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沁潤的身軀像是自窗簾縫隙滲透的月光，蒼白而冰涼。
他撥弄沾黏額際的髮絲，本想依循身體記憶前往浴室例行簡單的盥洗再嘗試睡回，心神卻為闖入逐漸清晰視野中的陌生臂膀一滯。

幾口撫平心緒的吐息，赭色眼眸為迅速掌握現況咕溜轉動。
沒錯，這裡是他的房間。他的床，他的枕，他的床頭櫃以及擱置其上的檯燈。就連在窗外隨風婆娑的樹影都一如既往。
顯然眼下唯一有待釐清的異狀只剩這隻正隔著被褥壓覆胸口的手臂，以及——
光源稀微，他的雙眼緊攀蔓延於白皙膚表的靜脈，迂迴如未知的森林曲徑，逆行而上，最終在該是盡頭的位置隱約窺見潛藏暗處的頭部輪廓。

他一度為這理所當然的發現有些驚訝，而後為了這份驚訝感到錯愕，意識到比起面對床上躺了一個完整的人，他或許寧可與一隻被單獨落下的肢體同床共枕。
他在檯燈暖光驟亮的瞬間將五指探入圈攬上身的手掌，扣緊指縫即往反向凹折，若非愈趨違背人體工學的腕關節角度總算激起些反應，他幾乎就要相信身旁躺的是具餘溫尚存的屍體。

彼方的鉑金色後腦被曲線精實的肩頸牽引，曝露本埋沒於柔軟枕面的男性臉孔。只見碎短髮下的深邃藍眼惺忪迷濛，稜線分明的薄唇在視線交會的片刻綻放一抹尚未完全擺脫睡意的慵懶笑靨。
「又作惡夢了？」詢問的嗓音睏倦低沈。似乎無感於手腕扳折的疼痛，男人與高䠷身形成正比的修長手指亦以溫柔而明確的力道反握施縛的手，順勢翻身攏近距離。

由貼合雙掌傳遞的溫度過份真切，不知是否受生前的記憶制約，他罕見地動彈不得，任耳廓噴上飽含對方氣味的潮濕氣息。
「⋯⋯你是海森嗎。」相較僵硬的身體，打破靜默的話語意外地平靜。他扭頭看往近在咫尺的臉龐，每一吋細節都與名字的主人相同，儘管他不認為那人會出現在這裡，可眼前的一切仍不禁令他的提問趨向肯定。

只差他親口承認。承認他就是那個殺了自己的人。
他凝望那雙像是仍被倦意囚困而緊閉的眼睛，感覺體內似乎有什麼即將奔湧而出。
他開始顫慄。男人睜開雙眼，將赤裸的胸膛貼得更緊。
「你會冷嗎？」不如預期，不是答案。
「我問你是不是海森。」顫抖溶進他的聲音。
「哪個答案能讓你停止發抖？」
「⋯⋯都不能。」

男人吸了口氣，不確定是否趁機思考。
「那我不是海森。不是你口裏說的那個人。除非你希望我是。」
「那你到底誰？」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我只知道你對我而言很重要。」
「但這對我不重要。」
「我愛你。」在他還來不及反應前已被壓制於身下。連嘴唇的觸感及親吻的方式都那麼相似，「我能成為你希望我成為的存在。」
侵入喘息的吻使死前的種種歷歷在目，而他卻連推拒舌頭的力量都沒有。

「我愛你。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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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在晨鳥的鳴啼中醒轉，他放任感官品嚐久違的懈怠，再次深刻體悟死即長眠的說法實屬活人的無稽之談。事實上不論是生前死後，他真正享有好眠的時光都永遠滯留在遭逢雙親變故的十七歲之前。

假如可行，他想將今天的安睡歸功於無以復加的龐大積勞，儘管心底清楚那點微薄的可能性遠比不上此刻仍兀自任他枕靠的臂彎。在察覺安逸之下隱約潛伏著依賴，他果斷翻身下床，突然損失的重量及體溫意外惹得稍早連拗手都幾近無動於衷的男人發出不滿的哼唧，只見他朝本該躺人的空位胡亂探撈一陣未果後，索性手腳並施抱夾汲取和煦日曬的被褥。

就像個貪睡的小孩子。他不得不為此情景重新打量起眼前的不速之客。

凌晨是他被突如其來的怪誕景象亂了陣腳，才沒能分辨那些如今來看顯而易見的差異。

海森的笑容和嗓音優雅間蘊藏一道難以跨越的疏離，而這個男人的笑臉與話語僅有近乎憨直的溫柔。
海森會說情話亦不從吝惜示愛，但多在別有居心的時候，不像這個男人吐露當下那麼慎重且小心翼翼，仿佛面對的是一只易碎的瓷器。
海森從不賴床，而這個男人此刻卻還緊巴棉被不放。

最關鍵的一點是——他叫他銀 。這個他在死後才為了紀念弟弟而改的稱謂。
儘管這份緬懷如今更像詛⋯⋯思緒中斷如條件反射，他儘速抑制想法成形，即便它終將透過潛意識糾纏不放。

他將注意力移回男人身上。雖未完全放鬆戒備，卻意外地難以對這仿佛缺心眼的大男孩堅守敵意。像是兒時用樹枝試探未知生物的危險性，他的食指戳上對方的面頰，只獲得試圖掙脫指尖的輕微扭動，緊閉的眼皮依舊沒有睜開的跡象。

究竟要睡多久？而他有需要在這等待嗎？
為這莫名萌生的古怪疑竇愣愣出神，他歪著脖子思忖是否該省去多餘的猶豫直接將人叫醒，男人的睡顏卻似及時施展催眠魔法抵禦，不一會兒反倒是他打了呵欠，竟又擠回床上的空隙罕見順利地睡了個回籠覺。

沒有作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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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離開床鋪時已近傍晚。
其實男人在他沾床入睡不久後就醒了，並以令人驚異的煽惑力成功說服他發生關係——僅是一個吻，綿密而熱烈，一如他所有凝望及膚觸———便足以撩弄他心底沈寂已久的火焰；也或許單純只是長期飽受冷落的肉體反撲，未同死亡徹底熄滅的慾火伺機而動，終致焚身。

他讓人進入體內只圖儘快宣洩慾望，將繁瑣前戲丟給有責任自覺者操煩，然而實際局面倒像是他侵門踏戶——男人的肌膚沁潤情慾而潮紅，神情迷亂沈醉，藍眼霧濛，話語同吐息支離破碎——種種誘人姿態盡以海森的面貌呈現；他的臉、他的肢體、他的嗓音⋯⋯他的一切。

銜咬口中的指節數度淪為防堵呻吟的犧牲品，深鑿溼滑的齒印。他不甘承認這個氣質無害的男人不只外表像海森，就連下體形狀都如出一徹十分契合，抓扶髖部將他牢牢固定的慎重模樣卻青澀地近乎情色。與海森的性愛過程向來都主從地位分明，但跟這個男人卻會模糊支配與被支配的界線。

騎跨於男人腰際，無視將身體交給披覆他人皮囊的不明物的風險，他只管忠於本能，沈浸於驅駕這個可能來自某個平行時空抑或海森從未謀面的已逝同卵兄弟，未嘗想過還願與加害者相關的人事物產生聯結。
更遑論做愛——他這才多少意識到自己並不如以為的恨他，或者⋯⋯不只有恨。

不用擴張，弄傷無所謂，痛也沒關係，牢獄之災使他習慣疼痛乃至遲鈍——即便開宗明義要人直接進去，男人依然決意循序探巡敏感帶，徹底開發每一處他甚至未曾留意的部位，感官接收情慾刺激瞬間強化數倍，單是隨腰桿挺動偶然竄入鼻腔的汗水氣味都足以堆疊暈眩，再再侵蝕神智，誘發他根深骨底的衝動，撐扶的手於迷茫間沿下腹蜿蜒如河的青筋上溯，行經腹肌的溝壑、厚實的胸膛、鎖骨，最終攀上繃緊的脖頸——輕扣，施力，感受下方愈趨紊亂的脈搏與喘息。

與生前的立場錯置，他瞇眼觀賞另張面容漲紅的過程像鑑賞一幅過於炫目的藝術品，男人卻無視掐勒逕自加快搗鼓的頻率，像一隻偏執嗜蜜的貪婪蜂鳥，瘋狂螫刺花心。他的意識愈漸泛白，痙攣愈趨頻繁，終將白濁盡數濺灑於對方的胸腹，脱力癱伏於自身的黏稠。他在下顎被托抬時罕見溫馴地回應索吻，含糊應答入耳的關心，旋即為落於唇瓣的淺啄及貼靠臉頰的撫蹭感到忸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