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浴室出來，原本客廳鬧騰的聲音已經寂靜許久，看到透露出微縫的落地窗，奧利弗邊擦乾頭髮，邊去廚房翻了翻櫃子，把布里斯喜愛的茶包撈了一遍，準備了點消夜便帶著熱茶走去陽台。

聽到拉窗的聲音，夜不似意外地朝奧利弗笑了笑，「頭髮沒吹乾的話，吹夜風容易頭痛喔。」

「擦一擦等會就乾啦。」半扭曲了醫師的建議，奧利弗咧開嘴，放下餐盤拉開椅子坐下，「你們明天就要回去了，行李都準備好了嗎？」

「都用好了，倒是凜還哀著說想再玩幾天，可以的話我也很想陪她再待下去，可惜醫院那邊已經在催人。」怕接下來到年底都沒甚麼機會休長假了，望著茶杯冒起的熱煙，夜無奈地嘆口氣，「賽爾那邊我也會請認識的醫師幫忙，看看有沒有更好的療程可以讓他早日恢復，只是這也是急不來……」

「別這麼說啊，你已經幫了很大的忙了。」看到青年那張略顯憂鬱的神情，奧利弗不禁莞爾，大手伸過去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我曉得你們做醫師的責任，但也別把自己壓垮了。」

「不……」搖頭，似是欲言又止。捧起那杯熱茶，水面的倒映讓夜沉默了一會，而後又緩緩開口，「奧利弗先生，冒昧想請問您，當您……面對死亡時是怎麼想的呢？」

青年的詢問半不意外，在曉得凜的兩位兄長與皮傑爾和朔都是大學同窗，四人走向的道路卻截然不同，以保衛國家為名義而在戰場上廝殺奪人性命的軍人，或是維護社會正義而無忌危難拼命緝匪的警察，以及日夜奔波只為與死神多抗爭一秒想要將人救回來的醫師──甚至是，隱藏在光明下的另一波勢力，共同的道路都不免有「死亡」一路。

對於這題的答案，奧利弗沒有想太久便給予了青年回覆。

「一開始是恐懼、無力。直到我親自扣下板機後，這些害怕的情緒就消失了。」同樣看慣生死的人，他並沒有特別隱瞞甚麼，「想要救下誰就得殺了另一個人，每一次的掙扎會越來越麻木，腦袋也會一直說服自己是正確的，但──當一個人在手中斷氣時，那種感覺怎麼還是挺難受的。」

殺與不殺，奪與不奪，在有限的環境下他們沒得選擇，只有一方的死亡才能決定結果，殘酷即現實，所以他選擇前者，一路走來都是。

「難受嗎……」再次的沉默沒有持續太久，主動打破的青年抬起了頭，「奧利弗先生，如果凜當年沒有發生意外的話，其實我從未想過會走上從醫這條路。」

「意外？凜嗎？」

「是的，凜兩歲時曾經也從樓梯上摔下來，和賽爾一樣傷到了腦部，當時父母都在國外趕不回來，那時我獨自在急診室外，才感到了何謂恐懼。」頓了會，他續道：「從小我對外在事物或是人群都不曾感到興趣，也沒什麼感情上的起伏，維持基本的社交互動也只是想免去多餘的紛擾，說好聽點是內向，但實際上我確實對什麼都毫無想法，彷彿世界末日就在臨前，我也不會有一絲動搖，直到凜出生的那一刻。」

說著，像是手中小心呵護著出生不久的幼兒，夜做出了手勢，眼神中盡是說不完的溫柔，「當父親把凜抱給我時，我第一次知道什麼是喜極而泣──不如說，原來我還能因為有了情緒而哭出來。父母不在家時，我就帶著課本坐在她床邊讀書，凜也不怎麼會哭鬧，幾乎都是笑著，想要什麼時都會揮動她的手和腳，咿呀叫的等到我拿給她，那些過去未曾有過的感情，好像在凜面前都會被喚醒，就連身邊的人都很訝異我表情也能這麼豐富。」

聽著青年的敘說，一雙柔情與姿態讓奧利弗自然地將好友的身影重疊，是父親或是兄長，當懷裡迎接了新生命的重量，那股沉重能怎麼改變一個人，他想，無論多少次他都很樂意聽。

「那一天，我趁著凜在睡覺時出門去買奶粉，因為想著很快就回來便沒注意安全柵欄沒關好，可能是關門聲太大，凜醒來後沒看到我就自己爬下床，我開門時看到的就是她已經摔下來在大哭，我慌得把她抱起來，手心一摸全都是血，若不是鄰居聽到聲音過來看，怕是多耽擱幾秒就沒有了。」宛如電腦當機的佇立在原地，他還記得當時的腦袋呈現一片白，就連救護車抵達後都做不出反應，當自己終於意識到狀況後，人已經在急診室外踱步來回，「該說幸運的，那時正好有兒童神經外科的權威團隊來探訪，有他們的協助才讓凜脫離險境，也沒留下疤痕，唯一的後遺症就是不太能在日光下曝曬太久，曬久了會頭暈頭痛。」

也是明白了女孩出門都會戴著鴨舌帽的緣故，奧利弗了然的點頭，沒有打斷夜的話。

「看著醫師和護理師輪流幫凜檢查，不知怎地，我忽然心中出現一股害怕，擔心未來還會發生類似的事情，可要是我還是跟發生意外時一樣無力，我會不會真的失去凜──說是杞人憂天吧，我還是憑著這份畏懼努力在大學考進醫學院，當然父母與親友們都很支持，凜雖然不知道我在讀什麼，但她知道我要當「醫生」，在我偶爾放假從宿舍回到家時，她都會拿著家家酒的聽診器和道具要跟我玩醫生遊戲，雖然讀醫學的這幾年很辛苦，但家人給我很大的鼓勵。」

長達數年的醫學院，學不盡的知識論文和臨床實驗，熬過了學生階段，再來就是醫院內的實習，離開了學院的舒適圈，真正踏入屬於醫界的戰線。

「如果說凜是改變了我，並引領我走上從醫，我在擔任見習醫師第一個遇到的病人，就是奠定我想將一生奉獻給醫療。」

哐啷。一條褪色的金屬吊墜從青年的衣領下拉出，夜將它自脖子上取下，圓形框輕握在手心，「剛升上見習醫師的我必須跟著學長巡房學習，聽到是見習醫師，有許多人會擔憂經驗不足而不願意診療，那對和藹的老夫婦反而很樂意，老先生是因為感冒久日未癒所以住院治療，初次檢查除了些許的細菌感染，我和學長討論後判斷服用相關的藥物就能根治，過程中幾次的巡房和診療兩位長輩也都很熱心，時常關心我有沒有吃飽睡好，簡直把我當成自己的孫子在照顧，明明應該是我照顧他們的……」

語此，奧利弗剛好地塞來了一份三明治，又是一份來自長輩的關愛，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配著熱茶小口咬了點鹹食，夜的目光從夜空明月移回桌前，再次對上藍色的眼，這一次奧利弗從青年眼神中讀到的是再次出現的無力，以及難以化開的悲傷。

「照常來說治療過程是沒問題的，但在醫院裡機率即使再低都還是會發生，突如提前來臨的寒冬讓老先生的病情急轉直下，緊急檢查後發現細菌已經擴散，再下去很可能會產生併發其他器官感染的情況，加上年歲已高，動不動刀都是很大的風險。而我在得知這個結果後，學長問我要不要親自去告訴病人，我想了很久，決定還是要由自己開口。」

半夜時分，空無一人的廊道上只有自己帶著檢查報告，站在病房門口猶豫著，該怎麼講？要說什麼？這種幾乎是直接判死的結果，有誰能夠接受？

「以往我在面對實驗或論文時都沒有感覺，就像過去毫無起伏，生死的紀錄對我而言就只是個結果，那一次我卻在門口站了很久，在我還沒摸出頭緒前病房的門先開了，就和往常我巡房時一樣，兩人都露出了溫柔的笑容，我試著組織文字，想將內容化簡降低傷害，可是我一想到結果最後幾乎只有同一個，就什麼話也說不出口，我才曉得做醫師最難熬的不是過程，是向病人說出死亡。」

年輕的醫師不發一語，只是默默的低著頭，明白於心的老夫婦也沒有逼迫，奶奶走上前撈起他冰涼的手掌，輕輕地搓暖，然後將青年抱入懷裡，拍拍他的背，啞音道：沒關係的，你們盡力了，沒關係。

「老先生的體力已經不足以支撐動刀，經過同意後轉進了安寧病房，兩天後便離開了，他的妻子來辦理手續時指名希望能再見我一面，其實當時我很沮喪，也不曉得該怎麼面對那位，但當她見到我時，第一句說的卻是道歉。」

奶奶說，對不起，很抱歉讓你第一次的病人就迎來難過的結果。可是在這段日子中，她的丈夫很開心，因為他們的孫子很早就過世了，如果有長大的話年紀就會和你相仿，像這樣能跟「孫子」在一起的生活是他夢寐以求的，所以雖然時間不長限制也多，但在醫院的日子中他們都覺得很快樂，爺爺原本想要健康的出院去跟親朋好友炫耀這位孫子，很可惜天上的孫子在呼喚他了，只剩下奶奶來跟你道歉，讓你留下這份悲傷的回憶很對不起，但你是位很認真的孩子，不要因此被打敗，以後的你一定可以救到更多的人，你還是他們驕傲的孫子。

醫院地板的冰冷，老太太手心的溫暖，沒能挽回生命的無力，自己頭一次哭得聲嘶力竭，這些記憶在他的醫師生涯裡深深記錄下了第一次迎接的死亡。

「這條吊墜是他們送給孫子的禮物，老先生希望能轉交給我，那時我幾乎是情緒崩潰了，最後是趕來的學長陪我到平復之後再拿給我，正常來說我們是不能收受病人或家屬給予的東西，但因為是給「孫子」的，所以……」不必明述的語言，心照不宣的秘密在這裡並不稀少，將吊墜翻了一圈，像是緬懷著當年的青澀，夜語氣緩道，「從實習醫師到主治醫師的這些年，生生死死每分每秒都在發生，如您所說的，人在手中斷氣時的感覺十分難受，那是無論救了多少人也難以忽視的感覺。」

氣氛顯得有些低迷，查覺到的青年正想改變話題，門框驀地晃出一身灰白，走到兩人中間的格雷抬起頭蹭了蹭夜的手背，奧利弗則是輕輕一笑，沿著弧度拍著雪橇犬的後背，「面對死亡時，難受的不只有人，當初要將格雷帶回我們家，也是花了不少時間。」

「格雷不是……原來如此。」雖曉得格雷已經有歲數，原先以為也是跟列德相同從出生就在這個家成長，聽見奧利弗這麼說道，意會到意思的夜抿了抿唇，指腹一邊撫揉格雷的眉心，「我也從獸醫的朋友那邊聽過很多故事，無論是人或是動物，面臨別離時的痛苦都太辛苦了，凜常常喊著很想要有隻狗狗或貓咪陪，但光看她看動物電影都會哭得唏哩嘩啦地，我就忍不下心答應她。」

「我剛從軍隊退役時，那時候沒了目標，整天渾渾噩噩的也不知道要幹些什麼，都50多歲了也沒見過戰場以外的世面，我的同胞們很多人都深受過去所困，患有PTSD的人比比皆是，包含皮傑爾現在的長官，說實話活著的人還比自殺的人少，至少我這梯的人已經沒幾個人還在這世上，要不是碰巧幫你叔叔教訓那幾隻小混混，就算我還活著，也會像是死了一般空虛度日吧。」支撐人生大半的目標實現了，拼死守護的對象沒了，除了打仗外沒有任何一技之長的人該如何融入瞬息萬變的社會體制之中，想想都讓人頭疼。

奧利弗一口飲盡杯中液體，讓酒精在體內發散。

「但是啊，就是因為我來到了這裡，前兩年我的膝蓋還會因為天冷疼痛，遇上了一位很好的中醫師替我診療，又遇上了同是保家衛國的警察，跟太陽一樣溫暖陽光的年輕人，還有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布里斯有時會說有我在真是太好了，其實應該是我才要說──包括布里斯一家人，這些人都是我的「醫生」，因為有他們在才能拯救了做為一般人的奧利弗，而不是戰場上的哈特曼。」

曾經差一點，自己又要回到槍林彈雨中的軍人，卻在睜眼被布里斯那張慌得蒼白又氣哭的表情給硬生拽回來，他就笑了出來，發自內心地慶幸，還有人拉住他一把。

語盡，奧利弗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並舉至空中，嘴角勾起淺伏，「世界廣闊之大，人與人的相遇卻總讓人驚嘆，你曾經救過的人，或許會在某天幫助我、也或著是我的同胞，一瞬也好，對我們而言就是個救贖，這一杯敬身為醫師的你，謝謝你幫助我的家人。」

夜不禁一愣，從醫的緣由是為了妹妹，舉起手術刀與死神抗爭是為了挽救更多性命，他記得身為醫師的職責，明白這身白袍必須扛下的責任，救人沒有任何理由──但他沒曾想過，自己所救下的人，也許能夠拯救更多的人。

心底解答已現，放下憂慮的青年莞爾一笑，舉起同樣裝有酒液的小杯，在明月的見證下，於這清澈夜晚之間，與「戰友」互敬而盡。

「嗚哇──叔叔下次來我們家玩嘛，還是年底我再過來，如果哥哥要待在醫院不能回家，我就飛來臺灣找叔叔！」

「呃，那我一定會跟院長說聖誕節至少放我回去幾天……」聽到妹妹的離家出走宣言，夜立刻咳了兩聲，提早安排年假勢在必行，他可不想孤單在醫院迎接年末還見不到妹妹。

「哈哈，想來玩隨時歡迎啊，或是你們也能去倫敦找布里斯，今年他們一家應該不會回臺灣，多點人一起也熱鬧。」幫忙把行李放上運輸帶，等待登機手續辦妥的空檔，三人兩狗先到一旁空區閒聊，「下禮拜似乎就要出庭了，聽布里斯說賽爾的狀況時好時壞，也不曉得會怎麼樣。」

「希望一切能夠順利，賽爾的狀況實在不適合再受刺激。」醫學和法律又是不同領域，這方面他的專業度並不足夠，也只能將寄託希望並祈禱平順，夜輕拍了凜的肩膀，讓她在上機前多和喜歡的狗狗們互動，「這三個月真的很謝謝您的照顧，凜雖然外向不怕生，但獨自一人在國外待這麼久也是頭一遭，未來您若有回國時，也請來我們家走走吧。」

「你們也要多保重啊，凜現在吃好睡好就會長得很不錯，反而你做醫師的身體更要顧，可別照顧病人過頭結果自己先倒下了。」雖說大學同期，和朔跟皮傑爾比起來，夜的身子還是明顯纖瘦，看起來喬醫師還更強壯，奧利弗忍不住彎眉笑道，「時間差不多啦，就送你們到這了。」

負責辦理手續的紅髮男子在後方揮揮手，奧利弗也擺了手勢回應，「很高興能認識你們，期待下次再見，回去一路平安啊。」

「嗯！啊啊──哥哥你先去找瀾哥，我有個小～秘密要跟叔叔說，等一下就過去！」半推半拉的把滿頭問號的兄長趕去旁邊，女孩又小跑步回來，招招手讓奧利弗稍微蹲低身子，接著兩手敞開向前攬住：



留下另一段「宣言」，滿足的女孩開心揮著手，蹦蹦跳地回到了家人身邊，不一會身影就消失在安檢入口，留下還眨著眼的奧利弗和兩隻大狗，好半晌，他才忍著笑意，悠悠地在給好友的訊息上打了幾個字。

有酒就是好酒 兄弟，我剛好像被求婚了呢。

需要更多時間的爹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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