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小丑沒有留在酒館高歌,而是去了荒野。小丑不屬於荒野,他本來也沒有來到荒野的打算。
黃昏時他在噴水池唱爛俗的情歌,「你的吻,多少個都不夠──」,「可惡的莎草紙,女子的美好誓言──」,唱得正興起時,有人把他從歡笑的人群中拉走,他還在幻想詩歌中的情愛世界,便知道荒郊有一具屍體等著他。
小丑雖不是諾鄔利的權貴,消息卻比誰都要靈通。尤其是罪犯處決的日期,往往本人還不知道,就已經被小丑記下來了。然而死亡並不是皆有預備,有時候,城外有人偷偷決鬥,私下尋仇,那荒野便會多了一具屍體。懶得善後的殺人犯便會尋找小丑,這是小丑與罪惡的情義。
又可以說是小丑對屍體的情意。
小丑連衣服也來不及換下,便提著油燈背著鏟子趕到殺人犯描述的地方。他輕輕推開了自己的狗鼻子,又用自己的人鼻子嗅了嗅,很快便找到灌木中的孤魂。
一具中年男屍,高壯的身體,緊實的皮膚。
小丑拿著隨身的刀子,刀刃是比月亮更雪白的銀輝,一刀便筆直地劃破了男屍的衣服,露著太陽的刺情。「哎呀!太陽!」小丑驚奇,「不就是我最愛的歌嗎?日升亦會日落,老兄,長夜有我你不寂寞啊!」
他將屍體左右翻轉,開始思考要從哪裡下刀,才能得到最完整的皮膚。
刀刃與布料筆直俐落的撕扯聲劃開他的黑暗。
而有人正驚呼著太陽。那人感嘆,說長夜如何又如何。
為太陽驚嘆之人,開始為太陽作詞,開始為太陽頌歌。
歌聲伴隨著一陣陣拖移聲。
興許是喜愛太陽之人正嘗試將落到地上的太陽偷回家裡獨自觀賞。
太陽在地上被翻來轉去,撞擊地面的灌木,壓平地上的雜草。
盜日者總拿不定主意該從哪個角度觀賞太陽,於是每個角度都徹底看個仔細。
太陽在深夜的地上翻覆滾動,像是小丑跳過大街,唱遍小巷。
太陽這麼沉,在盜日者手裡卻輕如鳥羽。
因為愛,愛令沉重輕盈,愛令黑夜清晰。
不過,黑暗之中他依然聽得清晰。
弗里德沉在眼皮後方的黑夜裡,被不知何來的太陽亮得險些天明。
他身藏在深夜的陰影之中,細聽愉快的盜日者哼起歌來。
小丑沿著屍體的脊骨撫摸,正好是太陽的中心,他哼唱:
「您的呼息,從土地昇起,
自我兒時便等待您的光芒,
將黑暗埋葬於虛空,
我的歌聲見證這天上聖光照耀,
月亮背著夜空獨舞──」
「唉,不對。」這位置不夠好,歌也不夠好,還應該多切一塊質感差不多的皮膚,用來試驗防腐效果。他再翻轉屍體,冰冷的胸口還殘留著心臟的顫動,大概是小丑興奮的手震。
他轉為摸索屍體的關節連接處,乾咳一聲後換了個調子,提高了聲音唱道:
「永恆之眼照看萬物,
黃金的巨人之子,天之光,
你不倦的生命之眼,
晨曦之父,四季之手,
神速戰車,狂熱閃耀的戰車手,
無限菱形之美……」
他摸到了,美麗的皮膚,開始腐爛但仍然美麗的血麗。這是他手執銀刃,不自覺地閉嘴屏息,在後腰下刀。血液寧靜地爬出來。劃了一個完整的菱形,他才鬆一口氣,看著這可憐的屍體,又不禁唱道:
「虔誠之主,嚴懲逆徒……啦……哈……」
忘記歌詞了,先哼過去。
「善之引,季節之子,
宇宙之主,潘笛之手……啊。」
哎啊,太高音,跑調了。還是安靜下來專心挑走皮下的油脂骨肉吧。這麼溫暖的太陽可不要弄壞了。
盜日者的歌聲又高又低,時快時慢,沉浸於太陽的美麗。然而卻在下一秒忽地止息,僅存血液與皮肉分離的聲音。
軀肉被切割,血液流著滴到草葉,墜入土壤裡。皮膚任人輕柔地剝下,底層的脂肉在鋒利的刀刃下被刮得平整乾淨,連同生命的聲音和溫度一併削下,隨之而來的是死亡冷酷地攀爬。
樹上的弗里德睜開眼,視線循聲切開黑夜。只見一名小丑就著一盞燈光弓起背脊,專心致志地身俯地面。他緩緩地瞇了瞇眼想看清小丑手裡的太陽,卻遭到灌木叢雜亂地遮擋。弗里德輕緩地移動,在樹與樹之間穿梭,無聲地來到小丑身旁的樹上。
小丑的服裝說不上精緻,甚至有明顯的手工縫補痕跡,紅與綠的碰撞在深林中發出怪奇而無聲的巨響,將一絲絲人的氣息撒在自然的地上。弗里德垂著眼,看清那使小丑心醉神迷的太陽。
太陽長在人的背上。盜日者剝下背皮,將太陽捧在手上,將它從人削整成日的模樣,鮮血自細長筆直的切口流落,在油燈下若白日那般閃閃發光。
小丑舉起皮,流血的太陽借了月光的光,冷色的日輝使小丑微笑。夜風一吹,卻使他突然僵住了雙手,他飛快地從隨身的皮包拿出蠟板,把人皮夾進板子之中。然後他抬頭一看,總覺得樹跟風聲有點不對勁。他扶著自己插在地上的鏟子,警戒地看著四周。是人?是兔子?是狼?還是樹上的貓頭鷹?最好不要是人。
原地儜立了一會,他想,可能是聽錯了。「唉。」他扶正了自己的狗鼻子,想著時間也差不多了,皮回去處理,還是趕快把這太陽之子埋了吧。小丑親身下場掘墓是難能可貴的事,這些日子他正職都是唱歌了,如果剛才不是那麼趕急,他還可以叫上牛車呢,哪需要自己動手。掘墓的泥土會弄著小丑衣服,還會把自己弄得一身汗臭,只可惜這是自己事業的根本。
「太陽……日之子……」
拿著大鏟,歌詞到嘴邊便沒味道了。他用鏟子在灌木旁的土地畫出坑動大致的形狀,然後挖出第一把土。
「屁股被捅的杜蘭!」
他對月高唱。
「比兔皮還軟弱,比老雞還軟!
杜蘭,趁日月不知,
卻膽敢比餓犬貪心!」
粗俗的歌詞十分解氣,他富有節奏地鏟起荒野的泥土。
「斗篷,手帕,羊皮紙……啊,」似乎不太押韻,他有點遲疑,但鏟泥土時唱歌就是過癮,便不顧一切繼續唱道:
「你當成自己的傳家寶,
把斗篷,手帕,羊皮紙還給我!
太貴重的東西會折斷了你軟弱的小手,
狂風怒嚎,你就是被打翻的小船!」
「哼哼……啦啦……」詞快編不下去了,他只好以簡單的聲音代替歌聲。
盜日的小丑意氣風發地揮動大鏟,像是一陣夜風吹過。他造詞,他高歌,他歡欣。為自己盜下的太陽興奮不已。弗里德看著不禁覺得有趣,唇邊抿起一抹微笑。
再看一旁背負太陽的死者,切口俐落整齊,在小丑的擺弄下,屍首都成藝術。小丑編起下流粗俗的詞,越唱越歡快,不顧節奏音韻,總之快樂就是他的樂音!如此樂音面前,人造的格律什麼也不過爾爾。
弗里德雙腳勾著樹幹,輕輕把身體倒掛垂下,聽著小丑暢快地掘土歌唱,生命的血氣與熱意比他盜走的太陽更生氣勃發。
「你就是被打翻的小船!」
小丑的歌隨著大鏟衝向巔峰。而打翻的小船卻在下一個瞬間洩得無力空虛,僅存單薄的哼聲音節勉強維持著曲調。
船翻了之後呢?弗里德想問,不過他把疑問留在心底。
「呼……」
比牛車還要資深的小丑已經挖出了足夠埋葬的坑。當然,他速度再快,也不過是挖了一個簡簡單單的圓坑。這荒郊野外急著埋屍,又怎可能挖一個端正平整的長方坑呢?也顧不上屍體要擺放得平穩,臉沒有朝下就已經不錯了。
把血液半凝的屍體拖到坑中,小丑尚算體貼地讓他蜷縮成一團,彷彿只是睡得不安穩的人抱著自己的被子。被劃開的衣物也變成了被子,好好抱著,雖然不是正規的埋葬方式,但還滿別緻的。
「呼……」
「……我與西塞羅,情比金堅──」
「孤星沉如落日,
你我醉於歡喜,
輸家永不僭越,
唯聖潔不能疑……」
「我與西塞羅,無可質疑,
我與西塞羅,情比金堅,
我與西塞羅,無可質疑,
我與西──塞──羅──」
唱不下去了,他覺得頭上有甚麼,難不成這樹有眼睛,看他剝皮埋屍?他舉起大鏟,指著樹葉叢。
「出來啊!」
小丑高舉大鏟,腳邊的坑還沒填上,直衝著他的臉大叫。弗里德動也不動,倒是先在心底誇讚了對方。他這下才就著微弱的月光看見對方的眼睛,春綠疊上秋褐,在冷冽的月光下宛若一杓淺金色的池水發亮。年輕的小丑臉上帶白妝,兩條皮帶繫在假鼻子上,額際的汗水糊開他原先的膚色,紅綠如花的衣服此時已滿是沙土。顯然小丑在乎那太陽更勝自己的本業。
弗里德倒看著那對氣勢洶洶的眼睛,有趣昇華成某種欽佩。他不由得拍起手,一為小丑來勢洶洶的膽量鼓掌,二為小丑精彩的演出喝采。掌聲觸動枝枒叢葉,沙沙擺動,愉快隨之搖盪起來。弗里德笑出聲,他該是為這名出色的演出者保留敬意,可又按捺不了胸口因生命而快樂的鼓動。
掌聲越來越響。
「別為我停下,表演得要有始有終。」
面對如此激動人心的掌聲,小丑也不知道這是挑釁、嘲諷、還是真心讚賞。常人看到他的所為,定不可能是讚賞了,可是他心裡卻有一絲迷茫的自信:即使這樹上的人想報官,也可以因為他唱得好而鼓掌,他埋屍跟他唱得好並不衝突!
「咳嗯。」小丑清了清自己的喉嚨,仍沒有放下鏟子,「那請問樹,你就決定一直這樣看嗎?」
仔細一看,樹葉隙縫之間似乎有一個人影。月色下始終看不清是何等人物,但聲音是男人的,聽上去也不是甚麼大老粗,但很難憑聲音便斷定這是不是埋伏的殺人犯,或者報官的過份好心人。他也不敢撩撥樹葉,怕樹裡的人藏了甚麼武器陷阱。
他覺得還是得試探試探,想了許多生死猶關的問題,他還是沒法抗拒內心的慾望。他仍未放下鏟子,但退後了一步也是足夠的禮讓了,他問:「或者你說說,我哪一首唱得最好?」
聽聞小丑的提問,弗里德大笑起來。
他身子一甩,翻身抬起腦袋,雙腳穩穩地踩上枝幹,耳下兩只狼牙激烈地搖晃,胸口的墜飾朝心口猛敲。弗里德一手扶著樹幹,半蹲半坐地俯身。他垂首,一大把金髮滑落肩頭。
弗里德的目光落向年輕的小丑。
「哪首唱得最好?」他輕笑,「不同的曲子有不同的故事,並無優劣之分。每首曲子都是他自己本身。」
他稍作停頓。
「不過,沒有終幕的演出,對曲子本身難道不是種侮辱嗎?」他輕點小丑手中的大鏟,「當你唱起歌,還會記得如何挖墳填土嗎?」
他凝視小丑的眼睛,既是綠地亦是樹林,綠地滋養樹林,樹林庇護綠地,那麼穿其而下的陽光在哪呢?
樹葉中多了一頭金毛,幽綠色後隱約可見一雙藍眼。似乎是年輕貴氣的臉,那人還伸手碰了他的鏟子。
鹿。
他的視線隨著白皙皮膚上的鹿移動,見鹿回到樹叢了,不禁流露出失望之色。不過他並不是那麼容易被蒙蔽的小丑,而且觀眾不能寵壞,沒有足夠的讚美和賞錢,他才不會隨他人的意願高歌呢!
「這回答不夠好,即使不分優劣,也有偏好吧。」小丑把鏟子插在泥土,象徵暫時的和平,「做觀眾都是很主觀的,模稜兩可的答案不討人歡喜,歌曲也不是你以為的結束,我還沒死,隨時都可以唱下去呢。」
「至於這土地⋯⋯」他托了托狗鼻子,然後撐著大鏟的桿子道,「嗯,我是在供養樹木呢,也是像你一樣享受樹林的人。」
看上去是個閒人,應該不會報官吧,但並不是個好聽眾。
弗里德抿著嘴笑了幾聲。今夜真是美麗的夜。
「您不愧為藝術家,興許是我的說法令您有些誤解。」他一手輕撥開面前的枝葉,將臉湊到小丑面前,「確實,觀眾和喜好都是主觀的。然而我喜愛您的表演,並不是因為曲子,而是您表演的靈魂本身。」
要不是小丑帽還套在他頭上,弗里德真想摸摸年輕藝術家的頭髮。
「對我來說,能令您傾盡靈魂賣力演出的曲子,全是好曲子。皆為上乘之作。」
他越過小丑的肩,瞄了眼那坑裡的屍身,雖說不夠正式隆重,卻安祥地像回歸母親的子宮般。以降生之姿回歸死亡,還能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嗎。
「樹林亦感謝您的供養。」他緩緩地眨眼,微微笑,「但我更想知道,為什麼您要偷走太陽?」
突然放大的臉印證了小丑的猜測,樹上的男人確實是個優雅的閒人。層層相加的誇讚像蜜糖,小丑又怎可能掉進這種圈套,他只是有點飄飄然,忍不住高歌一曲而已。「哈哈!沒錯,熱情比技藝更重要,沒有熱情的曲子不算曲子,比唸經還無聊。」他又退後了一點點,朝樹上的觀眾鞠躬表示謝意。
「太陽……呵呵,太陽在天上啊,充滿力量,即使是晚上也能感受到太陽的力量。」他踏著舞步轉了半圈,手指月亮,「是月亮偷走了太陽吧?月亮也有月亮的美,我可以原諒月亮偷走太陽。」
「自橄欖樹出生,青綠與流水的月喔……」
「咳嗯。」忍不住便唱了一句。小丑猜測著觀眾的心思,「你躲在這裡,是想得到太陽的力量,還是感受山林音樂的美好呢?」
弗里德的掌聲一直到年輕的小丑敬業地謝幕鞠躬後才停下。如此美麗的演出,實在不該埋沒於墳土,不過年輕的小丑挖起坑來得心應手,剝起皮來像吃口飯那般簡單。小丑顯然不只是小丑,在那身衣下,抹了白粉的臉後,在他的靈魂中,比熱情更深的地方。
盜日者剝下死者背上的太陽,而月亮偷走太陽,那麼難道你不就是月亮?弗里德的臉輕倚著手背,垂下眼,想起年輕的小丑曾有那麼一瞬間將視線攀附在自己的手上緊抓。
「嗯,我不會說我是躲在這裡。」弗里德跳下樹,雙腳落在小丑面前,伸手輕拍掉衣上的斷枝片葉,「我的本意既不是太陽的力量,也不是山林樂音的美好。」
兩人的高度近乎平視。雖說小丑的帽子使對方顯得略微高大一些,不過弗里德不在意,他的眼裡從來只有人的眼睛,和那些他喜歡的東西。
「你要的不是皮,而是太陽。」
他的目光側過小丑,在後方的屍首點了下,很快地又繞了回來。
「還是說,是因為皮上刻了太陽才使你渴望?」
弗里德將右手舉至臉側,前臂上雄鹿的頭骨面朝小丑。
坑裡的男屍尚未完全入土,但已如安睡的嬰孩般沉靜。月色冷峻,風吹不起半點聲音。
屍首還沒有完全掩埋,大概還差幾勺泥土才能蓋住手腳,從樹上看當然更清楚了。小丑並不打算從實招來,然而從陌生男子展示鹿頭的一刻,他即時上當了。
他眼睛一眨也不眨,跟著鹿骨的眼眶游走,陌生男子的手移動一分,他的眼珠便跟著移動一分。他的收藏中從沒有鹿,更沒有鹿骨頭。雖然沒有複雜的線條,但這是優雅而充滿力量的雄鹿,在鹿的注視下,他只是一介脆弱不過的凡人。那有力的角和蹄凌駕在他的生命之上,他無法反抗。
男子容貌尊貴,如同王公貴族,但對小丑來說,月色皮膚上的鹿才是真正的貴族。
如果今天死在這裡的是眼前這名陌生人,他就可以得到鹿嗎?
他近乎饑渴地看著鹿頭,左手用力按著右手,阻止自己想觸碰鹿頭的衝動。「嗯……」他吞了吞口水,用最禮貌的笑容道:「你讓我看看你手上的鹿,我就告訴你。」
真可愛。小丑已然褪去繽紛多彩的外衣,沒有任何詩歌樂曲能掩蓋人原始的渴望,因慾望創造了它們。誠然,慾望從未歇止,慾望使人自存活昇華為生活,因慾望總站在未來,迫使人追過一日又一日,不斷地走下去……
弗里德的雙唇抿著淺薄的微笑,伸手輕柔地解開小丑因壓抑而糾纏的雙手,牽著小丑的右手指尖觸摸自己的雄鹿刺青。
他將微笑傾向小丑的耳際。
「你把一切都告訴我。等我死後,這頭鹿就歸你。」
弗里德的左手滑過小丑的右手背,輕柔地穿過他,與其十指相交。他撐開對方的掌心,輕柔地勾起小丑覆上雄鹿的頭骨。興奮難耐的血液在小丑的掌中竄流,樹林如此寂靜,靈魂如此喧囂。
小丑不信神,但他相信惡魔。
他相信高貴的惡魔打開了他的手指,在他耳邊用聖潔的聲音勸他坦白一切,以換取尊貴的賞賜。讓他的醜陋曝露在荒野之中,那頭鹿有一天便會臣服在他腳下。
「呵呵⋯⋯我真的可以擁有嗎?」他短暫掙開那誘惑他的手,脫下自己的彩色手套,然後雙手捧著那紋著鹿頭的前臂,眼神既是貪婪也是狂喜。
「我是個懦弱的人⋯⋯媽媽都後悔有了我。」他無由來地道,「我這樣的人依附他人而生,終生軟弱無能,唯有戴上面具,才能得到施捨,或者騙到施捨。」
「直到兩年前在安索格,蠻族改變了我的生命!」
小丑把鹿拉近自己,痴迷地撫過描繪鹿的每一撇筆畫。「有個部族把我當成獵物綁起來,還有許多貴族子弟,我只是其中一個賤民,他們遲遲未得到贖金,我記得那個全身刺著河流和凶獸的將軍。」小丑眼睛瞪大,嘴角似是被人拉得更高,「他剝了那個老貴族的皮,然後是少爺,小姐⋯⋯他揪住我的頭髮,刀尖便要落到我的胸口!」
小丑指關收緊,不知會否在月色的皮膚留下紅印,「是蠻族救了我!同是蠻族羽箭穿過他的眉心,鮮血噴在我身上,好不嚇人!我不知道之後發生了甚麼事,王國軍也趁亂而入,兩天後,海灘只剩下血水和屍體。我看到了同樣壯觀的刺青,大概是不同人,但臉被鎚爛了,所以也可以是那個人……我偷偷扛走屍體,第一次下刀,皮被我弄得亂七八糟,但形狀跟蠻族的披風一模一樣!」
「我重生了!我不再是懦弱的我,我主宰了那個蠻族!」小丑將鹿貼在自己臉頰上,狂喜尖笑,「是那皮囊給了我活到現在的力量,是那些有魔法的紋樣使我重生!」
弗里德曾耳聞一種名為鳳凰的鳥。據傳鳳凰是火的孩子,自炎火誕下亦浴火而亡,逝去的鳳凰即是在餘下的灰燼中重生。生而復死,死而復生,循環往復。因火沒有盡頭,因火不會消亡。哪裡滅了一盞燈,哪裡便又燒起一座爐,火改變人的生活,火即是人類生命的本身。
怎會有人能在僅有的生中再次活過,怎會有人蟄伏於死亡的羞辱底層,而心臟依舊頑強地鼓動?你如火一般的靈魂不畏黑暗苦痛,就算苟且地攀附他人亦執意地燃燒。
「你即是鳳凰,我親愛的孩子。」
弗里德凝視小丑閃亮的眼近乎燃燒,私語含在唇角悄聲道。
他一手抽起小丑怪誕瘋癲的雙色帽,手指靈活地卸下小丑臉上的假鼻。年輕的小丑落下一頭捲髮,似金若褐,月光灑落亦如星火微紅得發燙。
弗里德伸指輕撈起點點星火,一手端起小丑浴火重生的臉龐,吻住那死而復生的青春,在小丑稚嫩的唇上擁抱鳳凰。
不要說話。他凝視那對美麗的眼睛,縱身墜入狂喜燒騰的火焰。
陌生人眼神熱情,小丑想他的表演動人又成功,即使自曝其短,但能夠換來一張好皮,也是值得的。殘留的白色粉底蓋住他的臉色微紅,是自白後的羞澀和未了的狂喜。
如同觀眾狂熱的讚美,陌生人稱他是鳳凰。小丑聽過這樣的鳥類,他只知鳳凰是神鳥,他不過是燕子,能稱為鳳凰嗎?
你可真是太會誇獎了,我再為你唱一曲吧。他本想這樣回禮,怎料陌生人突然抽起他的帽子。
「你——」
狗鼻子也被抽走了。
他想要掩住自己沒有塗粉的鼻子,卻被藍眼如同魔咒地凝視,他難以抵抗,直至被親吻,也無法動彈。
親吻可以是敬意,可以是承諾,也可以是愛意,而陌生人結予他的是難以言喻的熱情,他不懂,所以他沒有回應,但是他也沒抗拒這樣的熱情。
他只是好想拉下自己的狗鼻子。
「別怕,親愛的。」
弗里德雙手捧著小丑年輕的雙頰,拇指輕撫去他顴上的細土與汗水。
他柔聲地輕喃。
「像你這樣美麗的鳳凰不該隱藏在面具底下,讓我好好看看你。」他的鼻尖摩娑小丑赤裸的鼻子,他把氣輕吐在小丑不知所措的雙唇上,藍色的眼珠眨了眨又上抬擒住他的眼睛。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這是你我之間的秘密。」
他的眼裡映滿小丑青春而赤裸的靈魂,他是如此羞怯可愛,而靈魂底層卻是熱意洶湧地燃燒。年輕氣盛的鳳凰啊,不畏世界幽冷的陰暗,享受浴火的喜樂,甚至不惜將身上所有的羽毛燃燒殆盡……一滴眼淚自弗里德的眼角溢落,他忍不住又吻了對方,舌尖舔開稚嫩的嘴唇,滑入小丑的嘴中。他想要知道更多,需要更多鳳凰的火光。
小丑怕了?應該沒有吧,這世間又有甚麼值得他害怕的事嗎?
他只是想不到前因後果,不知道這個吻的因,也不知道自己要付出怎樣的果。他腦裡彷彿出現了自己最愛唱的歌。
千千百百個吻,又千千,百個吻,再千千百百個吻……
他怎麼就被一個陌生人逮著狂親了呢?
好的小丑要懂得回應觀眾的熱情,所以他不應該任由觀眾擺佈他。於是他也吻了陌生人,做著跟對方一模一樣的事,唇舌不過份退讓保守禮貌,也不超越對方的熱情,就像同等的回禮那般。只是他也制不住自己身體的熱,不知道陌生人是不是有著同樣的熱。小丑太過熱情並不恰當,只會敗興,所以他在適當的時候先收住了嘴唇。
帽子掉在地上一時難以俯拾,嘴上本來的色彩也因為親吻而歪斜,但是他先把狗鼻子拉回原位,然後格外謙遜得有些造作地說:「謝謝你的熱情,可是只有我說了自己的秘密,不太公平吧?親吻這件事對我來說可是坦蕩蕩的,不可怕也不是秘密呢!」
他顯然是無視了皮的交易,他只是貪心地想多要一點。或許他搞不懂陌生人親吻他的原因,一切過於神秘,以致他忍不住深究。
啊,怎在最好的時刻停下來了。弗里德心底有些可惜,只得用食指抹抹嘴唇,毒物般的紫紅色,像是暗夜裡的玫瑰以渾身荊刺將紫羅蘭踐踏。
小丑歪去的唇上亦是沾滿紫紅的毒物。真是可惜。弗里德將食指的毒物放入嘴裡舔去。
是啊,一點也不可怕。這世間怎會有東西使鳳凰膽怯?倒是世界總畏懼鳳凰。
弗里德見小丑努力收拾滿地的鎮定,不禁又輕抿著嘴笑了幾聲。他雙手擺在腰側,傾身由下至上地又湊向小丑的眼下。
「您說的是,親吻不應使人害怕,親吻應使人愉悅。」他依然抿著那抹笑,雙眼凝視著對方輕眨了眨,「那麼禮尚往來,您想知道些什麼呢?」
儘管他已將自己的雄鹿允諾給他。然而那終究是死後之事,當他死亡,這具身軀自然也不會是他。那麼,在他尚能呼吸之時分享一些生的秘密倒也無傷大雅。
「呵……」與觀眾保持適當的距離,小丑感覺自在了很多。他刻意踮高了一點,用狗鼻尖點了點對方仰向他的鼻尖,然後笑嘻嘻地說:「你是甚麼人啊?大晚上怎麼躲在這地方的樹上?」
「你說我是鳳凰,是甚麼意思呢?」小丑又想了一個問題,「我聽說鳳凰是神一樣的生物,難道這種鳥也喜歡人皮嗎?」想來他的名字雖然來自鳥類,他本人卻不太喜歡鳥類。雖然不至討厭,但以前掘墓時貓頭鷹總讓他心慌,只希望鳳凰不是麻煩的鳥類。
「呵呵,還有還有,我又想到了。」小丑裝模作樣地敲敲自己的腦袋,「你以前是修士嗎?牧養百姓的慈愛修士?怎麼老是叫我孩子呢?」可能他猜得不錯,這或許是逃跑的修士。有些老修士也會親吻信者,不過眼前的陌生人大概與他年紀差不了多少吧。
小丑拾起地上雙色的帽子,倒沒有戴回來,而是突然套在陌生人的頭上,這高貴雪亮的金髮配上他的尖耳帽,格格不入,似乎比他還要滑稽一點。
弗里德笑起來,一手摘下小丑的尖耳帽,轉了個圈原地鞠躬,彷彿這頂帽子是小丑的贈禮。當他直起身,再度將滑稽的繽紛帽子平整地戴到頭上。
「失敬。」他拉整上衣,微微笑,「一如我方才所言,我並不是躲在這。我住在這裡,這片樹林裡。」
弗里德向後退開一兩步,手隨意搭上後方的樹幹,一眨眼又坐回樹上,緊接著張開雙臂如鳥兒展翅,只不過這隻大鳥往後仰塌,倒掛時不忘摘下小丑帽。
他倒掛著身,耐人尋味地瞇起眼,故作思考。
「嗯──至於修士會不會用孩子稱呼他人,我是不知道。」
他翻身在樹幹上又繞了半圈,輕盈靈活地落到小丑面前,伸手端起對方的臉,「我稱你為孩子,因為你就像個孩子。不只有靈魂,還有身體的年歲。」
他笑著,偏了下頭,往小丑的側臉又是溫柔地一吻。
「親愛的孩子,我說你是鳳凰。」他的氣輕柔地撫過小丑的臉側耳際,伸手鄭重地將小丑帽戴還給對方,順勢側過身,繞到小丑身後。
「因為你燃燒生命,就像鳳凰那樣不畏死亡。你的靈魂似炎火灼熱,是美麗的鳳凰。」
他的嘴再度向小丑細柔低語,雙手撫上小丑的胸前,感受心口下炙熱的竄流,激昂的鼓動。
小丑沒想到這樣的荒郊也有人居住,那也不怪他闖進別人的地盤,是土坑裡那個死人先行不義的。更沒想到陌生人一身技藝,樹上翻個筋斗也比他這小丑靈活了。
他看得很開心,原來看別人的表演也是這麼快樂,他都快按捺不住回禮的衝動了。在樹上翻來翻去還那麼文質彬彬,大概比他還有當藝人的天賦吧,想想也有點羨慕。
他像孩子嗎?臉又被親了一口,麵粉又被蹭掉了。接著耳朵又被輕輕撫過,他雙肩為之一顫。
陌生人從後抱著他,似乎未有人這樣擁抱過他,耳邊的溫柔聲音更顯得異樣。那帶著鹿的手按著他的胸口,彷彿正在查探他的心。
「哎喲,怎麼可能我是個孩子,我都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了,要是我還是個孩子,你不也就是個愛爬樹的小孩嗎?」他抽起那鑲著鹿的右手,低頭輕吻了鹿,似是回報剛才的臉側的吻。只是仔細想了想,人是人,鹿是鹿,真正的一來一回才是最好的。
於是他側臉親吻那湊近的臉,似乎比在鹿上的還重了一點,然後他又說道:「又怎會有人不怕死!那都是大話,可能神話的鳥才不怕吧。不過能讓自己活得更好的事,我是肯定不會停手的。不論如何,這麼美妙的讚美我就收下了。」
他戴好回到自己手上的小丑帽,又轉身看著距離極近的陌生人。他摸摸那頭因為在樹上翻身而略為凌亂的金色腦袋。
「你算是誠實回答了吧,還願意死後送我鹿,那我是不是也得回報些甚麼?」他嘻嘻笑著,「要再給你唱一曲嗎?」
「別急,我美麗的鳳凰。」
弗里德輕啄了下年輕小丑的嘴唇,只不過這次他是閉著眼吻他。
「人生還長。」他緩緩地說,「固然人人畏懼死亡。死那麼輕易。然而,你卻從不停止讓自己活得更好。這樣美麗的燃燒,難道不就是鳳凰嗎?」
弗里德稍稍抱緊小丑,雙手陶醉地撫摸鳳凰焰火色的身軀,感受年輕的生命發熱發光,想必那些撲火的蛾蟲亦是如此,丟失性命也得親嚐一口烈焰的美麗。
世人認為美轉瞬即逝,然而弗里德認為美是永恆。
只因為美丟失了人們期許它的樣子,因此認為美已死。這是獨斷且自私的。
美是永恆,即便轉變了姿態,其中心的本質亦不會有任何改變,美將隨時間流經而永存。即便受到時間磨滅,過去的美也早已刻入時間的長河裡。
「我美麗的鳳凰,若能再聽見你高歌一曲,是為我的榮幸。」他微微笑,右手的鹿撫上小丑的胸,「不如這樣吧,若你死了,你就把你的心給我。」
他垂下睫毛,緩緩地吐氣。
「而要是我先死了,你要我多少皮都行。」
「跟年屆五十的人打時間的賭,對你而言並不虧是吧?美麗的鳳凰。」
弗里德抿著笑,像是對待孩童般地吻了吻小丑的額頭。
「好啊!我定會活得比你長,你五十……」
不對。
小丑突然低頭親了一口鹿,又不確定地再次親吻對方俊美的臉,還伸出舌尖舔了一口。騙誰呢!皮膚比他還嫩。「你竟敢對我說謊啊,可惡,我死了的時候怎能把心交給說謊的人呢!」
「不過無論如何鹿也是我的了。」他撥開那雙蠱惑他的手,雙眼疑惑地半瞇起來,「你最好從實招來,五十……我師傅要是還活著都五十多了!他死前頭髮都白了一半呢!我看你跟我差不多,二十多吧。」
這人是本著甚麼心思騙他?不過想想也是可疑,既然不是修士,怎麼孩子孩子地叫他?是奇怪的趣味,還是頭腦不好?
他又擅自用手指擦了擦對方沾了顏料和麵粉的臉。嘴唇的觸感沒錯,手指的觸感也沒錯,怎會是五十的人?
無論如何都要鹿是嗎,如此貪婪,確實是如火的鳳凰。弗里德想笑,他滿心愉悅,因對方的貪婪膽大執著,他今生有幸能遇見小丑,是他的福。
可眼下不是該笑的時機。
他維持方才的微笑,朝小丑舉起雙手。他看路邊遭劫而降伏的人都是這麼做。
「我為什麼要騙你呢?」
弗里德緩緩眨眼,偏了偏頭,一頭金髮如河水淌過。
「我是如此鍾情於你的演出與靈魂,你認為我會對愛不忠嗎?」
弗里德這才發現,他身上幾乎沒有任何能夠證明時間的東西。他待在樹林的時間過久,經常忘了時間總不斷流動。樹木會有年輪,季節會有更迭,石子會遭河水打磨。
然而,他的心與面貌卻始終凍結在過去。唯有觸碰小丑這樣青春美麗的生命,弗里德才能觸碰到他自己,那個年經五十,遭時間削磨的破舊皮囊。唯有那些瞬間,他才意識到自己正活著。
他胸口的雄鹿頭骨微微顫抖,提醒著弗里德過往的回憶將排山倒海洶湧而來。
他會對愛不忠嗎?弗里德垂下眼,首次收起了笑容。方才自鳳凰身上取得的熱意瞬間褪去,他的頸脖發冷,一連他的臉是如此僵硬。
「我胸前的項鍊,是我哥哥在我離家時送給我的,那年我十五歲。」
弗里德依然舉著手。
「雄鹿的頭骨背後刻了我離家的年份。」
他向來為愛折服。愛是甜蜜,愛是苦痛。愛在擁抱你時,亦是揮鞭笞打。
然而,在愛面前,他總赤裸著降伏,因他生為愛的奴僕。
小丑看著舉起雙手的金髮男子,笑容多了一些猜忌的狡黠。他按對方所言,手指挑起了那跟皮膚上的鹿非常相似的鹿。頭骨背後,果然刻上了年份。
還有一個名字。
小丑飛快算了一下,「我故且相信是跟你有關的年份……」即使鹿頭骨後刻著的是出生年份,也是三十七了,倒不至於那麼離奇。他本想這樣說,但是他察覺得到眼前的人突如其來的轉變,冰冰涼涼,像荒野無人俯拾的石頭,「算了,我相信啦。」他投降了,所以他把對方那投降的雙手拉下來,「弗里德,弗里德……你知道當小丑的好處嗎?小丑永遠不哭,小丑永遠都在笑的!」他舉起兩隻手指戳了戳那低垂的嘴角,又將之輕輕拉起,「在小丑面前,也會很快樂。」
然後他又嘿嘿笑道:「我又怎會知道你對愛忠實與否,你才知道得清楚啊。或許到了我拿到你的皮,你拿到我的心那天,你我就知道答案了。好啦,我不該說你騙我。」
怕弗里德還是不高興,他隨口唱出他最喜歡的歌:
「你我相生相愛,何慮惡言惡語?
日昇亦會日落,長夜不再寂寞……」
並不是平日的激情高歌,輕柔得像今夜的許多個吻。
「千千百百個吻,又千千,百個吻,
再千千百百個吻,你我有了千百個吻,
水乳相融,數之不盡,
老頑固眼花繚亂,只知你我有了千千,萬萬個吻。」
鳳凰高歌如夜色溫柔,聽在弗里德心底卻像愛不斷刺穿他的胸口,於是他牽起小丑擺弄自己嘴角的手指。
弗里德手握鳳凰,以自己的掌心溫柔地包覆他。他輕輕拉過小丑的手,俯身親吻小丑的手背。
「謝謝你,美麗溫柔的鳳凰。」
他微微笑,眸色柔和。
「是否該讓我知道你的名字呢?」他說,「若是明日的你死去,我會把你的名字刻入你的心上。」
SA|尼古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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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鹿敲盪他的心,敲得他撕心裂肺。
然而弗里德眉不皺一下,他維持笑容,伸手掏出一根又長又寬的鳥羽。羽毛亦白亦褐亦黑,在月光下寧靜地發亮,風吹過亦毫不搖動。
「容我以這根羽毛,對你藝術般的靈魂以及演出致上敬意。」
這是紅鳶的羽毛。他的紅鳶,他的昆佩(KUMPEL)。
「願這羽毛能妝點你的服裝,使你更加美麗動人。我的鳳凰。」
弗里德退開一些,欠了欠身。
垂首再次親吻小丑的手。
手背上的溫度似乎推翻了小丑說的話,也許他真的不用等到死,也能相信弗里德的誠意。
羽毛。
小丑辨不出鳥類的毛髮,只覺得是某種強大、堅忍的鳥類,而他的名字卻沒有那樣的氣魄和靈魂。他把羽毛比劃似的放在自己的狗鼻側,笑道:「比我好看太多了,怎麼辦?」
腰包的人皮還帶著血,他不想弄髒這珍貴的羽毛,只好把他簪在頭髮之中,他卻不知道這羽毛褐紅之處幾乎與他的髮色融為一體。
「我的名字是希蘭多,但我叫燕子(Hirundo),雖然是一樣的,但我只是燕子。要是你要在我心上刻字,就刻燕子……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畢竟弗里德大概比他短命。
他又帶點無奈地笑道:「跟鳳凰一樣是鳥類,但隨處可見,不過我猜我比鳳凰更會唱歌,畢竟沒人聽過鳳凰的歌。」
他又俯身親吻對方手上的鹿。刺青本來就是名字,雄鹿確實很適合主人高貴的氣質,他戀戀不捨地放手,又執起在泥裡等待已久的鏟子。
「可惜沒有另一把鏟子,不然你走不掉幹苦工的下場了。」燕子嘆氣,又掛上滿足的微笑,「再不把太陽埋了,太陽就要出來啦!」
一如他料想得好看。
自弗里德摘下小丑帽那時,他心心念念著紅鳶的羽毛定適合他。
「配你剛好,很美。」
他忍不住伸手撫整燕子的頭髮,又吻了他的手。
「你即是鳳凰,我親愛的孩子。」
弗里德垂眼凝視小丑的大鏟,心想這世上絕無巧合,一切都是命運,一個夜裡給他歡愉與愛,總免不了翻過來剝開他虛偽的皮,刮下那些埋藏土中的過去。
愛與痛同時交織成雄鹿的大角掛在他胸前,是命運予他的愛憐和懲罰。
他的躊躇或許不近一秒,便伸手拉過小丑手裡的大鏟,不出幾分鐘便俐落乾淨地填滿虛空的墳坑。
這怎會是苦工呢?他不禁微笑,大鏟撥起的每分冷土都是蜜奶般的回憶。
命運給的懲罰亦是愛憐。
大鏟在他手裡也不過玩具。
弗里德熟練地在手中拋轉大鏟,多少有些出於習慣的留戀。
他把鏟子插入土中,把手那端倚向小丑。一手拉起小丑輕壓在鏟柄上。
「我親愛的燕子,如果我有這個榮幸的話,請容許我今夜再吻你一次。」
他凝視燕子的眼髮,宛若日昇於樹林,漫燒整座森林。
燕子看著眼前的弗里德,這俐落的填坑手法和速度……怎麼比他這掘墓的還厲害?熱情和富有詩意之外,弗里德又多了一個讓他喜歡的地方。
「看得我都想讓你幫我工作了。」他挨著鏟子,雙手貼往弗里德的臉,「親愛的弗里德,應該是讓我感謝你吧。」
他把弗里德拉近自己,彷彿是讓對方親吻他,實則是他的嘴唇迎接了眼前的人。並不如之前的熱情或深入,反而極為緩慢且溫柔。明明是兩張貼著的嘴唇,卻像互相廝磨的手掌,手指並沒有緊扣,蜻蜓點水,但連綿不絕。這一刻他又清醒了些許,可能是泥坑被填滿的屍體將他拉回了現實。今夜的讚美,似乎是讓他太飄飄然了。
要是每天都得到這樣的讚美,他豈不是世上最快樂的小丑?可是他不能永遠留在樹林,觀眾也會在表演後離去。
「你會在這裡嗎?」他還沒有撤手,如在弗里德的嘴唇上說話,「鹿皮不能跑遠了,不然我就要找得很辛苦呢。」
SA|尼古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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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德任燕子手貼臉頰,一手將他攬到身上,另一手從後撫上小丑的後頸,手緩慢溫柔地探入他的髮間,一掌攫滿了燕子散亂星火般的頭髮。
他湊近燕子的嘴又貼了上去。他想要的不只是吻,而是能夠吻的權利。一種只屬於他的親密。唇舌毫不粗暴地侵門踏戶,攬腰的手順著燕子的身體線條撫摸,彷彿是以指尖尋找小丑身上只屬於自己的記號。
他把他的生輕呼進燕子的嘴裡,舌尖不忘撈走他火光般的生息。
弗里德閉上眼,在黑暗裡探詢燕子的心跳,朝小丑的心輕吹愛意。他要他的心,他將在鳳凰的心上刻入自己的印記。
無論是否灼傷,他也將擒獲鳳凰。
直到弗里德感受到燕子的心跳加速,緊貼自己的胸上,他才緩慢地鬆開嘴,雙手滑過燕子的身軀,回到自己身側。
他睜開眼,緩緩地陷入燕子眼底,微笑和語調皆溫柔如流水。
「你需要時,我永遠在。我的愛。」
弗里德細語。
「要是沒了你,我會很寂寞的。」
他向後退開了幾步,好整以暇地用眸光洗浴他的鳳凰。
以為掌握了吻,但自己才是被吻掌握的人。
然而燕子驚訝這個吻的溫柔。他以為強勢的親吻必然粗暴,但是這個吻彷彿是在摸索他的靈魂,而對方的呼息似乎催動予他的心跳。那在自己身上尋找的手隔著布料和皮肉觸碰了他的心,掌心在確認自己將來的所有物。這一刻燕子覺得,如果他早死,讓弗里德收下他的心似乎也不錯。
心跳更快時,弗里德鬆開了他。他如釋重負地輕嘆一聲,極微的輕嘆,也許弗里德並未聽見。
「我又怎會拋下觀眾不理?」燕子瞇眼笑著,「我時時刻刻都需要你的掌聲,有了我你不會寂寞。」
以後偶爾來到這樹林高歌一曲也不錯,有這樣的人在等他的歌,他便是最好的詩人。當然,也不能讓鹿跑了。
天邊已透出了晨風的白色。這個坑他似乎填太久了,也許是時候回去處理腰包中的太陽。
弗里德回以溫柔的微笑,將清晨前的掌聲再次獻給了燕子。
「能有你為我高歌,是我畢生榮幸。」
他將右手的雄鹿按上心口,彎身優雅地鞠躬。
此時,小丑身後的密林裡傳來熟悉的蹄踏,四足踩過滿地枯枝敗葉,後蹄踩上灌木輕蹬上空。雄鹿路克一躍而起,偌大的陰影瞬時遮蓋了小丑的天空,眨眼間昏天黑地,在雄鹿落地時重綻光明。路克四足落地,停在弗里德身後,頓時揚沙飛土,濺起一大片淺褐色的薄霧。
弗里德親暱親親地路克的鼻頭,一手輕拍牠的側臉,與雄鹿悄聲細語。
他從身後的腰包裡掏出韁繩,輕柔地套上路克的嘴,接著輕巧地跳上雄鹿的背。
弗里德一手輕抓韁繩,眼眸由上至下垂落到燕子身上。
「謝謝你,我的愛。」
他微微笑。
路克踩過方才填平的墳土,一蹬躍起,背離日升的方向,連同弗里德的金髮一同落入樹林的陰影裡頭。
掌聲仍然如此悅耳,世上最好莫過於掌聲,燕子模仿著弗里德的動作,同樣鞠躬。
聽見蹄聲,他才發現皮膚外竟然也有鹿,弗里德真的可以寫成詩了,怎會有這樣的人呢?這個夜好像一場長夢,充滿掌聲和親吻的長夢。
「記得不要跑太遠了,我的鹿!」燕子朝人和鹿的背影呼喊,「不然聽不到歌聲!」
最初我以為的梵叔與燕子:人皮刺青學術研討會
實際上的梵叔與燕子:親親抱抱超強性張力
喔耶感謝尼中,還有如此浪漫的梵叔弗里德,沒想到牛車的師兄燕子出門做點壞事也能被哄上天,還有那麼多幸福的親親

真的燕子本來站在牛車旁像個大哥,在梵叔面前就是隻圓滾滾的可愛小鳥,謝謝梵叔和尼中帶中燕子這一面…
謝謝牛車中跟我玩,燕子好可愛好小小

(?)
梵叔終於交到朋友了
玩得超開心的,真的大大大感謝
之後燕子繼續跟梵叔跳舞旋轉yahh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