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週一，沒有人會來的空教室，邱敏終於能夠開始練習，下唇緊貼下牙，上唇放松不要往下包，上下嘴唇前端對齊，嘴角輕輕向兩邊拉開，彷彿在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微笑。

接下來，發音。

呈45°讓笛孔注入氣流，注入氣流，注入。

嘔。
反射性的乾嘔，劇烈到幾乎要把長笛給摔落在地，胃酸上湧快要侵蝕著自己的喉管，邱敏身體在滑落在地之前抱住了長笛，跪坐在地上。

「我可以......」視線開始模糊起來，彷彿有人在敲擊自己的大腦，呼吸缺氧，心跳加速，一瞬間又快要嘔吐出來，在一片混亂不堪的生理反應中，邱敏只想要懲罰自己，她抬起纖細的手臂，狠狠的抽了自己一巴掌。

緊接著，眼淚就落了下來。

是委屈？是不甘心？是發現自己連本來的一半都不可能企及？

邱敏想要止住眼淚，但越發不可收拾，她用制服上衣領口重重的擦拭雙眼，卻絲毫沒有止息，她快要窒息在這片只有自己的汪洋裡。

「為什麼......我吹不出聲音了......我明明......不輸給任何人啊......」

施牧瑜本來是要來教室拿他上週五忘了帶走的樂譜的，走到總務處借鑰匙時才發現教室鑰匙已經被借走了。誰還會在放學時間來這間音樂教室？多得是其他教室可以使用吧。為了不打擾對方他在門前躊躇了一下，卻沒想到聽見了熟悉的聲音，用著他不了解的語調。

他停在門口，思考著要不要進去，或許不該，他最好死守這個秘密然後轉身離去。但恍惚間他腦海裡浮現的是影片中神采飛揚的少女，而不是帶著哭腔破碎訴說痛苦的語句。

他還是推開了門，不太重，但足以讓對方知道。他沒說什麼，甚至沒看向對方，只是翻找了一下包包裡的衛生紙，蹲下來，撇開頭，遞給她。

「⋯⋯」這樣的動作恰好讓他看見邱敏握在手裡的長笛。

她聽到腳步聲，但現在要強裝鎮定也已經來不及。
心跳是壞掉的節拍器，不斷的在錯誤的時機點響起，一種從脊背升起的涼意讓邱敏覺得自己快要脫水了。

耳鳴跟貧血的感受讓這世界彷彿仍然在旋轉，她艱難的開口。

「......你都......聽到了嗎？......你在外面看多久了......」

那包半舉的衛生紙她遲遲沒有接手，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她往後蜷縮了半步。
眼淚還沒有完全平息，每次呼吸，晶瑩的淚珠便從眼角垂落，匯聚到下顎。

milkfish_:

施牧瑜本來想給個衛生紙安撫一下就離開的，但看對方這個樣子他走了也會被罵，不走也會被罵，還不如留下來，起碼他有衛生紙。

他深呼吸後嘆了口氣，「⋯⋯聽了一兩句吧，沒多久。」慢慢地把頭轉回來，試著在不看著對方的情況下擦擦對方的眼淚，但看著水不斷往外冒，從衣襬、到臉頰，最後到被淚水浸濕的睫毛。

「別哭了，我很不會安慰人的⋯⋯」他輕輕用面紙擦過對方的眼周和臉頰，也塞了一張衛生紙到邱敏手上。「沒事啦⋯⋯」

他只能用淺薄的語句和安靜的陪伴表示他微弱的關心。

反正就是全部都聽完了嘛。

哭的紅通通的臉被衛生紙擦過臉頰，那雙按壓法國號琴鍵的手略過眼周時，她下意識的將臉皺成了一團，僵硬的瑟縮一下，但最後還是乖巧的仰起頭讓對方擦拭乾淨。

「怎麼可能沒事......我又不像你......只有長笛......是我唯一會的事情......」哭到累了，或許是因為對方口中的沒事也有魔力吧，她放鬆了全身的力氣，不再像起初那樣潰堤的流淚，只是眼角泛起一點淚光，用衛生紙按壓一下還能止住。

深呼吸、吐氣。

「還有......你如果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以後就不要再過來了，我會把教室空出來。」在被傷害之前，停損、拉開界線，築起高牆，這是邱敏一貫使用的方法，在短暫的脆弱展現後，一下子就拉開了距離，只可惜她殷紅的眼眶讓這段台詞氣勢弱下不少。

見對方逐漸止住淚水，施牧瑜也稍微安心下來，甚至還有心情開玩笑：「你哪有只會長笛？你這不是很會哭嗎？」講完就馬上跳開對方可能襲來的攻擊。

聽到對方逞強地架起自己的氣勢，施牧瑜只覺得對方的眼睛等下要稍微冷敷過，不然全世界都會知道她哭過。

「在你眼裡我到底是什麼形象啊。」他把剛隨手丟在地上的包包放到桌上，從裡面拿了水給對方，「少說話多喝水，別最後哭到脫水我還得搬你到保健室。」

「對我來說⋯⋯或許⋯⋯」他又蹲下來和對方同高，他看著對方的眼睛說道：「比起死有錢人，你更靠近大音樂家一點吧。」

milkfish_:
「哼。」她佯怒的輕哼了一聲，舉起小小的拳頭，但最終也只是虛張聲勢了一下罷了。

「囉嗦的傢伙......」她鼓起了腮幫子，接過了對方遞來的水，用袖子擦了一下瓶口後才小小口的喝了起來，就像一隻喝水的兔子一樣。

晶瑩的淚珠還有些許掛在眉睫，邱敏很少被人這麼直接的看著，一時愣在了原地，大大的眼睛眨了幾下，好一會兒才有餘裕思考對方口中的『大音樂家』指的是自己。

「......煩死了。」邱敏捏著自己的耳垂，難為情的紅暈蔓延了上來，她試圖用物理的方式讓它消退：「有錢人到底跟你有什麼仇啊，你這麼討厭有錢人，逮到機會就罵一下？」

被誇獎就臉紅，果然是小孩子吧。施牧瑜半嘲笑半安撫地把邱敏的頭髮揉亂。

談論到有錢人時，施牧瑜短暫停頓了一下，思考是否該該讓這個話題繼續延續，但想想似乎也沒什麼不能說的。

「嗯⋯⋯大概是血海深仇吧。」他笑笑，沒再看邱敏的臉，而是抱膝坐到邱敏旁邊，他垂眼看著地板，「⋯⋯陳年舊事了，」

「以前⋯⋯有一段時間，我拿不到屬於我的名次。」他試著讓自己客觀一點，少點情緒帶入，少點個人恩怨，少點痛苦折磨，「⋯⋯可能是那些比賽太小，或是評審和我對樂曲的了解不同吧，」

「只是碰巧那些擋在我面前的人都是有錢人而已。」他這麼說著，甚至還笑了笑。

milkfish_:
被蹂躪過的頭髮變得亂糟糟的，她還想說些什麼抱怨的話，但最終只是發出了些許不耐煩的悶哼聲，或許是被碰觸的感覺太好，她感覺自己的靈魂一瞬間變得軟弱可欺。

不過，在聽完了對方的話後，她突然明白對方當時為何會出現這種激烈的反應，那不是沒事的人會有的反應吧。

「......別笑了，難看死了。」她跪坐了起來，輕輕的抱住施牧瑜毛絨絨的腦袋，然後笨拙的撫摸著，她沒辦法複製別人的做法，但是她知道，要是自己受傷了，想要被如何對待。

「我只說一次，你沒聽清楚就算了......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沒有敷衍我、也沒有欺騙我。」

「我知道......你沒有說謊，真的會有人這麼做，我相信有人用不道德的方式奪走了屬於你的東西。......反正我現在也吹不出音樂，我可以陪你到下一次能贏的毋庸置疑的地步。」

她說的小心翼翼，沒有了往日高傲的確定，這是一個請求，或是一個邀請。

手好小，哭完的人體溫好高。

「⋯⋯哭得很醜的人沒資格說我笑得很難看。」施牧瑜輕靠在對方肩膀上悶悶地說，「⋯⋯我不認為我休息了這麼久還能夠贏下什麼，雖然我得承認這裡的高中生都不怎麼樣。」沒有針對誰，他針對整個國家，繁重的課業壓抑下，縱使多少天縱英才，都被磨成了分數的魁儡。

「⋯⋯而且我想一起吹木管五重奏的人剛才還在哭。」他把自己從對方的擁抱裡挪開，當然也沒有看著秋敏的臉，反而是把目光移到落在一旁的長笛上。

「說說怎麼了？不想說也可以，但我覺得他不該在地上。」他把長笛給撿起來，用雙手遞給少女。

「你真的休息太久了，我要一直盯著你才行。」她有些不滿的說，語氣沒有譴責，更像是面對朋友時耍小性子的語調。

「我才沒有在哭......」所以他想跟我一起合奏嗎？邱敏將注意力放在自己的百褶裙上，用拇指撫平皺褶，她的眼淚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停了下來，剛哭過的她，心情沒有那麼糟糕了，因為施牧瑜一直不看自己的臉反倒給她一些餘裕一直盯著他看。

「......」接過長笛，邱敏將長笛放回到桌面上要價不斐的盒子裡，撫摸外殼像是撫摸愛人的頭髮，她沉默了幾秒鐘才開口。

「我......可能是壓力太......」邱敏下意識的想要避重就輕，但咬緊牙關，又覺得自己不能這麼做，好像辜負了這一場談話。

「你不準笑我哦，我一定會揍你。」她深深吸一口氣，將空氣吸到肺裡。

「從小到大，我就一直在練習，不停的練習，因為......只有在吹長笛的時候，我媽媽才會看著我。所以我一直認為......有一天我夠厲害了，爸爸可能就會回來了，我就會得到幸福了。」

「但後來我發現，我好像快要到達所謂的......真正的音樂家，但同一時間，我又發現了，不論我變得多麼厲害，大概都無法獲得幸福。」

「一想到這......我就沒辦法控制......我的手指跟氣流。」
這是她第一次說出這些話，她露出侷促不安地表情，皺著眉頭，好像又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

「開玩笑的，你不會真的相信吧。」

milkfish_:

傲嬌人最懂傲嬌人，施牧瑜直接忽視對方最後的逃跑路徑，「你想要的是認可還是幸福呢？」

「如果是認可的話，很抱歉，我成為不了你的父母，我沒辦法給你你期望的人的認可，但我可以給你我的。」他講一講自己又覺得害羞起來，忍不住攥緊自己的手，又覺得不能這樣而放開。

「但如果你要的是幸福，我相信很多人能夠給你。」他不耐地用雙手捧起邱敏的臉，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捏著對方的臉頰，「少自大了，才幾歲的小孩在那邊說得不到幸福，你問過這世界70億人口了嗎？」

「一人貢獻一點的話，我比較擔心你被幸福撐到握不住長笛。」

「真的不行就給我去報兒童基礎班。」他捏了幾下覺得手感不錯，又重重捏了一下才放開。

「嗚？嗚嗯、......什麼嘛！誰要你的認可啦！」邱敏被這突如其來的宣言打的有些暈頭轉向，或許這也是邱敏這18年以來第一次有人這樣對自己說話，她下意識的想落荒而逃，卻被人一把捏住了臉頰。

超級害羞的！救命！你快點給我停下來！到底是怎麼在本人面前直接講出這種話的啦！

雖然腦中的警鈴已經響到自己頭昏腦脹，但很明顯施牧瑜還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我幸不幸福還要過問全世界七十億的人口......」視線被迫四目相交，很明顯對方是認真的，邱敏覺得自己要喘不過氣來了，在最後一剎那還被捏了一下臉頰，痛死了。

「你才去報法國號嬰兒班啦，基礎那麼爛，你抓周的時候應該是抓到大白菜吧！」邱敏害羞到生氣，抓過對方就往虱目魚左手虎口處咬了一個牙印。

但是，一直以來壓在身上的重量，好像稍微減輕了一點。

咬完之後，邱敏看著對方的臉突然笑了出來，大概是因為從頭到尾，這場談話都太荒謬了。

「你真的是......讓我變得很奇怪。」一下哭的死去活來，一下又忍不住笑意。

「我一開始衝進去罵你果然是對的，因為你真的很欠罵。」

「幹！笨蛋兒童少咬我左手我要按按鍵的！」你可以咬我右手但不能動我用來摸老婆的手！施牧瑜嚇到拿出了他很少講的台灣專用語助詞。

看邱敏慢慢笑出來，施牧瑜鬆了口氣，他真的不太擅長處理這種場面，儘管是他自己先開始的。他把水壺和衛生紙收進包包裡。

「罵人是不對的，請這位小朋友記住。」施牧瑜彈了一下邱敏的額頭。「你還要練嗎？還是我們去吃晚餐？中山有間店我滿想吃的⋯⋯」跑得有夠遠。

「嗚姆......好痛！」捂著自己的額頭，眼含淚光的瞪著出手的海產，稍微有點良心的抓住了右手，在手背上咬了一大口。

「小心我把你咬到全身沒一塊好肉你這條笨魚！」

「不練了，在你旁邊練會被影響我的音準。」也開始收起包包，「今天的事你不要跟別人說哦，如果被我知道你大嘴巴你就死定了。」

「哦......我沒聽過的店耶。中山？嗯好吧......你帶路哦。」

「那真是抱歉喔法國號音準就是這麼不穩。」無論是按鍵或是吹奏方式，法國號就是這麼容易走音的樂器。

他把手上的口水擦掉，拿過包包和音樂教室的鑰匙，「先去還鑰匙，你拿一定會弄丟，我來拿。」施牧瑜沒在意邱敏一邊罵著什麼，只是把教室門鎖上，還了鑰匙，拉著人往捷運站走。

那天晚餐沒有眼淚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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