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的,只不過是再回到一開始,獨自一人面對。
沒事的。
感覺已經睡了許久許久,骨子裡泛著陣陣的疼,模糊間好像聽見人在一旁細碎講了什麼,臉頰被誰給捏了下,最後,放下了東西那人就離開了。
還給一室寧靜。
許是為了通氣,門未完全關上,外頭樹影斑駁,亮閃閃的隨風晃著,迫使人睜開了闔久了的眼,適應著光線。
隨著坐起的動作,寬大的衣微微後落,大半的肩背露在外頭,男人呆愣著,看著週遭卻是十足的陌生。
熟悉的人,沒有。
熟悉的靈氣,也沒有。
也不是記憶裡習慣的雪白房間,倒有點像是曾經過的,那群實驗品所擠在一團的地兒。
他張口剛要喊人,卻發現,跟著自己動作的纖細手腕,是他自己的。
可,怎麼會?
男人,或許現在該說是男孩,愣住了。
記憶中的他,太刀化形後至少也是成年男子的身姿,可現在,他好像成了先前所見過的短刀,幼小,無助。
一折便毀。
未知地帶來的驚惶,恐懼著弱小會被取代的可能,一股腦襲來,許是因著身形變小,連淚腺也跟著脆弱決堤,框裡含著淚豆,簌簌的彷彿下秒就要滾落。
張望著,床邊被誰給留了一隻對於他現在來說大了許多的毛絨兔子,白雪色的長長耳朵塞不進自身帶著的小小兜帽。
稍作猶豫後,他伸手,將兔子撈進了懷。
蹭著兔耳,淚花吸進了兔子細軟的絨毛。
那是陌生,卻又有點安心的氣味。
『這裡到底是哪呢?』
理所當然的無人能給他回應。
在聽取了最近一次的出陣報告後,想也沒想就越過鳥居、兩腳踏入了本丸。
在人力匱乏、連出陣人數都要斟酌再三才委派的這座本丸,面對總是大量出行的時間溯行軍、無法過度美滿地去期待無傷歸還這種可能性,然而重傷回歸亦非讓人想要聽聞的消息。
踩著比平常還要迅速、似乎透著焦慮的步伐,少女來到手入室前,看著那微微敞開的門,思考一會才敲了敲門板、往裡頭拋出問句:
「鶴丸?三日月?是我,能進去看嗎?」
Suzuran_Kamikawa:
他聽著有人喚他的名,卻不是一貫熟識的聲音,那話裡還叫了其他人,可這室獨有他。
鶴丸……嗎?
曾經遠遠瞥見過,那是位淨的像是任何稍重一點的色彩都無法停留於上的刃,靜著的時候倒是有幾分風采。
因此他記著這把,卻不知為何兩人的名字是連著叫的。
即使對現況再怎麼茫然無措,話還是得應和的,孩童的嗓音細細,是隻敗了身子的虛弱百靈。
「請進,但這裡頭只有我在喔……?」
拉扯了因為寬大而滑落的衣,勉強整了整儀態,雖不知對方在此地的地位,但總不好任由衣服敞著跟人說話。
……?
有點奇怪。
從回應裡得到的訊息是:手入室裡目前僅有一振刀劍男士。
根據傷勢報告,可以推測或許傷勢相對較輕的鶴丸在結束手入後已經先行離開。然而這無法使腦袋裡浮現的困惑得到解答。
因為真正奇怪的,在於裡頭傳來無異是孩童的嗓音。
而兩人中不論誰的化形皆並非孩童。
抱著滿腹疑問輕輕推開了門,循著屏風顯露的人影走到對方面前,卻在看清孩童樣貌後,一時之間也只是就這麼發愣地站著,經過半晌才吞吞吐吐出了聲。
「三、日……月?」
卻不過是又唸了對方的名,顯然對付喪神目前的模樣亦是感到茫然。
Suzuran_Kamikawa:
「欸,我在。」
隨著話語落地,走進來了位秀麗的少女,跟自己差不多的個頭,靈力卻是陌生而靜謐的,如同生機盎然的池般,包容萬物。
至少給人的感覺是,安全。
因為要見人而先放下的小兔藏在身後,倒是擋的嚴實,有別於兔子起頭多少還帶了絲熟悉的氣息,喚他名的少女已確信是百分之百的陌生。
在這地能隨意進出,還能準確的識他,莫非是新進的研究員?
「您好,抱歉只能以這副模樣見人,睡醒後發現已經成了短刀的姿態,靈力運轉目前看來如同往常,嗯,似乎還稍微有些見漲?」
官制的回應研究員往昔的問話,主動交待著身體情況。
絕不能,讓他們發現自己已沒了主見,對這副身體失了控制。
「我忘了這個月起頭測量的數值了,大抵該是差不離在閥值內,有需要我再過去一趟這裡的檢測室嗎?」
幾句下來,彷彿對這建築瞭若指掌,卻不知急躁已經帶來了麻煩,破洞百出。
「……。」
理所當然、那份疑惑的感覺並沒有因為嬌小付喪神的應答減少分毫,反倒在聽見陌生名詞時增添更甚,就連少女那不太能看出表情變化的臉上、注視著對方的眼神中也透露出不解。
經過短暫的沉默,少女的神情便恢復原先平靜無波的模樣,再度開口時並非提出質疑,僅僅向眼前一派冷靜的男孩道出了真實與慰問。
「這裡是、本丸,沒有檢測室。」
「出陣報告寫了,你跟鶴丸……傷、很重,體型、說不定是這個的影響。」
「……三日月、現在還痛嗎?」
Suzuran_Kamikawa:
經著少女一提,他才覺著遲來的痛楚,但也著實不解,畢竟從沒有人會去過問一把折了的鐵刃,傷口痛不痛,煞是新鮮。
謹慎的輕輕搖了搖頭否定了傷痛,眼卻不敢對上,低頭思索,飛速運轉著有限的資訊卻還是得不到答案。
他確信,睡前是在自己的房內,雖不是第一次在睡夢中被移轉做些無傷大雅的測定,但至少還是會放他回原本睡覺的地方。
可,本丸?出陣?
少女話語斷續,卻不太像是作假,且瞧著是真心起了擔憂。
記憶絕不會有錯,未知少女許是心誠之輩卻也不能輕易相信,中間遺失空落的,或許是時間?
對方除了搖頭沒再給予其他回應。還就這麼垂下頭、似乎正陷入思考的樣子。
身上其實還會痛嗎?不適應目前的體型?
……或是、還存在其他問題?
如果和第一次面對面交談的時候對照,現在的三日月和之前可以說是判若兩人。和自己保持距離、說著比以往更難懂的話……更準確而言,感覺像是被當成了「他人」來對話。
但再怎麼從依照現況來進行推斷,只要對方沒有開口就不會得知確切的解答,所以、首先得突破眼前現狀才行。
得出結論的少女於是朝付喪神一舉欺近,兩手握住現在只比自己小一些的、屬於對方的那雙手,如同藉由行動讓彼此不得不對視般,她輕聲啟口:
「……抱歉,請稍微別動。」
語畢的下一刻便闔上了眼,接著完全專注於操控體內的靈力流動——準確來說、是嘗試著直接向對方注入一部分的靈力——雖然自從上次『我』就比以往躁動,但或許這麼做會對三日月有幫助,只要維持在平衡、注意給予的量……抱持宛如孤注一擲的心態,少女想像著自己正在進行的是「召喚」。
緩慢而持續地、直至判斷已到達能夠給予的極限便停下,這時少女才睜開了眸,重新與人相視。依然什麼也沒說,眼神卻隱隱帶著問詢與擔憂。
Suzuran_Kamikawa:
夏池生波。
靈力暖陽的將他包裹其中,太刀是有些驚訝的,但看著細瘦的小手卻不容撼動,觀著水波一圈圈蕩漾,水花無聲。
起初他還能盛著淡淡的笑,漸漸的,他覺著從內裡開始沁起無力。
一點一點,安穩的靈力開始奪取了他的自由,像是被無形的手壓緊了喉,如鯁如刺。
驚懼之下他想掙開,可對上了少女的眼,確實是掛著顯目的擔憂。
啊啊,多想,笑一下,告訴他自己已然無事。
別讓那雙晶亮的眸染上不該有的情緒呀,吾主,別,為我擔心。
像是想起了什麼,或許就是這個轉瞬一念,驚動了他們留下的禮物。
以手為爪,他掐住自己空盪盪的脖頸,勁之大,抓撓出條條紅痕。
他跪下,狼狽無力的頭抵著地,張著口,卻像是賴以為生的氧氣被悄然抽離,一點一點。
起初只會覺著不適,最後你抓撓著皮膚,大張著口,卑微的只求能再獲得一絲喘息。
安穩的靈力遊走在百骸四肢,無法辨別在其之下隱著另一絲暴虐的靈力。
兩股力,一個歡快的拆著家,一個徒勞無功的試著想修復搖搖欲墜的危樓。
完全苦了作為載體的男人。
少女看著一切。
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
付喪神猛地掙脫她的手,他像是將自己當作有害之物般抓住了白皙的頸。
少女看見那雙手不斷不斷加深力度,勒出一道道怵目的痕跡。不是沒有試圖阻止,然而再怎麼去拉扯也不過如小蝦遇上開口的鯨,全是徒勞。
怎麼回事?為什麼?從哪裡出錯了?
明明、只是進行了「召喚」……諸如此類的疑問一次又一次在腦袋裡盤旋,卻如何也尋不到解答。
少女喚著付喪神的名,顫抖之中是再顯然不過的驚懼,可就算叫喊、回應她的也只有忽大忽小、持續表露苦痛的喘息——那模樣彷彿是正位於火場、只有最接近地面的位置才能吸入還算清淨的空氣般。
……怎麼辦?能怎麼辦?該怎麼辦?
思考已經亂成一團,兩手不再進行無用功的拉扯,喚著名的顫音不知何時添上哽咽,感覺呼吸也和對方一同變得困難起來。
連早前被藏匿的白兔玩偶、在這片混亂中孤伶伶倒於一旁也沒有察覺。
怎麼辦?
理不清頭緒的當下、已經認定自己做出錯誤判斷的少女未敢再貿然行動,現在無論要喊什麼都只是轉為抽抽搭搭不成字的單音。
可是,總得想個辦法。
三日月、看起來很難受,至少、至少要……
「——誰、來……」
已無暇旁顧慌亂的少女,天可憐見,他能聽著帶著泣的喚名,但束縛壓住了他所有求援的法子。
如此熟悉。
渾濁不堪的記憶裡,他也曾捱過相同的境遇,那時也是一次次的,先是窒息。
即使錯置的記憶讓他遺忘,但早已千煉幾載的身體仍舊帶領著他,教他無視那可勁鬧騰的未知靈力,平心,才能氣盡。
當絕了一切念想方能揚出水面,無數的浪襲來,便是再一次滅頂,接著再一次獲得呼吸的機會。
熟練的抓到了窒息的規律,收放間他想起了至關重要的一句。
「『吾之名,喚作三日月宗近。』」
同著記憶,他喊出了口,過往的身影重疊下,短暫掙開了那麼一瞬束縛。
而這一瞬間,雖不及交代完整,但總算他能倚著給孩子一句安撫。
詭奇的靈力像是從未出現過般,了無蹤跡,他還是維持著孩童的模樣,汗津津的打濕了髮,虛脫之下,他又一次陷入昏迷,徒留一室,亂了人也亂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