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七日,世界上多了一位名為萩原研二的幽靈。
發現自己還能睜眼時他也嚇了一跳。
陷入黑暗前還是衝天的火光,下一秒睜開眼只剩一片焦土,這戲劇性的轉換讓他望著眼前的斷垣殘壁愣了好一會兒。
他一時竟有些迷惑,方才的爆炸究竟是親身經歷,還是他的臆想?
不,不對,炸彈確實爆炸了。
吼得聲嘶力竭的最後一道指令、來自生物本能對死亡的恐懼,與拉著隊友奮力逃離的身體。還有最後一刻,被熱浪追上的無力和絕望,以及姍姍來遲的悔恨心情。
紛雜的記憶猛地回歸,他清楚地回憶起爆炸時的所有細節,但奇怪的是,現在的他也同時可以感受到身體的存在。
「難道我沒死嗎?」萩原震驚的按上頸側的動脈。
平靜的、冰冷的觸感像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他的希望。
「也是,離爆炸源不到兩公尺怎麼可能活下來啊......」他看著摸不到心跳的右手苦笑了下。
發熱的大腦因為這個事實慢慢冷卻下來,但不知是因為記憶衝擊還是爆炸餘波,溫度降下來後頭部隱約的痛感反而更加明顯,越想釐清情況反而思緒越來越混亂,萩原索性停下思考,低頭檢查身體狀態。
四肢看起來完好如初且都還在原有的位置,身上的衣物也還是爆炸前的警服,甚至連跪著拆彈時蹭到膝蓋的灰塵和皺摺也都還在,半點看不出這具身體毫無防備的直面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火焰攻勢。
他嘗試進行了幾個簡單的伸展動作,除了站起來的時候有點踩不到地的失重感,基本的身體功能測試下來也都是正常。
「這個原理到底是什麼啊?」萩原忍不住感慨。
他都做好身體被炸得亂七八糟的準備了,沒想到除了總有種體重過輕的感覺外,其他部份看起來和生前也沒什麼兩樣。
「所以我現在是,嗯......殭屍?幽靈?還是什麼其他物種?」變成謎之生物的警官先生迷惑的抓了抓頭,「早知道就多看點輕小說了,完全沒有頭緒啊。」
雖然搞不明白現在的存在模式,但鑒於目前也沒什麼大礙,萩原決定把這個難解的問題先拋在腦後,改由周圍環境中尋找線索。定睛一看,意外的發現這個空間並不是空無一物,他這才真真切切感受到物種的差異--至少他做為人類的時候可沒有夜視五公尺的能力。
沒有光線卻可以看見物體的輪廓,這可真的是個新奇的體驗。他興致盎然地想。
準確來說,與其說是「看見」,不如說是「感知」。牆壁上裸露的鋼筋、四周碎裂的木屑和地板上散落的水泥塊混在一起,化作線條鑽入他的眼中。像是畫家用白色顏料在黑紙上勾勒出的簡筆畫,在腦海中徐徐鋪展出一幅未上色的場景圖。
顯而易見的,這個空間曾遭受火神洗禮但還未復原。雖然看不出顏色,但從牆面密集分布的顆粒狀附著物大致可判斷是燻黑的痕跡,而且從地板上的殘骸來看,這個地方的主人還挺富裕的?
他所在的地方相對來說算是乾淨,至少沒有大型損毀物,地板上留下許多雜亂的腳印,看來是後來有人清理的。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總和與火有關聯的東西打交道,總覺得有點眼熟。
「唔,雖然我自認為沒做什麼罪大惡極的事啦,但這裡怎麼看都不像天堂啊?地獄原來長這個模樣嗎?」他感嘆道。
「話說回來,如果是地獄的話應該會有其他人、呃鬼吧?」半長髮的警察環顧四周,沒發現半點類似的人影,耳朵裡也只捕捉到微弱的風聲。
等等,風?
他仔細的感受了一下,右手處微弱的流動氣流引起他的注意,他循著風的來源前行,巧合的是,他走的方向和腳印的路線正好重疊。
他看著被清出來的這條道路,一股奇妙的預感湧上心頭,他也說不清是好是壞,但坐以待斃無助於解決問題。慣於踩煞車的男人思考了一下,仍選擇繼續邁步前行。
起先,他還興致勃勃的四處打量,但隨著他越走越遠,心裡那股預感也越來越強,還多了一種奇妙的既視感。
萩原可以感覺到,他所遺漏的真相快要水落石出了,但不知何故,現在的他絲毫沒有剛開始的期待。
光從風的盡頭灑了進來,他的視野不再是黑底白線。逐步恢復色彩的視野中,他可以清楚的看見焦黑的牆壁和堆在兩側各式各樣破碎的傢具殘骸。
但他沒有因為接近目標而加快腳步,相反的,他停了下來。
道路的盡頭是被扭曲的門框,原先的門已不翼而飛,現下用了一塊木板虛虛的遮掩著。但這不在他關注的範圍,他的視線落在一扇沒有玻璃的窗。
皎潔的月光平和地灑落在室內的地板上,窗外的月亮高高掛起,如同他看了二十二年的月色。
異常的既視感在此刻達到巔峰,警官先生清楚的知道他已經碰到了真相的輪廓。
晚風徐徐地吹拂,此刻他已經無暇顧及風了,他快步的走到窗前,將身子向外探出。
萩原不可置信地望著繁華的街景,意外看見熟悉的車水馬龍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東京?」
如同回應他的呼喚,熟悉的街道在他眼前越來越清晰。
不對!他回過神看了看四周,發現他不知不覺已離開建築物,正快速的往下墜!
難道是剛剛沒注意不小心翻出去了嗎?
「糟糕!我可不想再死一次啊!」萩原慌張的看了看四周--很遺憾,不知道是不是翻出來的時候用力過猛,他離大樓還有一大段無法接觸的距離,除此之外,高空中完全沒有任何可施力的支點。
眼看他距離路面不到二十米,常規方法沒指望,萩原開始從奇幻角度尋找生機,「既然都可以死而復生了,總有什麼神奇能力可以停下來吧!」他一邊信心喊話,一邊快速地變換他能想得到的各種超能力發動手勢。
話語剛落,奇蹟發生了,他驚奇的發現他真的停止下墜。世界仍在運轉,獨獨他個人像是被按了暫停鍵,維持著掉落的姿勢浮在半空。
這個畫面像極了一種技巧高超又讓人難以理解的行為藝術,簡單來說,看起來挺厲害但就是有點傻。不過他本人暫時沒空關注這個問題,也不是因為驚險渡過危機讓大腦只剩下劫後餘生的喜悅,他在意的倒是--
「居然是龜派氣功!世界上真的有龍珠嗎!」
萩原雙眼發光的看著推出去的雙手,他已經迫不及待要蒐集誘人的橙色小球了!
他愉快的決定再做一次,他相信只是因為剛才情急之下做得不夠正規,才沒看到手掌發出酷炫的白色光束。
「龜、派……」停頓一下,再深吸一口氣,「氣--功--」
這一次他非常認真的紮好馬步,還配上彷彿要把丹田吐出來的超大聲招式名稱。
過了一分鐘仍然毫無動靜,他不得不承認那只是個普通的巧合。
不過這麼高應該沒有人看得見。警官先生樂觀的想。
沒了那股興奮勁,冷靜下來的萩原只好抱著遺憾的心情揮去腦中排列好的招式清單,並快速拋去腦中已知的超能力設定,純粹用他的觀察力研究突然多出的特殊能力。
雖然無法成功發動氣功十分可惜,不過剛才那段失敗的嘗試倒也可從中看出些蛛絲馬跡。仔細回想,在他腦子一熱活動手部的期間,身體的其他部位仍可輕鬆地浮在空中,這有點像浮在密度極高的水面上,且又因為沒有波動,感覺更輕鬆、更平穩。空氣中彷彿有看不見的東西支撐著他,又或者,支撐他的就是空氣。
意識到這點後,他稍微嘗試了一下,意外的,這能力像是本能一樣,實做起來相當容易,他甚至可以用各種姿勢停留在空氣中任何一點。現在的他彷彿是空氣裡其中一種組成成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空氣完美融為一體,全然跳脫了地心引力的管轄範圍。
「這大概是漫畫家也沒有料到的奇幻程度吧。」沒看過類似畫面的警官感慨。
抓到訣竅的萩原漫步於高空,瀏覽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熟悉的是記憶中的一草一木,陌生的是他的視野、經歷和他自己,一時間,想念、遺憾、慶幸,還有一些他也說不明白的複雜滋味湧上心頭。
「雖然總有預感了,但真的看見了還是覺得挺不可思議的。」萩原回頭望向被爆炸破壞外觀的大樓,其中沒有玻璃的樓層便是他的喪生之地,事發現場的一樓出入口已經被警方的黃色封鎖線圍起來,禁止民眾進入。
蓬勃的生機和無法融入的錯位感,難以界定的真實混淆了他的判斷,即使以他引以為傲的洞悉力也無法輕易下結論:此地究竟是與人間相似的亡者棲地,亦或是他從未離開人間?
甚至連此刻的存在究竟是真是假,他都快要分不清楚了。現在經歷的是離奇的現實還是他的美夢尚未清醒?
他安靜地站了一會兒,收拾好思緒後便頭也不回的離去找尋更多的線索。
他往燈火密集處走去,未關閉的窗傳出一家人的歡聲笑語,愉快享用晚餐的一家四口正在談論今日的趣聞,喧嘩的人聲將正在播放的新聞播報襯托成背景音樂。
「……此為近年最嚴重的爆炸事故……」
本只打算路過的萩原,被電視傳出的關鍵字釘住腳步,他一動不動地聽完新聞內容,待聽見似曾相似的事故地點時,他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扶上牆,想從窗邊一窺究竟。
「什……!」
出乎意料的,手上沒有傳來應有的反作用力,所幸他在跌倒之前很快地穩住身體。
出師未捷,他趕緊抬頭準備為擅闖民宅道歉,奇怪的是,發出這麼大的動靜,屋裡的人仍毫無所覺地享用晚餐。再回頭一看,他半個身子已穿透牆,另一半還留在外頭。
他伸出右手試探性地揮了揮,手掌順暢地穿過牆上的裝飾,他看著揮空的手想起了墜落大樓的情形,為了驗證猜想,他乾脆整個人鑽入室內,悄悄走到其中一人的背後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當事人仍毫無反應。
碰不到又看不見,那不就是幽靈嘛。
沒等他為解決物種之謎高興,接下來的播報內容正好播出他最在意的部分。
黑髮警官沉默的看著螢幕上滾動的殉職名單,每一個熟悉的人名出現時,他都能快速的回想起和他們說的最後一句話以及他們臉上的表情。最後終於唸到他的名字時,心中晃蕩不安的大石終於落地,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最後的問題也迎刃而解,但此刻的他無法享受尋得真相的喜悅,先前被好奇心壓下的悲傷捲土重來,再次將心境攪得混濁不堪。
他也終於了解那格格不入的彆扭從何而來,他可以感受到風的流動卻無法體會到涼意,空有形體卻無法觸碰也無法被感知,即使身處熟悉的人間,他仍單獨活在自己的世界。

累到失智總算告一段落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