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五十嵐令充滿荷葉邊，一大清早就用著近乎不友善的目光睨視週遭，就如彼此相約的那般，兩個難以走入人群的傢伙抵達了迪士尼海洋樂園。

誰會和一般朋友單獨去戀人岬、結緣的貴船神社和迪士尼樂園呀──？
好不容易擺脫「他該不會喜歡我」之疑雲，昨日經由妹妹一語，令再度察覺了他與西光朝陽的行程堪稱奇妙。

簡單來說就是很像情侶。
而且地點多半是自己提議的。

「我竟然跟男人來了老鼠樂園……。」

週遭是巨大的地球、幻想國度中的建物、頭戴造型髮箍的人、跟人、跟人，他不禁嘆息，沒讓身旁的朝陽聽清話中內容。

西光朝陽還是第一次來到這樣的地方。
視線緊緊被周圍華麗的建築給吸引，遊客的嘻笑聲與背景音樂恰好淹沒了身旁令的耳語，他顯得有些緊張。

「我看遊客們好像都往紀念品店走......五十嵐先生想先過去看看嗎？」

「喔喔好啊，先去給你挑個可愛的髮箍好了。」

欲前往的紀念品店陳列髮箍、眼鏡及其他商品，造型皆與可愛的版權角色脫不了勾，另有等身鏡設置在店內，顯然是希望遊客能從裝扮上融入樂園的氛圍──令明白這些，所以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在人流中謹慎前進。

「好的......咦，什麼？」

應聲之後才意識到似乎哪裡不太對，他一臉迷茫的跟隨對方腳步來到店內。琳瑯滿目的角色商品讓人看得眼花撩亂，但那過於可愛的造型怎麼看都比較適合站在自己身旁的令。

「這個帽子的顏色好像跟五十嵐先生今天的衣服蠻搭的？」西光沒認識幾個迪士尼明星，單就外觀隨手拿起了傑拉多尼的髮箍。

「那我戴戴看，這個先幫我拿著。」

傑拉多尼恰好是位喜愛繪畫的貓咪男孩，令接過飾物決定閉嘴不提此事，先是將星黛露頭飾塞給對方，再來面對鏡子，把髮箍上碧色的貝雷帽調整到頭頂中央。

「看起來還行吧？」

「好。」
想著對方或許是想嘗試不同造型的髮箍，西光便點頭幫忙拿著粉紫色的兔耳飾品。

「嗯，很適合五十嵐先生。那這個也要試試看嗎？」比了比自己手上的。

「那個是給你的。」做了個你請的手勢。

「......這個不適合我吧？」

粉紫色又毛絨絨的兔子耳朵，上頭佐以天藍色小花裝飾，這般夢幻的設計肯定眾多少女會為之心花怒放......可惜西光朝陽是個男的。

「你從出生到現在曾經戴過這種頭飾嗎？不戴戴看怎麼知道？而且我也戴了你挑的，這樣才公平啊。」

姑且算是男性的五十嵐令口中盡是詭辯，投向對方的筆直目光簡直像極了施壓。

「唔......嗯......說得也是。」就這樣輕易被牽著鼻子走的西光朝陽放棄掙扎，滿臉困擾將兔子髮箍戴到頭上。

「那、那我們去結帳吧？」馬上使出了轉移話題大法，看來是連鏡子都不敢照。

「不錯喔，你現在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草食動物的氛圍，挺可愛的。」

快樂建立在別人的困擾上就是這麼一回事，令多嘴道，看來轉移話題大法稱不上成功，捏起錢包付帳則是在此之後的事。

「......謝謝。」聽起來姑且還算是稱讚，於是西光很有禮貌的用道謝結束話題。

「五十嵐先生有想先玩什麼嗎？」
走出商店融入人群之中，沒有特別想搭乘特定設施的他打算跟著動線隨意前進。

「那──先去胡迪的嘴巴裡好了，你有想去的地方也儘管說。」

接話時指向不遠處的遊戲屋，看警長大張的口部不自覺憶起泰拉佛佛的鬼屋，令在巨型插座底下好奇地顧盼，這裡頭倒是沒有任何嚇人的擺設。

「對了，你玩過射擊遊戲嗎？」

「雖然有玩過，但也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西光有點不解對方這麼問的用意，誠實回答後也跟著環顧起周遭奇特的佈置。

沒過多久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他們上了造型車廂，座位前方還擺著射擊器。

「啊......這是射擊遊戲嗎。」他接過了工作人員遞來的3D眼鏡戴上。

「對啊。」也戴上了。

不算寬的車廂座位讓彼此靠得有點近，於是令把自己縮得小了一點，試探性地活動活動射擊器。

「機會難得，要不要來比賽？」

「是沒問題......贏家會有什麼獎勵嗎？」其實對輸贏沒有太大執著的西光這麼問道。

燈光與音樂同時響起，機器也在此刻啟動，整輛車沿著軌道開始滑行前進，晃動的幅度比想像中還大了些。

「欸……都可以吧，比完再想也可以啊。」壓根沒想過獎賞或懲罰，令暗忖著彼此大概都不會提出踰越的要求而隨口一答，「還有如果你碰到我要扣十分。」

因應旋轉的機身抓牢射擊器，腳底也踩得穩穩的以避免手臂相貼，乍看之下兒童向的射擊遊戲認真玩起來手臂竟有些發痠，虛擬的標靶更是不易瞄準。

（好爛）

（莫非是被五十嵐令的你碰到我要扣分所害）

「嗯......咦、什麼？」忙著注意著眼前目標物，他隨口應了句才意識到對方剛才說了什麼，連忙縮起身子盡可能的讓自己靠邊擠，一百八十三的身高讓這動作顯得有點滑稽。

「好、好像有點暈。」不曉得是因為姿勢太僵硬還是3D暈導致......但這番慘不忍睹的成績倒像是在找藉口。

「你還好嗎……」

當設施完全靜止，令瞥過螢幕上可說是相差甚遠的計分，訝異之餘端正了坐姿，目光更多時候滯留於對方身上，顯得擔憂，「你會3D暈或暈遊樂設施？」

設施停下後暈眩的感覺也減輕了不少，他拿下眼鏡並深呼吸好幾次，確定身體狀況沒問題後才朝對方搖了搖頭表示沒事。

「嗯......我記得應該是不會吧。」因為太久沒玩遊樂設施了他自己也不敢肯定。

「這樣我就輸五十嵐先生一次了。」

「……你今天也只會輸我這麼一次喔，誰叫你虛弱成這樣，再繼續比就太卑鄙了。」

「先走吧？這區遊樂設施不多，可以考慮搭園裡的電車到下一區看看。」

獎勵的事被刻意擱在腦後，令依循散場方向重回室外，視線在空中尋覓復古造型的赭色車廂，偶時偷瞄一旁的人。

他應了聲往車站前進，不用多久僅有兩節車廂的復古電車便沿著鐵路疾駛而來。裡頭遊客並不算多，他挑了個尾端的位置坐下。

軌道與車輪發出喀喀聲響，從半掩的窗能瞧見外頭港灣。高架橋上的景色比想像中更遼闊些，那蔚藍海洋幾乎望不著邊際。

西光稍微側過眼，恰好與對方對上視線。不曉得是什麼時候的強風將一朵鵝黃小花吹到令的頭頂，他下意識想伸手撫去，手卻在半空中停了下來，改往自己的腦袋比劃比劃。

「啊......五十嵐先生、頭上，這裡有花。」

「你──」

令差點要出口喝斥對方，身子朝反方向倚去打量朝陽的動作半晌，看那手僅是安分地指示出落花的位置，眉目間的惶恐才略微緩解。

以為交情不錯就罔顧分寸的人多得是，現在還與男人靠得這麼近，這樣的自己或許真的太掉以輕心了。他撇過頭去，手揪住裙襬上交錯的色塊，小花便因應動作落下。

「大驚小怪……你頭上也有花啊，手別給我伸過來。」

「抱歉──咦？是嗎？」

聞言他指尖轉往一頭亂髮摸索，卻遲遲找不著自己頭上的花瓣，於是乾脆甩了甩頭，這才看到一抹黃從視線中飄落地面。

「啊......真的，好丟臉。」撥了撥髮絲，他嘟噥了幾句又把視線挪回窗外景色。

朝陽的動作簡直就像剛洗完身的狗兒，至少令是懷抱如此失禮的感想，沉默地任人甩去鵝黃。他需要費點心思整理那輕易被擾亂的情緒。

「喂、」

「你髮箍上還有一朵藍色的。」還需要壞心眼的欺負對方。

「呃？」西光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於是又伸手摸了摸髮箍，直到與毛絨兔耳不太相同的材質感從指腹傳來，他才意識到對方是在指什麼。

「這個我可拿不下來......」

列車速度減緩，轉眼間他們已經遠離海港風光，車掌小姐熱情的招呼乘客下車。

足下的色彩因應分區換了色，從近未來的港口走入叢林，四周造景添上不少綠意，他們抵達了下一站水晶骷髏魔宮，酷似神廟的建物矗立在前。

隊列在室內折疊，牆上斑駁的沙黃色和壁畫確實營造出中美古文明的氣息，地面人骨散落，一旁雕像也堆砌著緊密的頭骨造型。

令張望著看上去有點雀躍，小聊了會阿茲特克，又嫌自己多話似的把話題轉移回設施本體。

「我記得這個是聲音比較大的類型喔，先做點心理準備吧。」

周圍的佈景在燈光襯托下更顯細緻，光是搭配上背景播放的音樂便極具氛圍感。老實說西光對古代文明沒有太多涉獵，於是他只是安靜聆聽並觀察著對方的反應，偶爾穿插幾句讚嘆或疑問。

「該不會會有突然嚇人的橋段吧......？」抬頭就能瞧見那彷彿蒙上一層灰的古老壁畫，坦白說第一印象他還真以為這裡是恐怖設施。

「呃──大概、可能、會？」

縱然行前做過不少功課，但他可不會無故暴雷自己，答覆得十分含糊。

在令模糊的印象裡印第安納瓊斯系列略有恐怖要素，似乎不能期待以此電影為主題的遊樂設施祥和安康，他解釋道，還見不著上次在鬼屋裡的驚慌。

「反正坐上去就知道了，放心，要是你被嚇到我也會很體貼地不轉頭看你的。」很敢說。

不自覺想起上次鬼屋的失態，他乾笑著附和幾聲便與對方一同上了設施。列車緩緩啟動，身旁的背景也隨之變換著，閃爍燈光偶爾會令人感到刺眼，配上魔性的背景音樂確實營造出不安效果。

「不過既然是乘坐在設施上，感覺上比當時的鬼屋還要不恐──」這樣的速度下壓根難以細看身旁的恐怖造景，西光才剛這麼說道，周圍卻倏地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黑暗中惟有一處被微微點亮，眼前攀在半空的男人先是奪走乘客們的目光，身後便傳來轟隆的莫大響聲與藏青煙霧，看來正有龐然大物要直撞上行進的列車。

男人大喊著快逃，恰好蓋過了朝陽的尾音，此時的令還佩服於聲光效果的臨場感，幾乎是毫無防備地迎來車輛俯衝而下。

「咦、」

慣性強硬地將身子後仰，他下意識抓緊安全桿，哇啊啊的驚呼聲緊接在後卻淹沒在其他乘客的聲音裡，是只有週遭人才能聽清的音量。

西光只因為反應不及的衝擊力哇了聲，隨後注意力全被身旁的驚呼給打斷。好在俯衝並未持續太久，車身很快的趨於平緩。

「五十嵐先生......還好嗎？」他下意識開口詢問了句，問完才想到或許會像鬼屋那時挨罵。

「……蛤？我當然很好啊！」

「這種設施不就是要享受跟著別人叫一下的感覺嗎，平常、平常根本不會有機會大叫吧。」

雖說是不喜歡說謊的人卻反射性地辯解起來，兀然下墜的驚慌全然消失了，令完全藏不住尷尬。

「......喔，說得也是呢。」
語氣聽不出是純粹符合或順著對方，西光彷彿很容易說服似的點了點頭，同時把「我記得剛剛那個瞬間好像會拍照」這句話壓在心底。

設施沒有讓人喘息的時間，華麗佈景接連闖入視野，畫面一轉前方盈滿橘紅色暖光，看來是火山岩壁的場景──誰知道一道火光猝不及防的朝他們迎面而來。

「嗚哇──」容易受到驚嚇的西光反射性閉上雙眼，停頓了會他才意識到這只不過是煙霧效果。

「你也『嗚哇』的叫了嘛，還好嗎？」

受過一次驚嚇而渾身緊繃、更加警覺──這樣的他反而不為火光所懾，道出幼稚的落井下石。

「......還好。」這裡也太多嚇人的橋段了。小聲咕噥著的西光在下個轉角又被煙霧攻擊，眼神明顯變得哀怨。

不顧言行完全矛盾，令朝旁邊偷偷瞥了幾眼，那人看起來並不好，半晌急駛的列車終於突破黑暗，剎車聲劃破空氣，取而代之的是男子宣告旅途結束的嗓音。

他下車時還算平靜，頂多肩頭緊繃、心跳略快……總之他自以為平靜地踏上略前的位置，走沒幾步又稍稍回頭詢問朝陽有無暈眩的問題，這回才是真心的關懷。

（骰子一定要這麼貼合人設嗎）

不曉得究竟是上一個設施帶來的暈眩感還未消散，或純粹是忘記吃早餐而血糖過低，下車的同時他腳步還有些踉蹌，但很快便穩住身子。

「那邊好像是......相片店，五十嵐先生要去看看嗎？」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他伸手比了比一旁醒目的店舖。

（好暈喔，為什麼又在暈啊朝陽）

「相片店？是沒差啦。」

令絲毫不知相片店坐落於旁的理由為何，然而當他看見照片上自己驚恐到好比搞丟一張諭吉的表情便充分理解了緣由。

他絕不是唯一一個因列車下衝而失色的遊客，但他爸的誰在乎？這簡直比關島的證件照微笑還糟糕，當時笑得僵至少笑得還好看。令立刻伸手遮擋住半邊照片，動作之快，甚至掀起微風。

「這就是你提議來相片店的理由嗎！？性格太差了吧！！」

「......咦？呃、什麼？」還沒反應過來便瞧見令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遮住了照片，西光只能一臉呆滯的站在原地盯著對方手背。

「感覺是很具有紀念價值的照片......五十嵐先生要洗嗎？」單純只是想像關島之旅一樣留個紀念，超級大直男如西光朝陽顯然還沒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誰要洗啊！要洗你自己洗──」


「只准洗一半。」好像太刁難人了。

這略愛面子的人激動成這樣與困惑的男子根本成了兩個極端，他沒移開手，直直盯住朝陽，神色還有點彆扭。

「我想店家應該沒有只洗一半的服務吧？」對被遮住的內容益發好奇，他乾脆把視線挪向一旁神情尷尬的令。

「......難道是拍的不好看才不想讓我看嗎？」

「對啦！這是形象問題，你懂不懂啊？？」
惱羞出自於預設對方能理解自己的羞恥，令刻意不與那對黑眸子相視，氣呼呼地承認了。

「五十嵐先生本來就長得很好看了，拍出來的照片一定不會難看到哪裡去吧？」
他聳了聳肩。既然對方一副氣呼呼的模樣，西光也沒打算硬要看那張相片，只是覺得有些可惜。

「那我們去下個設施吧？」

「你講話好油。」
贊同他不是；安慰他也不是，聽男人說自己長得好看，臨走前五十嵐令直露出死魚般的嫌棄眼神，像在指控對方的發言很輕浮。


一改先前的林中景觀，下一區阿拉伯海岸矗立著藍白相間、中東風格的圓頂建物，拓展出深刻的異域風情。

「那是……」

迴避遊客鏡頭而行，其中一棟兩層樓高的建築吸引了他的注意，壁上蔥形拱狀的空洞裡點點橙光正好閃爍，除此之外的只有被圍欄遮掩、遠觀起來特別朦朧的馬形。

「好像是旋轉木馬。」

「咦......」面對這樣的指控，覺得自己只是單純在陳述事實的他表情明顯變得困惑，但也能沒來得及細問，很快便與對方一同前往下個區域。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旋轉木馬。」抬頭仰望華美的建築物，依稀能從縫隙間窺見遊客正熱情的向外招手。「五十嵐先生想搭嗎？」

「嗯……還可以吧。」

令多少是有種既定印象，比方說「說到遊樂園就是旋轉木馬」，難免好奇騎塑膠馬上上下下兜圈子的樂趣究竟在哪裡。

「不過這種會轉圈的感覺坐了會暈欸？」

「五十嵐先生是在擔心我嗎？謝謝。」想想方才兩個設施暈車的都只有自己，於是西光很自然而然的超譯並向對方道了謝。

「既然要搭的話果然還是得搭看看二樓的木馬吧？看出去的景色肯定跟以往的遊樂園都不同。」

「……。」他確實擔心一同出遊的朝陽，從人潮、從暈車的角度亦然，但老實說這點被說中還挺令人不爽的，「反正我也沒搭過，一樓二樓都沒差。」

還是排進了二樓。
旋轉木馬隊伍不長，跟至今的每個設施比起可說是耗時甚少，再者乘物造型並不只有木馬，走近一看尚有神燈精靈、大象、魔毯、獅鷲……種類繁多。

「你想搭哪個？」

「都行，就這個吧。」
對乘坐的物種沒有太多想法，西光隨意走向距離自己最近的動物──是一頭綴滿異國飾物的大象。

雖然乘具高度比想像中還高了些，但身高超過一百八的西光還是輕輕鬆鬆便跨了上去......他當然不會意識到自己毫無夢想的表情倒是和眼皮半垂的大象挺搭的。

「你的眼神跟大象好像。」

出入口的矮門被悄然闔起，旋轉木馬輕盈地駛動起來，令身下是通體天藍的神燈精靈，逗趣的臉孔和他總是不算友善的表情顯然有幾分衝突感。

「......？」西光很危險的在旋轉大象上前傾身子，想看清楚屁股下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表情。

「五十嵐先生倒是跟神燈精靈截然相反......精靈笑的很開心喔。」收回視線，他騰出一隻手比了比自己的嘴角。

「怎樣，不行喔？因為我是壓力很大的人類嘛，臉臭一點也難免啦，要讓我笑至少要再來一隻烤龍蝦吧。」

令刻意不看對方的動作朝外盼去，底下人潮熙熙攘攘的，與地面拉開距離、迎著涼爽的風其實感覺還不壞。儘管他嘴上說的是那樣。

「原來這麼喜歡烤龍蝦嗎......」

沒打算讓對方聽見，西光只是低聲喃喃自語著。遠望出去的風景有些高度，地面上的事物卻不至於模糊不清。

（這時候就吉是怎樣）

（為什麼啊）

（我不管啦人家要玩突發（開始無理取鬧）

（可以優…）

音樂覆蓋住呢喃，令以為那是他自動略過了這與歡快氣氛完全不搭的厭世發言。
木馬們轉過好幾個圈，人群看久像極了成群結隊的螞蟻大軍，他後來乾脆把視線定在朝陽身上放空，直到轉速趨緩。

專注於風景的西光沒注意到投射自己身上的視線，設施靜止後他下了大象，但不斷旋轉帶來的暈眩感似乎沒那麼快散去。

「五十嵐先生要休息一下嗎？或許能吃點東西？」腳步有些虛浮，西光臉色微妙的問著身旁的人。

「我們的確四處罰站很久了。」

看起來更需要休息的不知是誰，令難得不是有話直說，順應對方的提問表示就這麼辦，垂首瞧了瞧飲食店分布，「話說回來。」

「你想不想趁現在接受敗者的懲罰？例如給我去前面的長椅罰坐，之類的。」沒抬起眼來，他忽然沒頭沒尾地談起比賽那回事。

「......欸？那不用懲罰也能坐吧？」他一臉茫然的反問這沒頭沒尾的問句，問完才意識到對方或許是在關心自己，於是加快腳步到一旁的長椅坐下。

「五、五十嵐先生想吃什麼東西嗎？」在長椅上抬起頭來，他拙劣的轉移話題。同時在心底懊惱著自己是不是表現的太過明顯才讓人擔心。

「少囉唆啦，我說是懲罰就是懲罰，你要趁這段時間體會一下被我晾在一邊的寂寞啊！」

令其實不太明白這算哪門子的懲罰，這發言甚至聽起來有些怪異，卻依舊放任牽強的命令句出口。兇一點就能讓一切聽起來很有道理，總之先這麼相信好了。

「反正我會去繞一繞隨便買點東西回來，在那之前你就在這裡待著不准動。」

（先骰看看（喔）

「咦......好吧。」一被兇馬上就被說服了，真好欺負的西光朝陽只是縮了縮身子然後猛點著頭。

目送對方離去，他一個人在長椅上好好感受著被晾在一旁的寂寞，這才有餘力靜下心來觀察周遭遊客。
不論是一家大小、牽著手的情侶，每個人臉上都滿溢著幸福的笑容......說起來，身旁的那個人今天的確也不怎麼笑，不知道他有玩得開心嗎？

「喂！那邊的庶民，看到皇后還不敬禮嗎？」

突兀的命令句打斷了他的思緒，抬起頭來才發現眼前站了個打扮浮誇又面露不善的女人。

「噫、呃？對不起！對不起！」西光嚇得反射性站起身子連連鞠躬，甚至沒意識到對方話語的主詞似乎不太對勁。

五十嵐令買吃的，買兩種各兩份 （好像很餓？）

「我買回來了──嗯？」

好不容易拎著火雞腿和麻糬回來，頭戴后冠的紫黑身影佔據令本應身處的位置，視線在壞皇后與朝陽之間往復，他很快便理解了現況。

「我有說你可以站起來嗎，親愛的朝陽先生？」

「啊、五十嵐先......」西光彷彿看到救星般的喊了對方名字，怎料話都還沒說完眼前的人居然面帶微笑還刻意加了尊稱......難道是生氣了嗎！？

「呃──呃、對不起！」結果自知理虧的朝陽先生只是換了一個方向道歉。

「所有人都必須向皇后行禮，包刮你，庶民。」

揚起誇張的眉型，壞皇后顯然不許有人挑戰權威，出言刁難著身旁的花俏老百姓，只見令仍然無禮的「蛤」了聲姑且頷首招呼，隨後扶正下滑的傑拉多尼髮箍，矛頭仍然指向同行男子：「所以我跟他的話你打算聽誰的？」

「朝陽，你坐啊。」

「咦......我......」西光緊張的想立刻坐下，但雙雙朝自己投來的視線讓他的動作又突兀停下......空氣尷尬的凝結了好一陣子。

「......」

「......」總覺得不管怎麼做都會被罵，不敢輕舉妄動的西光朝陽表情微妙到看起來像是快哭了。

「在這裡人人平等，意思是──你們都是庶民，我准你們擠在那張寒酸到可愛的長椅上，火雞腿還是有些可取之處的。」

留意到遊客手裡的餐食不該擱置太久，反派明星拐了幾個彎打破僵局，舉手投足浮誇優雅，令沒有抗拒女人的趾高氣揚，於是轉身入座，還扯了扯朝陽長袖中最為寬鬆的一塊。終歸是逗著人玩，他可不想真的弄哭對方。

「……坐了啦，我只是在開玩笑，你看起來也太為難了。」

「抱、抱歉。」
下意識又道了歉，他同時察覺到手腕傳來的力道，於是向皇后道謝後便跟著就座。西光朝陽明明身型高大，此刻卻一臉愧疚的駝著背縮在長椅上......視覺效果上倒是挺楚楚可憐的，而他本人當然渾然未覺。

「五十嵐先生買了什麼東西嗎？」

「火雞腿和麻糬，火雞腿有一丁點辣的樣子。」

煙燻火雞腿大到將近半張臉，這等存在感直到實際握進手中才有了實感，反觀三眼怪麻糬小小一杯也就三粒而已，作為甜點恰到好處。

他們曾多次共進餐食，但由一方買來小點可是頭一遭，令懷疑自己是否買足了量──抑或是買過頭？歸功於那些火雞腿，小點作為小點似乎太大了。

「趁熱吃吧。」他把對方的份遞了過去。

「謝謝......啊，好大。」
西光道著謝接過了火雞腿，手上的重量比想像中還要沉甸甸。俐落撕開包裝，煙燻的香氣馬上喚醒食慾，他意識到自己確實有點餓。

大口咬下，軟嫩雞肉與鮮美的肉汁在嘴裡擴散開來，微微的辣度更是提升了整體風味層次。西光有點不確定是不是因為這是今天的第一餐才覺得如此美味。

「比想像中還要好吃呢，我以為遊樂園的食物都不怎麼樣。」請跟遊樂園道歉。

「我也是。我原本也以為遊樂園的食物不是冰就是熱狗，但這裡不只點心類的，連餐廳都很多……該說不愧是老鼠樂園嗎。」好需要道歉二號。

壞皇后最後真給了他們用餐的時間而離去。看雞腿金黃的表皮斂著油光，令發愣半晌，下口前稍許的無所適從，只好咬著邊緣，嚐起來味道還真的不差，對遊樂園的刻板印象算是被這一趟旅程打破了。

此時手機發出短暫震動，他騰出手隨意瞄了一眼螢幕……是妹妹傳來的訊息，上頭正寫著「遊樂園約會好玩嗎？」
於是他迅速到可說是急忙地暗下手機螢幕。

對方的動作迅速到引起他的注意力，西光將口中食物吞嚥入腹後才好奇地開口提問。「......怎麼了？有很重要的訊息嗎？」

「沒有，只是垃圾訊息！……」

令雖然自認沒有說謊，轉念又想普通的垃圾訊息不該讓自己有如此慌張的反應，清清嗓再言：
「是我妹啦，他問我遊樂園逛得怎麼樣，我沒打算現在回他。」

「喔......那為什麼不現在回？」西光反射性的提出了疑惑，印象中令跟妹妹的感情似乎不錯，不曉得是看見了什麼訊息才會這般慌張。

「啊、五十嵐先生不用回答我也沒關係。」覺得自己這番話好像有點太多管閒事，他改低頭啃著手上的雞腿。

「因為我現在跟你在一起啊，那問題也不急著回。」

還有就是他可不想被對方瞄到遊樂園約會這堪稱造謠的詞彙，令無奈聳聳肩膀，回答得挺爽快的。

令的回答完全沒有解釋到為何神情慌張，但他也不打算追問，只是點點頭解決完手上的超大雞腿後轉戰甜點。

「這個甜點的外觀還真可愛......像動物園那時候的冰淇淋一樣。」五十嵐先生難不成很喜歡造型可愛的甜點嗎？......西光當然沒有把後面那段好像有點微妙的疑問說出口。

「這裡賣的東西十個有六七個都這麼可愛吧。」

回話隱隱透露出不值得大驚小怪的意涵，他叉起草綠色的麻糬，上頭有三顆眼和似笑非笑的貓嘴巴，充滿魔性的魅力。「動物園的時候啊……」

「提起那時候的事幹嘛，你還想要我餵你嗎？」

「咦......呃、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才剛咬下麻糬便聽見對方所言，擔心又被誤認為是變態，西光慌慌張張的想要解釋......

「咳、咳咳咳咳──」

然後就被嗆到了。一緊張便出糗，實在屢試不爽呢西光朝陽。

「說句『誰想被你餵』不就好了，竟然咳成這樣……。」放下麻糬，令先是打量猛地咳嗽的男子有無哈姆立克的急迫性，這才放心地開始落井下石。好過分的人。

「你真的很容易緊張，這樣很容易被我這種人耍著玩喔。」

劇烈的咳嗽讓眼角都擠出生理淚水，他無奈的垂下肩膀，腦海裡同時浮現好幾個邪惡的有錢人臉孔......對西光朝陽來說真是穆海郵輪之旅揮之不去的夢魘（抱歉了各位）。

「我也不曉得該如何改善這個缺點......不過被耍著玩倒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沒關係。」聽起來已經完全放棄掙扎了。

「你……遇人的運氣也很差欸。」

嘴上這麼說，令並沒有打算消停欺負朝陽的行為，他總能從裡頭獲得不少樂趣──只要對方沒有真的哭出來。小小三顆麻糬不一會就啃完了，他擅自把空杯和包裝紙都收集過來扔進垃圾筒裡。

苦笑著沒多說什麼，甜品嚐完感覺精神也好了許多，於是西光點頭向對方道謝便起身繼續前進。
下個目的地是小美人魚的遊樂場，全室內的場景顯得有些昏暗，但走沒幾步很快被五彩絢爛的燈光包圍。

「好漂亮。」簡直就像在真的深海一樣。他不自覺想起了關島的海生館。

「是很漂亮……這裡的設施好像都比較溫和喔。」

觀望四周，天花板上的漩渦與水面波光有幾分神似，人造的海底礁石與珊瑚都染上多彩，令有幾分不現實感，並察覺到這裡的親子比起室外來的多了些。

不過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抓著對方隨意挑選了遊樂設施入座，隱隱泛出寒光的水母連接著貝殼乘具於空中浮沉，從這裡能將海底世界的光亮盡收眼底。

「待在這就想到，在大阪的時候沒去到海遊館呢。」

比起方才的不適感，現在乘坐的設施的確溫和的讓人能好好享受。西光抓著扶手，遠遠望著人造海底世界的光景。

「畢竟大阪只停留了兩天......行程安排有所限制。五十嵐先生也喜歡海生館那樣的地方嗎？雖然可惜，不過既然都在日本，肯定還有機會造訪吧。」

「很難說是喜歡還不喜歡，就是總有一天想再去看看吧，我以前去過的海生館只有淡水魚類。」

「但首先是要收心，快開學了，直播也停了一個月左右，下次像這樣出門旅遊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儘管事前把暑假作業、頻道投稿等事處理完畢，每週的直播依然因此停擺，比起未來的旅行令似乎更在意這點。

「說得也是......五十嵐先生是很忙碌的人呢。」

那他自己呢？下船以後又該做什麼？西光想起替崔西亞撥出電話的那天，明明當時覺得有些豁然開朗，可回歸現實後仍舊無所適從。他想到入神表情也變得恍惚，很快又對陷入負面思考的自己感到厭惡。

「我會記得收看五十嵐先生的直播的......」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可憐兮兮的表情還沒收回去。

「幹嘛一副很勉為其難的樣子……還是你見不到我真的會很寂寞？不會吧？？」

一瞬間把哀怨表情解讀成不情願或孤單寂寞，光憑短短兩句話令實在看不穿對方心底的憂慮，只能一愣一愣地眨眨眼。

「嗯......或許有一點吧......」五十嵐令有自己的道路要前進，西光清楚這樣下去他遲早會被拋下。即使煙火大會那天的對談在腦海中依然清晰，他卻壓抑不住這股不安。

「我會努力的......」
西光沒頭沒尾的碎碎念著，設施也在此刻嘎然停止，於是他解開安全措施起了身。周圍遊客的喧鬧聲似乎都向著同個地方，他這才想起礁瑚劇場的音樂劇似乎要開始了。

「表演快開始了，我們過去看看吧？」

「……又不是天人永隔，你反而應該慶幸我就住你隔壁而不是北海道。」

令想過這份緊密將隨著回歸日常逝去、化成鬆散的節奏，即使兩人已經約好下一場飯局，所謂的一起尋找方法和互相督促全都要建立在彼此猶然相繫之上。

他理應為不再時常見面感到喜悅，畢竟過於緊密會使自身缺陷大量地暴露出來，到時對方就連一丁點寂寞都不會剩下才是。

沒想通努力為何的令心懷著矛盾答允，表演在即，水藍色的劇場席位再多也容不下多慮，音樂劇由吹奏揭開序幕。
他強行清空了腦袋，聽人魚正於空中優游歌唱而喃喃：

「邊吊鋼絲邊唱歌啊……」

燈光搭配著音樂營造出海底世界的氛圍，吊著鋼絲的人魚搖晃著尾巴，恍如真正悠遊海中。魚尾隨著水波翩翩起舞，艾莉兒柔軟的身段讓各種高難度動作都變得輕而易舉。

「好厲害......」

雖然不能拍照顯得可惜，但畫面著實比想像中來的震撼許多，西光低聲發出讚嘆。

丟丟

丟丟

（沒被艾莉兒眷顧的兩個人）

被艾莉兒罔顧的男人們

「是啊，有機會的話我也想試試看。」心底話在認真觀賞表演時流露出來了。

美人魚所及之處總是引起群眾的歡騰，一陣遊蕩後，魚尾畫過的碧色軌跡直往觀眾席上的彼此，比起艾莉兒四周遊客都離自己更近，令不做迴避，當然也沒有前傾著熱情招呼，但附近的孩子便不是如此。
是過於興奮的緣故，孩子站起身揮舞手臂歡迎著人魚，腳朝前踏去，小小的身軀看來過於接近表演區。

「喂，朝陽，你看你旁邊。」現場音量不小，他指了指孩子的方向，「提醒一下他別離舞台太近。」

「咦？我嗎？......」西光遲疑了下，但眼下的狀況似乎沒有讓他猶豫的空間，於是他只得硬著頭皮朝對方靠了些。

「這樣很危險喔，別離舞台太......哇！」

說的遲，似乎是因為身體不斷向前傾，小孩猛地失去了重心往前倒去。西光手忙腳亂的起身拉住對方，值得慶幸的是那小小的身軀並沒有太多重量。

「啊......沒事嗎......」懷裡的小孩看起來快被嚇哭了......而西光朝陽本人也快哭了。

即使雙方有股微妙的距離，在孩子失去平衡的瞬間令仍反射起身想要拉住對方，但靠得更近的友人理所當然抓穩了孩子。

歸位朝旁看去，家長可說是慢半拍地留意到這一切並連忙與朝陽致歉，令原想出言說教幾句，考慮到聲音要能清晰傳遞過去勢必得放大音量，結果又一次打消了念頭。

「幸好你沒有跟著往前摔，手沒有怎樣吧？你看起來不太好。」快哭了的部分。

「沒......沒事，只是有點嚇到了。」驚魂未定的西光搖了搖頭，同時也慶幸自己的眼明手快。

「雖然我並不討厭小孩子，但老實說我真的很不擅長應付他們呢......」這也是他一開始愣住的原因。西光無奈地笑了下，隨後便把注意力挪回舞台。

「你的確一臉會被小孩子牽著鼻子走的樣子──我倒是滿喜歡的，他們通常沒什麼心眼，前陣子還有去給小孩唸睡前故事……。」

彷若騷動不存在般，舞台上的一切仍然美好，令再度專注於聆聽，連同閃爍的燈光、移動的舞台裝置都沒有放過。

約十五分鐘的演出短而精湛，不知不覺便迎來謝幕散場，方才險些摔落的孩子突然轉身面向朝陽，扯開嗓子：

「剛才謝謝叔叔！」

講到睡前故事西光似乎也想起了某些事情，但那輕聲的附和很快便淹沒在周圍音樂與歡呼聲之中，而後表演迎來謝幕。

「......不客氣。」他揮揮手與孩子道別，目送那小小背影離開後才嘆了口氣摸摸自己的臉。

原來自己已經憔悴到看起來像叔叔了嗎.......上次遇到的那個小孩明明還叫他大哥哥的說......

「朝陽叔叔別這麼無精打采嘛，重要的是保有一顆年輕的心啊。」

無論是安全演習、演唱會抑或者眼下的音樂會，散場對五十嵐令而言總是不太愉快，他掃了掃受路人擦過的右臂，不忘調侃手正搭在臉頰的朋友。

「保有一顆年輕的心......實質上應該怎麼做呢？」西光對朝陽叔叔這個稱呼沒有任何意見，反倒是後半段的話更讓他在意。

也許對方只是隨口調侃......但好騙如西光朝陽還是抬起視線認真望向身旁的人。

「這個嘛──」
目光因心虛迴避，所幸令很快就思索出一個正經的答案，重新直視那對烏黑的眸子。

「首先要從端正體態做起、抬頭挺胸……雖然這好像稱不上心的問題，可是不要管小細節。然後是多接觸平常不會做的事吧，重點是透過行動讓自己脫離『我就是這樣』的心態？」

大抵是潛意識裡自知自己也沒做到吧，他尾音上揚得略嫌飄忽。好比說自稱「我就是壓力很大」然後不苟言笑的部分。

「真不愧是來自年輕的五十嵐先生的意見，聽起來相當受用呢。」雖然他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了。西光心虛的打直身子，視線也不自覺飄到遠方。

觀賞劇場的人潮逐漸散離，偌大的舞台少了喧鬧反倒顯得寂寥。似乎到了離開的好時機了，於是西光動身走了幾步，又回頭望身旁的人有沒有跟上。

劇場走道畢竟稱不上寬敞，令已然垂下緊繃的肩頭，與對方維持幾步之遙。
他喜歡在這種時候旅伴會回眸盼向自己，但要為此出言感謝未免也太不尋常，令轉而談論起音樂會的精彩之處，看似還有些餘力多言。


黃昏染橙大道兩側的景物，設施盞盞的小燈沒讓樂園暗下，他們漫步在園區內，最終回到了第一站的美國海濱──那個有著大口警長的海港。

「這個古塔設定上是飯店呢……總覺得它上午好像不長這樣。」

最後一站是同樣熱門的驚魂古塔。眼前高聳的建物樣貌與白天所見截然不同，下層充盈昏黃燈光；上部卻泛出豔紫，十分萬聖節的配色。

「咦？這是鬼屋嗎？」
總覺得就外觀上來說似乎有點不妙，西光的印象中這裡是自由落體類的遊樂設施，但自門口往內看卻覺得似乎跟想像中不太一樣。

「......不知道會不會有恐怖的元素在。」抬頭望著打上燈光後氣氛滿點的華麗古宅，他沒來由想到了關島的那個鬼屋。

「應該……算又不算吧，雖然都有驚魂這個字眼了不恐怖也說不過去，但這裡是迪士尼耶。」

言下之意就是這古塔不應該太恐怖，五十嵐令可能再次丟臉的擔憂抵不過想體驗的心態，這也是為什麼他們終究來到此處。

隊伍中的每個人在指引下都成為參觀歷史建築的遊客，塵埃難掩飯店大廳既有的古典華美，光看室內裝潢確實難以聯想到這裡藏了個自由落體。配合牆上彷若玻璃花窗的螢幕，解說員悠悠講述起飯店主人奪取雕像，最後因此在電梯中狠墜失蹤的故事。

「明明都知道是被詛咒的寶物了，卻還是不怕死的奪取......只能說是自作自受吧......」如果是他肯定馬上在知道寶物來歷後就把那東西扔了。

西光視線緊盯著不斷變換的花窗，直到故事接近尾聲，畫面電梯抵達頂樓的瞬間螢幕也猛地變暗，眼前的特效在一瞬間消失。

「看來等等就是搭這個電梯了吧......」不得不說，迪士尼樂園每個設施幾乎都有相關的故事可循。兩人踏上前往電梯的路途，經過的豪華大房間擺滿了各式古物，讓劇情更顯得煞有其事。

「完全同意，況且那個怎麼看都是摔死了，還說是失蹤，說得還真婉轉。」


面朝著事發場所應和，電梯門往兩側敞開，整齊排列的座椅與陳舊牆面乍看挺像他偶時造訪的老戲院，令與人落座繫上安全帶，電梯也徐緩攀升，身處最高點時窗外的燈海映入眼簾。

「怎麼在這裡特意給人看夜景啊，該不會等等就會突然往下掉……。」

就算知道設施升到最高點肯定有詐，但西光的視線還是誠實的被眼前壯麗美景給吸引。與白天搭乘旋轉木馬望出去的景色不同，電梯上看見的點點燈光更加一覽無遺。

「好美......」他如坐針氈的一邊欣賞美景，一邊等待不知何時會來的下墜感。這般分神的狀態讓他完全沒有注意到似乎有個鏡頭正對準所有乘客。

「美是美，但我們一起看的夜景是不是有點太、」

「多多多多多──」

令在早有預料的第一次下墜還不受失重感震懾，卻慘遭鄰座女子的高分貝尖叫嚇到一震，尾音消逝於風壓之中。

倏地，電梯只落短短一截便暫停，停頓時間久到議論足以替代沉默，他略作張望：「停住了嗎……？」

的確蠻多的。腦袋裡快速閃過好幾幅一同看過的燈海，他還沒能回覆失重感便席捲而來。有做好心理準備讓西光的反應沒那麼劇烈，但他倒是忍不住被隔壁那人的尾音給逗笑了。

「感覺是故意要讓人鬆懈的手段呢。」很努力的壓下嘴角，卻沒意識到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飄飄忽忽的。

「你……」

五十嵐令原本還打著裝沒事的如意算盤，事實上西光朝陽也不去戳破他的失態，可那有如憋笑的口吻簡直要把算盤掀翻了。

要質問「你是不是在偷笑」絕對會顯得自己丟臉吧，到頭來令根本說不出什麼話來只顧著毛毛躁躁，然而就在此刻，設施又向地面直衝墜地，直接狠狠打斷他的思緒。

「嗚啊啊啊你這傢伙@#$%^&☆──」

光聽語氣卻沒消化句義的令，大慘叫。

隔壁的慘叫幾乎佔據了西光一半的遊玩體驗，不得不說還挺舒壓的（當然他不敢說出口）。在這樣劇烈的墜落之下美景的存在也變得可有可無，他乾脆放空腦袋專心享受設施......直到他好像看見了某處有顆小鏡頭。

oO（該不會也有拍照吧？要提醒五十嵐先生嗎？等等出去看照片他不知道會不會生氣？）還自顧自的陷入煩惱。

電梯反覆上上上上下上下上的，令重重一聲長吁，縱然開始習慣這股刺激也不叫了依然覺得疲憊，直到設施停止運行也未曾察覺鏡頭的存在。

「還算有趣。」
而他步出電梯後的第一句話便是如此。

體力尚可的人儼然被抽乾，這導致他的評價像極了一貫的愛面子。

「嗯，的確還算有趣。」畢竟第一次聽見五十嵐先生發出這樣的吶喊。西光朝陽的笑容看上去格外......格外直率。

「雖然聽說這個設施是全樂園最恐怖的設施，不過恐怖的方向倒是跟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樣呢。」

這傢伙幹嘛笑得這麼清新……莫名其妙。


「喔……你原本以為是鬼屋嘛，這只能說是有一點那種要素吧，靈異的要素。」

所以他也泰然多了，撇除快被電梯搞死的部分。
行經出口大廳，令瞥見服務台有幾名方才一同乘坐設施的遊客正在排隊，此刻他充滿不祥的預感，遂仰頭一看，服務台上方的螢幕竟然展示出照片！電梯升至最高點的全員大合照！

自己的表情當然還是驚恐又生無可戀的樣子，而且這下子他想伸手擋也擋不住了，於是令決定──

「朝陽，你看地板，有幽浮。」

令決定放棄思考。

「地板怎麼會有幽浮？」即使意識到對方所言有點矛盾，但西光還是傻傻的低頭往地面看了。
嗯......怎麼看都是普通的歐式磁磚。

於是他又抬起頭來，前方的大合照隨之也映入眼簾。不用多久他便在相片中找到彼此的身影。
「啊、果然真的有拍呢......」

「什麼『果然』……你明明知道有鏡頭但是不說嗎！？」

聞言令的目光銳利到堪比廚刀，而西光朝陽大概是砧板上的鯉魚，被他死瞪著快要切成兩半。

可要不了太久，令的視線堪堪低垂，連同那動不動聳起的緊繃肩頭放棄般地垮下。臉頰擅自升溫著實是很惱人的事，讓他不得不這麼做。

「因為五十嵐先生似乎玩得很......享受其中？」斟酌著形容詞，西光舉起雙手投降已示自己的歉意。有了前車之鑑他也不打算逼著對方去洗不喜歡的照片，於是指了指門口準備離開。

「晚上的煙火秀似乎要開始了，我還沒看過迪士尼樂園的煙火呢。」

「你再繼續諷刺我沒有關係。」
雙手舉舉一點用都沒有，令擺出揉合羞恥與臭臉的奇妙表情，給對方冠上莫須有的罪名，登登登的邁開足步。

「喔對了、姑且問一句，今天整天下來到處都是人，你還行不行啊？」

後頭的問句讓西光思緒倏地一愣，腦海中也回想起一整天下來的種種。

「坦白說......感覺還可以。或許是因為有其他事情能轉移注意力？不適感沒有想像中那麼強烈。」

撇除因為不善於玩遊樂設施而感到暈眩這點，西光其實挺意外自己似乎沒那麼在意人群──比起人群，他似乎更在意自己頭上過於可愛的髮箍、熱騰騰美味的遊園餐點、於高處眺望的景色，以及被遊樂設施嚇得驚慌失措的旅伴。

令沒深入揣度所謂的其他事情，腦子反射地從中剔除自身影響，且將其盡數推委於遊樂園豐富的設施上。
沐浴人潮及情緒劇烈跌宕遠比整日的體力勞動還累人，結果反而是他開始精神渙散了。

「那就好，走吧，選個人少點的地方。」

「嗯。」注意到對方似乎略顯疲憊，他很快點頭應允並跟著人潮前進方向邁開步伐。和當時在京都包下來的場地不同，迪士尼樂園的遊客顯然多了更多，光是想迴避人群便有些許難度。

「我們去旁邊或後面一點的位置吧？雖然視野可能沒那麼好......」

沒差啦。令淡淡回應，原先還走得快，但多次直面人叢迫得他放緩腳步，並行於對方身旁。
他深知這總是使人浮躁的難以自已，忽然地陷入沉默，任憑悄然響起的園區音樂和喧囂填補無聲。

對彼此間的沉默沒有太大意見，或許更該說是周圍聲響已經佔據了大部分的注意力，西光沒再另開話題，而是用前進的步伐取而代之。
身高優勢讓他很快地瞧見不遠處的位置，正想開口與對方討論，怎料衣袖倏地傳來迫使他停下腳步的力道。

「咦......」
西光側過視線，映入眼底的是好像有些熟悉卻又陌生的女子。他應該曾經在哪裡看過她，但並沒有太深刻的印象。是在什麼場合？

「──西光朝陽？你是畫圖的那個西光朝陽吧？」

女子認得藝術家的西光朝陽。

令輕易回想起煙花下的互訴，不知是幸或不幸，對方的擔憂應驗了，逃跑也仍是相較輕鬆的選項，然他選擇保留所有逾越的承認、否認，忡忡覷往身旁男子。

「咦、我、我......」他慌亂的想要否認，但隨即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模樣再怎麼解釋都像是欲蓋彌彰，於是只是無力的垂下肩默認，視線不自在的在女子與地面之間飄移著。

「哇──真的是你！」女子的熱情顯然忽視了西光的不自在，她稍微放大了音量，話語間還充斥著久別重逢的激動感：「你跟之前電視上看到的模樣好像不太一樣了？說起來，已經好一陣子沒看到你了呢！」

「呃、嗯、是、是的......」

「這段時間難道是在取材嗎？」

支吾的應答沒能替人解惑，女性杏眼炯炯，不僅直視欣賞的畫家，還更進一步向前牽起對方雙手，如同問句中的探究，尖銳地直搗核心。令不禁收緊五指，鞋底和地面廝磨，身心欠佳的他只想遠離任何不懂把控距離的傢伙。可他有理由杵在與男子並排的位置。

「你不用太顧慮我，我記得煙火在哪區都看得到。」

鬆手一拍彎駝後背，再面掛工作用的假笑，令知道這插話稍嫌突兀，依然試圖塑造出坦然及趕路中的假象，好讓藉故離場、繼續談話都化為可能。

「我──」

不帶有任何惡意的問句、真摯又充滿期待的視線，從手心傳遞過來的那股溫度只讓他感覺到不知所措，卻因為雜亂的思緒沒能在第一時間抽離雙手。

「我一直在期待你的新作品，兩年前在巴黎畫展的那張圖實在太精采了，我能從那狂亂的筆觸察覺到你壓抑的心思，用色也一反往常的偏向渾濁......」
女子滔滔不絕與鉅細靡遺的描述十足顯示了其粉絲身份，襯著笑容的口氣與其說是質問，更像是強迫施予單方面的期許：「誰知道之後就再也沒有你的消息了，我一直在等下一幅畫你會如何蛻變與詮釋。」

「我......」

身體僵直著不動，西光朝陽下意識想逃避回應這個話題。他無法給予對方任何承諾，從實坦白也只會辜負旁人對他的寄望──就如得到世界冠軍時外界賦予他的壓力一樣。

而當時的他選擇了逃避至今。


即使努力過也無法改變現況，過度的擔心與在意讓畫筆的重量於他手中只是益發沉重，所以他放下了，卻始終走不出心魔的迴圈。

「我......我......」

那現在的他呢？還是得如以往放棄去面對答案？持續在自以為是的庸人自擾下畏縮度日？

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直到背後傳來的力道讓他回過神。西光無助地用那雙黑眸望向對方，令的面容讓他想起了當時在京都的對談。

要是真無法負荷人群壓力我們就一起逃走吧。

送進指腹的觸感猶是讓人生厭，跟前男人泫然欲泣，打從堪稱災難的一夜始，他眸中的荏弱就未曾換得憐憫。

同情與畫家的垂死掙扎談不上合襯，守候他的執念才是令強忍於此的緣由，這回可不會再硬扯著友人的手臂逃竄了。

面對也好，逃避也罷，西光朝陽必須由自己主導，而明確標的，適時將其推向前抑或掩於身後──那即是陪伴者的應盡之事

然後令細語道，仍逞著造作的笑容：

「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接受的。」

無論如何都會被接受的。


即使可能只是他自以為是的曲解，但這一瞬間他確實沒來由的感到心安。背後傳來的溫度並不急著逼迫他做出決定，而是給予他不管如何選擇都無妨的底氣──他想，面對也好，逃避也罷，強行定義好壞始終都是他自己。

明明西光朝陽能更遵照內心所想而活。


掌心因為緊張微微滲汗，這下他不再躲開女人投射的視線，而是深吸口氣抬起了目光。

「我......我這段時間是在休息，老實說我已經一段時間沒有畫圖了......」一時半刻仍改不了話語間的唯唯諾諾，喉結吞嚥口水的弧度格外明顯，西光努力掩飾著心底的焦躁不安。

「但若是用取材來定義也對......」

襯著眼尾閃動的淚光，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唇角勾起了微小的弧度。像是強顏歡笑，也像是因為終於說出口而感到泫然欲泣。


「我在找，找讓自己繼續畫圖的理由，從沒停下過。」

夜幕燃起滿天粲煥，和歡快的旋律相悖，五十嵐令的表情早已垮回原樣，甚至更糟，他分神仰望，方才際遇都還歷歷在目。

「你可以的，一定沒問題。」

女子臨走前猶予以期許，祝福西光朝陽定能尋得理由，惋惜中包含對幾年沉寂的釋然。沒人能斷言未來肯定會迎向理想的結局，令說不出口，更不明白粉絲的信心喊話在對方聽來作何感想。

噙淚而笑的面影泛著逞強，讓他操心遠大於欣慰，後背觸感不告而別也已是兩方分頭之後的事。嫌反覆提問關心太過纏人，於今不善的琥珀眸光便倚向朝陽一陣陣地偷瞄。

多少人曾告訴他一定沒問題的？多少人曾認為心病始終會隨著時間逐漸淡去？他不曉得，心底分明清楚那些都是明確不過的善意，可對他來說那些人都像是置身事外於崖邊俯瞰坑底，而沒能朝身處黑暗的他伸出手。

轟然作響的煙火佔據了耳際，若現在放聲大哭想必也無人會聽見吧。抬起頭將絢爛火光盡收眼底，終於控制不住的眼淚也在此刻奪眶而出，西光連忙胡亂地用手背抹去。

他還是說出口了，向一個曾是自己粉絲的人說出自己還沒放棄畫圖。這是他內心真正的聲音嗎？肯定是的。

不曉得反覆拭去眼淚幾次，泛紅的眼尾與鼻頭看上去一定很狼狽。他在施放的空檔瞄向身旁的令，卻不約而同與對方對上視線。

「啊......呃、五、五十嵐先生......謝謝。」

「……我又沒幹嘛，不用謝。」

迪士尼樂園的煙火施放約略五分鐘，極其短暫，他自認欣賞得不夠專心。回首審視方才所做，充其量是說了自以為是的肉麻話罷了。

於是令撇回頭，指節硬是揉著太陽穴，反胃佐以焦慮頭痛的感受簡直妙不可言。

「能說出那些話很不容易，但……你還行嗎？哭得有點慘啊。」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想我是絕對說不出那些話的。」

像是想表現自己完全沒問題，他吸了吸鼻子努力停止抽泣，殊不知配上硬擠出來的笑容只讓表情看上去更顯微妙。

沒有迴避視線，令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說起來，對方的神色明顯難看許多，果然是因為他剛剛的行為造成困擾了嗎？或者周圍過多的人潮實在引人不適？

西光後知後覺的想起方才他完全被自己的事佔據腦海，沒有多餘的心力顧慮到身旁旅伴。回過神來他有些懊悔，卻沒發覺自己現在直盯對方的行為或許相當失禮，端詳好幾秒後還開口詢問：「那、五十嵐先生......還行嗎？你的臉色好像也不太好。」

「用問題回答問題是怎樣。只是老毛病犯了，不用管我。」忽視僵硬的莞爾，不以為然地聳聳肩。

試想一批人相繼出園會有多麼擁擠，他說不上是萎靡還煩躁，連裝模作樣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好安慰自己至少還沒遷怒對方。

「我待會會搭接駁車回去，你有其他要去的地方嗎？」

穆海郵輪替行程備了專車，他的返程沒有必要、也沒有餘裕乘進電車。夜空中火光明滅，最終徒留少少幾顆星點，令已經摘下那過份可愛的頭飾。

搖了搖頭，他想起當時俱樂部對方脆弱的模樣，而現在的他能做到的仍舊只有盡可能用身子幫忙擋開部分人群。
「我們等人潮散去一起去搭接駁車吧？」

樂園煙火他完全沒餘力好好欣賞，兩人之間的氣氛不知怎的也比在京都落幕時微妙，西光猜想也許一部分是因為令的狀況比他想像中來得更不好，於是陷入沉默靜待周圍人聲散去。總覺得同樣的場景在這陣子似乎已歷經數次，明明以往的他是不可能會讓自己身處其中的。

思緒恍惚間車燈突兀地闖進視野，他偕同旅伴上了車，座位寬敞的讓乘客能免去抵抗疲累，雖然車身偶爾因為顛簸路面晃動幾把。西光眺望窗邊景色沒打算歇會，視線可及的樂園霓虹隨著行進逐漸被取代，佇足於港口的燈火彷彿遠遠地歡迎著他們歸來。

「雖然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但想想今天若是這樣收尾倒覺得有點......可惜？」

「你已經開始寂寞了啊，不覺得有點快嗎。」

車程中令異常清醒，或該說本能的連盹都不敢打，然他從恐慌戒懼的邊際折返，多虧對方與闃寂的返程車廂，他總算能開些刻薄玩笑，且這玩笑像顆誤傷自己的流彈。

「想續攤就續吧，不過，比起酒咖啡更好。」一盼人流魚貫迎向登船口，令未等人應答便提了句。

「我也沒有打算要喝酒。」不曉得該如何回應令的調侃，他有些無奈地勾起唇角，順道贊同了後續的提議。

很幸運的，位於七樓的咖啡廳還亮著燈，不曉得營業時間本就是如此，還是為了配合外出一整天的旅客作息而做過調整。他與對方步入其中，咖啡香氣與些許交談聲直撲而來。西光抬起頭，正想向櫃檯點餐時突兀地停頓了下──

「要改成外帶嗎？比起咖啡廳，要不要去甲板上吹吹海風？」

「都行。」盈滿咖啡豆香的空間讓人再愜意不過，他是這兒為期一個多月的老主顧了。沖泡的汩汩聲響驟止，於此之前有一搭沒一搭的低語穿插其中，內容大抵是由令挑起的咖啡話題。

「這種時候果然就該來一杯。」

面朝夜海啜過一口咖啡，海水的腥鹹氣味攪擾了杯中果香，他不甚介意，臺詞儼然更適合居酒屋，還補充一句：「別灑到身上了」，不知是雞婆或是老樣子的挖苦。

「我、我會小心的......確實不只發生一次把咖啡灑到身上的慘劇。」西光用兩隻掌心捧著咖啡，與微涼海風相反的溫度沿著杯壁傳遞而來。這趟路途發生過的種種回憶也隨著浪花拍打聲湧上思緒。

「想想在這艘船上，我最熟悉也最常待的地方果然就是甲板了吧......海洋總是能讓人心情平靜。」
低頭望著被夜色吞沒的潮流，晚風把他略長的瀏海吹得亂七八糟，幾乎半掩著視線。

「甲板啊……」想當初他們還談論過甲板上的殺人棄屍案，令抿抿唇，決定濾除此話題。

「那不錯嘛，心情不好時有個去處，還知道怎麼紓壓是好事。換作是我就是喝喝咖啡，聽聽歌，特別陰沉的那種。」

「怎麼會陰沉？喝咖啡跟聽音樂都是不錯的紓壓方式呢。」
西光下意識又摸了摸手腕上的傷疤......他可說不出自己以往都是靠自殘跟吞藥來控制情緒，那還比較像是對方口中的「陰沉」。

「五十嵐先生平常都聽什麼樣的音樂？」揮別內心所想並延續著話題，他想在狀況不好的時候談論喜歡的事物或許還挺適切的。

「我指的是歌。」他反駁，「倒不是只聽陰暗的歌，平常的話邦樂、洋樂、饒舌、後搖滾……」

尾音戛然而止，令彷彿在深思似的。日本音樂涵蓋的範圍太廣了，再說洋樂（洋楽）的定義也很曖昧，更別說後兩者，怎麼講都顯得籠統，細談下去恐怕要一個勁地解釋名詞吧。

「總之喜歡的很多……不過有一首歌到現在時不時都還會聽，你聽過《梅雨色小唄》嗎？」

「我搞錯主詞了嗎......」嘟噥回應著，他還沒來得及對那繁多的音樂類型做出反應，注意力便被接續在後的疑問句給吸引。

「啊、我聽過，五十嵐先生有翻唱過這首歌對吧？」
坦白說他平常鮮少接觸流行樂曲，就算要聽音樂多半也是古典曲或純音樂居多。但在搜尋過對方的翻唱頻道後，西光對這首旋律輕快、歌詞卻蘊藏些微陰鬱的曲子還算挺有記憶點。

「沒想到你聽過，省了解釋的功夫。」

聳聳肩佯裝泰然，令不曉得對方究竟聽過幾首頻道投稿，有沒有細品歌詞，有的話那自然是讓人彆扭的好事。

「大概是我語文能力還一塌糊塗的時候吧，我覺得這首歌旋律很溫柔，長大後我開始對歌詞產生共鳴，到現在還能聽出作曲時刻意放偏的音符。」

杯壁上五指略收，他不自覺流露出一絲惋惜，「這種自以為是的共鳴一路陪伴我至今……只可惜那歌手早就離開樂壇十幾年了，而她離開的理由也很特別。」

沒能記得全部歌詞，西光只能隱隱約約想起自己最有記憶點的幾個片段。對音樂領域涉獵不多的他聽不出音符間的差異，但歌詞能傳遞的共鳴往往是最直白、同時也最赤裸的。不曉得五十嵐先生是與哪個部分產生共鳴了？他有些好奇。

「我認為共鳴並非自以為是，創作本來就有多種面向的解讀空間。就算是接受者單方面的藍色窗簾也好，那也都是在賦予作品存在的價值與意義。」

即使是以畫家立場說出自己的想法，但對方聽起來或許會覺得太過自以為是。於是西光尷尬地搔搔臉頰，隨之把話題挪開：「......那位歌手是因為什麼理由離開的呢？」

「想跟我討論反意圖主義？算了吧，我可給不出有深度的答案。」

曾為屈指可數的個人曲寫過歌詞，倘若不作聽眾，令自認能接納各異的理解，但他沒打算揭露自己的雙重標準。這話鋒轉得很是時候。

「在最後一張專輯製作途中，她說她已經盡力替戀愛、人生、喜悅、悲傷做出了最棒的總結──換言之就是對自己的最高傑作心滿意足吧，接著專輯發行、巡迴演唱會也結束……她真的就此退出了。」

「那到底是什麼感覺呢，你難道不覺得在意嗎？」令側過臉瞅向對方，主詞依舊不明不白的。

「......確實很令人在意呢。」

對自己最高傑作感到心滿意足而退出樂壇會是什麼感覺？登上世界冠軍的西光朝陽即使再怎麼意氣風發，卻仍舊選擇在被世人施以巨大壓力與期待之下意圖再創巔峰，他無法捨棄畫筆、也無法於頂點之上止步不前，明知有摔落谷底的可能性也毅然決然。

「我想，要離開自己所愛的事物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她肯定為此深思熟慮過才下定決心的吧。」

連他都渾渾噩噩的摸索了兩年多，最終仍是無法摒棄屬於自己生命一部分的那些。西光為掩飾思緒輕啜了口手中飲品，還帶有餘溫的咖啡稍微撫平海風的刺骨。

沉默數秒回望對方投以的視線，他也乾脆就自己在意的隨口猜測：「是年紀大了想退休嗎？又或者創作對她而言已然成為一種無法持續的壓力？啊、也有可能是因為擔心自己再也創作不出比這個更好的作品了嗎......五十嵐先生比我更了解她吧？你是怎麼想的？」

「她很堅持自己作曲作詞，卻對編曲缺少執拗，之於她，音樂是傳達想法的媒介。」令輕緩眨著瞳眸，忖度間並未停止與友人相覷。將樂曲平衡置於次要的作法他不全然認同。

「或許純粹就是想講的事情都講完了。我跟你一樣很難想像滿足到結束的心情，但如果繼續體會生活，想傳達的體悟還會再一個個浮現也說不定……」

杯壁留下細微的凹陷，接下來的話讓他不禁躊躇片刻。

「我很嚮往，嚮往自己總有一天也能傳達出真正重要的事情。」

「能夠透過創作去傳達想要傾訴的事物是件很棒的事呢。」

聲嘶力竭的釋然、百般尋覓的認同感、不論想要傳遞的起始點是否是為了滿足自我，創作者傾注其中的萬般情感都無比真切，而他也對此深信不疑。

西光收回了目光，側眼望向不見邊際的海面，波流照映出些許的微弱星芒，明明旅途中已經看過數次，卻依然很美。

「五十嵐先生在我眼裡是個目標明確又踏實前進的人......我相信，這樣的五十嵐先生想要說出口的重要事物，總有一天肯定能被聽見的。」

「謝謝，但願那是能陪伴聽眾、紓解寂寞的歌。」

遊樂園中的插曲牽引一縷縷思緒，後句幾乎成了自言自語。他尚有更多情感現下只得訴諸於音樂，像被旅途喚醒的創傷、像被西光朝陽改寫的回憶之地……

收緊掌中微熱，令忽地憶起自己從未提及有關創作歌手的夢，為此打算精進作曲能力，但他也不在乎，再會的約定總會締造機會給他分享。

「回去吧？廢話說得夠久了。」

在夜裡因為好奇與在意而點開的頻道、西光猶然記得那從耳機流洩而出的嗓音，確實陪伴他度過了不少時分。

「......嗯，感覺溫度變得越來越低了。」

沒將心中所思袒露出來，他只是點頭應允，畢竟夜間的海平面總是比陸地多了幾絲涼意，久待只怕是會著涼。習慣把自己包得密密實實的他倒還好，但對方身著的小洋裝也不曉得夠不夠保暖。

朝陽的擔憂這回切中要點，晚風捎過肌膚的略涼著實不甚宜人，再說他也差不多想獨處一會了。

「那走樓梯回去？反正只有兩樓很快……」
接連啊的一聲，正逢離去的時刻，主動提議的人鞋底卻跟甲板緊緊相黏。

令的外帶杯自方才就飽受摧殘，杯孔報復般地吐出深褐液體，於虎口聚積起咖啡窪，感覺竟有些可恨的溫暖。但凡一個移步，袖口、地板總有一邊要遭殃，他皺起眉，投向朝陽的眼神說有多尷尬就有多尷尬。

「咦......呃、啊！五十嵐先生先別、先別動......要是沾到衣服那就不好了。」被對方的驚呼奪取注意力，西光順著聲音來源隨即注意到岌岌可危的狀況。

他有什麼可以幫忙擦拭的物品嗎？手帕？紙巾？口袋裡什麼都沒有。還是乾脆用自己的外套幫忙擦？不對不對不對，這樣做肯定會被罵的。

「我、我回去跟櫃台人員拿個紙巾，五十嵐先生等我一下......」

「……謝啦，我手邊剛好沒有能擦的東西了。」令難堪地接受對方好意，窘況不容他回身目送，只能呆望著那塊窪。

他們的相遇同樣源於一場不起眼的意外。難堪同跫音漸遠，令總覺得有股遲來的愜意，縱然揶揄如迴力鏢又一次砸在自己頭上。

西光並沒有在咖啡廳耽擱太久，須臾之間便帶著紙巾回到甲板。他下意識的想主動幫對方拭去髒污，但動作很快地停頓轉為遞出手中的紙巾。

「五十嵐先生，紙巾。」

「反應變快了嘛，算你識相。」略略和緩的口吻回應道，纖維吸盡水分替令罕有的冒失作結，他起步背向海洋。

「我剛才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事，怎麼說，緣分還真是不可思議啊。」

「啊、確實是呢......」對方的話語牽動過往的片段，與此刻情境立場相反卻又不謀而合，潑灑的咖啡正巧促成兩人相遇的契機。

「五十嵐先生那時候實在充滿魄力呢......雖然對象不是我，但我也被那股氣勢震懾到了......」西光沒明講自己被嚇哭的事，想來第一次見面就在人家面前掉淚實在頗丟臉的。

「很有魄力嗎？不像亂吠的吉娃娃？」令噙笑自嘲。假使不曾把人惹哭，那夜的他應當會選擇個別用餐，極力避免與男人擠在一塊吃麵。

令很少為自己的不討喜感到慶幸。

「你就是太好欺負了，以後要是我不在你身邊怎麼辦啊──」

「咦、呃？吉娃娃？」沒能把嬌小易怒的狗兒與眼前的人聯想在一塊，西光僅是滿面狐疑的覆誦了遍，但對於緊接在後的句子他也無處反駁。

「確、確實，我的個性跟五十嵐先生天差地遠，五十嵐先生也不可能一直站在我前面替我出風頭......嗯......像我這樣的個性果然還是得改改吧......」

尾音漸弱，他低頭望向對方緊貼杯壁的虎口，上頭的液體早已擦拭乾淨，不像他的米白色毛衣仍舊殘存難以洗淨的污漬。

「真的想改就改啊，我等著驗收成果囉。」

大而輕快的步幅邁開來，令率先前進，走沒幾步又回首盼去，恍如擔憂那人會跟丟般，興許他也被傳染了愛操心的毛病，在樓梯間噔噔的踏。

遏止不住的負面情緒再度被輕柔放下，他抬起頭，目光落向碰巧回頭望的金色眼眸。

「──我會努力的。」

話語在偌大的樓梯間迴盪，相同的地點承載著許多回憶，被切爾西追逐的恐懼、下定決心的道歉，無論是好是壞，都已然成為這趟旅程難忘的點點滴滴。

省去突顯不捨的字句，無語不再惹得場子尷尬，令企盼對方有所共感，只管把極力封存的種種拋諸腦後，駐於五樓的分岔口。

即將重返日常的懷抱，那兒既忙碌又累人，卻能盡情歌唱，小小的海景窗房總讓他憂煩於隔音問題，郵輪上糟心事更是一隻手都數不完。

論登上穆海郵輪是不是金錢與時間的浪費，令固然會無豫地肯定，不過當眸光無意識瞥往朝陽的頸子，純粹的放心不下、對那傢伙的在乎就要混同一塊，他只好別過臉道出再見，聽似俐落。

早在這些日子習慣的浪花聲與道別一同傳來，他忍不住想若是有重新選擇的機會，自己肯定還是會選擇搭上這艘郵輪。

分別在即，西光躊躇著停下腳步。旅途的結束固然令人不捨，但他無比慶幸兩人生活的地方並不算太遠。


「五、五十嵐先生──！」


「回去日本後一、一起去吃吧？上次說的烏龍麵。」

「……未免太死纏爛打了，你到底要確認幾次啊。」

身後的呼喚異常清晰，令側過身失笑道，舒展的眼眉不只流露促狹，亦有隱晦的開懷。龍蝦換笑容無疑是段胡話。

「還有，你的心是忘記入境日本了嗎？」

沒意識到的語病被挑起讓他有些難為情──但迎面而來是那人少有的笑容，頓然也沒那麼令人在意了。

缺乏安全感總是導致他習慣再三確認，怎料這般死纏爛打的舉動反倒引起對方笑意。西光沒忍住地跟著揚起嘴角弧度，空著的手還尷尬地摸了摸後腦。

「......我、我當然是指下船後的意思。」

「知道了、知道了。」
不可取的心安暗自滋長，令抬手揮別，於道路上行得更遠。

手機再度震動，洗浴完畢的他身坐床沿查閱，關於遊樂園約會有趣與否僅以「別再八卦了」搪塞而過，繼而開啟備忘錄，一片待辦事項中惟烏龍麵三字顯得突兀，其餘如錄音、精進吉他、挑選音源庫等早塞成長長的清單。

門扉掩上，微涼海風從不算大的窗縫傾瀉而入。他仰躺於床上，盯著天花板良久又打開手機，螢幕顯示了數通未接來電──是經紀人打來的，想必前陣子介紹崔西亞過去，他卻不肯親自聯絡她的事惹惱她了吧？

西光一向是個不善於規劃的人，相較之下他更習慣一頭熱的埋頭苦幹，所以才找了經紀人、卻也在最緊要關頭的時候放棄求助她。

「明明無論如何都會被接受的......即使是這樣的我。」

他翻了身，將手機螢幕切換至播放清單，輕快的曲調一掃室內充溢的寂寥，而他也在此刻沒來由的想提起畫筆。

褪去附有書香的圍裙，雨日中稍沉的馬尾劇烈晃曳──快走，然後奔跑──青年氣喘吁吁地推開家門，險些發出砰然巨響。沒有一句「我回來了」，他如常漠視父親的攀談，扭頭直往被改造成直播間的自室。

夏日尾聲，LOA一週一度的直播終於回歸。

「歡迎回來，LOA的歌聲還是很棒，旅遊時有發生什麼趣事嗎？」留言來自一名頻繁打賞的聽眾，螢幕後沉穩的網路歌手複述著。

「感謝您的支持。那先說說鬼屋的事吧，之前在海外體驗了機關鬼屋……」

並無暴露當時的心驚膽顫，更不可能坦言扯住了誰的毛衣，閒談以計算過的頻率穿插於歌曲間，適切無比。長達兩小時的直播最終跨越零時，而他也總算得以小憩片晌。

掀開隔音窗簾才遲遲發覺雨已停歇，雨後星空有別於平日澄澈，五十嵐令一再淺啜咖啡、瞻仰希微的光，仍對親口逐去的孤寂渾然不知。

只管承載著相互見證的念想前進，時而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