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永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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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來接班的同事有事遲到。
剛結束大夜班,即使用最快的速度回家盥洗、整理,抵達教室的時間仍然比預期要晚。
林添紘小心翼翼地踏入,老師還沒開始講課,剛好第一排還有空位,不想太引人注意的他便順勢坐下。
時值學期初,第二階段的選課剛結束。按學校規定,藝術、自然、社會等各領域的通識課,都要修習相當數目的學分才能畢業,因此,他不得不選一些他不感興趣的課。
現在這門課就是最好的例子。
按課綱來看,又要讀各國的翻譯文本、又要小組討論、還得自己提筆創作,每一點都很麻煩。但學長姐分享過,這堂課給的分數非常甜,對需要衝高成績的他來說,再好不過。
陸永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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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就修一學期而已。
左手托撐頸脖,眨眨乾澀的桃花眼,他看向教室邊:應該是老師的人,正在和一個黑髮、戴著眼鏡的青年交談。
不出多久,青年拿起麥克風,先一步站上講台,眉目清秀、臉上帶著緊張的靦腆笑意,看起來和底下的學生年紀相仿。林添紘兀自想著,盯著人打量,不經意和對方四目相交。
「……啊。」
聽起來像無意義的發語詞,但林添紘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對方看著自己的神情,有著猝不及防的訝異。
呃、該不會他太趕著上課,臉沒洗乾淨?
心虛歸心虛,他勾動唇角,露出一抹禮貌性的微笑,台上的青年這才回過神,面向同學的眼神重拾堅定。
「大家好,歡迎你們選修『劇本寫作實務』,我是這堂課的助教,李岳然,目前在文學院讀碩一。」
碩一。哦,原來是研究所的學長。
助教開始對課程的規劃做說明,關於期中、期末的作業及考試方式,大家能清楚知道配分比例;他聽得漫不經心,只是看著人烏黑細軟的髮絲,以及溫和有條理的嗓音思忖——
跟一鳴哥有那麼點像啊。這個人。
這並不稀奇。
他不是第一次覺得誰像一鳴哥。去當練習生後,他跟那個和教會他彈吉他和歌唱的哥哥,漸漸失去聯繫。
有時候,他會想起和對方談論的
夢想。不懂事的他覺得,每個人都該做自己最喜歡、最想做的事,每個人都該在熱愛的領域閃閃發光,現在都不過無稽之談。
他不再記得一鳴哥確切的模樣,就像他不記得嚷著當偶像的懵懂無知。他更相信對方已經放下吉他,在醫學系努力,以後,會成為有名的醫生,幫助很多很多人。
一個走神。
助教準備下台,把課程交還給老師授課。
和對方的視線,又無端相會一次。
林添紘開始想,是因為他最晚進教室還滿臉恍神,才被這樣反覆關照?唉,好像前途多舛啊。
但他沒想到多舛來得這麼快。
快到懷疑今年是不是犯太歲。
「同學,不好意思——」一走出教室,還沒來得及下樓梯,輕輕柔柔的青年嗓音就從後面喊住他。
通識課的人,多半不認識彼此,下課後便魚貫離去,沒有人會在意助教攔截某個學生的插曲。林添紘轉過身,拉了拉背包的肩帶,確認李岳然要找的人真的是他,揚起微笑。
「學長好,有什麼事嗎?」他笑的輕鬆。
一反剛剛在講台上的侷促,青年此刻的眼底綴滿光亮,那副細框眼鏡也遮不住。他僵在原地。
「不好意思,有點突然,那個、同學,」
「你是不是有在網路上經營過頻道?上傳你們練習生的日常,一些小短片,還有,你們創作的歌曲之類的?」
「雖然現在好像都刪掉了……」
『哈哈哈哈哈——』
電話另一端傳來徐亞得肆無忌憚的笑聲。林添紘盤腿坐在租屋處的地上,向後仰躺床尾,感覺頭更痛了。
「你別笑。我真的沒想到,會遇見看過影片的人……」
『我覺得一直沒遇到才奇怪咧,開玩笑!就算時間不長,我們也收穫了不少點閱率不是嗎?』相較於他的焦慮,徐亞得顯得興致勃勃,「添紘哥,你也有點開心被認出來吧?」
他嘆氣:「我現在就想棄選那堂課。」
各式各樣的狀況,加上家裡的變故,他自然會被公司放棄。在那裡經歷過的時光比夢境更虛假,若不是徐亞得堅決跟他保持聯繫,他希望過去就跟被刪除的影片一樣,沒發生過。
……想當然,這怎麼可能。
他做過的錯事、因他而死去的家人。
怎麼可能沒發生過。怎麼可能遺忘。
聽出他的虛弱,徐亞得清了清嗓,用鼓勵的口吻附和起來,『是啊,哥,就棄選吧,反正學校那麼大,你跟那個助教又不同院所,八竿子打不著!別太煩惱啦——』
帶著少年意氣的人,樂觀的一如往常。
換了一邊拿手機,林添紘乾脆改變話題,帶著淺淺的笑意反問:「你呢?最近怎麼樣?很忙吧?」
『嗯、就差不多那樣,對了對了,偷偷告訴你,我們明天要去拍雜誌的封面哦!』就算壓低聲音還是帶著快樂的笑,『哥你看到記得多買幾本,我怕買不出去很丟人!』
從選秀節目後就一直延續熱度的團體,不僅不用擔心賣不掉,搞不好他還搶不到呢。
林添紘彎起眉眼,讓對方別瞎操心,笑笑地聽人分享最近發生的趣事、抱怨一些日常瑣碎,時不時給予關心。
夕陽全然落下、房間變得漆黑以前。
他按動電燈開關,讓明亮環抱周遭。
用說的很簡單,但他根本沒辦法棄選。
他還打算拿書卷獎的獎學金,來繳下學期的學費,將打工的錢存起來。這是他不得不卯足全力的理由。
學校擬定了通識課的規則,也擬定了受頒書卷獎的限制:學期成績達到年級前三,不得有科目不及格或棄選。
到頭來,無論到哪都是種另類的受制,必須按照他人訂出的標準,在被決定呼吸方式的同時,喘一口氣。
好,就當他選錯課。
又一次課堂結束,又一次在走出教室前被叫住,曾逃跑的他,旋身注視李岳然,勾起一模一樣的標準微笑。
「學長,像你說的,那些都是事實,而那些都被刪掉了。」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毫無波瀾。
標準的微笑、標準的應對、標準的從容。
標準到符合規章,不去衝撞或改變什麼。
「私自拍攝、剪輯影片,對外公開,都是違反公司規定的事。所以我沒有辦法繼續當練習生。」
中間省略的過程,他沒必要一一解釋。
「以我的身分,其實不適合談論這些。」
溫柔到理所當然的笑著,他朝眼前說不出話的青年點點頭,「所以我先走了,希望有回答到你。」
「……我能不能再耽誤你一些時間?」
他都說謊說到有些累了。
出乎意料,當他即將動身,對方因緊張而些微顫抖的聲音,再度響起。他偏著頭,眼前的人比自己矮一截。
「抱歉,我不曉得事情的緣由是這樣。」
「嗯……我、我讀大學的時候,偶然看到你們的影片,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就成為你們的粉絲了。」
……粉絲?
以為自己聽錯,難以置信的微微瞠大雙眼,然而眼前面帶微笑的人,用清澈到不可思議的目光,望向他。
「年紀比我小的你們,聚在一起、開開心心的樣子,為了達成目標而努力的練習,對他人的批評,也竭盡所能的改進,每一天、每一支影片,都變得越來越成熟,越來越好——」
「我受到很大的鼓勵,真的。」
「所以……我想說的是,我沒有惡意!」有些慌亂,青年連眨好幾下眼,語氣真誠,「我只想說聲謝謝。」
「特別是你,添紘。嗯、我記得大家在影片裡是這樣喊你的吧?我也、偷偷從點名簿確認了一下……」
「你曾經用鋼琴彈唱過一段,大概一分鐘左右,還沒有寫完的歌曲。我真的很喜歡,喜歡到存進手機裡面。」
「所以,看到你,有點像是追星成功的感覺?」
邊說,李岳然邊笑了起來,彎起的雙眸就像新月。甚至真的點開手機,想找出那段音檔跟他分享。
相對於青年自然而然袒露的率真和欣喜,他反射性退後一步,半抬起的手遮住嘴,眸光閃爍、無處安放。
——什麼情況?這個人是認真的?粉絲?為什麼?那樣的影片?甚至還存起來?為什麼?
——為什麼?那不過是個錯誤,不過是讓所有人受傷的決定,為什麼?他不該得到這種感謝。
心臟跳動的節奏變得荒誕,他試圖用輕鬆的口吻回應那番話,隨意的、輕巧的規避,溫柔過分的讚詞。
這些不屬於他。
騙徒怎麼能因為謊言得到感謝?
他又退了一步。可他依舊無法給出回應。
那是他努力了好久、好久,一次都沒有,從誰那裡親口聽過的誇獎。他總是做出錯誤的選擇,總是帶來傷害。
明明知道因為這樣感到開心是不對的,偏偏感覺到一種溫熱在眼眶蓄積,下一秒便無法承受。
「啊、我找到了…!」
「不要播。」
他壓下李岳然的手。聲音乾啞。
他想要被喜歡、想要被在乎、想要被記得。
但不是現在。不再是了。
他知道自己不值得擁有。
所以。拜託了。
……不要讓他相信這些。
十月
李岳然總是會隔三差五的約他碰面。
不得不說,作為學長,雖然不同系所,李岳然仍是給予他不少關於選課、校園資源善用上的建議。
原以為兩人的相處,最多就到學期結束,但等他回神時,已經習慣在上課、打工、溫書的無止境循環中,騰出一點時間,跟對方去吃飯、看電影、逛夜市、待圖書館之類的。
他不明白對方的想法。
與他想的不同,李岳然沒有再問他關於練習生、關於那個頻道或那些影片的事,就只是單純——像在交朋友一樣的跟他相處,他似乎也沒什麼理由,拒絕跟對方同行的邀請。
一個溫和、靦腆,率真的新朋友。
知道他部分秘密的,新朋友。
「你要出門哦?新的打工嗎?」
出門前,正在扒飯的陸永杰咬著筷子問他。
「跟朋友有約,他說想去看表演。」
他聳聳肩,至於具體是什麼樣的表演,他沒有特別問,去看便知道。看著他穿起外套的樣子,陸永杰挑眉:
「不錯啊,你最近看起來好多了。」
陸永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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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了』?
直到他跟李岳然會合,看著眼前的人喜形於色,用雀躍的語氣和他分享:等等他們要一起去看的是室外的音樂噴泉,隨著音樂進行,水柱、燈光會共同呈現出非常精彩的表演。
他點點頭,腦袋裡還是陸永杰的那句話。
他們騎車馳過道途,傍晚的天色由明轉暗。
表演位在一處對外開放、根基於水庫的寬闊水池。
可能因為是平日,來觀看的人不算太多,他們很輕易的在場邊找到位置駐足,靜候表演開始。
陸永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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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入秋,晚上的天氣有幾分寒意。
李岳然將手窩在口袋裡,邊在原地踮腳、張望,邊側頭問他,「你會不會冷?我忘記提醒你穿多一點……」
「冷倒是不會,不過一直被蚊子叮。」
不假思索,他回答的很誠實,說完,想到自己應該稍加修飾,正覺得後悔,旁邊的李岳然卻突然笑出聲來。
對方笑得很開心,好像被他一臉認真的表情逗樂,清脆的笑聲跟月光一起落進水裡,牽著路燈的光起舞。
他看著很輕易就因自己而笑出聲的人,原本想說些什麼,有關表演預告的廣播突然響起。
在高昂的樂聲中,成排的細長水柱從水面齊發,高低各異、此起彼落,像是按著音樂的節奏,踩出輕快的節奏。
與此同時,五顏六色的燈光,在水柱的周圍發光發熱,多變更勝彩虹的光澤,將原本透明的水折射出繽紛。
音樂仍在持續,水柱以多變的角度發射,猶如一道道規模較小的煙火,在空中交會、碰撞,散射成雨。
最高的甚至朝黑夜直衝而上,在星空作畫。
絢爛的燈火反覆改變色調,致使水舞一而再、再而三,串聯揭翻起漸層色的帷幕,以壯美的華麗衝擊視覺。
陸永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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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
他從來沒想過,簡單的水、燈光、音樂,也能形塑出如此盛大的景致,林添紘看得目不轉睛,發出小小的驚呼。
然而,就在音樂戛然而止的瞬間。
所有水柱恍如失了靈魂,悉數降回水面,連同原本無所不在的燈光,也在同時銷聲匿跡,失去蹤影。
歸於平靜。
水舞秀的燈暗了,不知怎麼,路燈竟也跟著暗去。
漆黑一片的世界裡,他什麼也看不見。他者議論紛紛的話聲嘈雜,像是水流的延伸、分支,奔湧著將他襲捲。
他被吞沒,沒入更深不見底的黑暗。
他厭惡黑暗、他害怕黑暗。
本應如此的,然而,在他又將要和水舞一起,消失殆盡的前一刻,有隻手牽起他的,用力緊握。
永無止境的黑夜裡,明明什麼都看不見,那些以流星雨的姿態墜毀,碎裂滿地的群星碎片,卻彷彿折射著稀薄的光亮。
讓他得以看清、得以知曉,此刻,身旁的那個人,露出多麼溫柔,也多麼美好的笑靨。
「走吧、」青年點開手機的手電筒。
笑著向他說:「我們去有光的地方。」
熱度順著相牽的手傳遞。
李岳然帶領他離開人潮、離開岸邊。
等他們快走到機車停放處時,道旁的昏黃路燈,終於恢復作用。街燈成排亮起,如星象斑斕,在黑暗中匯集。
他低頭,垂眸凝視眼前的人,李岳然依舊握著他的手,明亮眼底倒映著他自己都感覺模糊的身影,無比清晰。
夜裡無光。星星都已死去。
他知道,他當然知道。
只是這份溫暖令他目眩神迷。
情不自禁的,他加重力道,使相扣的手更加貼合,更加無法分開。他看見對方的神情有些疑惑。
陸永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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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笑了。
燦爛的、真摯的、孩子氣的。
他想:
是因為不能擁有,所以,依依不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