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只是輕鬆混分的閒差，之後卻成了珍貴的機會，在市場上每一首歌每一句詞都經過無數包裝和審核的時代，這個沒有太多人注意的角落反而會出現展現表演者真心的作品，不時也會有人假借練習的名義，在不能表演的地點開始只有一兩個聽眾的演奏。

也許哪天就連這樣的場域都會消失，每一場演出都可能是最後一次，這段時間我心中這樣的想法更是強烈。

大概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忍不住把今天的餐費都倒進眼前的琴盒裡。

「……我不退錢。」
「沒有要你退錢。」

他的嗓音帶著不符合外表年齡的滄桑，即便唱著無病呻吟的歌曲也像是清醒的自我嘲弄。

讓我不禁想到那些將我推入無奈單戀中的錄影。

「我也不拿超過演出價值的錢。」
「這些歌沒有幾百塊的價值嗎？」
「沒有。」

久違地，我因為單純想笑而笑了出來，在他的琴盒邊盤腿坐下。

「那我多聽幾首。」

他看了我一眼，再次抱起吉他。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把這首愛情劇主題曲唱得像是在罵人。

03

一整個下午沒有多少人停下腳步，就算有也只是幾秒的暫時駐足，空蕩蕩的琴盒裡依舊只裝著我丟進去的紙鈔。他看起來並不在意，因為低頭而落下的劉海掩住了上半臉，但從我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他的視線沒有從吉他上移開過。

這種時候他們都在想什麼呢？會在公眾場合表演的人都是想被聽見的吧，可是能被聽見也代表有被評斷審視的風險，吸引到的關注愈多，可能招來的麻煩也愈大。

又一首歌結束，我是唯一獻上掌聲的聽眾。他轉頭看向我，像是在問：「你怎麼還在？」

「你今天會唱到幾點？」
「不知道。」
「申請的時候會寫吧？兩個小時一個時段？」

他動作一頓，看過來的眼神頓時銳利起來，按在吉他上的手冒出青筋。意識到他可能誤會了什麼，我連忙解釋：「高中來當過志工，那時候有看到申請表。」

他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又瞥了我一眼之後繼續彈起琴。雙手不知道什麼時候緊抓在一起，我僵硬地坐在原地，不時抬頭確認他的神色，直到他狀似平靜地用純樂器彈完一首歌才放鬆了一點。

「你想聽什麼？」他突然開口問。

大概是嫌我回答太慢，他在我的大腦能反應過來之前繼續說：「現在的孩子不知道點歌是什麼了嗎？」

「我知道，我只是……我大學都快畢業了。」緩緩吐了口氣，我四處張望了會，「點歌應該不行吧？印象中有這個規定。」

他輕輕哼了聲，似乎是說了「小鬼」還是「膽小鬼」，然後他用放慢許多的節拍哼唱起這幾天我不知道聽過多少次的旋律，指尖彈出的音像是灑落了一片星河。

許閔文的〈夜海〉。

04

你的靈感來源是什麼呢？在我能找到的訪談和直播中，許閔文被問了許多次同樣的問題，他不喜歡多解釋，最多描述自己寫歌當下的情境——和大多在半夜三更靈感爆發的作曲作詞家不同，他喜歡早起寫歌——到了後來也沒有人會問他這個問題了，雙方都心照不宣實話就算說出來了也得剪掉。

我只知道〈夜海〉是他在一次家庭出遊時寫出來的，不清楚真正的創作動機和意涵，但我一聽到這首早期專輯中不出名的歌，就喜歡上了那種寂寞卻又撫慰人心的氛圍。

如果說許閔文的嗓音像是星空，這個人就像是夜晚熱度散去之後微涼的沙，只可惜此刻的我無暇欣賞。

「你怎麼──她過來了！」

「看來你聽過啊，這首歌。」說話的同時他依舊沒有停止彈奏，然後盯著往這個方向走來的女孩繼續唱了下去，聲量不減反增。我下意識站了起來，卻只是無措地緊抓著衣服，不知道自己該逃跑、該阻止這個人只能用挑釁形容的舉動，還是該裝作一切如常，這不是已經入獄一年、所有作品都被下架的歌手的歌。

相衝突的想法讓我僵在原地，就這樣看著面無表情的女孩走到我們面前。「這邊簽個名。」她拿出一份文件說：「等一下有人巡到這裡就交給他，幫我跟他說我去洗手間了。」

連忙吞下因為驟然放鬆而湧出歇斯底里的笑聲，我代替根本不認識的男人接過文件和筆，等筆尖都抵在紙上了才反應過來。

「不怕偽造文書，反而怕一首歌？」他在女孩離開之後嘲弄道：「如果你直接出手讓我閉嘴，我至少會覺得你有點種。」

我抿著唇慢慢把手鬆開。

「……我想退錢。」

「不退。」他潦草地簽完名，隨手檢了顆石頭把文件壓在地上便開始收拾東西，「不過看在你知道〈夜海〉的份上可以請你吃頓飯。」

「用我的錢？」

「給我就是我的了。」大概是我懷疑的眼神太過明顯，他在頓了一會之後說：「雖然你有點孬，但提到那個人不會逃跑的也不多。」

這段時間無從抒發的心緒被勾起，最終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