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就死掉了。

又是個窩在床上翻覆著汲取彼此體溫的日子，完事後的B有點兒懶，賴皮地躺在S肚子上，手裡把玩五對節骨分明的指，幾乎是拖著嗓音遞出這句話。

S半靠在立起的枕頭邊，交握的手被揉在寬厚的掌心裡，他闔著眼皮毫無反應，像是沒聽見這故事荒謬的結局似的，任話語躑進一汪湖裡然後直沉幽深潭底，再投不出一絲回響。

「是個美麗的故事吧？」
「是嗎。」

即便是星星也會死去。晝夜仍在奔跑，因由不曾給予憐惜的幸運偶然降臨，他們終於不再被追趕，能平靜坐看世間萬千姿態，穿越幾十億年來的光走過的路徑，抵達天堂入口。

逝滅消亡困不住靈魂，這裡於是成了暫時的終結。

他就這樣死掉了。意義不明地複誦，B丟掉手中精緻的玩具，轉而仰起腦袋用眼神打擾休憩中的青年，固執地說，別裝睡了S先生，我還沒說完。

「死了就該完了。」換個舒服的姿勢，S冷淡的眼角眉梢洩漏他的心不在焉，才稍微活動下剛獲自由的手腕，就又被朝秦暮楚之人給捉回去。

動作間較方纔捨去了漫不經心而顯得更加含情脈脈，B把真正的結局壓進重新奪得的掌心，溫熱唇瓣帶著潮氣，「可是我們都知道死去不能代表什麼。」

噢，說的自然是這個理。

當時間成了數字的累積，與空間的相對意義遭受扭曲，多幕永恆的情節順理成章地被擺到檯面上熱演；他們不甘屈作配角，又不再願意付出努力爭奪臺詞，相互蹲踞在臺側階梯上笑看彼此嫻熟的演技，卻連朝前跨出一步都太過費力。

死亡困不住靈魂，永生不滅卻困住妄進的心。

這是個好結局。少年聽見心上人的告白後嚥下最後一口氣，沒有留下隻字片語，把所有綺念愛戀帶進長眠的夢裡，然後死去。S忽然心生羨慕，對這故事裡素未謀面的少年；這份念想卻不甚清晰，只淡淡縈繞在沒說出口的話語裡，盤踞於久違的半解處。

B或許稱得上能言善道，卻肯定不是個好的說書人。

S第無數次忍不住想，這位年輕的鄰居最近總喜歡在激烈的翻雲覆雨後故作深沉，訴說一個比一個還莫名的典故，是不是也正被這種半解困擾著。

一日，他在繁忙公務外收到來自實習生的邀請，不在兩人的任一個住處，無關正進行的工作與任務，靜僻巷底的咖啡廳，一杯不放糖的熱茶，一杯加了奶的咖啡，一次陌生的相見，俊逸青年隔著張小圓桌朝他投以一幀笑臉。

朦朧的意念又大霧般襲上心頭，S盯著他不安份摩娑杯緣的指尖，恣意蔓生的癢再次從胸腔深處渲開；有些情感是閱歷千萬遍仍陌生，儘管他如今知曉這是什麼，能淡然處之，卻不足以漠視它帶來的影響。

B不對勁。

說是這樣說，S心如明鏡，十分清楚真正不對勁的是自己，一但眼光變了，看什麼都全變味，在無所謂眾星昇落的宇宙中，他側趴在床上，雙眼瞇成縫隙，承受熱情纏綿如夏雨落在皮膚表面，落入身體；B親吻他後頸處細小到看不見的絨毛，每一寸都像雨落入土中，滲進更加看不見的地方。

重複百次虔誠的獻祭，他終於開始感覺不變的時光長得令人難以忍受。

「我愛你。」

B溫柔地含住他的唇，如過去每一次，不更寡情也不多特別。

S知道他早已習慣自己從不給予回應，便偏過頭拿手腕遮住太過刺目的視線；從前沉默只因沒有應答的必要，如今倒是真正無言以對，找不到得體字句充填無聲的時刻。

永恆的日子仍然在過。

除了家中的床鋪上，或沙發，或餐桌，或任何他們慣於做愛的場所，兩人明明需要消磨時間，過去卻幾乎不去尋找更多享樂的地方。

而B不動聲色增加頻率的邀約使S心亂。他們一起看過落日下的玫瑰花田，看鯨群在翻湧的浪裡交配，有時S幾乎想放棄品味目視耳聞的一切，他寬廣的世界被太過深厚的藍遮蔽半邊，吸入肺部的每個粒子似乎都沾上了不屬於自己的氣息。

感覺不壞，甚至他有點喜歡。

「所以死去能代表什麼呢？」遙遠的來自數千萬甚至數億年前的光破開距離投射在眼前，這一次換S枕著青年的手臂，於激烈後的平靜中破天荒追問數個月前失去結論的話題。

然後他就死掉了，「他的愛和心上人的愛就成了永遠。」B說，「對人類這種生物而言，足夠美好的瞬間叫剎那永恆，死亡並不能終結一切。」

可沒有什麼是永恆的。外頭的響動短暫分散了注意力，S講完這句話，意識才慢一步聽見自己的聲音。

是每日市集營業的時間，街邊開始居民的聚集，一波波如白浪向聲音中心湧去，S自床上坐起，赤腳下地，踩到窗前的小檯子上探頭朝外看，他並不曉得自己在看什麼，只是突然很需要躲避那張溫熱臂彎，以及某種似乎即將從體內滿溢而出的東西。

「S，我每次說愛你，你都認為是暫時的嗎？」

後來B不再說故事。S想他終於是膩了，反而安下心，重新找回一成不變的日常，把多餘的想法深深擱進靈魂的角落裡。

只是偶爾，他會作起各種色彩荒誕的夢境，那些夢總是光怪陸離，有時B牽著他的手同他看壯闊的海，巨大銀月沉沒一半，水面上的光點比天上星河耀眼；有時他趴在那人肩頭，停在紫霞的雲端上等火球般的流星砸進塵土飛揚，他看著看著，忽然有流淚的衝動，只好低頭把潮氣壓入肩上的衣服裡。

B故事中的少年死了，擅自闖入他的夢境。S看著他，心想自己死不了，但貪戀與愛卻可以。

又是一次筋疲力盡，才剛縮進B懷中，下一刻就陡然跌至雪幕之下，S惶然抬首張望，見青年打著一柄透明的傘，與他幾步之遙，鋪天蓋地的白點花了視線，他明白根本無需慌張，卻仍不由得邁出步伐朝前奔跑，噗簌噗簌地踩出印跡和聲響。

「我會永遠愛你。」落雪模糊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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