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克先生。」
熱騰騰的西班牙海鮮燉飯剛送上桌，正準備讓自己一邊沉浸於月明星稀的清朗幽夜下 ，一邊享用這心心念念的美味異國料理時，被曾經的撞球友誼賽好勁敵給喚住，他向對方點頭招呼，默默收起耳機，將餐盤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一些，騰出更多位置給面前高挑的男士。

「也來用餐嗎？聽說這裡的西班牙海鮮燉飯評價不錯。」且人生第一次嘗試西班牙海鮮燉飯不是在陸地上，而是在海上，還真是應景。

「是啊，剛好好久沒吃燉飯了，看來可以好好期待一下？」話雖如此，他知道以郵輪的航行速度和構造而言，是不可能順便捕魚供餐的，餐桌上的海鮮料理多半是從冷凍室裡取出，其保鮮技術在布萊克眼裡倒成了另一個看點。

「對了，成海先生是日本姓氏對吧？令尊是日本人嗎？」看著對方的西洋面孔，雖然或許依然保持著米食主義，但口音聽起來也不像個太道地的日本人。

「應該⋯⋯是吧。」留下非常模糊不清的回覆，他並不清楚身上的大和血統實際上究竟出自「父親」還是「母親」，但也不曾渴望深究，唯一能夠證明其身份的，只有這個被他帶上船的姓名。不過這個名字，或許終究也是無根的。

「但我的國籍是瑞典，比起日本人，也許更傾向認同自己是瑞典人。」

「怎麼這麼沒把握？你總該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什麼樣的人。儘管是看著院長下葬的那年，雙瞳異色的少年仍是一知半解地摸索著答案，布萊克和弟妹們都是被脫序的社會再拾回群體的份子，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的。

「呃⋯⋯不，沒事。」他迅速轉移身份話題。
「這麼說，成海先生應該也是第一次去日本吧？」

「有去過日本，不過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他一邊回應布萊克，一邊挖了一口西班牙海鮮燉飯，香料與海鮮的香氣融入米飯之中，豐盛的配料讓人看得食指大動，抱著滿心期待吃下第一口，美味度

（完了真的只有賣相好）

「⋯⋯！」令人不敢恭維的味道在口中散開，一時之間無法形容那個味道有多麼詭異，看著碗盤裡的料理，確實是西班牙海鮮燉飯沒錯，嚼下去的瞬間卻一度讓人無比懷疑，自己是否搞錯了這道料理的名稱或定義？

他忍著想吐出來的衝動，將口中的食物嚥下，舉起一旁的水杯大口飲畢，滿臉惆悵地放下餐具，僵硬地扯開微笑，向布萊克問道：「布萊克先生也有去過日本嗎？」意圖轉移注意力的技巧也太差了。

「沒有，這趟郵輪之旅是我第一次出國，如果有認識的人能導覽的話，說不定下船還可以多玩幾天呢。」儘管是計劃周詳的布萊克，在這之後的機票飯店也還沒個打算，畢竟那也是一個多月後的事，船上的悠閒時光還容他慢慢考慮。

終於等到自己的燉飯上桌，嗅著香氣頓時感到飢腸轆轆的布萊克拿起湯匙，但看向盤裡的東西，他遲疑地用湯匙勾了幾下，稠得簡直是一片冒著蒸氣的糨糊。

「這是海鮮燉飯？⋯⋯我敢說即使是英國人也煮不出這麼糟糕的飯，他們一定是煮過頭了。」否則怎麼對得起美食之都義大利的好鄰居，西班牙人。

他看向成海先生的那盤，彷彿確認災情。

「建議不要吃。」不能再增加受害者了。已經努力把「難吃得令人想吐」轉換成比較委婉的語句，如果連西班牙海鮮燉飯都能煮成這個樣子，究竟還有什麼是可以信任的料理？畢竟廚房裡負責下廚的廚師也就那幾位吧，這郵輪上的人員素質與能力管理看起來⋯⋯滿有問題的。

「以前常覺得能當場解決的事情，就不要走客訴，畢竟那也是徒增自己麻煩；但在船上的這些日子，我已經數次強烈感受到不客訴不行⋯⋯所以才說免費的最貴嗎？」光是之前工作人員以一派輕鬆的態度，告訴他想在船上買東西就自己去打工這件事，已經足以讓他怒火中燒好幾日，這回又來個餐點品質問題⋯⋯郵輪似乎正在慢慢消磨他的信任。

「找服務生客訴也沒什麼效果，不如直接和工作單位反應。」說著便端起那盤糨糊，隨著冉冉上升的蒸氣，聞起來還有股腥味，就這麼吃下去恐怕下午又得住在廁所。縱使寬敞的房裡有美麗的落地海景窗，無法令人舒適地住下，也是白搭。

「成海先生要一起來嗎？」了無食慾的布萊克在離席前，禮貌地問了句，並沒有讓對方一起淌渾水的意思。

「我覺得該進去瞭解一下他們的處理方式。」雖然預期不會得到什麼足以令人重拾信心的回應。他端起餐盤，跟著對方離席時，又以滿是嫌惡的眼神，看了眼手上那欺騙自己的胃、嗅味覺與感情的西班牙海鮮燉飯。

布萊克頷首領在前頭，無視服務生的詢問或攔阻，沿著出餐方向找到廚房門口，眼前盡是穿著廚師服忙進忙出的工作人員，在火爐上滾熱沸騰的湯鍋無人攪拌；粘板上失去水分的鮭魚乏人問津，一團混亂不僅顯現於料理台上，空氣中盡是混雜的語言相互咆哮，令人難以區分是指令或叫罵。

「請問這盤東西是誰煮的，能解釋一下這是什麼嗎？」儘管地獄廚房就在眼前上演，布萊克攔下一個安靜地切菜的廚師，將可能是燉飯的有機物端過去。

只見那名廚師抹了把疲倦的臉，望向廚房碎唸著一串語焉不詳的話，便將圍裙脫下來，塞進客人手上的那盤糨糊，推開大門快步離去。

「等等⋯⋯！」廚房深處匆匆追出一名綁著雙髻的女性，眼見廚師已不知去向，便轉向兩人嘆了口氣：「唉⋯⋯兩位是客人吧？造成您們的不快真是深感抱歉，其實是這樣的——」

「今天的晚餐是雜菜煲，需要大量備料，沒想到因此影響了餐點品質⋯⋯但這道料理相當講究刀工一致，唯一能切菜的人才就這麼走了。」她娓娓道來，說得似有梨花帶雨之勢，相當委屈。

「——我看兩位也是有緣，如果能幫上忙的話，我會給你們好好算工資的！」女子說著便突然握上(紅綠/布萊克|藍黑/成海)的手，她彷彿是個溺水的人，即便水面只是漂來了根稻草，也抵死不放。

「我拒絕，因為人員與流程管理不恰當，影響到餐點品質，應該是你們自己要想辦法處理的，不會覺得讓客人幫你們收拾爛攤子，很不合乎情理嗎？」聽完女性針對餐點品質出問題給予的理由，以及對於晚餐備料提出的協助請求，他的語氣雖然平靜，拒絕得卻是相當斬釘截鐵，絲毫沒有因為對方聽來相當委屈，而有任何動搖。「趁這段時間重新整頓，還是來得及的吧，廚房的效率可不輸軍隊，不是嗎？」

沒有人力為什麼還要堅持出雜菜煲。布萊克從被捉著的手腕上，感受到身為廚師每日甩著中華炒鍋的力道，沒被對方當成奧客丟出窗外似乎是萬幸，但求人的方式之荒謬，恐怕真是病急亂投醫。

「要我幫忙可以，不過我和這位先生還餓著，如果能讓我們打工之餘再借個廚房煮點吃的，我想這會是個雙贏的選擇。」郵輪的餐飲區域提供遊客免費吃到飽，縱使兩名成年男性再能吃，也不致於造成廚房的損失。

「是我疏忽了，對兩位真是非常抱歉！不過廚師們也會在休息時間自己煮員工餐，我們廚房很大，想用都可以用！唯獨這道雜菜煲絕對不能砸了！」女子投向兩人的目光，猶如在加護病房外苦苦守候的家屬，看見有回復生命跡象的機會，砸了房產也要讓性命垂危的老父親過完九十大壽似的。

「成海先生如何？藉機參觀一下廚房？」

「好吧⋯⋯」看在布萊克先生的面子上。除了工作人員的處理態度一直讓他感到非常不悅且不受尊重外，不想在廚房久待的理由就像方才說的，廚房跟軍隊一樣，掌廚者為求效率與極速，將尊重包容友善全凍入冷庫之中，任由咆哮叫罵隨著炒鍋上的熊熊烈火，在廚房中翻騰躍舞。他可不是在高壓與焦躁之下，還能讓成果維持良率的類型，因此負責的工作是能否抵銷環境因素的關鍵之一。

在女子的帶領下來到料理桌前的布萊克，倒是東張西望地觀察中央廚房的室內構造，大得能夠藏人的不鏽鋼櫥櫃多得是，除了人來人往的出餐大門以外，能從內部上鎖的門一扇也沒，更別提冰櫃和烤箱那種一生只能進去一次的空間。

「啊、是啊，這些也夠我們切了。」視線回到桌前成山的蔬菜堆，和另一座堆到一半的蔬菜薄片山，他拿起廚刀，答應的事還是得做：「成海先生平時會下廚嗎？」卻也沒說他不能聊天。

「有空的話會自行料理三餐。」面無表情地一邊盯著眼前的蔬菜堆，一邊撈過主廚刀仔細端詳，為了能夠快速切肉切菜，主廚刀確實比一般超市販售的家用刀具鋒利許多。只是他在觀察刀子的模樣⋯⋯看起來有點危險？

「但我只會做一些簡單的東西，味道可能也比不上餐廳，還是以能填飽肚子為主。」說著便抓起綠櫛瓜與黃櫛瓜各一根，俐落下刀。「布萊克先生平常也是自己下廚嗎？」

「是啊，我住的那一帶食物又貴又難吃，平時還是自己煮比較划算。」他絕不承認是自己的嘴太刁，自從國中開始做飯，若真的別無選擇，繁忙的都市人也能以能量果凍打發三餐，除了口味之外，也唯有在自己的廚房裡親自下廚，才能達成完全的食品安全與衛生。

他拿起牛蕃茄，在他手裡要不是切丁、就是煮爛做成紅醬，倒沒嘗試過如同漢堡肉排內的切片，縱使是鮮甜可口的一味，他的冰箱亦不曾為此準備一整顆番茄。

他將刀刃貼向渾圓的番茄中線。若要防止番茄滾動，切成對半貼在砧板上，內在的茄汁很可能讓食材打滑，布萊克打量了會，於是折衷地在番茄底部削去一小片，才正式開始切菜，亦順手將不符標準的廢材放進嘴裡銷毀。

「成海先生的刀工真熟練，不考慮去當生魚片師傅嗎？」好不容易處理完一顆番茄，才注意到對方精美的產量。

「如果現職工作做不下去了，或許可以考慮。」他將已切片的黃櫛瓜與綠櫛瓜扔入盛裝備料的鐵盆內，切了根櫛瓜後換切茄子，一邊與布萊克聊天，一邊觀察著蔬菜消減的程度。兩個人切總會比一個人來要快得多，但仔細看這蔬菜的量不單只是驚人的多，船上幾百人份的食材全交給一名廚師夜以繼日地處理，也難怪對方會毅然離去。身體一旦搞爛，賠上的可是未來六十年的人生，但資本家才不在乎那些，如果員工失去了工作能力，大不了換一個更耐用的。

「說起來，布萊克先生平時下廚都會煮些什麼呢？也許我可以參考您的食譜，回去之後煮點不一樣的東西來吃。」

「平時也只是煮些簡單的菜色，不過你知道炸魚薯條嗎？」彷彿逮到機會的傳教士，他接著對喜歡的食物侃侃而談。

「把魚去掉頭尾和魚骨，整塊魚肉裹粉後泡進麵糊，再放到油鍋裡炸，最後用剩下的油和麵糊炸薯條，不用十幾分鐘就能上桌。」依照魚和馬鈴薯的份量誤差，他偶爾還會將多出來的麵糊加上砂糖和牛奶，一球一球地單獨下鍋，又多了一份點心。

「喔、別忘了沾醬。我推薦的莎莎醬做法是牛番茄和洋蔥切丁，再加點堅果增加口感，記得切碎一點，再放胡椒調味，或是直接沾市售的番茄醬也行，隨你高興。」

「原來如此，聽起來自己動手做的難度不算太高，我會試試看的。」一邊聊著一邊又切了根茄子，盛裝備料的鐵盆中除了黃色與綠色外，還多了一些紫色點綴，已經可以想像雜菜煲完成後色彩繽紛的模樣。

只負責番茄的布萊克落後了一大截，他明白切菜下廚並不是自己擅長的領域，僅是跳脫專業的、業餘中的業餘興趣罷了。

「所以你是去哪裡學會如此精湛的刀工？你的職場？」話鋒又轉向成海。

「啊，職場嗎⋯⋯」他停下切菜的動作，偏著頭思考了一下，「如果刀工可以在職場運用的話，確實好像可以省去不少麻煩呢。」正經八百地如此說著，分不清他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不，刀工不是在職場訓練的，我想應該是經常幫習慣親自料理三餐的母親們備料，才練起來的吧。但相對而言，調味或是比較精細的火侯控制，我就不是那麼拿手了。」

「那等會想吃些什麼的話，就一併交給我煮吧？」刀身盛起砧板上最後的番茄片，疊在堆放備料的鐵盆裡，彷彿他只負責切完這些番茄，其他食材便由被拖下水的成海給包辦。然而這番毛遂自薦並非出於對方的恩情，布萊克僅是被腹中的飢餓催促，一次料理兩份食材更能省下烹調時間和瓦斯——前提是放心交給英國人調味的話。

「哎呀？怎麼這就開火了！備料呢？」綁著雙髻的料理長在指揮奔波中，瞥見靠近瓦斯爐的布萊克，趕來喝斥的女人見著滿滿三大盆的切片，她更是瞪大了雙眼：「⋯⋯什麼？已經切完了？厚度還這麼均勻⋯⋯咳咳、想不到高手竟在人間，這份薪水我可以給雙倍——不、三倍！我出三倍，請兩位多留在廚房當幫手吧！」

「我們還是拿幾塊貝果和法棍就走吧。」布萊克悄聲在成海耳邊說著，絲毫不想在料理長面前多露一手。

「薪水給再多都不幹，我們可是來度假的，不是來給你們打雜的，整頓一下人員管理吧，否則還真是可惜了這些優秀的廚師。」切完剩下的食材，隨手扔進鐵盆後，他將廚師刀收妥後，解開圍裙，向提議只拿貝果和法棍就走的布萊克點了點頭，誰知道留下來還會再牽扯上什麼麻煩事？況且他們可是賓客而非勞工。語畢，便將試圖以金錢發動挽留攻勢的料理長拋於身後，兩人揚長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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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根本小當家轉世吧，他們切菜時，那些菜肯定都在天上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