畑當番的工作像是百廢待興的第一簇火苗,本丸正逐漸從混亂中緩緩回到正軌上,時令蔬菜的存在開始被人憶起,計算過後發覺正值採收時點的這一片田地便受到了關注。
頸間搭著條毛巾,腳邊放著個大竹簍,戴著手套右手緊緊抓住了大根粗壯的枝葉,一邊試圖鬆動泥土一邊使勁力氣將它向上拔起,伴隨一聲清晰流暢「啪唰」聲,隨之是毫無波瀾的一句「啊」,失去重心的人順勢往後一栽,攫著滿是泥土的豐盈蘿蔔摔進一片翠綠當中。
「喂,沒事吧?」
才剛拔起一根蘿蔔,旁邊就傳來某種物體跌入大根群之中的巨大聲響。
實在不想再像幾個月前那樣,畑當番完隔天就得去手入室探望,將手上那根有著嫩綠枝葉的蘿蔔放進一旁的竹簍後,探出頭望向那依然跌坐在一堆翠綠之中的平安太刀,「需要拉你起來嗎?」
在本丸兵荒馬亂的幾個月之中,這些當初由他二人所種下的植物也在逐漸成長茁壯。彷彿並未受到這段期間的波瀾似的,株株都在他們所有人無心特意照顧理會、只能每天定時澆水之際,自立自強成長為一根根成熟的蘿蔔。
畑當番也像是讓自己活絡筋骨的工作,畢竟
那次之後 在手入室躺了好一陣子,久沒活動總覺得躺得太久、連握起刀都生疏了,適時的活動活動也算是不錯的恢復。
「哈哈、真是頑強的大根們呢。」向聲音來源擺擺手便逕自從地上掙扎起身,笑著拍了拍沾到衣服的泥土塊,再將頭上黏著的葉片摘掉,打量了一會手上那根完整又健康的白色蘿蔔,滿意地把它放進了竹簍裡。
「原來親手栽培吃進肚裡的食物是這種體驗啊,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呢。」這還是刀生以來第一次參與了某種植物完整的生命過程,從鬆土、播種,到澆水、採收,最後經由廚房的同伴們精湛的廚藝,呈現餐桌上一道道美味的料理。光是一道餐點就有不同人的努力和貢獻,無怪乎這個國家的人們總是以餐前禮作為用餐的開端,這份感激的心情就是為了向這些人們和生靈們表達最高敬意吧。
手背擦過鼻尖將落的汗珠,再一次握住了下一根蘿蔔堅韌的根葉,邊發力邊對著另一頭賣力工作著的同伴閒話家常,「不知道這些大根會被用來做成什麼料理呢?這個天氣吃關東煮應該不錯吧……嘿喲。」
滿身泥土的代價是越來越熟練的技巧,這一次運用肌肉和關節的巧勁,穩若泰山的將深札於地底的大根拔了出來,像是從大地中拔出了一振白色的刀劍,接著將之輕輕放進簍子,順帶捶了捶腰脊,讓不太適應長時間彎腰的肌肉稍稍放鬆一些,目光順勢從田地的坑洞移動到下一個目標物上,「這個工作,做到極致的話會不會改名叫大根切呢。」
「嗯⋯⋯如果你進廚房準備晚餐的話或許可以改名吧。」
煮什麼好呢?除了關東煮,也滿想吃暖和鮮甜的大根湯。
「只是我不覺得燭台切會再讓你進廚房幫忙。」
抹去了頰邊滑落的汗珠,將一根根拔起的蘿蔔放入竹簍後,站起身再度巡視了一下他們已經努力一段時間的農田。
前段日子,自己大概從來沒想過,還能這樣跟他人一邊閒話家常,一邊如日常般的農耕吧。
蹲下身子再度鬆鬆土拔起了下一根蘿蔔,然而眼角餘光卻瞥到了農地的角落——那株一開始看還沒什麼異狀,越看卻讓人越在意的「蘿蔔」。
現在的距離比最初在農地旁觀看時還要更近,從他的角度可以看見,那延伸出大地的翠綠枝葉茂盛,並彷彿跟著音樂似、有節奏的上下抖動。
對,抖動。
首先,今天是個沒有無風的大晴天,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跟髭切兩人窩在農地間忙碌。況且就算吹起了風,也絕對不會是這種韻律似的上下抖動。
「⋯⋯髭切。」
朝那在一旁努力拔出蘿蔔的夥伴喚了聲,並指向了那還在努力抖動枝葉的「大根」,「是我眼花還是,那個葉子真的在動?」
「嗯?」聽見加州清光不同以往的遲疑語氣,比起負面預感更多的是好奇心,於是當即放下了手邊的工作往對方的方向靠近,視線同時順著打刀敏銳盯住的物體,將腦袋湊向那根貌似出現異狀的植物。
此時恰好陽光自遮蔽的雲層裡探出頭來,和煦的暖金鋪灑在大地,將田園照得生氣蓬勃,那撮被兩人投以關注的嫩綠舒適非常地抖了兩抖,像是伸展手臂肌肉似的上上下下起伏,葉片摩擦發出細細的聲響,晶瑩露珠紛紛滾落碎裂在土壤。這個動作讓人不禁想起上次撫摸小白兔時,兔子被摸得舒服的時候輕輕抖動的長耳朵。
琥珀色的眼浮現感到有趣的興致昂然,與看上去明顯正在懷疑刀生的加州清光對視一眼,用不太真誠的語氣安慰道:「真的在動呢。是不是底下有什麼動物躲藏著,例如偷吃作物的土撥鼠?」
雖然怎麼看都不會有這麼有人性的動物存在就是了,牽著蘿蔔跳舞的土撥鼠?如果碰巧是的話,真想看看啊。
用眼神示意對方,兩人一起悄悄的,光天化日下在田地中央如做賊一般掂起腳尖靠近那根異樣的蘿蔔。
「來,該你出場了,用你的機動值決勝負吧。」推了一把打刀的肩,配上滿身的泥土對他擺出了加油的手勢,眼中充滿信任和同伴愛。
望向那尚未知道髭切打算、還在努力抖動枝葉的植物,不禁開始思考自從去年的詭異實驗後,總是一直發生一些怪事,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刀生出問題了。
不過眼下還是得先處理這件今日新鮮發生的詭異事件,不管這棵是植物還是什麼東西,都不能讓它繼續在農地「嶄露頭葉」。
朝蹲在一旁的髭切比出了三,示意自己三秒後就會拔起這棵詭異蘿蔔。
一。
二。
眼明手快的抓住那上下抖動的嫩綠枝葉,隨著一鼓作氣地用力拔起的動作,耳邊伴隨著的卻是高頻尖銳、彷彿人類用盡全力的尖叫聲。
被那刺耳聲響嚇得手一抖,完全沒有思考,下一秒就把那棵此刻已經完全不能被稱作蘿蔔的「未知生物」塞回去方才的凹洞裡。
「⋯⋯。」
無言地將目光轉向蹲在一旁、滿臉寫著興奮好奇外加期待的髭切,不禁讓人再度開始懷疑自己的刀生是不是真的哪裡出問題了。
那個叫聲好似笛音高鳴,好似赤腳快速奔跑後在木質走廊留下的摩擦聲,又好似
鼠類全力以赴向遠方夥伴的呼喚,讓人耳膜一痛的同時也感受到它飽含的情感──驚嚇。
炙熱的視線緊盯那被塞回坑洞的詭異生物,面色期盼且渾身散發的躍躍欲試的氛圍讓人為之側目,像是尋找到心怡獵物的貓科一般,不願將目光錯開分毫:「聽到了,真是充滿活力的鳴叫聲啊。」
伸出食指輕輕撥弄葉片,彷彿感到癢似的,整株根葉都瑟縮了一下,更讓人確定這是某種有覺知的生物,只是這究竟是什麼類型的物種,目前對於甫遭突襲的兩人來說仍舊是個謎。
藉由短暫的互動一起對這個生物觀察評斷過後,用手肘輕輕捅了捅旁人的腰側,小聲建議道:「再試試?」
「欸?我才不要,拔起來一定又是尖叫聲。」
下意識的小聲反駁,臉上掛滿了對這個提議的不贊同。
見髭切像是逗弄小動物般戳了戳那明顯瑟縮著的枝葉,再想到方才那聲用盡全力般的刺耳鳴叫聲,感覺耳膜直到現在都在疼。
我只是來拔個蘿蔔,怎麼也能遇到怪事⋯⋯
然而確實不能把這生物留在這裡,也不知它的真身究竟是怪物抑或是大根,放任會尖叫的植物在田地間,怎麼思考都不會是面對奇怪生物時的最佳解答。
認命似地脫下了左手的手套後,用單手摀住自己左邊的耳朵,避免再次受到高鳴的攻擊,右手則再次抓住那似乎正在發抖著的茂盛葉子,「⋯⋯我要拔了喔。」
雖然口頭上拒絕,但又還是準備履行建議的打刀一臉聽天由命,這讓專注在大根上的琥珀眸子感興趣的轉了回來,不著痕跡地笑了笑後,脫下手套幫他摀住兩邊的耳朵,好讓他能解放雙手專注在蘿蔔正面對決這件事情上。
加州清光深吸一口氣,赤色眼眸直直盯緊了手下的東西。
三、二、一……
伴隨著無聲的倒數,兩道目光也越來越謹慎,直到最後一個數字脫口,抓住葉子的雙手猛力將那個未知生物再度從土裡拔了起來,散落的泥土從空中掉下,青翠潔白的根莖在日光照耀之中發出了健康的光澤,不出意料的高鳴再度響徹田野,這次距離更近的兩人不免受到了更強勁的洗禮,打刀即便被遮蔽了聽力也露出了不堪其擾的表情,忍不住把那高亢又頗具穿透力的噪音製造機硬是按回了洞裡。
這次連自己也覺得耳膜一陣發疼,在鳴叫消失後不免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露出無奈又讚賞的笑容,「真是精力充沛的孩子啊。」
只是接連被音波攻擊的加州清光臉色就沒那麼好看了,素淨的臉黑了一半,像是極力隱忍著不要做出不可愛的行徑,例如頂著泥濘和汗水當場來個蘿蔔三吃什麼的。
「這樣根本沒辦法確認這個到底是什麼。」
伴隨著怒氣將那個貌似是蘿蔔的神秘生物用力按回了那個空洞,頂著大熱天做事已經夠讓人煩躁,這一來一往的攻防戰更是讓他的耐心直接歸零。
在戰場上才會有的那屬於壬生狼的開關彷彿伴隨著那刺耳噪音開啟,粗魯地握住顫抖著的枝葉,同時用力瞪著那棵還在洞裡瑟縮著的大根,帶著寒意的嗓音彷彿現在面對的是溯行軍,而不是一棵會尖叫的不可愛蘿蔔。
「我現在要把你拔起來,你敢再給我尖叫,我就砍了你。」
「矮哼……」微弱又帶著點泣音的聲響從洞裡傳了出來,顫抖地消失在空氣裡,不禁令人懷疑是否是幻聽。
「對人家溫柔一點嘛,算起來它還只是個幾個月大的孩子而已。」
「⋯⋯。」
已經不想再跟髭切爭論有關這根蘿蔔到底幾個月大是不是孩子的問題,或許是剛才的威脅和殺氣真的太明顯,被一鼓作氣拔起、此刻在自己左手中隨風搖曳的大根總算是安靜了下來,撇除那虛弱到可以忽略、聽起來還有些委屈的嗚咽,他們兩刀終是可以好好研究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外觀看起來就是棵普通的大根,然而它有著仿若小動物的四肢,若仔細觀察還可以看見它們微微蜷縮著,透露出「主人」的不安。
「⋯⋯這到底是什麼?」
打破了自從拔出這未知生物後就一直存在的沉默,看著同樣是在細細端詳的髭切,將那生物拎到了他眼前,「你砍過妖怪吧,這個是妖怪嗎?」
沉吟著上下打量正瑟縮發抖著的大根,它那獸足一般的四個小分岔不安的在空中輕輕擺盪,至今仍舊尚未搞懂從哪裡發聲的部位傳出哀鳴,的的確確就像是隻小動物一樣──如果忽略它那千真萬確還長著葉子的頭頂,話說那算是它的頭髮嗎。
「嗯……」用手捏了捏那觸感紮實的肥美根部,未知生物當即扭動了起來,但似乎又顧忌著抓住它葉子的兇巴巴打刀,只能委屈地發出細小的嗚嗚聲。
「它看起來像是剛誕生不久的妖怪,雖然知道這個本丸裡似乎還有其他的居民存在,不過初生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收回試探,改成用手指小力的搓揉它的後腦(應該是後腦),大根在溫柔地撫摸下漸漸放鬆了神經,略顯侷促的鳴叫也緩和下來,終於不再發出聲音,而是搖晃著葉片享受輕撫。
「好孩子。」笑著又摸了摸它的身體(應該是身體)。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在太刀溫柔撫摸之下,那根大根⋯⋯那隻妖怪不僅放鬆了許多,連著葉子的頂部下方一些的位置甚至還些微的泛著紅色。
那是、臉紅嗎?那是臉嗎?還是身體?為什麼會紅?
既然知道了是妖怪,平常或許還會放過它,畢竟這個本丸周遭也是有許多其他的居民或過客。只是這隻妖怪是在山姥切國廣亂跑時成長並誕生的,難保是不是因為歷史改變所殘留而未被修正的遺物、抑或是受到靈力紊亂所影響的產物。
「不管怎樣,還是砍了它吧,這種不知道哪來的東西留著也不好。」
右手召來了屬於本體的打刀,左手則是抓緊了似乎察覺危險,又開始奮力扭動的大根妖怪。
「等一下。」手掌往上一翻稍微按住了同伴收緊的手,在加州清光看過來的時候對他露出平和的微笑,暗示他不必如此緊張,「不如它就由我來看管吧,正好我對於妖怪和特殊的存有比較在行。」
視線向下落到了開始隱隱啜泣的大根妖怪上,似乎是察覺到了目光,大根發出了齧齒類一般的嗚咽,但又極力克制著不再對兩人高聲尖叫。
「如果它有異動的話,就讓我把它送交給檯燈切吧,請它泡個高溫溫泉之類的。這樣如何?」
猶豫地看看左手明顯又開始啜泣的大根以及將手覆上來、笑容中明顯示意自己冷靜的太刀,再看看右手緊握著的本體。
的確,論妖怪的話,眼前的平安太刀比自己熟悉多了,如果有時候異狀的話,髭切也並非心軟之人。
⋯⋯而且說實話,自己也很在意這隻大根妖怪到底是什麼生物。
「⋯⋯好吧,既然你都這麼說了。」將右手握著的本體打刀背到身後,表示自己沒有要砍蘿蔔給晚餐加菜的意思,並將左手一直抓著的大根遞了出去。
大概是終於獲救,大根用力掙脫了自己緊抓著他頭髮(應該是頭髮吧)的手,帶著嗚咽直直撲向了髭切的胸前。
見同伴妥協,對他彎了彎眼睛後首先放開了自己的手,加州清光順勢鬆手放開了大根妖怪,像是解開項圈的犬隻一樣,後者直直地飛撲過來,理所當然被穩穩地接下來了。
「嗯嗯,不怕不怕。」搓揉搓揉大根的表面,像是擼著心情過於激動的小狗,接著自然的將它夾到了腋下,大根搖搖自己的四肢,乖巧地待在柔軟的布料之中,還為自己喬了喬位置不讓自己茂盛的葉片被壓壞。
「那我先帶它回去房間整理一下,畢竟需要熟悉一下本丸的潛規則,之後再帶它去看你喔。」對著打刀揮了揮空閒的手,也許是還沉浸在剛剛兩次的威脅之中,大根妖怪下意識避開了加州清光的視線,將自己埋進了白色外套裡頭,只發出淺淺的叫聲。
是高中女生嗎!還幫自己喬位置,就怕自己的頭髮(頭髮吧)壓壞!!簡直就是高中少女會做的行為啊!!!
實在已經沒有力氣吐槽那一刀一怪,見大根妖怪明顯避開了自己死盯著的視線,他也只是目送那抱著妖怪、自由自在的平安太刀離去,然後轉過身繼續面對那已經拔好的一筐正常的蘿蔔,和尚沉睡在農地之中,等待他們將其拔起的普通大根。
「喂!髭切!不准趁機逃當番!!給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