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逐漸開放非人的進入，除卻當地居民的各方輿論騷動，大部分在這世界生存已久、明瞭法則的人們也都暗自討論著這決議，亞瑪安妲屬於後者之一，哪怕她長得實在年輕而柔軟，卻是實在活了上百年的非人物種，這事倒是讓她便利許多。

在幾乎所有座標的工作裡，安妲唯一不讓妹妹一同前往的，便是向陽——倒是合適安居樂業的地方，但申請與飲用偽裝的藥水都有些麻煩，安妲百歲之前去過幾次，搬居逆位後倒是和人協商好在外頭碰面，畢竟沒有人想要看見光是見上一面就會顯得過於疲憊的羊羊朋友。

但既然開放了，安妲便沒有理由拒絕妹妹的跟隨，更別提友人的信件同時邀約了她的胞妹前往而來，已邁入老年的婦女笑呵呵提了句想見她妹妹許久了，可惜後面幾年身體狀況欠佳，請求安妲縫製的衣物布料都只能請託他人代給，她就這樣寥寥待在友人無法輕易踏入的向陽城裡，收來自逆位關切的信。

安妲不可能拒絕那樣的友人。

結束午茶將要歸家前，她們漫步於向陽的街道，顯眼的羊角與橫豎的羊瞳都很張揚地表示出兩人的身分，只是顯然她們不在意他人的視線，湊在彼此身邊竊竊低語著採購來的物品：安妲手裡提的是餡餅、蘭妲手裡提的是茶葉。

前者正和妹妹解釋著這是只在向陽販售的品牌，這回總算有機會帶回去了。

亞瑪安妲語句乍停，前方的爭吵便打斷了她的話：稍高的少年正恨鐵不成鋼地舉起書來，她們靠得近，能把拔高的音量全數吸收，而與他爭執著的灰髮少年插著腰朝人吐舌頭，中間似乎還有著面熟的人……她瞇起青綠色的眼眸，端詳好一會從記憶裡翻找出來，知曉了對方的身份：向陽的管理員。


「莫為什麼都在偏袒那些非人呢，向陽就是為了保護大家所以才都不讓他們進來——你看過這個童話嗎，因為人類比非人來得弱小！這樣是非常危險的！」

「小輝才是很奇怪的吧，跟小孩子一樣，人與非人本質並沒有不同，直接用種族歧視也太過分了！」

「誰種族歧視了，我只是不想看見非人在向陽走來走去！至少家要安全啊！」

......啊，看來是因為改動的規則在吵架。不愛滋事的羊少女下意識要躲避，她們總歸是造成爭執的理由之一，實在不好大搖大擺經過，更別提隔開兩人的管理員先生看起來已經很苦惱了，安妲悄然晃了晃牽著蘭妲的手，示意避開。

「看！那裡就有兩隻非人在那裡——」橘髮少年像是抓到了證據，僅僅撇了兩名少女一眼，洋洋得意用食指比了過來。

灰髮少年跟著看了正打算溜走的羊羔，朝她們笑了一下，很冷靜地回答：「嗯哼，小輝，對，兩隻小小的羊。」

被稱呼為小輝的少年這才認真端詳兩名少女，不大好意思地停頓數秒，大抵是粉紅色的、柔軟又嬌小的羊人很是無辜地隨著灰髮少年的話語點點頭，眼神坦然表示她們沒有攻擊性。他此時感到理虧，很兇狠地朝其中一隻小羊發話：「羊、就算是羊！誰知道你們來向陽做什麼的！」

各個座標之中向陽屬於鮮少到訪之處，理由直白，便是她們身為非人物種。亞特蘭妲也就鮮少前往，但喜歡在閒暇時跟著胞姊同行的性子偏偏在目的為向陽時會遭受困擾，對此，她想她是樂於聽聞非人類進出限制鬆綁的新聞。

她不怎麼在姊姊的工作上提出想法，不論記錄本與外出同行她皆是安靜觀看陪同，安妲是謹慎心細的羊——頂多偶爾小小冒失——但實際上妹妹心底仍會有所擔憂，只因安妲是她最重要親愛的姊姊。蘭妲沒特別說明此般心緒，只會撒嬌著想要一同行動。

雙生羊兒拎著餡餅與茶葉，正向著返回的路移動，卻不巧遇上正在為非人物種新政策吵架的人們。不必言語，兩少女心照不宣就要溜走，偏偏橘髮少年就指了過來。一時轉身逃跑也不對，幸虧她們是柔軟溫順的羊種形象，蘭妲暗自因灰髮少年的論點稍稍心安，隨後兇狠的罵聲卻響起。

她小臂上抬，像戰場上的投降者，揚起哀求饒命的白旗不想在爭執裡受到牽連，手腕上紙袋提高後進入她前視的視野。

「來、來買這個茶葉……」失去躲閃可能，亞特蘭妲細著聲小心回話，隨口將姊妹中斷的對話內容拉為說詞，眼眸輕眨得無辜且緊張，一面擺晃懸掛的袋：「……這個其他地方沒有賣的，就在向陽……」

「很好吃的。」像是為了應證胞妹的話，亞瑪安妲隨著胞妹動作舉起提著餡餅的手，面上將青蔥色的眼眸睜得渾圓，心裡則是興起了——她的妹妹果然是這世界上最聰慧的小羊！——這樣自豪的想法，為她隨機應變的速度感到相當的滿意，嗓音溫和而柔軟：「向陽是非常美麗的地方，而居於此的人們也非常美麗，很久以前我的友人給我帶來這種餡餅，一直找不到哪兒有類似的賣品……如果叨擾了您，我們很抱歉的。」

伸手不打笑臉人，亞瑪安妲可算在這人際關係相處裡摸得很透，尤其是灰髮少年投來了很贊同的眼神，而被堵到無話可說的大男孩皺了皺眉，這個反應使灰髮少年張口就要攻擊……她猜想是攻擊，從前面的對話裡，名為莫的少年大概是相當得理不饒人的類型，而就憑攻擊錯非人而感到羞赧的橘髮少年反應，大概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畢竟工作事宜上都與眾多人群接觸，安妲早小小分析了兩人的關係，更何況擅於魔法的羊種從兩人身上感受到微弱的保護能量，就同她和蘭妲身上的魔法石那樣，是親暱的、相互關聯的。

「不過，」安妲打斷了洋洋得意欲有他詞的莫，事實上比外表年齡翻上好多倍大的羊少女語調平亂，尋找許久才在胞妹的暗示下看見兩人的手環，她的妹妹總是擅於發現小物，她撇了一眼笑得愉悅的蘭妲，總覺得對方怎麼看都像偷了腥的小貓：「不過，您們兩位是好朋友吧，講話太傷人是不行的唷。」

安妲堪稱完美地接下她臨時選用的藉口，說詞完整而溫和大方，亞特蘭妲跟著連連點頭附和姊姊。趁著安妲發話的間隙，少女靈動的眼正伺機打量吵架的少年們。互動與稱呼像是熟稔的友伴，人族的手腕繫著相仿花環，並非新鮮採摘編織的嬌嫩水潤模樣，推測是長期佩戴的物品。

蘭妲用肘部輕撞挨著身子的姊姊，綠眸自相望後落向成對的花圈、再轉回來，嘴角抿著勾起。

「我們很喜歡這個城市，」她學著安妲的氣息放軟平時歡愉起伏的音調，試圖更溫和沉穩些許，「並沒有想造成任何混亂。」

「好朋友不要傷了和氣了，很抱歉嚇到你們！」

語句擔憂，兩人的立場皆有道理，身為話題核心的物種不好表明什麼，但要是再爭吵下去，不只管理員先生困擾，被捲入的兩個少女更會卡在兀自離去不妥、留下又落為一方助長氣焰媒介的兩難處境。

被打斷的莫聽完雙胞羔羊的說詞，短暫地陷入了同樣的沉默，一隻手圈住自己戴手環的腕，本就是站在非人立場的少年自然沒有想要對兩隻小羊有太過激的辯駁，橘髮少年則是在長久的緘默下總算發出咳聲——這倒是出乎亞瑪安妲的意料之外，她以為會是莫先開口的。

「……非人裡不是全部都壞人，我承認。」

小輝撓了撓頭，那頭橘髮更豔麗了一些，他先是朝兩人鞠了個躬，話語中是誠懇的歉意，態度轉變之快令安妲都有些嚇到——但這大概是年輕的活力。她想。從歇斯底里地憤怒與偏激到願意拉下臉來認錯。小輝沒有管兩名少女怎麼想的，只是逕自道：「兩位小姐，我為我的失禮致歉，謝謝您們對向陽的厚愛……這是很好的城市。」

「我也得和小輝道歉。」莫很小聲地插話，看上去有些窘迫，「嗯、嗯，我講話很常太傷人了嘛。」

「我接受你的道歉，而且我也……態度不好。」面對竹馬的歉意，橘髮少年更軟化了一點，「雖然我現在還是不能苟同非人入駐向陽，但我不會直接全部否定所有的非人。」

「……我會努力讓你改變想法的。」莫很堅定地說。

小羊們在這氛圍裡悄然互望，一個眼神大抵就能明白這是溜走的大好時機，安妲牽起蘭妲的手，她們終究不是這座標的住民，來去的匆匆也理所當然，反正她並沒有打算與這兩名年輕的靈魂有太多的交集，更何況是一方厭惡非人的狀態。

只是她們才剛踏出幾步，便被金髮的管理員攔下。

亞瑪安妲溫和地眨眼，理解管理員先生的意思後接受了他的謝禮，這並不隆重，但聊勝於無，她朝胞妹彎起笑靨，沒有提及自己對柔軟夢境的嚮往，只是溫婉地告訴她：「美夢是好事的，蘭妲說不定會做……有很多點心的夢吧？」

「我的話，想做有蘭妲在的夢。」

她將掌心攤開來放在晴陽面前，很輕聲地說。

眼見爭執落幕，亞特蘭妲卻只想著總算能實行最一開始的打算：開溜。粉色的羊兒默默撤離小小的混亂現場，在逆位長時間的居住使她習於快速避開展露哪怕一絲惡意的存在，因此即使向陽法制分明，她還是優先選擇避讓。

但能夠得到道歉與平息一對摯友的口角仍是值得喜悅之事，至於管理員先生的謝禮……少女偏著腦袋看向安靜的來人，並不認為自己應當得到些什麼，舉止純屬為自己解圍罷了。

「做個好夢嗎……？謝謝您。」

夢境屬於她無法留住之物，百來年的黑夜會在清晨望向輕手輕腳忙碌的身影時無聲褪去，因此「美夢」對於她更只像溫柔的祝福語，類似晚安等等。亞特蘭妲笑著接受向陽管理員的祝福，而安妲對於她夢境的猜測，只是愉快搖了搖頭，沒有當即說出答案。

傍晚的光線拉長人影，她們背向落日，腳步輕盈，口鼻呼出淡淡白煙，剛才僅是歸返途中一點插曲，散在夕陽裡匿跡。亞特蘭妲沒有回頭去望漸漸遙遠的少年們，紙袋在身側一搖一晃，只是動作比先前收小了一些。

「美夢嘛，我好像老是記不得的。」

她沒有談論政策爭議，沒有談論立場，沒有談論誰的個性與反應，撿回了被落下的無足輕重的小話題。

「可以的話美夢給安妲好了！」隨性的口吻毫不思考魔法祝福的機制，眼眸彎彎，一如平常拉著手回家、想著晚餐的模樣：「或是坐個窩在一起的好夢……噢，那好像就和沒做夢差不多！點心的話，夢外頭也有的。」

「安妲、安妲，要做好多好多好夢唷——」

羊種口氣輕盈，橫瞳張望的範圍寬上些許、時間跨越今古，話語卻是孩子氣的平凡。

她只要夢醒時看著安妲，那樣就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