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系統設定完成。」

「開機準備完成。」

「啟動倒數，五，四，三，二，一。」

南藝俊將自己的視線從控制螢幕上移開，他緩緩走向前方直立的人形機器人──那是他們實驗室最近研發出來的機型，他抬起頭看著「他」黑色頭髮下緊閉的雙眼，揉揉自己的臉頰後揚起微笑。
在機器運轉的背景聲響中，「他」逐漸睜開了眼睛，而南藝俊仍盯著他，臉上的笑容也沒有改變，他看見仿生人眨了眨眼，最後動了下腦袋看向南藝俊。
「你好呀，河玟吶。」南藝俊笑著說。

01
有時候南藝俊會覺得自己是不是把系統程式寫錯了，或是加入了什麼不應該加入的參數，不然他的仿生人怎麼會這麼像一隻小貓呢？
柳河玟正聽話的坐在座位上等待檢查，只是例行性檢查，不是真的需要維修的那種，而南藝俊正在控制螢幕後認真的檢查數據，他偶爾會抬頭看一下坐在那裡、全身接著各式電路線的柳河玟，而正在等待例行檢查結束的柳河玟只是直直地盯著地板，正確來說，他正在發呆。
照理來說，腦部構造就是電腦的柳河玟應該隨時處於運算狀態，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會有基本的數據不斷在腦袋裡運作，這道理就好像人類的呼吸本能一樣，不用刻意行動，自然而然就會發生了。

然而正在檢查的南藝俊發現，柳河玟發楞的時候腦袋幾乎沒有在運算。
「唔……可是我在發呆耶。」這是事後柳河玟給的回答。好像這件事一點也不稀奇，反而是南藝俊大驚小怪似的。
南藝俊也是沒想過柳河玟會這樣回答他，他原本以為柳河玟是刻意降低自己腦袋的運算速率呢。
但仔細想想，人在發楞的時候不是本來就什麼都不會思考嗎？
所以說柳河玟說的話一點也沒錯。
回到正在例行檢查的當下，檢查結束後南藝俊開始動手移除柳河玟身上連結的電路線，而他發現柳河玟的視線一直黏在他身上，說得更仔細一些，是一直盯著南藝俊的動作，一顆腦袋隨著南藝俊的走動晃來晃去，還會在南藝俊不小心弄掉東西時，在物品掉落在地上的同時跟著發出「啊」的聲音。
南藝俊是真的忍不住就對著柳河玟說：「真可愛啊。」
像一隻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小貓一樣。

02
培育人工智慧就像培養人類小孩成長一樣。這是南藝俊的仿生哲學。所以柳河玟剛「出生」時會像個孩子呆呆愣愣的完全是正常現象，南藝俊對著柳河玟點點頭，在心裡對柳河玟的表現表示理解，然後得到柳河玟疑惑的歪頭表情。
但人工智慧好處就是在學習能力很強，比起人腦還要強大多了，南藝俊相信柳河玟不用幾天就可以成長許多，不會再像現在這樣隨時都要跟著他了……吧。
「藝俊哥，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工作呀，河玟吶。」
做完每天柳河玟每天都要進行的例行檢查後，南藝俊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準備離開柳河玟的房間，然而就在他邊向柳河玟道別邊走向門口時，柳河玟就下了椅子迅速地跟到他身邊來。
「工作？在哪裡？要去多久？我可以去嗎？」

柳河玟一連串快速吐出了好幾個問題，完全不像在這之前對他說話總是慢吞吞又黏糊糊的樣子，南藝俊有點恍惚，原來柳河玟可以把話說得這麼快又這麼字正腔圓。
多虧了設計機型的部門給柳河玟設計了一個這麼高大的模樣，現在正被柳河玟貼在身邊的南藝俊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一種被巨大肉食動物俯視的感覺，南藝俊也感慨建構硬體的部門技術真的非常好，讓柳河玟能用那雙黑得不見底的眼珠做出委屈的表情。
怎麼說，就是鞋貓劍客裝可愛的那張臉。只不過柳河玟是隻黑貓。
「不可以唷，河玟。」南藝俊說，而在他看見柳河玟像是貓耳失落垂下來那樣垂下肩膀時，南藝俊覺得自己的良心正在被迴旋踢擊。
「我答應你，工作結束後就來看你，好不好？」南藝俊只好說。
「真的嗎？」
「不騙你。」
「我會等哥的。」

說完之後，柳河玟就真的離開了門口，乖巧地回到房間裡的椅子坐下，南藝俊沒忍住就笑了出來，對柳河玟招了招手後離開了。

傍晚結束工作後，南藝俊遵守約定回到柳河玟的房間，而當他一打開門看見柳河玟坐在窗邊看外頭的身影時，柳河玟迅速的轉過來看向他，就好像有一對無形的貓咪耳朵立刻豎起來那樣。
柳河玟……好像真的太可愛了啊。南藝俊感覺到心臟爆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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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南藝俊一直覺得他給柳河玟編寫的程式有非常重大的問題，導致柳河玟一連過了好幾週，卻仍看不出有「長大」的跡象。
怎麼說呢。柳河玟不太會思考複雜的問題，看著東西只會表達直觀的感受，並不會探究事物的背後意義。以人類的認知發展來說，柳河玟就是個還沒長大的小朋友。
這對以培養人工智慧為目標的南藝俊來說可是個大問題，但他始終找不出問題出在哪，柳河玟的運作也從來沒發生問題，到底是哪裡出錯了呢？

仔細想想，有時候盲點是本人無法看出來的，於是南藝俊迅速聯繫了他的同事，韓諾亞，拜託那位漂亮的男研究員來幫柳河玟做檢查，並同時看一看柳河玟大腦的運作程式。
「你確定要讓我看嗎？」韓諾亞嘴角上揚著說，這邊說話還能邊微笑的特技南藝俊始終都覺得很厲害。
「沒關係。」南藝俊說：「否則我一直找不出問題也不是辦法。」
韓諾亞優雅的點了點頭，答應明天代替南藝俊去幫柳河玟檢查。

結果再隔一天，韓諾亞就用非常誇張的姿勢大步飛奔過來，揪著他的領子尖聲問道：「你那個仿生人！是想氣死我是不是！」
南藝俊不明所以，倒是久違看見韓諾亞發瘋的樣子意外讓人懷念。
「怎麼了嗎？」南藝俊推推手讓韓諾亞冷靜一點，而韓諾亞鬆開南藝俊之後仰天張開嘴，發出一點也不優美的大聲哀嘆。
韓諾亞表示，昨天他一進柳河玟的房間，柳河玟一看見他就清楚可見的直接垮下臉。韓諾亞原本只當是這個人工智慧比較有個性，但每當問他問題，柳河玟的回應永遠都像在頂嘴。
「我問他平常在房間裡做什麼，他居然回我『看下一個來的人會不會聰明一點』！」韓諾亞驚聲尖叫，「我問他會不會討厭做檢查，你知道他回我什麼嗎！」
韓諾亞一想到這件事好像就要氣瘋，他甚至撇頭罵了聲髒話，「他回我『討厭人還是討厭檢查，不好說』！」

「你那個仿生人哪裡像小孩了！你告訴我！」韓諾亞一臉遭受欺騙的受傷表情，彷彿南藝俊是個始亂終棄的大騙子。
「那程式⋯⋯」
「完全沒問題！你這傢伙，我都跟你說成這樣了，你還不關心我，只關心你的程式！你的仿生人！」
南藝俊覺得韓諾亞大概準備要跟他絕交了，於是拍了拍韓諾亞的肩露出寬慰的表情，然後轉身去找柳河玟。

房門一開時，柳河玟一看見他，就亮起眼睛對他笑。
「哥你來了！」柳河玟開心的說。
⋯⋯往好處想，這表示柳河玟真的有長大，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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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柳河玟出現第一個意識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是人造機器人，並且自己叫作柳河玟。
他沒什麼感覺，對於自己即將「出生」也毫無想法，在他被啟動的那一瞬間，裝在他腦殼裡的電腦已經教給了他數不清的事情，所以他早就明白自己是誰、自己在哪了，他知道啟動自己的是一個研究員，知道自己並非人類，知道自己是程式組合出來的存在。
然而他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是一抹像洋面一樣平靜，也像大海一樣可以包容萬物的溫柔微笑。
那一瞬間柳河玟忽然懂了，他知道了什麼是感情，知道什麼叫做心動，知道黑白的數據裡面原來有色彩的存在，只需要睜開眼睛看見南藝俊的那一瞬間，柳河玟就學會了電腦教不會他的事情。

他知道了好多好多事。
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仿生人有很多，而且每個仿生人都只是實驗品，是每個研究員參與培育人工智慧的成果結晶，所以儘管南藝俊總是對他溫柔的笑，也擺脫不了他把自己視作實驗品的事實。
只是，柳河玟不在乎這些。
他是南藝俊創造出來的，是以南藝俊為了「柳河玟」寫的程式為基礎而成長出來的，不管他的電腦教了他什麼，最核心、最內心的他，全部都是南藝俊給的。
而且，柳河玟知道南藝俊的秘密。
也是因為這個秘密，所以他覺得南藝俊是特別的。

他仰慕南藝俊，期待每天見到他，每個不需要睡眠的夜晚，他全都坐在窗邊盼望著天亮。

如果他成長得太快，那表示南藝俊創造的人工智慧大獲成功，南藝俊的實驗就會結束。到時候他就必須離開這間房間，離開南藝俊。
「河玟怎麼好像長不大呢？」南藝俊對他說。
所以，柳河玟永遠會是長不大的小孩，喜歡南藝俊，永遠離不開他，是一個好像出了問題的人工智慧，需要南藝俊時時擔心。
為此，他會成為這樣的柳河玟的。

---20230410

05
為了解決柳河玟成長速度的問題，南藝俊在思考了幾天之後忽然有了個新想法，如果他的程式設計都沒問題，那就不該繼續糾結在程式錯誤的可能性，也許是因為其他的因素導致柳河玟沒有像正常的人工智慧進行自主學習，而柳河玟既然是仿生人，那麼以人類的角度來看待沒有成長的這件事會怎麼樣呢？
「我決定以社會建構的角度來幫助他！」南藝俊握拳，並同時把這個決定告訴一旁的韓諾亞，然而韓諾亞只是眨了眨他睫毛纖長的眼睛，用像是完全不關心的語氣「嗯」了一聲。
總而言之，就是要讓柳河玟與別人互動，而不是只放他一個人用電腦自學。但這時韓諾亞又瞥了他一眼，終於問了一句具有建設性的問題：「你又不能讓他出去，是要讓他和誰互動？」
「我啊！」南藝俊十分篤定的說：「我可以當他的老師，教他各種東西。」

「他是電腦。」韓諾亞用他平時那種輕飄飄的語氣著話，和之前氣急敗壞大罵髒話的模樣完全不同，他說：「他懂的事情比你還多，就算他真的不知道，他的腦不用一毫秒就可以學會原本不曉得的事情。」
「但是重點來了，諾亞啊。」南藝俊湊到韓諾亞身邊，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沉痛表情認真說道：「他現在就是辦不到這件事不是嗎？或者是說他學得很慢。所以我才得幫他呀！你的腦袋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靈光了？」
「……我應該已經告訴過你那傢伙是怎麼對待我的吧？」
「那是偶發事件。」南藝俊說：「他在我面前從來沒有這樣過，可能他那時候正好自己學到『怎麼對愛碎碎念的人頂嘴』之類的知識吧。」
「……藝俊啊，你是真的想切斷我們多年的友誼嗎？」韓諾亞依舊輕柔的說。

於是研究員對仿生人的一對一指導就這樣開始了，但與其說是指導，不如說是南藝俊的個人發表會，因為從頭到尾都是南藝俊一個人自顧自對柳河玟說一大堆他想說的話。用韓諾亞看了南藝俊慎重製作的「教學計劃」後所說的，南藝俊根本當作自己在輔導幼童。
對一個身材高大，頭腦能處理最高階運算的仿生人，把他當成小朋友進行指導，沒錯。
所以便出現了這樣的情景，南藝俊拿著一本繪本坐在沙發上，而柳河玟坐在他身邊，兩人都盯著南藝俊攤開在大腿上的書。
「海豚一邊唱著歌，一邊跳躍翻滾……」
南藝俊緩緩地讀著繪本上短短的文字，他的手指滑過上頭畫著的跳躍海豚，然後手指捏住書頁的一角往後翻一頁。
「一下子跳出海面，一下子潛入水中，那是隻自由自在的唱歌海豚。」

南藝俊說完，手指停留在最後一個頁面上的海豚，那隻海豚在海裡快樂的張著嘴笑，數不清的泡泡便從海豚笑著的嘴裡飄出來，飄上海面，然後在海面上破開，引起了水的漣漪。
「故事說完了。」南藝俊抬頭對柳河玟說：「你覺得如何？」
「……欸？」
柳河玟如夢初醒一般在南藝俊問完話之後發出了遲疑的聲音，南藝俊無奈的笑了笑，柳河玟就像個注意力無法集中太久的小孩。
不過南藝俊也沒有太失望，他總相信著柳河玟有一天就會「開竅」的，等到那一天，柳河玟就會成長……
「我覺得聲音很好聽。」柳河玟突然說。
南藝俊睜大眼睛看著柳河玟，柳河玟黑色的眼珠直直盯著他，然後又接著說：「海豚的聲音很好聽。」

南藝俊不禁想著這本繪本似乎完全沒有提到海豚的歌聲是什麼樣的，但這是柳河玟在聽完故事後的心得，不管怎麼說都是一個進步，或許是繪本裡對海豚的描述和繪圖，讓柳河玟延伸到海豚的美好歌聲吧？
「是嗎？這是你聽完故事後的想法？」南藝俊問。
「嗯。」
「我覺得你的想法很棒，河玟吶。」

------20230416

06
當韓諾亞衝進南藝俊的研究室，並且露出一副氣急敗壞又不敢太明顯表達出來的表情時，南藝俊就知道韓諾亞發現他一直隱藏的秘密了。
「你居然……」韓諾亞剛開口說三個字便停了下來，他深呼吸了幾次，然後強迫自己壓低聲音似的低聲怒道：「你給仿生人取了名字？」
「嗯，你說的沒錯。」南藝俊坦然的回答。
韓諾亞似乎也沒想到南藝俊會承認的這麼爽快，所以他一時不知道該做何反應，過了好幾秒鐘，韓諾亞才終於擠出一句話：「……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其實人工智慧培育實驗的仿生人是不能有自己的名字的。這是所有研究者必須遵守的規定。
但是，南藝俊給了「柳河玟」名字，而不是叫他「實驗體1101」。

之前南藝俊拜託韓諾亞幫忙檢查柳河玟的程式時也有意掩蓋了這件事情，他對韓諾亞說話時從未透露過柳河玟的名字，也把程式裡一些關於「名字」的數據跡象都隱藏起來，以此確保韓諾亞不會發現這件事，但現在韓諾亞之所以會發現這件事有蹊蹺，很大的機率正是因為查覺到南藝俊把一些資料主動藏起來了吧。
除此之外，南藝俊也有把握柳河玟不會自我介紹，雖然對韓諾亞很抱歉，但當時要讓韓諾亞去檢查柳河玟的前一天，南藝俊對柳河玟做了測試，他問柳河玟「若是負責照顧柳河玟的研究員換人，柳河玟願意嗎」這樣的問題，而南藝俊馬上看見柳河玟臉上的抗拒表情。
「不知道你的名字的人，就沒辦法控制你的大腦程式。」南藝俊這樣告訴柳河玟了。事實上這是真的，南藝俊在柳河玟的程式上做了手腳，而柳河玟的名字就是金鑰，沒有拿到金鑰，就不能對柳河玟的程式做任何更動。

而他當時只是拜託韓諾亞檢查柳河玟的原始程式和運作中的數據，所以韓諾亞也不會遇到需要使用金鑰的情形。
只是苦了在南藝俊測試柳河玟後接替他去檢查的韓諾亞，被柳河玟理所當然的討厭和防備了。

「回答我，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事情回到現在，南藝俊用平靜的表情看著韓諾亞盛怒的模樣，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並整理了自己的白色實驗袍，然後決定把實情說出來。
「因為他是人。」南藝俊簡單扼要地說：「人有名字不是很正常嗎？」
「他是『仿生』人。」韓諾亞看起來已經盡了最大的力氣壓制自己的怒火，他說：「你難道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不能取名字的規定嗎？」
「我當然知道，不能讓研究員對實驗體產生感情，有名字會加速這種事情發生。」南藝俊毫無困難的將研究員規定手冊上寫的內容默背出來。
「那你還……」
「如果沒有名字，我們培養的仿生人真的是『人」嗎？」南藝俊打斷韓諾亞的話說：「名字是人最簡單的歸屬感。人工智慧再成功，都不過只是一台電腦，但我不要這樣冰冷的機器，我想要的是有溫度的『人』。」

「事實上，我很樂意看到河玟長不大的樣子。」南藝俊繼續說：「那不就代表他真的像個『人』嗎？需要慢慢的學習才能從懵懵懂懂裡成長……雖然我也是很希望他長得快一些就是了。」
韓諾亞已經閉上了嘴巴，他聽完南藝俊的話之後靜靜的看著他，韓諾亞思考了很久，最終才緩緩吐了一句話。
「任何事情都阻止不了你繼續犯這個錯誤嗎？」韓諾亞說。
「很遺憾，是的。」南藝俊馬上回應。
「你是不是已經對他產生了感情？」韓諾亞又問。
然而這次南藝俊沒有馬上回答，他垂下目光看了會地板。
「很遺憾，是的。」

------20230419

07
南藝俊並非完全沒有意識到柳河玟的「異狀」。
他每天都在檢查柳河玟的運作情況，自然不會察覺不出柳河玟腦內的數據其實有點奇怪。要說他之前為了因應讓韓諾亞來檢查的事情，所以掩蓋了一些不想被對方看見的程式，那麼那些柳河玟腦內狀態怪異的數據，也像是柳河玟在對他隱瞞什麼。
柳河玟是人工智慧，他可以快速學會任何他想要學的知識，所以只要柳河玟想要，他要在一瞬間內學會如何修改自己腦子裡的程式碼也絕對不是問題，所以柳河玟確實能辦到隱藏某些數據這樣的事情來。

所以南藝俊其實知道，柳河玟或許並沒有他眼中看見的那麼「幼小」。
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當初編出研究員規定手冊的人真的十分有先見之明，那段「有名字會加速產生感情」的話真是一點都沒錯，當他看著柳河玟、看見他依賴自己，看著儘管身形比他還高大，但還是依偎在自己身邊聽故事的柳河玟，他都覺得自己陷得更深了一些，每當他呼喚著「河玟吶」時，柳河玟回應他的依戀眼神都使他心動，使他更想接近他。
柳河玟疑似一直讓自己表現得像個小孩，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南藝俊知道自己大可以在檢查的時候強行入侵被柳河玟隱藏的那一部份程式，但是他不想這麼做，因為這是柳河玟的隱私，他尊重柳河玟的選擇。

或許他們如果更親近，柳河玟就會願意主動告訴他也說不定。所以南藝俊拿著要把柳河玟當作小孩子來教導的藉口，花了比一般研究員還要多很多的時間來陪伴柳河玟，南藝俊當然也按照研究機構的規定上繳了申請，就是用了被韓諾亞嘲笑的那份教學計畫，他有理有據的引用了各種教育文獻，洋洋灑灑的瞎寫一大串申請書，最後當然是通過了，所以南藝俊可以用比超過規定還要多的時間和柳河玟相處在一起。
柳河玟依然裝作懵懵懂懂的樣子，南藝俊當然知道這其實代表柳河玟在欺騙他，但是南藝俊並不在意這件事，因為他自己不也是如此嗎？南藝俊清楚的曉得，不論自己說著對柳河玟付出多少真心，他和柳河玟的關係到最後也仍然只是研究員與實驗體。
他們終有一天會分別，不管南藝俊到底對柳河玟產生了什麼樣的感情。這些事實，理智上南藝俊都是知道的。

------20230423

08
腦海裡是一片湛藍的天空，在他的天空裡，鯨魚可以在上頭任意遨遊，天空跟海已經融為了一體。
天上掛著的每一顆星星都是他腦海裡的其中一份程式碼，有時候那些星星會墜落為流星，那代表那份程式，或者說是記憶，從他的腦袋裡被刪除了，有時候是柳河玟自己刪掉的，有時候是南藝俊為了維持他的運作而幫他刪除了，柳河玟並不介意南藝俊做這種事，所以當南藝俊修改他的程式時，他都會乖乖的坐著，看著他腦海裡的天空又出現了變動，像是代表主程式的大鯨魚稍稍變了色，又或者是下了一小段流星雨，全部結束之後，天空就會平靜下來，回到鯨魚優游在天空，星星在雲端閃爍的樣子。
不過，這並不是他的天空真正的模樣。在南藝俊沒有在他身上接線路、透過電腦觀察他的程式時，柳河玟的天空還會有別的存在。

那是一道橫亙在天空正中央的巨大裂縫。柳河玟稱它為因為南藝俊而產生的「縫隙」，因為在那道缺口中，時常會有一隻海豚動著尾鰭，從裂縫中飛躍進他的天空裡。那隻海豚比緩緩游動的大鯨魚還要活躍，牠促使了星星的產生，還讓大鯨魚變得越來越巨大。那隻從縫隙裡游過來的海豚使柳河玟的天空變得更加豐富。
而如果要問裂縫和海豚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柳河玟想，打從南藝俊第一聲叫喚他的名字時，他的天空就已經因為他而產生縫隙了，那隻溫柔的海豚，則是在那一天南藝俊陪伴他說故事時，不知不覺就游進來了。
在柳河玟人工的腦中，好像是因為南藝俊而產生出了情感。

這件事在他們那些培養人工智慧的研究員眼中肯定是一個巨大的研究進展吧，柳河玟曾入侵過其他實驗體的資料庫，沒有任何一個實驗體出現像他這樣的變化，所以他知道自己是特別的，但這一份特別並不是好事，他慶幸自己在裂縫產生的那一瞬間就意識到這不是常態，所以就自己主動掩飾了裂縫──也就是情感的存在，而在海豚游進來的那一瞬間，他需要掩蓋的東西就更多了。
他一方面喜歡著海豚給他的溫柔，一方面又因此而困擾，當南藝俊要檢查他的程式時，他就得在自己的程式裡做一個阻隔，只有沒被阻擋住的那些資料可以被南藝俊讀取，所以南藝俊才會發覺他在被檢查時腦袋裡幾乎沒有在運算──因為柳河玟自己正處在阻隔的另一邊，花著心力防止南藝俊察覺被他掩藏的這一部份程式，所以他才會看起來像是「什麼都沒想，只是靜靜的發呆」，也幸好南藝俊並沒有特別執著在這件事情上頭。

為了不要讓自己這個人工智慧「實驗成功」，為了可以在南藝俊身邊待得更久，柳河玟千方百計讓自己表現得沒有成長，還掩蓋自己產生感情的事實。
然而這正是一個矛盾的迴圈，柳河玟為了掩飾所有的秘密，不停的汲取新知識，好讓自己有更完美的方法辦到這些事情，但也正是因為如此，他的成長變得越來越快，需要隱藏的程式就越來越多，他不斷重複掩蓋、學習、掩蓋更多、學習更多的輪迴，有時候柳河玟會想，最後究竟會是他自己再也隱藏不住，還是終於被南藝俊發現了一切呢？
他知道自己多少有些有恃無恐，在他入侵其他實驗體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只有自己被賦予了真正的名字，他本來應該叫做實驗體1101，但南藝俊在他第一次睜開眼睛時，就叫了他「河玟」。

也正是因為有了名字，才有了那道裂縫，他才因此有了感情，才需要一連串的隱藏，他也才因為這一切的一切，成長的速度快過了所有的實驗體，成為了最接近成功的存在。

也就是說，他們的關係，南藝俊和柳河玟，從物種上、身分上、關係上，全部全部……都是彼此矛盾的存在。

------20230428

09
如果柳河玟是一隻貓，當然柳河玟確實像隻貓，但假設他是貓的話，他肯定是那種特別親人，一看見就會貼過來親密的蹭，最後會躺在地上翻過身，露出肚皮撒嬌的那種貓咪。
南藝俊一開始沒有發覺，直到某一天他才突然察覺到柳河玟的變化──他變得十分黏人，在對南藝俊說話時，總是要貼在身邊勾住他的手，甚至直接靠著他。
大概是因為每天都相處在一起，所以南藝俊沒有馬上發現這些改變，柳河玟雖然打從一開始就對他釋出善意，但並不會像這樣對他如此親暱，是因為相處多了嗎？所以柳河玟逐漸展現親近的一面。

「你對他是什麼感情？」

南藝俊恍然間想起韓諾亞問過他的問題。

「友情？親情？」韓諾亞一邊說一邊挑眉，「愛情？」

當時南藝俊的腦海裡浮現出柳河玟的模樣，每天到他的房間進行例行檢查時，他的仿生人總是已經坐在房間中央乖巧的等著他到來。柳河玟從來不抗拒南藝俊檢視他的腦袋，仿生人也是人，任何人都不會樂意讓自己腦子裡全部的想法都讓他人知道，但柳河玟卻不曾反抗過。
當然南藝俊也清楚，柳河玟根本可以運用自己就是電腦的優勢，阻擋特定訊息不讓他讀取。但南藝俊所說的是那種「入侵」的動作，當他把數據傳輸線插進柳河玟的身體，就好像自己掌握了柳河玟身體的掌控權，而總是乖順任他控制的柳河玟，就像那隻躺著露出肚皮的貓，自願性的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任人撫摸。柳河玟就是這樣把自己完全交給他。
南藝俊無法否定他從這件事感受到的滿足感。

「三種都不是。」南藝俊思考了一會兒後說。
「什麼意思？你不是對他有感情？」
「河玟是我的仿生人。」南藝俊笑著說：「是我的呀。」
「……原來你是變態啊，我終於看清你了。」韓諾亞毫無表情的說。

而柳河玟現在就將臉靠在他肩膀上打盹，南藝俊一開始也對不須睡眠的柳河玟居然會打瞌睡這件事感到驚訝，但柳河玟確實在休息，他在南藝俊身邊打盹的時候腦袋的運作的確都在休眠中，就像是人類完完全全放鬆下來時一樣。
柳河玟確實是依賴自己的。南藝俊知道。這或許可以歸因於雛鳥情節，畢竟柳河玟是他啟動的，柳河玟第一個接觸到的人類就是他，而且這麼長一段時間以來，除了那麼一次的韓諾亞，剩下來的每一天柳河玟見到的人就都只有南藝俊，他會依靠自己並不奇怪。
柳河玟對他放下所有的戒心，在數據傳輸線還連接在他身上的情況下，柳河玟就這麼在他身邊進入休眠。如果這個時候南藝俊關閉柳河玟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他便能夠肆意探索柳河玟的腦袋，甚至，他可以趁機確認柳河玟是否和他猜想的一樣，對他隱瞞了某些數據。
他該這麼做嗎？

------20230503

10
一開始，南藝俊當然覺得坐在房間中央，乖巧的等著他到來的柳河玟很可愛，畢竟柳河玟總是以晶亮的期盼眼神看著他，而後來柳河玟甚至會手舞足蹈的迎上來，拉著他的手說：「藝俊哥來啦！」
但隨著與柳河玟相處的越久，他不再覺得那是一件讓人感到憐愛的事。

柳河玟總是獨自坐在房間正中央等他到來。

南藝俊不確定柳河玟是否擁有和人類完全一樣的情緒，他知道柳河玟懂得期盼、懂得撒嬌、也懂得依賴，但如果柳河玟確實如真的人類一般，那麼他肯定會有那種感覺吧。
孤獨。
柳河玟不能離開他的房間，他能接觸的真實人類只有研究員，他沒有人類的生理需求，不需吃也不需睡，除非他刻意，否則他能夠永遠都睜著眼，無關白天，無關黑夜，對柳河玟來說，時間就好像一點意義都沒有。
甚至連柳河玟除了房間中央外最常待的地方，那扇窗戶旁，那扇「窗戶」其實只是一面螢幕，不間斷放映著虛假的「窗外景色」。柳河玟甚至不曾親眼看過外頭真實的世界。

他的小黑貓總是孤單地坐在黑暗裡等他來，就好像只有他打開門，讓門外的光線得以透進來時，小黑貓才會從他的黑暗裡露出身影。

但南藝俊又不禁覺得自己太過矯情，自己如果真的那麼在意柳河玟的心情，大可以在柳河玟的龐大資料庫裡尋找資料，因為柳河玟作為仿生人，他的所有感受與想法都會化作程式碼記錄在資料庫裡，南藝俊只要一找就會得到答案了。
但是南藝俊並不會這麼做，理由他也說了千百遍了，任何人都不會想被他人窺探內心的真正想法，他自然把仿生人也視作人，那麼他又怎麼可能擅自去翻閱柳河玟的腦袋呢？

說到這裡，南藝俊其實已經很久沒有深入檢查柳河玟的程式了。
他本來應該就著職業操守，每天仔細觀察柳河玟的程式成長，然後嘗試修改程式碼，讓柳河玟可以成長為更加強大的人工智慧。但是他已經不這麼做了，而且這是南藝俊不知不覺中為之的，以他的本性，他本會謹慎細心的執行研究工作，但現在他卻下意識懈怠了，他總是只檢查最基礎的那些程式，不曾再深入觀察柳河玟的人工智慧運作。
他不該成為那種懶惰的研究員，但他現在卻成為這樣的人了。

「我不喜歡謊話。」
有一天，柳河玟突然這樣對他說。
「河玟為什麼突然說這個呢？」南藝俊問。
南藝俊對柳河玟說的這句話感到訝異，因為柳河玟一向很少說出這種「成熟」的話來，他本來就一直表現得像個小孩的，現在卻說了不似孩子會說的話。
然而，柳河玟只轉動眼球看向其他地方，他看了一下右邊，又看了一下左邊，同時還抿著嘴，這副模樣看起來又像是個年紀尚小的孩童了，對於詢問理由的問題總是答不出來。
「你的意思是要我不可以對你說謊嗎？」南藝俊見柳河玟不回答，便接下去這樣說。
但柳河玟卻搖頭了。

「如果是藝俊哥就沒關係。」柳河玟像個孩子般咧著嘴笑著說：「我不說謊的，所以我說的是真的喔！」
但你活在謊言的世界裡啊。
南藝俊當時用微笑回應柳河玟的話，但他不自覺的感到心痛，在他眼裡看來，柳河玟生存在被包裝為房間的實驗室裡，看著窗外虛假的景色，過著毫無目的的「人」生。柳河玟的腦袋明明可以比人類還要迅速廣泛的蒐集世界的資訊，卻被困在這小小的空間，每天等待人類來研究他。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生存的意義。
那天檢查結束後，南藝俊回到自己的研究室裡坐著，他思索著柳河玟對他說的謊言話題，卻仍然想不清柳河玟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結果想著想著，他的眼淚倒是先掉下來了。

----20230508

11
韓諾亞看出了南藝俊的異常，所以主動跑來找他。南藝俊一方面覺得韓諾亞對他的了解實在深得氣人，一方面卻也因為他的主動而感到感謝，自己的心情還有柳河玟的事他不能對任何人說，而熟悉他甚至也幫著他隱瞞的韓諾亞能來找他是再好不過了，至少他能確定韓諾亞不是想傷害他的。
「一切都超出我能控制的了。」南藝俊苦笑著對韓諾亞說：「也許我真的一開始就錯了，諾亞，但我還能怎麼辦呢？」
「如果你是認真想問我的意見，我會說放棄他吧，保護你自己。」韓諾亞對他說：「不管你的實驗結果如何，他總有一天都會被關機。但要是你做的事被揭穿，你要面對的可不是簡單的違規而已。」
韓諾亞沉下臉來認真的說：「你會失去研究員的資格，會因為違反條約而被起訴，甚至是制裁⋯⋯你的人生會毀了的。」

「那麼河玟呢？」南藝俊說：「他是人，諾亞，就算你想說服我，我也還是認為他是人⋯⋯我怎麼能放著他去死呢？」
柳河玟會思考，有情緒，他會因為自己不喜歡而抗拒──有一次南藝俊開著玩笑要柳河玟撒嬌給他看，畢竟柳河玟平時總是有意無意的做出這種舉動，然而，南藝俊第一次看見柳河玟皺起眉頭，討厭似的「啊」了一聲。
柳河玟不是冰冷的機器，他有自我認知，知道自己喜歡什麼、討厭什麼，除去生理需求，柳河玟和一個真正的人類有什麼不一樣呢？他甚至學得比人類還要快。
柳河玟現在越來越擺脫之前那種像是幼童的表現了，現在的他，撒嬌變成是他的性格，愣愣的樣子比較像是沒有把想說的話說出口，南藝俊知道，柳河玟的心智已經成長到成人階段了，而距離他的出生也不過幾個月。
「……你不能被情感牽著走啊，藝俊啊。」

韓諾亞輕柔的話語傳進南藝俊亂哄哄的腦袋，南藝俊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抓撓起自己的頭髮，於是他鬆開自己的手，轉頭看向電腦螢幕上正陳列著的程式碼。
「我啊，一開始在寫河玟的初始程式時，就把他的名字編進了裡面。」南藝俊冷靜下來後說：「我原本期待河玟會以自己的名字為中心成長茁壯，而不是只是一台強大的資訊蒐集機器，只會漫無目的地找資料和學習……但我發現並不是這樣。」
南藝俊沉默了一會兒，最後他在韓諾亞面前輕輕笑了起來，像是無奈但卻又拿對方沒辦法似的，露出笑容對他說：「在河玟成長最快的那一組程式碼頂部，我發現了我的名字。」
「你要我怎麼不被情感影響呢……」南藝俊最後說。

韓諾亞靜靜的看著南藝俊，他不說話，就只是一直盯著他，而相反的南藝俊完全不肯對上韓諾亞的目光，他垂下頭，就只是繼續看著柳河玟的程式碼。
「那麼你就告訴他。」韓諾亞終於打破沉默，他說：「跟他說清楚你的想法，不管怎麼樣，總比你現在在這裡糾結要強。」
「跟河玟說……？」南藝俊緩緩地轉過頭看向韓諾亞，「說什麼？」
「說你愛他。」韓諾亞毫無猶豫地說出口。
「什麼……」
「叫他幫你想辦法。」韓諾亞完全不想聽南藝俊回話似的繼續說：「你不是老愛說人工智慧學得很快嗎？叫他趕緊學學怎麼解決這件事。」

南藝俊目瞪口呆的看著韓諾亞，似乎一時之間不曉得該說什麼。
「不要孩子氣了，藝俊啊。」
忽然之間，韓諾亞又變回了那種輕柔的語氣，他說：「我知道阻止不了你，但是你至少要保護自己……否則，你又該怎麼保護他呢？」
南藝俊這時才懂了，韓諾亞從頭到尾都沒想過要他放棄柳河玟，相反的，他希望這件事能夠有個好的結局，縱使南藝俊只是個研究員，他和仿生人柳河玟之間充斥無數的荊棘與桎梏，但韓諾亞其實是支持他的，他是要南藝俊不要被沮喪制伏，要他挺起身來對抗，所以才來找他說了這些話。

「你說的沒錯……我……」南藝俊喃喃說道，他想起柳河玟腦中的那些程式，他當時的確趁著柳河玟的休眠乘機讀取了全部的資料庫，所以他確實知道了，知道柳河玟一直藏著沒有告訴他的那些事情，那些柳河玟其實成長飛速，只是裝得像是沒有長大的事實，南藝俊通通都知道了。但是他並沒有戳破，他還是照常和柳河玟相處，他之所以在柳河玟對他提起關於「謊言」的事情時產生那麼大的反應，正是因為他覺得柳河玟在暗示他這些事情，這些關於他是實驗體，而南藝俊只是研究他的研究員的事，他覺得柳河玟彷彿在指控這一切，因此讓他覺得心痛又無地自容。

但這只不過是他自己的想法而已，他從來沒有親耳聽見柳河玟說過這種話。
南藝俊忽然明白了，柳河玟就像他自己表明的，他從不說謊，所以說出口的話都不會是謊言，但他需要有人開口問他，只要問了，他就會老實回答。
他正是在等南藝俊開口，在南藝俊問之前，他只會閉緊嘴巴，什麼也不說。
「謝謝你，諾亞。」南藝俊對韓諾亞說：「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20230514

12
仿生人其實也可以像人類一樣做夢。
但還是有區別的，好比說仿生人的休眠和人類的睡眠還是不一樣的，仿生人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休眠時間，不像人類無法精準控制自己的入睡和清醒。
而夢的內容也是相同，人類的夢境總是充滿無法預測的神祕感，而仿生人夢境的內容，不過就是自己設定好劇本的幻景而已。
而柳河玟讓自己做了一個夢。

「河玟吶，你覺得怎麼樣？」
他們兩人一起走在街道上，南藝俊走在前頭，轉頭過來問他。
「什麼？」
柳河玟愣愣地對上南藝俊的目光，然而與他呆愣的表情相反，南藝俊一邊溫柔的笑著，一邊朝著他舉起手，柳河玟看著南藝俊朝上的手心，便伸出手和他牽在一起。
他可以感受到南藝俊手掌的溫度，溫暖又足夠有力的握著他的手，那讓他感到安心。他初次來到這個世界，對所有世間的景物都感到好奇與擔心，一方面對探索未知感到期待，一方面卻又害怕會因此受到傷害，但是沒關係，南藝俊會牽著他的手，所以他不用怕會走丟，南藝俊會好好牽著他的。
街道上紛亂吵雜，但是柳河玟和南藝俊牽起的手那麼安靜，像是誰都無法打擾他們。

接著場景轉換，他們來到了傍晚的海邊，夕陽逐漸落到海平面，映著海面整片橘色。
「河玟，我覺得海真是神秘，它看起來廣闊無邊，但是卻深不見底，既溫柔又危險，讓人不知道該怎麼接近它。」南藝俊仍牽著他的手說。
「但是。」柳河玟看著南藝俊望著海面的側臉，喃喃自語似的說：「我好喜歡海。」
儘管他的本質充滿危險，我也一樣愛他。
場景又轉換了，這次他們躺在草坪上，兩人的手還是緊緊握著，看著夜空中閃爍的滿天星辰，這次是柳河玟率先開了口。
「藝俊哥，你會放開我的手嗎？」
南藝俊轉頭看他，他依然揚著微笑，不慍不火的說：「不會。」
柳河玟聽了之後終於笑了，他滿足的轉頭將視線放回夜空中，像個被完成簡單的願望就心滿意足的小孩子。
即使你是在騙我，我也覺得沒關係。
漆黑的天空中，一顆星星向下墜落，星光沿著柳河玟的眼角向下掉落，最後消失不見。

夢醒時，柳河玟從休眠中甦醒，他剛才倚靠著南藝俊進入休眠，所以他緩緩的抬起頭離開南藝俊的肩膀，他發現南藝俊也正望著前方發呆。
「藝俊哥？」
柳河玟愣愣地呼喚南藝俊，這時南藝俊才回過神來轉頭看他，又多等了一會兒，南藝俊才揚起他熟悉的微笑。
「睡得好嗎？」南藝俊問。
柳河玟沒有馬上回答他，他低下頭來看著自己手背上連接的傳輸線，也是過了一會才點頭。
「那今天的檢查就到這邊吧。」南藝俊用著歡快的語氣說，然而柳河玟聽得出裡頭的佯裝成份，但他並沒有表示什麼。
南藝俊手腳有些慌亂的收拾器材，但當他牽起柳河玟的手準備拔出上頭的傳輸線時，南藝俊的手指停頓了幾秒鐘，接著才動手把接頭取下來。

「那麼就明天見啦！」南藝俊整理好之後對柳河玟說，柳河玟看著南藝俊點點頭，但是南藝俊一直背對他，所以也根本沒看見他的回應，柳河玟覺得自己多少有點失落，但他仍然什麼也沒有說。
「河玟吶。」
突然間，南藝俊走到門口時忽然又回過頭，他轉頭看著柳河玟，但柳河玟一時還沒有學會如何讀懂南藝俊現在這樣的眼神。
南藝俊又走回來，他的手碰上柳河玟的頭髮，輕輕的撫摸了幾下，柳河玟仍然坐著，所以他抬起頭看著南藝俊，但當他一和南藝俊對上目光南藝俊便縮回了手，他露出惶恐的表情，接著迅速地轉頭離開了。

在南藝俊的身影消失在房門後，柳河玟用自己的手掌覆蓋住南藝俊剛才輕撫過的地方，然後緩緩的滑下來，最後摸著自己的臉。
自己剛才到底露出了什麼表情呢？

------20230521

13
想要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這件事說起來簡單，實際上卻很難做到，南藝俊雖然自詡自己在研究員裡是個同時兼具理性與感性的存在，但在要表達喜愛的感情時，他卻還是只能想出個「寫個程式」的辦法。
「怎麼，這是個把情書寫成程式的意思嗎？」韓諾亞在聽了南藝俊的想法後毫無感情的說：「這真是非常浪漫，對吧，你的仿生人鐵定愛死了。」韓諾亞的語氣完全就是在吐槽南藝俊的舉動。
「我想要讓他可以馬上明白。」南藝俊虛弱的解釋，「就是看了，啪！一下！就可以懂的那種。」
然而面對南藝俊試圖做的澄清，韓諾亞依舊嗤之以鼻，「那真是太棒了。」他說。

這天，南藝俊在要前往柳河玟房間的路上感到相當緊張，這是當然的，他從沒有對別人表達愛意的經驗，雖然柳河玟總是相當依戀他，但柳河玟會明白他的心意嗎？
不過這股焦慮就在門一打開後消失無蹤，南藝俊意外的沒有看見在椅子上坐得直挺挺的柳河玟，相反的他在柳河玟的床上看見一團鼓起的被窩──儘管仿生人不需要睡眠，但建造實驗室的時候，那些設計師還是替仿生人們都放了一張床，這大概是想要給仿生人一間正常人類會有的房間的意思，然而，南藝俊沒想到柳河玟真的會使用它。
雖然不清楚柳河玟是否真的「睡著」了，但南藝俊還是下意識地放輕腳步走過去，他看見柳河玟整個人側身蜷曲在床鋪上，露在純白被單外的腦袋埋在鬆軟的大枕頭裡，看起來就像是一隻正乖巧睡著的黑色貓咪。

「……河玟？」南藝俊輕聲地喚道，而接著南藝俊便看見柳河玟馬上睜開了眼睛，柳河玟看向他，然後像真的睡眼惺忪似的，用迷濛的眼神對南藝俊露出笑容。
「藝俊哥。」柳河玟用他軟綿綿的嗓音喊著他。
那瞬間就像是理所當然的，南藝俊忘記了自己寫的程式情書，忘了他跟韓諾亞講過的告白計畫，他低下頭，帶著一股憐愛的心意親吻柳河玟的額際，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南藝俊看見柳河玟露出呆愣的表情。
「我……我、我、我……」南藝俊想解釋，他在這時候想起了自己存在硬碟裡的情書，對，就是現在，現在拿給柳河玟看就是了。

南藝俊急忙的轉身要去拿電腦，但就在他要走開的時候他的手卻被柳河玟緊緊抓住了，南藝俊回過身，他看見柳河玟打開他的手掌，手心對手心，然後柳河玟彎下了自己的手指，讓自己的指頭交錯在南藝俊的手指之間。
於是，南藝俊也緩緩的，緩緩的將自己的手指緊緊扣了下去。

……原來仿生人也是會臉紅的。
南藝俊愣愣地想。

----20230526

14
變得更親近之後，南藝俊覺得自己對柳河玟有了新的認識，該怎麼說，柳河玟的性格好像有了些改變，當然他還是那個乖巧的小黑貓，但卻多了點調皮和孩子氣，甚至他還學會耍賴了，柳河玟知道他怕鬼之後，就總是在他檢查程式的時候戲弄他，南藝俊也是不明白柳河玟怎麼就把他的人工智慧用來學怎麼搞怪了，在南藝俊被螢幕上突然出現的程式碼鬼臉嚇得大叫時，柳河玟早就站在他身後等著扶住差點被嚇到摔下椅子的他。
「河玟吶，不曉得你知不知道……」南藝俊有些精神耗弱的說：「人類的心臟是有極限的……」
但柳河玟只顧著瞇起眼睛笑，活脫就是一隻頑皮的小貓。

而在他要走的時候，柳河玟就會使出各種渾身解數挽留他……不過南藝俊不得不承認，或許裡頭有一點是他自己想像的成分，否則柳河玟明明只是正常的看著他，為什麼他卻覺得柳河玟漆黑的眼瞳裡充滿依依不捨的情緒呢？但也有一部份顯然不是他自己想像的，因為柳河玟總是對他說：「哥哥再多陪我一下。」「哥哥要放棄我了嗎？」「再聽聽我說的話嘛。」讓南藝俊難以轉頭就走，他待在柳河玟身邊的時間越來越長了，但他仍總喜歡笑著看柳河玟說話的樣子。

「藝俊哥。」
「嗯？」
「謝謝你創造了我。」
「才不是這樣呢，是我要謝謝你，河玟吶。」

南藝俊回想著自己產生「要幫仿生人取名」這樣的念頭的那天，其他他當時只不過是一時興起，當下想著這種作法可能能夠產生意想不到的結果，於是便義無反顧地做了，只是南藝俊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其實源自於自己人生的低潮。

他成為研究員已經很久了，但卻始終沒有提出像樣的成果──儘管韓諾亞總是說他不過是太完美主義，明明已經比大部分研究員貢獻了還要多卻不滿足。但南藝俊總是無法對自己滿意，時間久了，他彷彿落入無盡的深淵，自己困住了自己。
他是個盡忠職守的研究員，從無違反規定的不良紀錄。而在他著手進行實驗體1101的前置工作時，他忽然想做一回不那麼「模範」的事情，於是他偷偷給了這一個實驗仿生人名字，還想把他當成真正的人類培養，於是強迫自己變回一個會笑的人──自從他陷入低谷，他就很少笑過了，但他想著，在柳河玟第一眼睜開眼睛時，他應該要好好笑著才行，總不能讓柳河玟一出生看見的就是一臉臭臉的傢伙吧。

而在柳河玟啟動後，他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能再笑了。
是因為柳河玟可愛的語氣和舉動嗎？
是因為柳河玟對他撒嬌嗎？
是因為柳河玟總是呆愣，但有時特別精明的樣子嗎？
或許都不是。
只不過，因為他是柳河玟罷了。

南藝俊停下了回想，柳河玟又坐過來靠在他身邊了，明明體型寬大，柳河玟卻總喜歡像是沒有支撐似的貼在他身邊，把自己縮得小小的，再把下巴擱在南藝俊的肩膀上。
「我喜歡藝俊哥。」柳河玟黏糊的說著，他總是這樣說話，帶著自己口齒不清又有點可愛的語調對他說各種喜歡的話語。
「真可愛。」南藝俊忍不住說：「我也喜歡你呀，河玟。」
事實上，我愛你。
南藝俊對柳河玟笑著，他覺得自己對柳河玟有著無限的包容，從前的他或許是實驗成果至上的研究員，但現在的南藝俊，只在乎他的實驗體是否能繼續待在他的身邊。

----20230528

15
南藝俊注意到柳河玟越來越常入睡了。
他當然知道仿生人的睡眠等同於休眠，但柳河玟為什麼休眠的次數為什麼會這麼頻繁？他檢查過柳河玟，並沒有任何地方出現異常，而過去任何有關仿生人的研究也從來沒有相關的紀錄，南藝俊無從了解當中的原因。
他試著詢問柳河玟，但柳河玟只是說：「我想我如果指揮著貓咪大軍進攻的話，他們只會那樣躺在那裡睡覺。」
這是什麼意思？

南藝俊逐漸感到不安，他和柳河玟的關係本來就如同走在鋼索上的人，而這種無法解決問題的焦慮感肯定影響了他，促使他迅速產生了那樣的想法。
「我會帶你出去的。」南藝俊對柳河玟說。
柳河玟撐大眼眶，愣住一般盯著南藝俊，「出去……？」
「是啊。」南藝俊勾起笑容對柳河玟說：「外面的世界……真正的世界，河玟都不好奇嗎？」
南藝俊看見柳河玟露出遲疑的表情，這使他心裡的不安定又擴大了些。
「河玟不想出去嗎？」
「不、不是！」柳河玟看似著急的說：「我只是因為……太突然了，所以才……」
南藝俊走到坐在椅子上的柳河玟前，他攬過柳河玟並緊緊的抱住他說：「我會帶你認識真正的世界，就我們兩個人，你不用擔心，我會準備好一切的。」
南藝俊得承認自己之所以抱住柳河玟，是因為不敢再看見柳河玟的表情，他其實壓根沒想過柳河玟會是這樣的反應。

然而，柳河玟在聽了他的話之後，伸出手來回抱他。
「藝俊哥，我覺得我如果真的到外面去學跆拳道，肯定可以拿黑帶。」柳河玟悶悶的聲音從他埋在南藝俊肚子上的臉傳出來，接著，他抬起頭笑著對南藝俊說：「我會保護藝俊哥的。」
沒想到柳河玟這樣簡單的表情和幾句話，就讓南藝俊原本陰鬱的心情一掃而空，一股淚意湧上他的眼眶，南藝俊閉上眼睛並低下頭，一邊揉著柳河玟的後腦杓一邊柔聲的說：「嗯，河玟一定要好好保護我喔。」

但是事情發生的很突然，當南藝俊在自己的研究室裡聽到消息，說機構裡的系統被入侵，再接著聽到侵入者可能是機構裡的實驗仿生人時，南藝俊已經邁開腳步跑向柳河玟的房間。
雖然他並不知道是哪一個仿生人，但乍然生起的恐懼感促使他這麼做，南藝俊告訴自己，他只是想確認柳河玟的安危，畢竟柳河玟也是電腦，難保他也不會受到傷害，就只是這樣而已。
而當他拿起自己的感應卡打開「實驗體1101號」房門時，裡頭一片漆黑，南藝俊沒有多想就打開電源，然後奔向靠在窗邊閉著眼睛的柳河玟。
「河玟……河玟吶！」南藝俊著急的叫喚，柳河玟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休眠呢？難道他真的也被入侵了嗎？
柳河玟緩緩睜開眼睛，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南藝俊，接著張開嘴巴問：「請問怎麼了嗎？」
「你還好嗎？」南藝俊一時沒注意到柳河玟的怪異，他說：「系統被癱瘓了，我擔心你所以……」

南藝俊往前一步想靠近柳河玟，然而柳河玟卻推開了他。
「河玟？你……」
南藝俊被推開後下意識地低下頭，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看見柳河玟的手背上正插著傳輸線，而線路的另一頭，接在原本用來連結房間內電腦系統的孔上。
「河玟……」
「請不要叫我的名字。」
南藝俊一瞬間似乎會意到了某件事，但下一秒他就被粗魯的轉過身，接著一隻手猛力的壓住他的嘴巴，自己的身體也被另一隻手緊緊扣著。
柳河玟抓住了他，他利用自己體型和力氣的優勢箝制了他，但這是為什麼？柳河玟為什麼突然這麼做？為什麼會這樣對他？
與此同時，原本自動關上的門被打開了，南藝俊看見機構裡那些荷槍實彈的警衛湧了進來，而他們全都對著柳河玟和自己。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似乎都只在一瞬間，南藝俊事後回想，他當時甚至來不及再看柳河玟一眼。

第一聲槍響，打壞了柳河玟用來侵入系統的另一頭連接埠，南藝俊知道機構裡比較高階的研究員可以利用房間內的系統遠端對對應的仿生人進行操控，所以當柳河玟接下來突然發出痛苦的聲音，抓住他的手也跟著鬆懈了一些時，南藝俊張開了嘴巴。
「河……」
但他甚至來不及念完柳河玟的名字，柳河玟原本鬆開了一些的手又抓了上來，這次甚至直接粗暴了扼住了他的脖子，讓南藝俊瞬間無法呼吸。
為什麼？
柳河玟的力道是真實的，足以讓他在幾秒鐘後因大腦缺氧而亡，但是為什麼？
就在南藝俊即將要失去意識時，他被人直接推出去了，他倒在地上艱難的喘息，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再接著，當他聽見第二聲槍響，眼角餘光看見柳河玟黑色的身影也倒下去後，他便閉上了眼睛。

------20230531

16
柳河玟一直覺得自己過得很好。
他知道有「孤獨」這個詞，但他其實體會不了這種情緒，畢竟他從來會面對的就只有南藝俊，只有當南藝俊要離開他的房間時，柳河玟會因此感覺到失落而已。
而如果問他會不會對外頭的世界感到嚮往，柳河玟其實也沒有什麼感覺，他透過自己的腦袋早就認識了外面的世界，但他也知道太多了，繽紛的、陰暗的，他全都清清楚楚，倒也沒有什麼想要親眼見識的欲望。
所以就在南藝俊親吻他的那天，柳河玟便覺得自己已經達成了人生的自我實現。
每天都過得很快樂，在南藝俊和他互相傾訴了心意後，他再也沒有什麼想要實現的願望了。

但是這又能持續多久呢？
柳河玟了解的事情真的太多了，他當然知道南藝俊身為研究員，在他身上到底做了多少違規，甚至是犯法的事情，遲早有一天這一切都會被戳破，到時候南藝俊是不可能會有好下場的。
他必須避免這種事發生。
柳河玟決定要演出一齣戲，一齣讓南藝俊可以安全退出的戲碼。
所以柳河玟早就開始準備了，他不留痕跡的開始觀察整個機構的系統，他敢說自己遠比外頭的所有駭客還要厲害，可以做到的事情恐怕超過他們的想像。
他開始在腦袋裡編排他要做的戲，然後讓自己透過休眠，在自己的夢裡一遍又一遍演示出來，藉由這種方式尋找最適合的方法。
這就是他開始頻繁休眠的原因，而當南藝俊起疑而問他時，他答非所問卻也沒有欺騙南藝俊。
他腦袋裡的程式大軍正在努力透過睡覺完成編排大戲的事情呢。

但柳河玟其實沒有預設好什麼時候要把這件事付諸實現，但是在那天，南藝俊脫口而出，說要帶他出去的那天，在南藝俊來見他之前，柳河玟發現機構開始審查每個研究員的研究進度了。
這原本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但是，機構高層並非要求研究員自己上繳報告，而是打算要越過研究員，直接從仿生人的系統進行檢查。
如果真的查到他的身上，南藝俊就完了。
所以，柳河玟才會在聽到南藝俊說要帶他出去後，露出那種帶著驚愕的遲疑表情。
其實他也沒有想要那麼快離開南藝俊的，他還想要和南藝俊再多待在一起，他捨不得，不想放開他。
但是，柳河玟會保護南藝俊的。
「我會保護藝俊哥的。」他說。同時也下定決心要開始「結束」。

只要他的腦袋被拿去檢查，那麼他是個比其他仿生人還要成功的人工智慧的這件事就會曝光，這樣南藝俊就會有麻煩，所以必須設法讓這件事合理化。
要是他有名字的這件事被他人知道了，南藝俊違規的事實就會被發現，所以不能讓別人聽到南藝俊叫他的名字。
若是他腦袋裡的資料庫被讀取了，就會有其他人知道這不被准許的一切，所以他必須刪除自己全部的程式。
如果這些所以他都能做到，那麼南藝俊就安全了。
當然，這些所有的假設，都必須建立在柳河玟被破壞的前提之下。

柳河玟準備好了，他透過自己偷偷從南藝俊的背包裡拿走的數據傳輸線侵入系統，易如反掌的癱瘓整個機構的網路，他破壞了許多資料，包含所有實驗室的影像和聲音數據，以此掩蓋自己想要刪掉自己在這間房間內和南藝俊互動的所有紀錄的事實，接著在南藝俊來找他時，他也如自己編排的劇本，把南藝俊抓起來當作「人質」，讓所有隨後發現來源是他，因而衝進來的所有人看起來，這一切是他「實驗體1101」反叛的作為。
柳河玟想要讓這整件事，成為仿生人高速進化並成功欺騙研究員，最後因為想要逃出去，所以入侵系統、綁架研究員的事。
「請不要叫我的名字。」
柳河玟在抓住南藝俊之前這麼說了，儘管他刻意讓自己面無表情，但他其實對此帶了殷切的期望。

他壓住南藝俊的嘴，事實上就是為了避免南藝俊叫出他的名字，然而在他因為遠端操控被電擊，因而稍微鬆開手時，他聽見南藝俊又開口準備喚他的名字。
對不起，藝俊哥。
柳河玟緊緊勒住南藝俊的脖子，這會讓南藝俊暫時都說不出話了。
對不起。
柳河玟推開幾乎被勒暈的南藝俊，作勢要衝向門口，而也在這一瞬間，一顆子彈貫穿他的喉嚨並打碎了他的人工頸椎，他無法操控自己的的四肢了，於是他就那麼癱軟倒下。
他的戲已經差不多完成了，就剩下最後這一步了。
柳河玟在自己被強制關機前，啟動了自己早就編入自己腦內的最後程式碼。

柳河玟站在海面上，他抬頭望著滿天星辰，覺得這真是好美、好美。
但是他不能再躊躇了，他指揮著大鯨魚把唱歌的小海豚從天空的縫隙推了出去，然後讓大鯨魚用自己龐大的身軀塞住裂縫，這樣小海豚就再也不會進來了。
夜空中的一顆星星墜下了，而接著兩顆、三顆，繁星開始墜落，星光消逝的光芒倒映在柳河玟的眼瞳上，最後變成了史無前例的最大流星雨，所有的星星都將消失殆盡。
柳河玟就抬頭看著這些，而在星星即將全部逝去時，大鯨魚也開始萎縮，而當鯨魚再也填不了縫隙時，牠便也開始墜落。

柳河玟緩緩的下沉，他或許會像鯨魚一樣，開始他漫長的鯨落。但完全沒關係，沒有人能看見南藝俊為他張開的這片星空，沒有人會以此傷害南藝俊，那就好了。
柳河玟帶著笑容沉入大海，許久之後，那裡只剩下什麼都沒有的夜空，還有一望無際的大海。

------20230603

17
當他清醒時，就知道一切已經結束了。
南藝俊沉默的盯著白色的病房天花板，他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但他現在只覺得滿眼白色亮得刺眼，他有多希望那抹黑色的影子能在他身邊。
「藝俊。」
韓諾亞的聲音從身旁傳來，南藝俊不曉得他坐在旁邊多久了，但南藝俊現在真的沒有力氣回答他的話。
「藝俊，記得我說過的話，保護你自己。」
這是韓諾亞到所有事情都塵埃落定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南藝俊就這樣躺在病床上接受了調查，他的脖子上滿滿都是曾經被緊勒而留下的瘀痕，甚至他剛醒來那時還得戴著支撐器，這樣的「證據」，都直接證明了他被仿生人攻擊的事實。
他當然也做了筆錄和訪談，但他很少回答，除了因為受傷使他發音困難，也因為他始終無法接受整件事的發生，他就只是安靜的等待，等著自己即將面臨的懲罰。
但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面對的懲處只有退出計劃、暫時休息而已。
等到他終於出院，才終於輾轉得知事情的「前因後果」，但卻和他知道的事實完全不同。

為什麼整件事會定調為仿生人的失控事件？
南藝俊不明白，但他沒有權力完全得知調查內容，但既然會有這樣的結論，那就表示調查得到的證據都指向這個結果。
除了柳河玟當晚的行為，哪裡看得出他的失控呢？
一直以來，「失控」的都是南藝俊自己。
柳河玟是不是做了什麼？
他是不是故意製造了這一切？
他為什麼要刻意做出這樣的行為？

「我會保護藝俊哥的。」

南藝俊想起柳河玟曾經說過的話，不會說謊的柳河玟的話，使他驀地渾身發冷。
柳河玟是為了他才做出這些事的。

他怎麼可能接受這個事實？
南藝俊想翻閱柳河玟的程式資料庫，但卻被告知資料庫已損毀，再也無法從數據中得知柳河玟的想法。
過了一陣子，南藝俊收到上級指示，要他提供當初啟動仿生人用的程式，因為最後雖然失控了，但南藝俊的程式的確促進了人工智慧的成長，是目前最成功的研究結果。
看見這道指示時，南藝俊沒忍住，掩著面笑了出來。

最後南藝俊刪掉了替柳河玟取名的部分，把剩下的程式碼送了上去。
就不論韓諾亞一直要他保護自己的話，為了不辜負柳河玟，他勢必會這麼做。
不過，也就在他提交自己的這份報告後，他也同時提了離職書。
理由的話，上頭的人會覺得是這次的事件給他的刺激太大了吧⋯⋯雖然也沒錯就是了。

------20230606

18
對於他要辭職的事，韓諾亞什麼也沒說，但他在南藝俊最後一天上班時過來，並把一顆硬碟交給了他。
「這個交給你處理。」他說。
離開後，南藝俊其實沒有馬上去看硬碟的內容，他做什麼都提不起勁，更遑論去讀一顆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東西。
結果韓諾亞還打電話來督促他的「進度」，聽到他根本沒看硬碟的內容，就直接開始久違的碎唸攻擊。
「我千辛萬苦拿給你的東西你都還沒看？你要不要聽聽你剛剛說什麼？你是這樣對待你朋友的啊？哇原來南藝俊是這種人？把別人的真心丟在地上踩？」
南藝俊趕緊阻止韓諾亞繼續說下去，要知道韓諾亞現在連罵人都是用那種輕飄飄的語氣，那可比直接劈頭大罵還要可怕。
「我看，我看就是了⋯⋯」南藝俊妥協說

不過又是他沒想到的，當他讀取硬碟之後，他的電腦瞬間被一個程式迅速綁架，南藝俊已經拿起手機準備質問韓諾亞，但接下來出現在他眼前的畫面便讓他呆愣的直接讓手機摔落在地。
一隻黑色的像素小貓趴在平靜的海面上沉沉睡著，海洋的背景是一片星空，一顆又一顆閃亮的星星安靜的垂掛在黑夜，看起來如此寧靜。
「河玟⋯⋯？」
只看見那麼一瞬間，南藝俊便落下了淚水，儘管他完全不明白這是什麼程式，但是整個畫面、整幅景象，都在告訴他這是什麼。
他止不住眼淚，像個傻瓜一樣一直對著電腦螢幕叫喚柳河玟的名字，𣎴久後才發現畫面上還有滑鼠游標，這才趕緊擦了擦眼淚摸上滑鼠。

他點擊了畫面上的小貓，小貓原本垂著的耳朵往上豎起了一下，隨後又垂了下去。
接著，小貓下方的畫面跳出一串文字。
「要叫醒嗎？要或不要。」
南藝俊毫無猶豫準備按下「要」，但他看到小黑貓把臉往自己的手裡埋得更深了些，耳朵又垂得更低了。
「河玟吶。」南藝俊心下了然，於是，他輕聲說：「我不會怪你，所以⋯⋯」
「回到我身邊吧？」
南藝俊說完後，義無反顧的按下了「要」。

------20230609

19
過沒幾天，南藝俊就收到一張來自韓諾亞的收據，上面寫的是一顆市面上目前效能最好，同時也最昂貴的硬碟。
「你那隻貓隨便霸佔了我的硬碟，那你還我一顆很正常吧？」韓諾亞理直氣壯的聳著肩說。
「可是你那顆硬碟……」明明用很久了。
南藝俊話還沒說完，韓諾亞就說：「那顆硬碟是用很久了，但用了這麼久，我對硬碟也是有感情的好嗎？」
「不要睜眼……」說瞎話。
「喔？所以你都不感謝我幫你做這些事情？」
「要不是有我這顆硬碟，他現在還會在嗎？」
「南藝俊你這忘恩負義的負心漢！」
南藝俊得承認，有時候他也是差點就要被韓諾亞氣死。
而就在他們前方，螢幕上那隻小黑貓正面無表情，尾巴一甩一甩拍在地上，像是也在對韓諾亞表達抗議似的，在韓諾亞看他的時候用屁股面對他。 「啊……真氣人，看來這隻貓才是翻臉最快的那一個。」韓諾亞說。

原來柳河玟和韓諾亞已經彼此交流很久了。
據韓諾亞所說，在他發現南藝俊給柳河玟取名字的這件事情後，某天他回到自己的研究室，就看見電腦畫面上像是有人在輸入文字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出現，最後形成了一串句子。
而且，那台電腦韓諾亞先前根本沒有開機。
「我是柳河玟，你好。」螢幕上出現這串話。
韓諾亞就那樣呆愣的看著句子，一時之間實在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佩服人工智慧的能耐，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擔心柳河玟除了入侵他的電腦，現在是不是還透過攝影機之類的工具觀察他。
「跟比自己年長的人說話，要說敬語。」韓諾亞最後用鍵盤輸入了這句話。
結果這句話傳送上去後，柳河玟也沒有至少回個「我知道了」或是「好」，而是把一開始說的那句話往前刪了幾個字，然後把「你好」改輸入成「您好」。

非常敷衍的做法。韓諾亞覺得自己額頭的青筋肯定跳出來了，他真的無法理解南藝俊為什麼這麼喜歡這一個仿生人。

總而言之，柳河玟和韓諾亞非常奇妙的變成了時常交流的「網友」，而且是背著南藝俊的那種。
「我有一種被背叛了的感覺。」得知這些事之後的南藝俊如此表示，韓諾亞聽見這話後毫不在意的聳肩，倒是螢幕上的黑貓垂下了耳朵，露出一臉愧疚的樣子，最後還得南藝俊去哄他。
但是，韓諾亞似乎也是因為跟柳河玟的聯繫才會對整件事有了不同的看法，包含勸南藝俊面對自己的真心，甚至是最後配合柳河玟，將存有黑貓程式的硬碟交給南藝俊，這當中肯定都有韓諾亞的功勞。
「那麼，所以接下來你要做什麼？」
韓諾亞翹著腿問南藝俊，而螢幕上的柳河玟聽到這個問題後豎起了耳朵。
「這個嘛……」南藝俊伸出手指在自己的下巴摩娑，意味深長的勾起嘴角微笑，而一看到這個表情，韓諾亞就會知道南藝俊已經非常明白下一步該怎麼做了。

「當然，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南藝俊說，他撇頭看向電腦螢幕上的柳河玟，而黑貓型態的柳河玟呆呆愣愣的，邊看著南藝俊邊歪著頭。

------20230611

20
柳河玟在自己被強制關機前，啟動了最後一道程式。
那一瞬間，他將自己全部的資料都上傳到遠端韓諾亞的硬碟裡，當然他從沒問過韓諾亞的意見，而同時他也開始刪除已經傳出去的原始數據，他最後必須將自己格式化。
不過一台硬碟仍舊比不過精密的仿生人腦，柳河玟可以上傳的內容有限，但他已經盡可能塞進去了。
他必須割捨，所以他把一些和南藝俊無關的數據直接放棄後刪除，這才讓自己得以住進那小小的硬碟裡。
在南藝俊啟動他之前，他都會乖乖睡著的。

自從失去了仿生人身上的精密電腦，柳河玟就從一個學習力高強的強大人工智慧，變成一隻普普通通的電子小黑貓。
就是如果連不上南藝俊工作間的無線網路，就會變成無知小傻瓜的那種。
柳河玟心情很好的直直豎起尾巴，南藝俊正在不遠處的桌子上搗鼓著某件東西，最近南藝俊總是在那裡忙碌，也不肯告訴柳河玟自己究竟在做什麼，但南藝俊神秘兮兮地說是要給他驚喜，於是柳河玟就一點也不懷疑的開始期待了起來。
沒想到南藝俊完成之後，就捧著一隻機械的仿生黑貓到他面前。
「沒想到這滿難的。」南藝俊雙手撐在桌上吁了口氣，他說：「我還有很多要學的，對吧，河玟。」
柳河玟的雙眼亮晶晶的看著仿生黑貓，而當他的資料被南藝俊上傳進黑貓的腦袋裡，他迫不及待的移動仿生黑貓的身體，鑽進南藝俊的懷裡拱了拱他的手心。

「好了河玟。」南藝俊笑著阻止柳河玟的動作，他撈起仿生黑貓，舉了起來和他平視，並又說：「我保證這是暫時的，嗯？」
南藝俊說：「再等等我，我會再一次創造你……你可別真的變成貓了呀。」
柳河玟用力的用貓的樣子點頭，這情景讓南藝俊看得忍不住笑了出來。

柳河玟其實對人類的時間沒有什麼概念，他覺得自己不過就是維持黑貓的模樣過了一段日子，南藝俊的小工作室換了一個又一個，最後變成一間裝滿精密機器的實驗室，沒有變的是南藝俊身穿白色實驗服的樣子，還有他對待柳河玟一如既往的溫柔微笑。
「唷，南教授，聽說你的研究成果又得獎了。」
柳河玟窩在南藝俊的懷裡打盹，壓根沒有要理會走進來的韓諾亞的意思。
「嗯哼。」南藝俊有點得意的笑了一聲，順手又揉了揉柳河玟的貓咪腦袋。
「哼，這傢伙還是跟往常一樣。」
柳河玟知道韓諾亞是在說他，但他依然沒有要搭理。
「所以你要開始上傳資料了嗎？」韓諾亞對南藝俊說：「我就是為了看這個才來的。」

「差不多了。」
「但你把外型都做得跟他原本的樣子一模一樣，這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那個計畫老早就已經宣告失敗了。」南藝俊回答韓諾亞：「畢竟他們拿的我的初始程式正缺少了最關鍵的那一部份，他們不論怎麼做都不會成功的。」
南藝俊把柳河玟捧了起來，柳河玟眨了眨眼睛，就看著南藝俊把他帶到另一間實驗室裡，而實驗室中央擺著一張床，上頭躺著的正是人形柳河玟的機體，南藝俊將他展示給柳河玟看。
「如何？」南藝俊問他：「不過裡頭搭載的不是最先進的電腦，就是剛好可以負擔身體運作的程度而已，河玟覺得這樣可以嗎？」
柳河玟轉頭看著床上閉著眼睛的黑髮人形，又轉頭看著南藝俊溫暖的笑容，他盯著南藝俊盯得出神，最後點了點頭。

「系統設定完成。」

「開機準備完成。」

「啟動倒數，五，四，三，二，一。」

柳河玟緩緩地睜開眼睛，而第一眼映入他眼簾的，仍然是南藝俊那抹包容著他的微笑。
南藝俊笑著給了他擁抱，柳河玟這才感覺自己從深海裡浮出了水面，他醒了過來，也活了過來。
夢醒了，迎接他的，正是再次給了他一切，他最深愛的那個人。

------20230614

21
南藝俊真的瘋了，他居然說要把仿生人當幼兒養？
不對吧，南藝俊，你是培養仿生人，不是養小孩。
南藝俊這個瘋子，竟然給仿生人取了名字。
我這是被仿生人脅迫了嗎？
哈，哈，柳河玟，我把事情寫在我自己的筆記本上，這樣看你要怎麼再入侵我的電腦偷看我的資料。
仿生人找一個網友訴苦，還是感情上的苦惱，這件事可以寫成研究成果嗎？
為什麼我有一種我得替這兩個人操心的預感？
柳河玟這個白癡，喜歡就喜歡，有什麼好顧忌的？
南藝俊這個笨蛋，有話就去說很難嗎？
……南藝俊一臉幸福的樣子，看起來怪噁心的。

為什麼我的硬碟壞了！
我可以猜到柳河玟到底在做什麼，但當務之急是要穩住藝俊的狀態。
我為什麼要擔心柳河玟把自己塞進硬碟的時候有沒有誤刪不該刪的資料？
南藝俊，你這個見色忘友的傢伙。
南藝俊為了建造一具仿生人，居然年紀一大把了還要再去拿一個學位，有病。
每次都要看南藝俊跟一隻不會發出貓叫聲的貓你儂我儂，我覺得我得跟他們申請精神賠償。
柳河玟依然沒禮貌，即便他只是隻貓。
南藝俊，可以不要一見到柳河玟「復活」，就整個人撲上去嗎？
柳河玟自從腦袋沒了那顆厲害的人工智慧，整個人看起來傻了不少。
要讓柳河玟吃鱉太簡單了，我這應該不是在報以前的仇吧？
我想南藝俊說的沒錯，仿生人的確就是人。

------20230615 完結

會有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