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甫至,受豔陽所欺騙而忘記攜帶雨具的人們或倉皇地冒著雨水奔回自宅、或駐足於屋簷之下盼天轉晴,台灣夏季不穩定的氣候於初次到訪的異鄉人而言興許是種新鮮的體驗──若在那之前沒有經歷過令人疲憊的航班與時差的話。
「你打算待多久?肯里克。」
「直到免簽證停留期限用完為止?沒有計畫呢,哈哈。」
只聞隔著一牆的淋浴空間傳來一聲模糊的嘆息,與水珠敲打陶瓷的聲音混雜,隨即是將蓮蓬頭往架上一扣的撞擊聲,用著彷彿拒絕應答掛斷電話的力道演繹動作者的無奈。
艾德蒙行事缺乏規畫、超乎預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早該習慣了,不論是突然告知的旅途與拜訪、超出常人思考能力所及的舉動與邏輯,放到艾德蒙身上都是「正常發揮」
儘管難以捉摸、像個電波遠在銀河系之外的外星人,艾德蒙卻總能以他那些超脫常理的舉動創造奇蹟,這或許便是他最大的魅力。
艾格柏特不知被那份傻氣與執著拯救了多少次。
對於在雨天接機被淋成落湯豹,艾格柏特並無怨言,嚴格意義上他和艾德蒙以及艾德蒙帶來的小助理們都不是人類那般脆弱的生物,淋不出毛病,儘管暴雨毀滅了他精心維持的儀態、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喚起貓科動物厭水的本能,但若是以上都能構成他待久一點的正當理由,那便值得。
能因此獲得更多的體貼自然是更好,聽來或許自私可笑,分明無事卻呻吟著,渴望從對方身上得到不屬於朋友的關愛,同時卻害怕道出真意後將失去所有。
數百年來總是如此,深愛、畏懼、小心翼翼……自恃能讀懂人心,還是無法超然於感情之外。
「謝謝你借的衣服。」
「客氣什麼,我們都認識多久了,需要這麼客套嗎?」
無視艾德蒙擠眉弄眼,艾格柏特一邊環視月租旅館單人房的陳設,一邊擰著滲入髮間的水分,他想,他們什麼時候不是這麼禮貌相待的?互相稱呼姓氏、私下相處時仍拘謹地拉上浴室簾子謹守身體界線、遞毛巾時會記得扭頭迴避、即使玩著那荒唐的假扮遊戲,他們也未曾有過超越朋友界線的互動。
艾格柏特並不奢望更多,他們之間維持十二年至今的遊戲終究是場錯誤,他的貪念不願放手,所以被動地等著時間將這段關係推向盡頭。
「你居然把它也帶來了。」
「不帶來怎麼陪你玩遊戲?你說是吧!」
桌上放置著成對的手把與古早型號的虛擬實境眼鏡,歲月並沒有在十多歲的老物上刻下多少痕跡,上面還黏著十多年前的套餐贈品貼紙,掛著憨笑的餅乾薯條等排排站在機械弧面上,添上幾分人為使用與珍藏的溫度。
「這好像已經用了……十七年?不打算換個新的裝置嗎?」
惜物是美德,收藏帶有回憶價值的物品固然為人之常情,但遊戲會因遊玩裝置的不同影響體驗又是另一回事,只見艾德蒙搖頭拒絕更新裝置的提議,堅守老戰友。
「所以……你打算一整晚都清醒著陪我玩遊戲?」
艾格柏特遲疑地問道,對上老友的燦笑,霎時失去言語能力,他能保證,不論此時他說出什麼樣的質疑,對方都會用超出常理的行動來證明可行,例如真的戴著VR眼鏡站一整晚。
「也不是辦不到嘛!我自有辦法!別擔心,好嗎?」
艾格柏特將即將脫口的「不好」嚥下,噎著一口氣。
他設想著自己反駁後艾德蒙所做的一切可能,在歷時三秒的思慮中獲得此時無聲勝有聲的結論,艱難地微笑點頭。
「你有預定要在夢境漫遊裡做什麼嗎?」
「什麼意思?」
「嗯……例如認識新朋友?成為全伺服器的霸主?精通某個遊戲裡的技能?到處看風景?或者──在網路上找一段情緣?」
「噢。」艾格柏特不禁失笑,一邊咯咯笑著一邊答道:「在網路上談戀愛?我休假前才輔導過幾樁情感詐騙受創的個案,這可不是什麼好主意……何況我沒有任何的打算,玩遊戲而已,我才不想弄得和上班一樣,排著一堆等著處理的任務,多累啊。」
「同感。」艾德蒙點頭應是。
艾格柏特不會自稱為「資深」或「專業」遊戲玩家,比起嚴格定義上的玩家,他更像個挑戰遊戲完整度的測試員,鑽研著非遊戲主軸的玩法、志在打破遊戲的框架,可說大多遊戲到他手中都逃不過玩出bug的命運。
認真玩遊戲一事於他而言已是遙遠的過去式。
而艾德蒙……若沒有艾格柏特的邀請,恐怕永遠都不會接觸電玩,目的不在遊戲本身而在玩伴,沒有值得討論的空間。
「對了,我們在那裡也要繼續我們的『遊戲』嗎?」
「什麼遊……噢。」
已經歷時十二年的「假扮戀人遊戲」,全是他一時口快造成的。
既然那麼多人都誤會我們是戀人,不如我們就假裝給他們看?我們解釋過那麼多次都沒有人相信,不如假戲真做,來當「名義上」的戀人?你就當作是……在訓練演技?私底下我們誰都不當真、不入戲,你覺得如何?
一點都不好。
艾格柏特至今都為當時的言論感到後悔,艾德蒙興許只是為了讓他開心而答應這種荒謬的提議,十二年間的溫柔與佔有慾有多少是真心又有多少是演技他一概不知,艾德蒙是這世上他唯一無法使用特殊天賦解讀的個體。
但他願意相信,無論是否帶有友情以外的情感,艾德蒙始終都將他的心情放在首位,他的朋友總是如此,照顧著他的情緒、容忍他時好時壞的脾氣,甚至在他墜落谷底時也不曾放棄他。
當然不用。他是想這麼說的。
艾格柏特又一次為自己不合時宜的口拙陷入自我厭惡,為什麼他總在應該好好說話時掉鍊子?
儘管內心已尷尬到想找口棺材活葬自己,他依舊扯起營業用的笑容,飛快運轉思緒應對。
既然木已成舟,對雙方而言都不算「壞事」,這時急著反駁並澄清自己上一秒的言論,反而詭異。
不如接受它,反正,只是一場夢而已。
他如此說服自己。
是啊,只是一場夢而已,夢裡什麼都有可能發生,儘管它們永遠不會成真──
就像童話故事裡限期至午夜的魔法,鐘聲響起、夢醒了,一切都會回歸正軌。
所有痕跡都會被抹去,連玻璃鞋都不會留下。
「當然要啊,都已經持續這麼久了,怎麼能玩個遊戲就忘記呢?」
讓我再多做一會夢吧,夢醒了我就會放棄。
在午夜的鐘聲響起前,請讓我與你共舞──
塗鴉系玩家來秀拙劣文筆……好支離破碎……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