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凜月光照在朽色的街道，無畏夜風在耳邊囂聲、仰躺在草地上只為將點點星辰盡收眼底。

心臟怦怦跳的聲音、呼吸的鼻息聲，早該失去的功能再次獲得主控權後遠比什麼都來的感覺強烈。
距離甦醒已過數日，抬起伸向星星的手卻依然感到指尖發麻，如同初生之犢不聽使喚。

這裡是無光的世界，繁燒著生命燁火卻無生者。
要說的話，似乎比現世更顯和平。

「啊啊……真諷刺。」晚風吞噬了呢喃也抹去了雜念，那樣躊躇不前並不符合他的個性。
起身拍了拍沾上身的泥草，再一次朝未知的方向走去、身體的習慣使然，探勘所處之境並不是難事，但要把這片大陸繞完可能得花上不少時間。

取回意識前不知用什麼方式維持著身體機能，睜眼所見棺外便是班班白骨，像極了一座墳場。

連日漫無目的的奔走，說實話身體也快到極限了、這個世界一處定存在著更有效率的方式為自己提供能量，必須盡快動身，否則不用等找到生存的目標、身體就會先一步崩解。

弔詭的是、許是冥冥中指引，每當尤哈尼漫無目的的走著，總會來到一棟大宅門前，這回也再次止步於建築前的道路上。

唯一不同的，便是終於立足於大門前的自己。

「在外頭走了這麼久，說實話有點累了。」並無觀察出任何危險的前提下，果斷抬手敲響了門板。

輕浮的語氣說著看似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喃喃自語，實質上每一個動作都是為試探發出的，明顯的暗示。

「這裡、會收留我的對吧？」

語閉應得淺薄一笑，即使尚未得到任何回應，宅邸散發的死寂之氣卻沒讓他因此退縮，而是悠哉的提高音量持續鼓敲著。

看來這個世界的某個齒輪又再次咬上並開始轉動，或許再過不久……被摘去艷翅的飛蛾們將飛向引導亡魂的火焰之軀，為兩界帶來劇變。

方才結束商店營運的路德自他掌管的建築信步而出。此處時間流動非肉眼可辨，倚靠機體內的鐘錶才得確認已逢入夜時分，儘管如此，晦暗不明的空穹並不影響相當熟稔這段道路的青年朝聖女宅邸前進。

手臂下挾著塞滿廚房用補給的木箱，他打算在處理完這件雜務後再返回寢間休息。

——然後便瞥見那帶紅的身影，陌生、但並非一無所知。
據布勞所說，就如同那名隆茲布魯的前軍人般，似乎在他們重新甦醒的此刻，也有其他從未被召喚的戰士出現的跡象。

深埋在資料庫內的資訊高速運轉，雖加快腳步，但不顯得急促，當他在紅衣戰士身後開口時已經順利找出對方的資訊：
「您好，尤哈尼先生，您是憑藉一己之力到來的嗎？」

從剛剛的問句聽來，對方不如某些慌亂、失控的戰士，甚至保有一定的游刃有餘，路德便毫不避諱雙方間的資訊落差。翡翠色瞳眸彎起弧度，勾起和對方相仿的微笑，將空著的手置於胸前微微頷首致意，語氣倒是相當柔和。

皮鞋踩踏的喀喀響聲輕易出賣了來人的位置，因此當對方的話語由身後傳來時並沒有多驚訝。
過於平淡被道出的名、過於自然被接收的庇護所，這樣的迎接並不讓他感到特別意外。
看來在被奪去光明前見到的最後一絲炎紅所指引的初始之地，確實是這裡沒錯。

「太好了、連著幾天我都擔心自己會不會在睡夢中被怪物咬死。」玩笑似的聳聳肩。

直視眼前青年，對方的談吐間毫無破綻、暫時尋不得懷疑的理由並非代表能夠掉以輕心。
尚有太多疑問無從知曉，現階段只能就著握有的線索慢慢拼湊這個世界撰寫的故事。
啊、還得跟這裡的人打好基礎關係。

「請多指教了，有上級長官需要去打聲招呼嗎？」明知得不到回應，尤哈尼依然對接待者伸出以示友好的手，任其懸在半空。
語氣不如方才那般輕浮帶點玩味，不難明白其中透露的慎密心思。

這個圍繞死亡建構而成的世界，謊言之於真實。
真偽與否、誠信與否，若不用自己的雙眼望穿一切便無處獲取答案。
他只知道，下層之人有屬於下層之人的生存法則。

面對尤哈尼表面輕浮卻相當城府的態度，路德某種程度上對新到來的戰士感到一絲疑惑。
雖因此對是否該回握伸出的手猶豫半晌，最終還是放棄了這種人類表達友好的社交辭令，他判斷此刻表現出地位落差仍有其必要。

「我想，這裡並沒有您生前理解中的上級長官，但確實有一定的運作規則。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在掠過尤哈尼打開大門的同時再次以簡單的點頭表示歉意，伸出的白手套朝館邸內示意。

「我們還是在裡面談吧，稱呼我為路德就好。」

「路德嗎、簡單好記的名字，我想我不用再做自我介紹了吧？」慢悠悠的步入屋內，和預想中的一樣似乎仍是一片死寂。

「沒有長官的話感覺就能輕鬆點了，那麼、以後請多關照？」該遵守的規矩還是會遵守的，至少現階段是這樣。

「請多關照嘛——」他喃喃重複，卻沒有特別回應這句話。路德接在對方身後進入館邸，一邊繼續制式的補充。
「這座宅邸由聖女大人所造，位處非生也非死的交界處。就這麼說吧……您現在得以存在是受祂恩澤。」

掂了掂木箱的重量，既然尤哈尼表現出沒什麼需求的樣子，他就裝聾作啞地直接領著對方一路前往自己原本要去的地方。

廚房裡還是相較空廣的大廳來得更有所謂人情味的地方，路德將木箱擱在流理檯上，一邊終於回頭直視跟在身後那人。

「相信您已經發現自己的記憶缺失，只要能幫上忙的話，取回它們並獲得再生就是有可能的。」

邊聆聽著對方的話語邊隨著人的腳步來到了廚房，過程沒有過多插嘴、只是表達自己有在聽地點了點頭，希望能從中盡可能獲取更多的資訊。

不算熱鬧的宅邸內卻似乎仍有人為進食一事維護著廚房，就連青年手上的木箱內都放著用來填飽肚子的蔬菜，比想像中更像個人待的地方呢。

待銀髮之人站定位，尤哈尼也找了個不妨礙到對方的地方、向後靠在了檯子上。
聞言，沉灰的眼珠在眼眶內轉了半圈。

「嘛、交代給我的工作我好歹是會把它完成的，但……我也不好在沒有保障的狀態下平白無故先幫人做事？」語畢後兩手一攤，相信對方能明白話中之意。
畢竟自己可不是哪裡來的大善人、在未知的情況下先替人做事在等待不知是否有可能發放給自己的報酬這副好心腸那是不可能有的。

「很遺憾，我不認為你有選擇。」路德挑起眉，口吻倒聽不出是否特別在意，他一邊打開櫥櫃分類手中的食物原物料，一邊繼續回覆。

「現在還能站在這裡就已經是種報酬了，如果您不覺得也是可以走回去原本的⋯⋯抱歉、您說是哪來著？擔心會被怪物攻擊的地方？」

青年對緊接而來的短暫尷尬沉默顯得滿不在乎，最後將幾顆新鮮水果放進檯面上的水果籃中，才拍拍已經淨空的木箱，看向攤手的尤哈尼。電子腦中對於利益解讀的部分運作著，他笑了笑。

露骨的挑撥離間，但對這些事尤哈尼顯得並不是那麼在意。
只是挑起眉頭聳聳肩，蠻不在乎的樣子。

「或許能來到這裡是拜你說的那個什麼、聖女所賜？但我想能在半路避免成為猛獸的飯後點心應該算是我個人的功勞。」用著顯得無奈的語氣說道，挑起頸後的小辮子把玩著，一圈、兩圈，在手上繞了繞又放開。

「嘛、反正我看事情好像也不急於現在、無論是哪一方都是？」將髮絲甩回後頭，隨後修長的手指劃過半空，從擺放在桌上的籃子裡順走一顆蘋果，在衣袖上擦了擦就往嘴裡送。
毫不在意外人的眼光啃了幾口，露出滿意的笑容舔掉沾染在唇角的蜜汁，靜靜端看銀髮人兒的反應。

「⋯⋯要說的話確實是不急於現在。就當作給不想工作的您一個好消息吧？這座館邸的引導者目前正在沉睡中，這也是為什麼這裡現在十分安靜、而您的行動得以如此自由自在。」以前可鬧騰了。話語適時止住。

該說的話差不多見底，看尤哈尼悠然自適的反應，路德的心態也已轉變為在不至於發生太嚴重問題的情況下盡快擺脫這個麻煩，於是他一鼓作氣拋出剩餘交代。
「廚房的食物和館邸的設施你就隨便使用吧，印象中頂樓也還有空房。還有問題的話，穿著和我差不多的侍者在這座建築裡還有兩位，建議向棕髮那位詢問，雖然就您來說和他打交道也許沒有這麼輕鬆。」

「那麼，我也該離開了。」青年捧起空蕩木箱，比先前都還要更為正式的朝對方行禮。

腳步途經淺髮之人身邊時他刻意以彷彿忘記而補充的輕鬆語氣開口。
「——差點忘了，關於您想要的東西，如果對於利益交換的觀點有所改變的話，館邸不遠處有間複合建築，朝外看就不可能會錯過的。」

腳步速度轉瞬恢復，毫不留戀地快步離去。

引導者正在沉睡中、對自己來說這算是一個不好也不壞的消息，來日方長？
不至於在初來此地之時便受到嚴格的束縛，或許這般探求所尋之物的方式更適合自己。

「房間隨便怎麼用都可以嗎、太好了！」眼瞧那正想離開的身影，本還平淡的神情在聽見隨便用三個字後轉為眼神一亮，至少在達成目的前能免於風寒之苦。
看似不負責任的大宅生活解說，莫不是正巧給了自己合理調查宅邸的機會？

這裡的人能有多少處得來還是個未知數，但總的來說不會比在外頭橫行的怪物來得難溝通吧。
盤算間重新抬起手上的蘋果食用。

「嗯、我會考慮考慮的。」止於身側的那抹沈紅做著最後的補充、只是回以曖昧不清的答覆。
揮舞道別的手直至廚房獨留一人、恢復了平靜。

嚥下最後一口果肉，確認再無他人打擾後才抬起手揉了揉前額，裝模作樣的掩飾弱點對現在這副狀態的尤哈尼來說還是頗耗費精神。
說來諷刺，留給自己能夠意識到的東西卻只有尤哈尼這個存在本身。

記憶的缺失，難解的話語在耳邊迴盪、於腦中形成一片泥沼。
怎麼會忘記、又怎麼能夠忘記，那些應當比自己還更重要的－－？

的…………？

斷開的裂縫讓自己瞬間止住了思考、如同埋沒果核中等待發芽的綠苗被扼殺在廢棄垃圾堆中。
長嘆口氣後決定把煩惱留給往後的自己，反手將蘋果核置於流理檯上，不同一路以來輕快的步伐，腳步變得沉穩。

帶著苦澀的餘韻踏上階梯，先給自己找間能安穩睡下的房間吧。
畢竟來日方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