起一路上看見的街景或知名的廟宇、壯闊的山水，她留下更多的是和信任與深愛的家人共處時的美好感受。有他們在，那些風景才有意義。於是重要的不是風景。

「我⋯⋯留下的都是跟他們一起吃飯的回憶。」她安靜了好一會才開口，「我這個人有點在意跟自己吃飯的對象是誰，我是指正餐那種。因為跟對的人吃飯，飯才真的好吃。」

「以前最常跟我爸媽一起吃飯，因為他們知道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出國了就一定會有跟當地飲食文化衝突的地方，和他們吃飯的時候，他們也會替我注意該點什麼菜才合我胃口。」

「所以和我爸媽出國，我留下的都是跟他們一起吃飯的回憶。他們讓我感覺不管我到哪裡，都自然得像在家裡。」

⠀⠀⠀認真而沉默地聆聽，對方語落後，卡特古坎多花了幾秒嘗試在腦海建構畫面；自己與父母，圍著和室桌而坐，上頭擺滿他和他們最愛的——

⠀⠀⠀他想像的畫面倏地墜入黑暗。他意識到他不知道他們喜歡吃什麼。

⠀⠀⠀「感覺很棒。」最後勉強擠出這句，他是由衷如此認為，感覺很快樂，他替對方感到快樂。「吃飯是很重要的事⋯⋯」講出來的話沒有重量而尾音消散的空氣中，卡特古坎突然失了話題走向的準頭，再多幾次無語的嘗試結果依舊不變。他沒有任何回憶能夠與之共鳴，最終陷入沉默。

⠀⠀⠀他覺得自己等下再開口大概會是道歉。

她能感受到自己所分享的回憶似乎令對方想起什麼，十之八九不是快樂的事吧，卡特的臉色那麼難看。她認為自己沒有說錯話，可是她仍然擔心對方的反應。

「卡特，你還好嗎？」她不確定卡特的家庭如何，也不知道對方和家人的關係好壞。但家人這種關係，也不純粹是靠血緣維繫，她認為她一生最幸運的就是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但肯定有人不是這樣。她不敢貿然安慰，只好先確認對方的狀態。

⠀⠀⠀「抱歉，」果不其然。卡特古坎回過神，意識到對方的擔憂，他趕緊露出笑容做出第一個回應。「我沒事，我沒事。」要少女放心之時亦說服自己。

　　「只是想到一些我該知道……」他們的喜好到底是什麼？「但事實上，我完全無知的事。」他的視線黏在地板上像坨口香糖，被無數人踩過後完美陷入磁磚間的縫隙。

　　「不知道為什麼我小時候超討厭我爸媽。」他的話變得簡短，已經是習慣性地將情緒從那些過多的悲傷中抽離。「這大概就叫後悔吧？」

　　他依舊記得他們，但他們不會出現在他的夢中，因為留下的記憶都太模糊，無法作為築夢的材料。

但你看起來不像沒事。她想這麼說，不過他們之間並不是能說這種話的關係，說是朋友也已經勉強，她不希望對方因此感到難堪或不自在。

「其實我覺得⋯⋯愛著家人這件事也不一定是必然的吧。」她小心地斟酌著用詞，就算她不能感同身受那些她未曾經歷過的事情，「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是相互回饋的，你愛我，我才有可能愛你。但如果我感受不到任何可以愛你的感情存在彼此之間，那不愛甚至是討厭，也很正常。」

「我愛我的父母不只是因為他們是我的父母，更多是他們先愛我而且我感受到了，才學習他們的。」她認為愛本就不是無中生有的，「也許卡特的後悔也在所難免，但沒事的⋯⋯不是每個人的家庭都是範本一樣的存在。」

⠀⠀⠀因思考而微微皺著眉，卡特古坎靜靜地聽完對方的話，在心中沉默地反覆重複其中幾句話。

　　「那──」欲言又止，他將草稿又抹掉修改。「如果他們真的愛我，但我卻沒有……沒有辦法愛回去，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他能從記憶中挖出他們的好，總是很溫柔，像童話故事中的父母一樣總是在孩子返家前備妥點心，但與劇情不同的是那孩子沒有走進家門。

　　「現在想想，我可能有出什麼問題吧。」音量小了些，幾乎是自言自語；若來自父母的愛是大海，他為什麼老是覺得自己會在裡頭溺斃？

　　內疚是條圈在頸上的繩，扯得他難以呼吸，卡特古坎不需要更多藉口，而是需要有人告訴他答案。

「嗯⋯⋯愛人的能力有時候大概不是與生俱來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並非是付出就有回報，不管是不是家人都一樣，「雖然我們都會希望自己愛的人也愛我們，可是這種事情是最無法強求的了。」

「卡特⋯⋯很在意自己不愛父母親嗎？還是你在意的是你的愛不像其他人一樣深？」她沒辦法揣摩卡特的真正想法，愛也有深淺之分，可是都是愛，同樣都存在。如果只因為自己愛得淺而誤以為沒有，那麼也有些誤會什麼了吧，「又或者，你擔心被愛嗎⋯⋯？」

她不知道這世上存不存在希望不被愛這種想法，或許那些都只是對某些無法掌握的事物產生的焦慮？她沒有答案。

⠀⠀⠀原本黏在地上的視線緩緩往上移動，轉而注視遠方的漆黑，彷彿期待從裡頭找到最適當的回應。「算是很在意。」他笑了下，一瞬間內幾乎又要將面具撿起，但在最後一秒停下。「父母對孩子的愛是無條件的，那時的我完全不信這套話。」他記得當時的他很害怕。「我總覺得他們的愛這麼多這麼……美好，我真的有能力接受嗎？」

　　將愛用錢作為比喻的話，那時的他不想成為那負債累累的人；但現在的他卻成為一個不願將錢留在身上的對比。

　　「付不起的東西一開始不要碰就好了，」他扯動嘴角，笑容帶著隱約的嘲諷。「直到那東西缺貨，永遠不會再出現，我才帶著太多的錢想去買。」逃開、後悔，一個接著一個的錯。

她無法全然從卡特的話語裡解讀出對方真正恐懼與擔憂的到底是什麼，即使知道卡特在意自己不愛父母，但原因是什麼？又為什麼不愛卻在這時候才想要追求？這樣的對話都像在打啞謎。她不夠聰明，沒辦法真正明白。

「卡特，你如果不介意聊你以前的事，我可以聽你說⋯⋯你在害怕什麼嗎？」她雖然不夠成熟到能為卡特解惑，但或許人有時只是需要一個傾聽的對象，「要是你有顧慮，不說也沒關係。我只是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幫上忙，也不想說錯話冒犯你。」

⠀⠀⠀「你在這我就已經很感謝了，桑桑。」卡特古坎搖搖頭，與稍早前相比，現在的他似乎更清醒了些，最起碼不是陷在回憶的漩渦中。他吸了口氣，然後將其緩緩地與字句一起吐出。「我想我當時怕的或許是自己的無能吧。」

　　「無法達到他們的期待，但他們依舊有辦法愛我。」他覺得這句話有點好笑。「那就像一種壓力，你知道嗎？我怕他們在給出這麼多愛之後，有一天會反過來向我要求，要我給出我沒有的東西。」

　　「所以我很常逃家，我當時可以翻牆高手。」除了有幾次手滑翻過去直接摔倒，他暗暗補充。「我以為我多跑幾次，他們就不會那麼愛我，但事情顯然不是這樣運作。」

　　無論是深夜或凌晨返家，就算他們已經入眠或外出工作，桌上仍然會有一盤點心和寫滿愛的紙條，在他眼中卻像是寫著欠款的單據。

⠀⠀⠀「然後他們離開了，我想把愛還回去也來不及了。」他覺得自己有義務愛他們，但那個義務現在成為了不可能兌現的支票，永遠放在那兒提醒他的錯誤，最終形成愧疚與懊悔的黑洞。

　　但他不知道，愛似乎從來都不會是義務。

「他們從來沒有向你討要過，為什麼要還呢？」卡特的思維與自己不同，她活到目前為止二十三歲，也許曾有不知道如何回報他人的愛的時刻，但那從沒在家人之間發生。她依然不認為愛是與生俱來的能力，也知道親密如血緣關係都不能真正代表什麼。可是即使她的愛給出去而沒有回報，也不曾向誰討要回來。

那不是能討回來的東西，這世上從具體到抽象的事物，給出去都必須要有拿不回來的覺悟。她是知道這點的。

「如果這種再也無法回報給他們而產生的痛苦，是你最介意的，那就把這些愛拿去愛你真的想要愛的人吧。」愛是學習與傳承，許多時候也是彼此餽贈，無謂拿不拿得回來。但假若受之有愧，就交給其他認為值得的人，也未嘗不是個辦法。

⠀⠀⠀眨眨眼，卡特古坎緩緩將對方的話語咀嚼幾次後收入心中。

⠀⠀⠀「我想我會試試。」他笑道。事情或許不會瞬間改變，畢竟現實生活中不存在能夠讓人立刻醒悟的小精靈，即使在這詭譎的商場中亦然；但這不代表他不會嘗試，即使需要數個禮拜，數個月，甚至可能到他最終亦命殞此地——

⠀⠀⠀他都會嘗試。

⠀⠀⠀「謝謝你，桑桑。」他的視線落回對方嬌小的身軀上。「我沒想到跟別人講這些事可以⋯⋯找到應對的方式。」就目前看來，最起碼他不會被自己一肩攬著的、對父母的虧欠壓垮。他覺得重量似乎減輕了些。「或許我真的跟去宣傳，你知道，告訴大家找到自己的方式把某些事情說出來，找一個自己信任的人，或找一個一起吃過難吃巧克力的朋友。」他半開玩笑道。

「不客氣，慢慢來吧。」她也能做到提供建議，實際上採不採納或是否執行都是卡特的事，她也無權干涉。只是她仍能明白這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急不得。

「畢竟共患難過的友情總是比較珍貴，這樣的朋友和普通朋友就有差異了。」她也跟著開起玩笑。那個酒精巧克力的確是生命中的一個劫難，能撐過來的他們大概也都有過人之處吧，她自嘲地想著。

⠀⠀⠀聞言，卡特古坎笑出聲，用手指抹去眼角不存在的淚。「對，沒錯，真的是共患難⋯⋯嘿，」他頓了下，接著伸手輕輕摸了摸桑桑的頭。友善而溫柔，一個小小的動作彷彿是他個性的縮影。「真的謝謝你。」

⠀⠀⠀「我等等要去拿些薯條，需要我幫你拿一份外帶嗎？」笑著摸了數秒後收手，他其實有那麼幾秒想問少女是否可以也摸摸他的，但他打消主意，或許下次吧，今天的要求額度在他眼中已經快超過了。

她對於卡特的動作一瞬間驚愕，不過她很快斂下自己的表情，因為對方的動作並沒有帶著惡意，像是習慣動作。她也就沒有說什麼，只是笑了笑道：「不客氣。」

「你已經喜歡上吃薯條了嗎？」她沒忘記上次的聚會對方從沒吃過薯條的問題，那真的是她活著以來聽過數一數二讓人吃驚的事情了。

⠀⠀⠀卡特古坎沒有漏掉那反應，但他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順著話題走下去。「我到這裡才知道我過去都錯過了多少，最大的東西就是薯條。」他假裝傷心地搖搖頭嘆氣。「說什麼把馬鈴薯水煮是對它最大的尊重，不把它拿去炸才是最不能被接受的事。」

　　「所以我最近在嘗試彌補過去沒有吃薯條的那些時間，喔還有！我發現薯條加冰淇淋超讚的，需要我幫你也帶一份嗎？還是只要薯條就好？」他笑問，看來是打算推廣邪教搭配。

聞言，她笑得很開心，錯過薯條這麼多年的確有點遺憾，但至少現在卡特知道薯條在這世上存在的必要性了，「現在發現也不遲。」

「我只要薯條就好⋯⋯」看來卡特對薯條的熱愛也已經開始朝奇怪的方向前進了，她還是更喜歡原味。

⠀⠀⠀「遵命，一份薯條，單點，附送可樂。」開玩笑地行了個舉手禮，卡特古坎笑著站直身子，準備邁步前往位於八樓的餐廳，「如果你不見了，我可能得就地解決薯條了，以防它們冷掉。」他接著扯了下背心衣襬，把布料當作無形的脂肪捏起一小塊。「但我還不想把衣服胖到撐破，所以請等我幾分鐘就好。」他保證。

「我不會跑掉的，薯條永遠值得我等待。」她打趣地說，不知不覺間竟也與對方像是真正的朋友了，說起話輕鬆許多。她不會刻意再去思考剛才卡特問的或憂慮的那些問題，她相信卡特終會找到自己的解決之道。

在這之前，來一點薯條對彼此都好。她深信不疑。

⠀⠀⠀「這句話我再同意不過。」

　　卡特古坎未曾料到原本毫無目的的遊走最終會領著他尋得可以嘗試的解決方法，他說不定自己是否會成功，嘗試用絕對去定義往往會帶來令人失望的結果。

走一步算一步吧。前往取得薯條的途中，他再次昂首看向上頭不亮的日光燈，突然覺得自己眼前的路似乎不再有那麼多壓境的黑暗了。

　　他露出微笑。

真ㄉ很謝謝桑中和桑桑的交流 終於讓他把家庭跟他本身的問題和事情講出來了 也謝謝讓他更理解關於愛的事...(即使我講ㄉ很破碎(ㄞ

也謝謝卡特中找我一起交流，你好會寫，讓我每次要發送我寫的東西前都要斟酌一陣子XDDDD
好喜歡這種高深的哲學對話(?)後，也將生命的答案導向了薯條（並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