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凍結時間、靜靜鑲嵌在少女面容上的琥珀，此刻僅僅映出沒有模糊地帶的雙色。

而你也是第一次發現，眉眼向來含著一抹弦月的前輩，竟然亦有這麼嚴肅而認真的表情。

樂音折成的那紙小船在爬升到兩分十一秒的高音時軋然翻覆，她臉上有懊惱一閃而過，再抬起頭時正好對上你不曾移開的視線。

「⋯⋯貴安，被你聽到了啊。」

沒有試圖掩飾自己失誤的事實，剛才她眼底的那份認真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你見慣的笑意。
時光回溯，你又回到了早春的此時。分秒開始流動的現在。

——可你什麼也說不出口。

女孩的腳步輕而緩，隱藏在悠揚的琴聲底下。

那身影既熟悉又陌生，看在女孩眼中似乎又有一絲寂寞。她愣愣地不敢作聲，或許是直覺，她生怕自己的闖入會不小心觸動什麼。

就在澄金與琥珀相輝映的那一刻，女孩也輕輕勾起嘴角。

「……我是不是打擾到櫻木學姊了？」細柔的嗓音打破了片刻的寂靜。

啊、是妳啊。

朝來者淺淺彎起微笑，八重搖了搖頭，垂下的辮子彷若春柳搖曳。

「沒有的事。我還擔心會被誤以為是琴房的幽靈呢——」不是很常有這種放學後的校園傳說嗎？她笑著如此說道。

「若希爾薇雅同學不介意，不如就陪我在這裡繼續練習一會吧。」她朝比自己年幼許多的女孩提出邀請。

白皙的掌心與鋼琴的邊緣輕碰幾下，發出略帶沈悶的聲音。

「我練琴的時候一般都不會被人注意到，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在這裡聽我彈奏。」

八重的練習向來抓在眾人都去餐廳吃飯的晚餐時段，一方面避開人潮，另一方面則是這時候才不至於要排隊爭奪琴房的使用權。

——同時，也是她少數能與自己平靜自處的時間。

「當然，這是我的榮幸。」說著，女孩來到鋼琴邊，有些好奇地望著琴弦的構造。

「彈鋼琴……是櫻木學姊的興趣嗎？」她不經意地開口詢問。

「該怎麼說呢⋯⋯要說興趣的話，應該可以算是吧。」她僅僅回答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接著重新在琴鍵上擺好姿勢。

伴隨著幾不可聞的吸氣聲，有流暢音符隨她輕盈躍動的指尖蹦出。
往返迴旋的爬升音階像飛舞的裙擺，而最終讓人想起了不斷追逐自己尾巴的幼犬。

——活潑的曲調在八重十指之間奏出，是蕭邦的《小狗圓舞曲》。

略短的旋律在最後一個音符收尾後仍然有餘音繚繞，她望著自己停下來的雙手，終於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這一次還可以。」

可以算是……？

模糊的答案讓女孩有些困惑，但不至於多作追尋。

輕盈的動作彷彿是在施魔法，賦予了樂音生命，女孩的心也隨之起舞。

「好棒喔……！學姊好厲害！」她忍不住鼓掌。但這對對方來說只是還可以嗎？演奏的世界果然很嚴苛……？

「啊哈哈、是妳過獎了。」並未對希爾薇雅的稱讚給予相應的回饋，八重將她的讚賞輕巧帶過，轉而從旁邊的架子取下另一本樂譜。

「雖然我不見得彈得很好，但希爾薇雅同學要是有想聽的曲目，也可以說說看。」

她沒有說「如果我聽過」或者「要是有譜」之類的話。似乎在那樣淺淡的話語中，能夠聽得出僅有述說者才知曉的隱隱自豪。

「或者，單純想聊天也是可以的噢。」
「這是我最近的興趣。」

隨手將密密麻麻的樂譜翻開，能瞧見精緻的花體印刷字母拼著蕭邦二字。八重望著目錄好半晌，最後卻將譜闔了起來。

她澄淨的雙眼直直望著女孩，像在等待什麼。

「唔……說來慚愧，我並不是那麼清楚鋼琴的曲目。」雖然在音樂課上多多少少有學到一些基礎知識，但並不至於能夠立刻舉出任何一首曲名。

「學姊有沒有喜歡的曲子呢？」

「這倒無妨，如果稍微哼出旋律的話，我大概也能辨識得出來的。」八重望著希爾薇雅半晌，最後並沒有直接將手放到對方頭上，像往日那樣輕拍她的頭頂。
「對鋼琴家來說，有時候無關曲目為何，能讓聽眾喜歡就很開心了喔。」

「然後問我喜歡的曲子嗎⋯⋯最近很喜歡福勒的 《西西里舞曲七十八號》 ，原本是大提琴演奏的作品，最後被譜成了鋼琴版。」

「還有，蕭邦的《降B小調夜曲》我也很喜歡。」

與她平日給人的開朗感覺截然不同，八重舉出的曲目皆為小調開頭，是聽得出幾分惆悵的作品。

女孩努力地將學姊的介紹記到腦海裡。

「啊、那我想想……」她翻找出記憶中溫柔的節奏，簡單哼唱。「這個呢？我記得好像是叫月……月光？」

「學姊是什麼時候開始學鋼琴的呢？」在女孩眼中，學姊懂得那麼多，要不是有一定程度喜歡的話是辦不到的吧……然而對方的語調聽起來又不像是純粹的謙虛。

也或許只是自己多心了？

「好啊，那就彈《月光》吧。」

「聽完之後，我就告訴妳。」

如同曲名的輕盈音色自指尖灑落，帶點朦朧的旋律讓人不自覺想起銀輝下的睡蓮花園。薄霧般的延音悄然瀰漫感官，又彷彿輕哄孩童睡眠的、母親的雙手。

希爾薇雅指定的曲子並不長，那段像是魔法的時間轉瞬即逝，再度打破空氣的，是八重比平常柔和許多，如同敘述一場夢的語氣。

「我開始學琴是在六歲的時候。和家族裡的長老說了『想培養舞蹈之外的技藝』，所以他們才讓我學習。」
「但重心還是得放在舞藝的培養上，所以我的鋼琴並沒有彈得那麼好。」
「不過比起舞蹈，我果然更喜歡鋼琴。」

她溫柔地笑了笑，唇角那一抹若有似無的微彎正如窗外初升的弦月。

八重的話聲就像是樂曲的延續，彷彿她們在銀白色的光輝照耀之下漫步。

「舞蹈？」以對方的描述來說，這門技藝對櫻木家來說似乎有相當的重要性。「是什麼樣的舞蹈呢？」女孩忍不住接著問。

「我家要修習的舞蹈⋯⋯是傳統的日本舞踊。」
「雖然流派很多，但學習的原因其實挺簡單的，說是為了要培養定性、耐心和調節身體的節奏⋯⋯」
「但我不太能夠理解呢。」關於舞蹈的事情，她說。

「對我來說，舞蹈有要呈現出的主題⋯⋯可是我難以想像那些細微的舞步之間，自己該表現的是什麼。」就好像要讓我演繹一個「並不是自己」的人，八重輕聲說著，「但關於那樣的事情，我已經表演得足夠多了。」

「比起基於興趣的學習，我的家族有時候會任性地要求繼承人去學一些其實沒什麼用處的技能，就只為了哪一天有需要，還可以作為『門面』吧。」像是家長常常會炫耀自己的孩子如何如何，是這樣的事情。

「可是，鋼琴是不一樣的。」

「我認為鋼琴最有趣的一點，在於明明是相同的旋律，可隨著情緒與演奏的人不同，也依然能夠感覺到不同的『內容』。」
「學習鋼琴、以自己的方式演奏，是我說話的方式喔。」
「所以就算練習舞蹈對我來說其實是再無聊不過的事情，但為了能夠爭取機會做想做的事，我還是會答應的。」
「啊哈哈、偶爾小山茶半夜起床去洗手間的時候，會被起來練舞的我嚇到呢⋯⋯」為了不打擾家族的長老，她早已習慣在天還未亮的清晨就起床練習，再等待長老們驗收她學習的成果。

「好像不小心說得太多了⋯⋯」
「那希爾薇雅同學呢？平常有什麼興趣嗎？」

雖然女孩的家鄉也有祭祀時的傳統舞蹈，但對於他們的族群來說，舞蹈是自由而奔放的，大家是為了快樂、為了慶祝而跳。

門面……家族榮耀？她認為自己永遠都不能夠理解為什麼會有人固執於這些。

「……我覺得學姊也有權利自己做選擇。」希爾薇雅顯得有些生氣，氣那些剝奪孩子自由的大人，只不過對於他人的家庭多出口說些什麼並不禮貌，她只得握緊手掌，緩慢而委婉地表述。

或許情況相差甚遠，但她在此時想起了自己最年長的哥哥ーー查德，被束縛著，不得不背負那些莫名其妙的期待……明明、我們也有自己的人生啊。

「我……喜歡運動吧，在空曠的原野上奔跑的感覺很好。」

「有權利做選擇嗎⋯⋯」她回話的聲音輕輕淡淡，比月光更加柔和。

「謝謝，我會把這句話放在心裡的。」

看見年幼後輩臉上難得出現的表情，八重大概能猜得出那份情緒從何而來。

小山茶聽說這些的時候，也露出過一樣的表情呢。
——真是個率直的孩子啊。

將話題帶開，她笑著稱讚起少女的興趣。
「聽起來很棒呢，希爾薇雅同學有時候確實給人一種相當活潑又奔放的感覺。」
「雖然知道和克里斯托弗同學是兄妹，但偶爾會覺得好像妳更加穩重一些⋯⋯」八重是覺得高中男生基本上都跟野獸差不多的類型。
「我對於運動簡直可說是不擅長⋯⋯」
「啊，說到兄弟姐妹，希爾薇雅只有克里斯托弗同學一個哥哥嗎？」

「確實有時候克里斯也會讓我擔心。」聽見對方所說，她不禁笑出聲。但她也明白哥哥的天真有其理由。

「我還有一個大哥……他跟我、跟克里斯年紀差很多，我們幾乎也可以算是大哥帶大的。」大哥外表老成又留著鬍子，要是看到照片、或者見到本人，或許有可能被認為是父子吧。

「大哥很支持我們，像是我說的運動……我並沒有要當選手、或者參加比賽，但是只要喜歡，就是值得的。」不只家境，在這一面上，她也感覺與對方有不小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