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里爾確切的意識到自己已經不行了。

鏡子裡他的臉在說話，可他很清楚自己沒張開過嘴巴，他看見倒影裡頭頂上的粉紅黏液圓環色澤比昨晚洗澡前又更黯淡一些，緩緩流動的非牛頓流體為這趨近深紅色的環增添了幾分噁心，要不是他每天都能見到這玩意恐怕會以為自己頂著個環形血漿在頭上。

他又發現圓環似乎比昨晚還要大上一些，他的環也許每天都在一點一點的擴大，以撒去世那時還只有一個巴掌的大小，現在差不多就和他的頭圍一樣寬。

鏡中的他還在碎念，奈里爾採取無視態度，假裝沒看見這離奇的畫面——反正他也習慣了——，盯著鏡子裡的自己慢慢刷牙，順便學著讀讀唇語，不過理所當然看不懂，鏡中的奈里爾嘴巴開合程度只放得下一顆綠豆，就算是換專業的翻譯來說不定也只能看懂一半。

他把牙刷洗乾淨放回架上，擦擦嘴巴準備離開浴室，轉身踏出第一步時聽見他自己的聲音幽幽說句：「我為何物？」

奈里爾停下動作，背對著鏡子不耐煩的翻白眼，在心裡暗罵兩句後才回頭：「你是該死不可名狀，現在他媽的閉上嘴，像剛才那樣繼續碎念就好，別跟我搭話。」

鏡中的他沒有任何反應，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看不出任何情緒，只是像設計好的一樣繼續問：「你為何物？」

「我是奈里爾，以撒韋弗的兒子，也是繼承韋弗之人，你的毀滅者。」他其實不太想再回答，卻像是控制不住那般忍不住開口。奈里爾感覺到有點危險，他真的不該獨自一人在狹小空間和不可名狀打交道。

「夠了吧，我沒那麼容易受你影響，現在我要出去了。」語畢，奈里爾便狼狽的跑出浴室，直到關上燈為止他都沒再聽見鏡子裡的說第三句話。奈里爾稍微鬆了口氣，打起精神朝飯廳走去。

跨出的第三個步伐在碰到地面的那瞬間，那陰魂不散的聲音透過半掩的門扉傳出來：「愛為何物？」

愛為何物。

他忍不住在意起這個問題，愛為何物？很顯然在奈里爾心裡答案只有一個，那便是以撒韋弗。愛是以撒韋弗。

他轉身回到浴室前把門推開，同時將燈點亮，嵌在牆上的鏡子此時已不再是他的樣貌，褐髮綠眼的男人對著他微笑，眼紋因笑彎的眼眸變得明顯，他永遠都忘不了那兩顆好看的酒窩，那是以撒身上他最喜歡的部份之一。

奈里爾朝鏡裡的男人伸出手，心裡有幾分歡快和幾分不捨，還有幾分憤慨。他對於能見到會眨眼的以撒感到高興，同時對這短暫的一次見面感到不捨，又氣憤於不可名狀用以撒來蠱惑自己，更對拿這顯而易見的手段毫無辦法的自己感到惱怒。

「以撒，我好想你。」可他還是無法控制自己訴諸思念，即便眼前不過是不可名狀製造的假象，他也想從中尋求一絲安慰，好把殘破不堪的自己重新拼貼黏起。

以撒也朝他伸出手，像過去要把他擁入懷中那樣，溫柔的笑著，張開雙手等待他靠近。

奈里爾著魔似的往鏡子貼近，額頭和鼻尖都靠在了一起，他用力想往鏡子裡鑽，卻只能止步於此，於是奈里爾開始抓撓鏡面，用指甲刮出嘰嘰嘰的聲音，像他曾見過的案件人歪曲身體那樣噁心，他彷彿聽見以撒對他說：快一點。快點到我身邊。

他攥起拳頭，沾著顏料在鏡面上敲出一朵艷麗的大牡丹，然而他們之間的距離依舊沒有縮短，奈里爾有些急了，開始加大敲擊的力度，他不知疼痛的用拳頭狠砸這阻擋他與以撒的屏障，甚至用上了頭。

大朵紅花於玻璃鏡面上盛放，像落水的花在湖面掀起漣漪，終於水花四濺，滴滴落在前方的洗手檯上，奈里爾盯著由玻璃碎構成的以撒面容，眼神恢復一絲清明。

——原來你就在這裡。

他撈起散落在檯子裡的玻璃碎片緊緊擁在懷中，像過去以撒擁抱他時一樣緊抱著他。奈里爾露出幸福的笑容，他好久好久沒有像這樣擁抱過以撒了，這一刻他感覺自己回到了孩童時代，那種純真無憂的幸福現在就在他手中。

多麼令人高興的事。

而當加百列終於注意到二樓浴室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時，已經是奈里爾抱著玻璃碎片蜷縮在地闔上眼睛的時候了——他就像個胎兒，雙手雙腳縮在胸前放著，被紅色的溫暖羊水包覆著安穩沉睡。

▋　𝐅𝐢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