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織的聚餐總是來的突然。

從接收邀請到實際前往餐廳吃飯，中間只隔了約莫一週的時間，商柩只得在未排定的公事裡緊急安插進一個行程，然後給後面的工作往後順延幾天。
得知聚餐地點及時間的當下，他其實也不確定組織有哪些人會參加，而為了分流與配合所有人的空閒時間，其實上頭在調查的時候列了不少時間段給他們選擇，想來最後應該是按照大家的志願下去做的分配。

避免自己公司交辦的事務處理不完，他還是選了最保險的星期六晚上，確保自己不會因為臨時的加班耽誤出席，就算喝了酒也不會干涉到週一上班，如果真的有什麼意外導致聚餐拖到凌晨，也能有足足一整天的時間給他休息。

聚餐當日，組織出手非常豪邁的包下了整間吃到飽的座位，至於桌席分配的部分，由於燒烤無法像其他自助餐一類交換座位或是合併餐桌，陸續抵達餐廳的眾人不是找自己認識的同僚入座、就是隨機和新朋友併桌。

有鑑於他實在是懶得在燒烤之餘進行無謂的社交與初次見面的諸多問候，商柩索性靠在牆邊開始打量起店門外候位的其他人，看能不能幸運被他點到一個熟悉的面孔。

——然後還真的被他找到了。

「喬溫？」下意識的放輕了聲音，他本忘記了自己不久前在醫生那裡聽來的、忌食油辣的醫囑，眼下看到陪同就醫的友人，那串記憶又鮮明了起來，人只得繼續接著話題開口，避免再度想起某些不重要的事情。

「要一起入座嗎？」

喬納斯諾溫這人雖然不至於到社交障礙——這點朵魯蒂尼妲翻了個白眼，對於旁人在她耳邊道了太多次要糾正小少爺社恐的毛病，她只想說她弟弟只是性格冷淡，下一步就要歸隱山林、一命嗚……扯遠了，歸根究底，她實在有口難言，喬溫話是精簡了點，卻也實在沒有到不能與他人溝通的程度。

但他的確討厭大多數的社交場合。

抵達聚餐的地點前他蹙起了眉，冷冷銀色的轎車安穩地停靠在白線匡起的欄位裡，喬溫一時半刻不想從裡頭探出頭來，丹青色的眼眸直直下沉，他拉下車窗，抬起頭盯著夕暮遙望，彷彿晚霞會將這樣靜默的青年一併帶走，淺金色的髮絲太容易沾上其他顏色，直至晚風徐徐吹來，他才總算要下車，從一個人的空間轉往會讓他反胃的戰場去。

蓬鬆柔軟如琉璃的淺色髮絲傾倒在額前，半遮住青年一些視線，使他的世界更加淺淡。這種場合，他只是來應付交差罷了，朵魯蒂尼妲深知他的習慣，默許了他這樣浪費奢侈的行徑，讓一個有輕微厭食的人去吃油膩而過多的食物，簡直是煎熬。

說到底，組織安排的活動大抵也不是希望他們關係融洽，偶爾喬納斯諾溫會升起這破組織簡直是在折磨他們彼此，都是千年的狐狸，何苦玩什麼聊齋，但他們也不得不配合首領那黑洞般的心做事，愣是得擺出和樂融融的模樣聚在一塊吃飯。

……但他沒有想到遇上了商柩。

墨色的身影太過濃厚，喬溫甚至一度以色調去丈量兩人之間的關係，或是以距離，如今他們早已踏在搖搖欲墜的邊上，執拗著誰也不願意就此讓步，繃緊身子踏在警戒線上。

他偶爾，只是偶爾，會後悔讓商柩喊他喬溫，名字與他的家人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性，時至今日的幾年他已然裝聾作啞，假意遺忘掉喬溫，真要怪起來只能說是朵魯蒂尼妲的問題，誰讓她要喜歡藍玫瑰、誰讓與恩格小姐咖啡廳的對面有家花店、誰讓藍玫瑰旁邊擺上了黑色曼陀羅的造型假花……那一切讓他必不可避地想起了商柩，連毫無根據的傳說都壓得他喘不來氣。

「……好。」

似乎他不願意讓沉默繼續延伸，煩躁的心情與莫名的鬆散交織成詭譎的思緒，喬溫顯得比往日來得更加安靜，慢吞吞地跟著商柩走進燒烤店裡的角落開了一桌。

直到這時，他才想起了眼前的男人前些日子的忌口，不認同地想起了醫生的叮囑——但他要用什麼語氣指責商柩，他又想起自己那句嘆息。

「你不可以吃太多。」他輕聲提醒。

「……不會的。」

自己剛想略過的話題被準確提起，商柩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只得以病患的身份輕輕應了聲好，「反正錢不是我們出，浪費了也不要緊。」

他印象中喬溫吃的就不算很多，先前數次的搭檔中不乏供餐的場合，連較為精緻少量的自助餐點，他都沒看過淺金髮的青年動身去拿過幾次食物，唯一拿過的大概是後期放上長桌的點心，跟不得不被前輩盛滿的酒杯而已。

一直到被帶領著落座在近乎角落的雙人座位，商柩本想伸手跟喬溫拿他身側的點餐板，卻先撞上燈下流溢過淺金的髮梢，對方依舊是門外那副平靜而微冷的神情，可他莫名的就想到老家被雨淋濕，仍高傲挺起背跳下圍牆的金棕虎斑貓。

是了，玄青髮的青年稍稍抽回了手想道，這樣也許就能解釋自己的視線為什麼總是被他吸引——不只是因為那抹黑夜裡微亮的光。

「點一些簡單的東西吧，」商柩隔著烤爐指了指菜單上的品項，「我自己不喜歡吃肥肉，會避開五花點，想吃清淡可以選鹽烤……不過最清淡的可能還是海鮮。」

雖然他並不知道實際原因為何，但商柩只是伸出了手，又沒主動拿起菜單，喬溫有些困惑，卻還是在對方的視線下拿起來菜單，哪怕他壓根不曉得點什麼會比較好。

「好，」還未等他開始苦惱，商柩的一席話很快確定了點餐方向，照往日的狀況來看，他其實沒有打算在這吃太多東西，今日本也是打算找一個大桌好降低存在感，也不會被發現沒吃什麼——眼下對面的人成了商柩，不吃東西會惹來擔憂的可能性太大，喬溫還弄不清楚他究竟是因為對方而放鬆下神經，亦或是不願意看見對方再蹙起眉，「……那就點一些牛肉？我聽說紅肉補血。」

他少見地研究起了菜單，依照腦內對食物所剩不多的常識下點了油脂較少的菲力和板腱，烤肉店給的豬肉片大多是油脂量高的，青年思索了一會，轉而往菜類跟海鮮方向點，簡易點了些好烤的菇類和玉米筍，海鮮則是點了鹽烤的蝦子和花枝之類的。

「我稍微點了一些，看看？」這樣點下來，也有個六七項，他把菜單和筆遞給對面的人，有些好奇商柩是否會加點些什麼。

接過對方畫好的單子，商柩概略的瀏覽了一回，大部分都是份量不多的食材，他拿起筆在海鮮的地方多選了幾個比較貴的選項，諸如生蠔、干貝，然後才叫來服務生幫忙送單。

「差不多吧，點著吃就好。」

肉和烤網是同時被送來的，他撐著頭看向來架烤網的服務生，等對方動作熟練的替他們把網跟抽風機都調整好，客客氣氣的說了一聲請慢用後，才放下手轉而拿起一旁的夾子。

他的體質在中醫來說偏寒，只要吃的燥一些就很容易引發腸胃上的不適，因此燒烤、火鍋這類他都不太常碰，來到烏諾之後倒是被公司跟組織強迫吃上了好幾回。
眼下商柩動作熟練的夾著肉片翻烤，他自己都有點不可置信——放在嶺秋的時候，他可能連海鮮都能烤的不太熟。

等到放上去的肉片已經褪去了粉色，趁著還沒熟透，他自然地把肉先夾過去了對面的盤子，然後才把剩下的放進自己碗裡。

「幸好不點雞肉，」青年拿著夾子放上新的一批蔬菜若有所思，「放鍋裡煮我都不保證熟，烤網上大概只有焦跟生兩種。」

喬溫拿著夾子，很緩慢地照顧到商柩還沒翻到的邊緣幾片，他實在不太擅長烹飪食物，烤肉還算簡單的技術活，只要翻得勤快就不太會造成太大的浪費，他抿著唇，要是往日裡就算真烤焦也只要悄悄處理掉就好，但面前坐了個熟人，他實在不好意思。

但就算有如此意識，他操作起來也相當生疏，這種組織聯合團建，他也都是無法拒絕到底時才會點頭接受，一年在公司與組織裡的磨練還太少，不足以讓他習慣這種群體活動，甚至蒸騰擴散的熱氣都讓他有些微的不適。

「平常吃雞肉我也都是水煮。」喬溫認同道，雞肉要吃全熟這點他還是知道的，「感覺要烤熟是真的有點難度。啊、不過對我來說，燒烤大部分的東西都容易燒焦。」

相比之下，商柩顯得熟練多了，甚至自然地將肉品遞往自己碗裡，他這人本來就不算遲鈍，再如何也看出商柩在優先照顧自己——分明他才是病患。

「你好像很擅長照顧人。」好幾年沒有被這樣對待，喬溫一時之間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只是溫吞地開口感嘆，早在先前不只一次的任務被照料到，他甚至有些受寵若驚，時至今日也還沒弄懂商柩擋那一槍子彈的意義，「我的意思是，你該多顧著點自己……你有給自己夾嗎？」

他眨了眨眼，從他的視角中看不見商柩的碗，而在交談中生蠔和干貝上了桌，他對前者顯然有些興趣，伸出夾子戳了戳生蠔堅硬的殼。

「擅長照顧人嗎？」商柩放下夾子，像是對此有些感興趣地撩起眼皮，認真思考半晌，「可能在生意場上做多了這種小事吧，習慣了。」

他談過的那些大小生意中，其實自己並不是全然處在被動或劣勢裡，只是適當的放低姿態跟釋出善意如果能收穫更好的結果，他也不介意暫時的委身於他人——反正最後坐在高台上的只會是他自己。

「夾了，我對半分的。」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假，也讓對面不要太擔心，青年把碗拿起來晃了一下，裡面還有許多堆疊起來的肉片，「也許現在剛進過一次醫院聽起來沒那麼可信，但我還是很照顧自己的。」

商柩並沒有說謊，他是真的有在照顧自己的身體，諸如體質上的問題與新舊傷的保護，但同時他也是真的不把命當一回事，而是將自己看作一種籌碼，只要有用、便能無所畏懼的來一場豪賭。

沒有多加解釋，他笑著把剛上桌的生蠔夾上了烤網，在網邊圍了一圈方形，裡頭放下了還沒烤的最後一盤肉排。

「原來如此。」

喬溫對於生意上的那些不成文的小事還是有著一定認知，雖他目前公司裡承接的部門多做內部中轉類型，他實在不太願和他人打交道，未來也沒有打算往那個方向發展，但家中畢竟做外貿事業的，也曾見過朵魯蒂尼妲與客人的膠著。

「那就好。」他瞥了一眼商柩的碗，確認對方所言不假後彎了彎唇，並不主動應後半句話——說到底，對方中的那一彈該落在自己身上，只是至今他沒問緣由，黑髮青年便也不作解釋，但他能肯定這種以命相搏的行為，並不是出於善心。

喬納斯諾溫心裡清楚：被編收入隱者齒輪的人，良心多少都剩餘不多，他自個也是，哪怕心軟或偶爾的無法拒絕，也都不建立在會危害自己的方面上。

他們點的實在不多，肉排在烤網上滋滋作響，向外吞吐著油花，他慢條斯理咀嚼著口中的肉，漫長而煎熬，面色卻平靜的去幫忙翻面。

這時的店員先生湊過來幫忙換烤網，順帶將他們的生蠔擺放成不容易噴濺到人的方向。

服務生在幫他們更換烤網的同時，不忘提醒兩人生蠔開口盡量不要對人，以免開殼的時候波及到自己。然而不知道是生蠔本身吸收的熱氣過猛還是其他原因所致，開殼的剎那，生蠔碎片彷彿流彈般四散炸開，商柩只得收回翻動肉片的手，避免被碎殼燙傷。

又拿起鐵夾往生蠔殼上敲兩下確定不會再炸開以後，他才把上頭開殼的蠔全數移到下方的空盤，自己則拿了其中一顆去吃。
瞥見遠處似又有服務生拿著單子朝他們走來，他放下剛吃完的生蠔殼，用紙巾擦了擦手。

「應該是最後一輪了。」

果然在他說完這句話過後，服務人員就拿著點餐單通知他們最後一輪加點的時間。商柩伸手接過單子，在點心的欄位落下幾道橫線，然後手一轉換了個方向，遞給對面的喬溫。

「看一下？」

顧慮到兩個人吃的實在不多，他只畫了兩盤棉花糖跟一份年糕，連肉類都沒有再加點。

他盯著商柩的手好一會才放下心來，繼續解決盤裡的東西，他吃得很慢，都得咀嚼好幾次才吞入口中，吃到飽的時間總是流動的很快，一會兒就到最後加點時間了。

喬溫接過商柩遞來的單子，點了點頭又遞了回去，他其實挺飽的了，只是比起鹹食他還是更喜歡點心一些，本來就有留點胃口吃年糕和小棉花糖。

在上點心的同時，工作人員又過來換了烤網，應是為了區分甜食與鹹食，並乾脆地為他們烤起麻糬來，並迅速翻面烤到膨脹，對半分給他們。

拿著一支棉花糖，喬溫有一絲遲疑，隨後學著商柩的模樣把棉花糖舉在烤網上，有些懷念道：「我之前都直接放下去，後來才知道這樣會烤焦。」

甜品類的東西在燒烤上其實相較肉類反而更容易烤焦，只是因為量多的關係，一般人也不怎麼介意失敗一兩個，不過路過的店員倒是好心，順手幫他們烤了較難看顧的年糕。

商柩一邊挑著年糕浸在醬油糖裡面，另一手拿著棉花糖的竹籤試圖插在烤網邊，讓棉花糖串能自己保持適當的距離烘烤，兩三串白色糰子被固定在網子的一角，吸收木炭蒸騰出的熱氣。

「也不是不行，但棉花糖的本質還是糖。」聽見喬溫的描述，青年忍不住笑了一聲，「直接加熱容易焦。」

等到棉花糖被烤到邊緣開始泛黃，他伸手把竹籤拔下，順手分了一隻給對面。兩個人肉類進食的速度緩慢，甜點倒是吃的飛快，不過三兩下桌上的盤子就已經被掃蕩成空盤，正好趕上燒烤的限時時間。

「走吧。」
商柩拍了拍身上的灰燼碎屑起身，半靠在桌邊等裡面的喬溫先走出來，事實是方才肉類海鮮吃的太多、太急，他的胃已經在隱隱作痛。
如果聚會地點可以自己選，他應該會指名茶餐廳

「下次還是別吃燒烤吧，傷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