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河堤－河堤草坡 ▶ 東隆陸橋處



東河堤

──0111_AM 02:44

悄聲推開房門，查看了熟睡的孩子，大手撫上額間，早先有些上昇的熱意似乎退了許多，令他也鬆了口氣。

退燒藥就不用了呢。收起床櫃上的藥盒，不驚醒床上的少年和床邊的鬆獅犬，退出房間時力道放輕，走去廚房的奧利弗從冰箱裡撈出冰球，倒了一杯逼近杯緣的威士忌坐回沙發。

燈光未開，僅有小盞夜燈，和著窗面透進的微弱月光，黯淡地映照著毫無睡意的男人，冰塊敲擊玻璃杯的聲音成為唯一聽進的聲響──直到那色灰白探進手邊。

「你沒睡啊。」揉了揉湊近的格雷，啞嗓透露出無奈，大狗沒有應聲，只是嗅了嗅不常出現的味道，接著頂碰頭上的手，手心傳來的溫熱讓奧利弗歛起眼色，知道藏不了多久，也不排斥讓牠舔拭早先留下的傷跡。

動物總是能敏銳地察覺到周遭的一切，無論是多微小的變化。儘管他並不是很想將其表露出來，可身邊的大狗卻總能第一時刻發覺，就好比他瞭解牠一樣。

「……我很慶幸布里斯現在不在這。」

河堤邊的狀況，他並沒有特意去查詢，僅依憑多年來的經驗。艷紅的色彩，代表警示的封鎖線，少女的啜泣，嬰孩的哭音，這些對遠在英國的室友來說，便足以殘酷、過於痛苦了。

無辜殞落的生命固然令人惋惜，然卻勾起這份煩躁的，卻不是出於哀悼之意。

不如說，哀悼甚麼的──

對於曾經親手奪去的自己，一點資格也沒有吧。

在入軍五年多後，終於收到了來自家鄉的信件，雖然盡是些簡單的文字，可對於他而言，弟妹能有教育的機會這件事已經足以讓他為自己踏入這片地獄能夠打從心底感到慶幸。

歪斜的字體、潦草的塗鴉，讓他忍不住擤了鼻子，懷抱期待和興奮往下讀，卻在最後的字句停下了目光。

畫面迅速在腦中呈現，應當是溫婉的女子，在他記憶中的母親──冷不防地寒意在身上遊走，沿著脊隨直竄腦門。

在父親離開後，母親生病了。

──還是該說，在自己離開那個家後，

女子終究徹底瘋了。

不停的懇求，並以實績做為表現，成功獲得隊上給予的表揚與多數前輩的推薦，長官總算同意讓他搭乘載有補給物資的車隊，作為護衛的小隊，能在途中往返故鄉一次。

軍車奔馳於大地，滾起大片黃沙，這些年的補給給了荒地一絲生機，那片荒漠不再這麼孤寂，原先乾涸的渠道流過清水，花草掙扎破土，放眼望去黃綠各半，不同於過往的景象，對於曾經目送故鄉遠去，再次歸返的自己更是難以言喻的感動。

與隊長打過招呼，他在村落的邊界下了車，幾個面熟的人先是疑惑地看向他，隨後無一不露出驚訝的神情。

「你是奧利弗？天啊，完全不一樣了！」

聽見村人這麼說著，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也在這時發現，年幼所見的景色，也隨著歲月年華產生了巨大的變化，過去象徵保護的長者們，如今也是老老垂矣，好似他現在只需一些氣力，便能輕易扳倒心中曾經的強大。

有人問著他身上的傷從何來，有人問他在戰場上看到了什麼，有人問戰爭什麼時候會結束，比砲火還要更猛烈的問題不停砸在身上，他邊尷尬笑應，邊加快腳步，想要快點回到那間屋子裡。

「哥！」

推開那扇木門前，身後傳來的呼喚讓他停住動作，隨後是滿懷的擁抱，印象裡的男孩和自己相同，拔高的身子，換聲期的粗啞，都在感受到的溫暖裡仔細地告訴他。

「哥，你終於回來了，看到你真好！」

少年熱情的歡迎，在久違的兄弟見面裡一覽無遺，木門隔絕了外面煩人的聲音，搭上這些年的期盼，滔滔不絕地闡述兄長從軍之後，村子變化有多大，農作物種得了，溪河有了水，活下來的人終於比死去的人多了。

「我知道很多人都不在了，但……說實話，每次聽到名單裡沒有哥的名字，我真的都很開心。」垂下頭的少年眼神失落，並不是不難過，每當認識的名字變成一片單薄的銀牌送回來，他總是跟著失去家人的人們抱頭痛哭，卻也在心底暗自祈禱，永遠都不會收到刻有兄長的牌子。

攬過少年的後頸，現實迫使他們不得不成長，知道當自己在那片淤泥使盡前行時，家鄉裡也有人背負沉重努力往前，擁抱弟弟的力道便更緊了些。

佈滿傷痕的手抓上軍衣，埋在懷裡的少年低低說了些話，其中的哽咽讓他愣了愣，安慰的話語卻卡在喉間，也許是因為他也說不出來，就像最後那封未寄出的回信。

『除了哥哥，媽媽誰也不認得，只有你能救她。』

……真是這樣嗎？

大片雲幕遮蔽了月亮，入夜的地面不見多少光亮，村落再怎麼改變，熟悉的地方依舊，他走到了離村莊有段距離的空地，那邊有棵僅存的大樹，茂盛不曾，卻是自己與母親的秘密基地，當戰火尚未擴大，天空仍未被硝煙侵蝕，他倆還會一起在樹下哼著歌，數著有多少顆星星。

也如預料地，孱弱的身影映入瞳眸。

腳步踏近前，幾聲微弱的哭音劃破了寧靜，他不禁瞪大眼，宛如戰逃反應被啟動，蹦跳的臟音貫通了雙耳，而稱呼尚未出口，注意到來者的女子赫然回頭，歲月在秀麗下沒有餘下太多痕跡，仍稱得上年輕的面容面露欣喜，喊出那聲許久──

「　　」

他停下了腳步。

「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他無法再往前。

「我好想你、……」

複雜的神情，悲慟的面孔，烙印在女子的雙眼裡，月色微弱，但她看得一清二楚，知道眼前的人是誰。



──她的摯愛，最愛的丈҉̪͚̝̥͙̈̊̌̕͜夫҈̨̫̘̖̲҇̒͂͂。

是從父親消失之後嗎？

還是兩位兄長接連戰死之後？

不知從何開始，溫婉細膩的母親，開始會拉著自己的手，說著自己真的長得好像他的父親。

精神時好時壞的女子，有時會以母親關心著兒子，有時會以妻子關切著丈夫，雖然後者的狀況愈加頻繁，但至少在這之前，母親還會惦記著兩個弟妹，所以他沒有剝開這層謊言，即使無法言語，依然在需要的時候，用背影陪伴著不停闡述愛戀過往的女子。

為了保護這個家，他選擇擔起「父親」的職責，以自身為條件換取能夠守護家庭的所有，踏入軍隊，扛起槍枝，沐浴於槍林彈雨之中，只要那間屋子的人能夠好好生活就好。

他沒有想要取代任何人，父親也好，兄長也好──即使在母親眼裡，奧利弗 已無需存在，他也願意忽略一切，只要闔上眼睛，關起耳朵就好。

只要你們好，這都算不上什麼。

「為什麼都不說話呢？你不是最喜歡和我一起來看月亮了嗎？」

「是不是因為這孩子……」

「我沒有背叛你！我沒有！」

「我是因為……你相信我，我沒有！」

當母親激動的拉扯自己，他的目光卻難以聚焦在對方身上，而是不可置信地在哭喊的嬰兒與女子之間飄忽不定，早先的資訊還在腦裡尚未消化，他還沒整理出思緒，理智已被聲嘶力竭的哭喊瘋狂拉扯。

現在的「他」是誰？

「他們闖進家裡，沒有人保護我，你也不在……」女子悽慘痛哭，像是陷入永不醒來的噩夢般歇斯底里，胡亂揮舞的指尖劃傷了他的臉，最終因腳步踉蹌不穩，一把摔在他懷裡。

「我一直在喊你，我一直在叫你，可是怎麼喊叫你都沒有出現，你說過要保護我的……」

「他」說過要保護她的。

可是「他」沒有出現。

那些說是保衛者的人，隨意闖進屋內的人，無論她如何掙扎抵抗，瘦弱始終比不過壯碩的身軀，試圖救下她的孩子們被任意殺害，恐懼之中她不停叫著那個名字，可直到失去意識前，「他」依然不見人影。

「誰都不在了，沒有人在了，我只剩這孩子……」

意識恍惚地，女子驀然起身，抱起一旁嬰孩，眼神不知該說清醒亦或混亂，溫柔的語調，輕柔的呵護，母愛之情溢流出目──

隨後，她高舉雙手，蒼白的臉蛋彎起笑弧。

『他』說過，最喜歡自己的笑容了。

「但已經不用了，因為你回來了，對嗎？親愛的。」

「──住手！」

──0111_AM 06:08

「叔叔？你做惡夢了嗎？」

嗡嗡作響的耳，眼中的鮮豔逐漸退去，還感覺得出胸膛因急促而上下起伏，久違的顫抖爬上僵凝的手，不同那片暈染開的血紅，帶著困惑的草綠眨了眨，小手輕輕撫上男人的側臉，接著往外揮開：「不怕不怕，惡夢趕快走開，都不見啦！」

晤嗯──看起來把惡夢趕走似乎還不夠，漢賽爾再次往前，雙手環住奧利弗的頸肩，模仿起父親的動作，拍拍背、蹭呀蹭的，「賽爾在這裡陪叔叔。」



許久，被擁抱住的人才緩緩吐了口氣，小心回抱住身上的少年，再次閉上了疲倦的眼。

他不是她期待的人。

他沒有成功的理由。

拯救母親，包括那孩子。



因為回來的不是「他」。

這個家期盼的不是他。

所以，對不起。

就連你們，我誰也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