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李晨和路西的那場談話來的很快，兩人在淡水玩到傍晚，沈晨就收到李晨的訊息：請路西一起來家中吃晚餐吧。

哦摸，是她發限動被看到在淡水了吧，完全忘了這回事。

於是兩人買了點小吃，坐上回山上駐所的轎車，到家時李晨已經在家做飯了，廚房還多了三點水，趁著做飯時間，路西眼神示意他自己想與李晨聊聊，沈晨和三點水去了客廳看電視，一邊吃芒果雪花冰一邊用眼角偷瞄廚房那邊的談話。

談話幾乎算的上寂靜，路西說的很小聲，只有兩人可以聽到的範圍，而李晨幾乎都沒開口，只是握著鍋鏟煎牛排，路西站在人身側像是交報告的軍人，站的筆直，說的內容完全聽不清楚，李晨依然是面無表情，等的讓客廳的兩人心驚。

三點水知道路西是要來談分租之後，第一反應問沈晨：「怎麼了，他要休學了？」
沈晨搖搖頭，小聲回道：「他跟我一樣，組員交不出專題的話可能會延畢，他父母不接受這個結局，於是路西想如果交不出來要延畢，他就退租那邊的房子，專心做兼職，把兼職變成全職。」
「也好啦……至少又不會餓死。」好過什麼都沒有就選擇離開了吧，沈晨有些心虛的挖了一大口冰吃。

隨著晚飯做完，兩人的談話似乎也結束了，沈晨中間甚至去洗了澡，洗澡回來正看著李晨端牛排上桌，招呼他過去吃飯。

路西在旁看起來心情很好，沈晨這才坐上桌，李晨就向她開口道：「你不用搬出去，他可以來分租，但這個冬天之前，你們都要考會駕照。」
「蛤？可是我沒錢買車啊……」
沈晨第一反應是沒錢，李晨拿起刀叉示意，「不是讓你買，有人會借車給你，反正他沒在開。」
「誰？」沈晨有些緊張，「你朋友？還是胖子？」
「你之後就知道了，先吃飯，過兩天去幫路西搬家。」

蛤，沈晨目瞪口呆，她轉頭就問路西：「馬上詳細！」
「我都是說實話啊，據實以報，晨哥答應分租了而已。」路西一臉乖巧，「我、我也沒想到會被答應啊……」

飯桌上年輕人沒什麼談話，沈晨震驚過於順利，倒是三點水坐在李晨旁邊小聲問了些問題，話語之間他笑了笑，李晨反應則是有點無奈，這讓路西真正相信這兩人可能真的正在戀愛的事實。

大人聊自己的工作，還有潘哥最近不出現是在追女孩子，尷尬的就是那女孩似乎喜歡的是李晨，兄弟三人一開始還尷尬，李晨直接道明了：我沒喜歡她，你盡管追。

有眼睛都知道他在意的是誰好麼。

路西那個晚上被留了下來，三點水借他運動服，讓他洗了個澡乾脆留下來過夜，聊聊天或是打打遊戲都可以，沈晨窩在自己房間裡想了一想，怎麼就那麼容易呢？

她以為李晨是會猶豫的，畢竟這是他的房子，看來她對於自己表哥的理解還是差了太多，沒對她入住感到煩惱，也不介意再收留一個大學生，會不會其實……李晨也只是在做以前沒人給他做的事？

想到這裡，沈晨心裡就有點堵，像她這樣的人都還有靠山可以依靠，還有濤哥，儘管她常覺得全世界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但實際上她是能有人求救的。

而這差別就在於，沈晨不會求救，她認為自己沒資格也不該抱怨，她認為自己的苦痛都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這份心情從當她發現討好父母不會被愛之後，慢慢在她心底生根發芽，直至童年一次又一次的受傷，她摔倒在地，沒人會扶著她起來，就連好友都離開了。

這些所有累積起來的巨大悲傷，她歸咎於──都是我的錯。

路西能有個地方依靠真是太好了，沈晨只想著這個，她握著自己的手機，看著屏幕滿是眼淚，莫名的悲傷吞噬了她。

無數次想著若是死了就好了，這樣就不必再讓人蒙羞的她，至今還是在這苟延殘喘吧。

－

打開這扇門之前，沈晨也沒有想過會見到這張臉，她朝思暮想的臉。

起因，她哭了半個晚上，試著找些事情讓自己有睡意，但沒什麼用，最後也只是昏昏沉沉在床鋪上睡了幾小時就醒來。
沈晨離開臥室到客廳找些喝的，這時她的手機連續震動，而她不想接電話，任由手機在那震，開放式廚房和客廳是聯著的，玄關也是，手機震動停了之後換門鈴響了，她那一瞬間覺得有鬼，是她睡迷糊了被鬼捉弄，看了貓眼，著實嚇得不清。

她還是給人開門了，儘管她根本就不知道對方為什麼此時此刻可以站在這裡，她是不是撞鬼了？還是她在作夢？

密碼鎖的精緻大門被拉開，門後面站著的是一身打扮潮流的另一位表哥，來者還帶著一個大行李箱，站在深夜的電梯大樓走道裡還戴著墨鏡，那頭被染成紅色的頭髮現在已經回到了黑色，只是修剪地很有造型，他摘下自己的墨鏡對目瞪口呆的表妹說了聲嗨。

「天哪、你是活人嗎？」沈晨摀著嘴巴瞪大眼睛，連中文都不會說了。
「對，我是活人，你什麼時候韓語這麼好了？」當事人嘆了口氣，「你為什麼不接電話？」
「啊？我根本不知道你會出現……」

不對，濤哥什麼時候韓文也這麼好了？

沈晨沉默兩秒，沈濤用墨鏡指了一下屋內，「你不請我進去坐？放心，我和李晨通過電話，你知我知，大人都談好了，我剛下飛機你能不能讓我先坐下。」
「哦、哦……進來吧，你要吃點什麼或是喝什麼嗎？」
「有可樂嗎？」
「我去開一瓶。」

由於眾人還在睡，沈濤進入玄關先把自己的行李箱靠在一邊，沈晨彎腰給他放了拖鞋，接著又回去廚房拿可樂和一些洋芋片，她記得這些是沈濤最愛的垃圾食物，沈濤打量著李晨的家中裝潢，四處觀看了一圈，不禁感慨山上土地就是大。

「我應該也在山上買幾戶出租出去。」沈濤來廚房洗了個手，接過冰涼的可樂先喝了一口，「我們坐著聊。」
「哦……好。」
沈晨整個人都還處於震驚中，她臉上幾乎就寫著問題，而她坐到沙發上也立刻問了：「你怎麼回國了？美國那邊怎麼辦？你怎麼知道要來晨哥家？」

沈濤整個人靠在沙發深處，翹起腿喝了半瓶可樂才開始回答，「我與李晨偶爾會聯絡，幫他處理一些事，再來，我男人最近去選手宿舍集訓了，最近都是比賽週期，我挑這段時間回來看看你，你是第二個知道我回國的人。」

「哈？我怎麼了？」沈晨指著自己，不明白怎麼就因為她了，「因為我回國？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不會啊，我也回來看看我其他朋友如何了，順便看看你的狀況如何。」沈濤坐的像是自己家，「我有看你給我的長留言，沒事的。」

「哦……」沈晨安靜下來，她在昏暗的燈光裡看著那個鼓勵她夢想的男人，真的回到台灣了。

兩人的關係一直都很不錯，可以說是很親密，對方所說的長留言，是沈晨偶爾深夜或是忽然想到什麼，會在聊天室寫下自己長長的感想，有時不是為了得到回應，就像心情抒發。

最近的留言裡包含了她選擇肄業的事，還有準備找一份打工，也不打算跟老家的父母回報這個，她不知道該怎麼談，還在想這件事的時候路西又有學業危機，事情一下子亂成一團麻，而她這個當事人做的事情叫作──打遊戲。

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沈晨最近的精神科醫師準備給她換藥，幾乎她都坦白地向濤哥說了，面對李晨，她能多不打擾就不打擾，兩個人就像嚴肅的哥哥和溫柔的哥哥。

她沒想到沈濤這麼果斷，連搭飛機的想法都沒講，送男友去集訓之後就立刻動身回國，第一站就是來李晨這找人。

沈濤放下自己的空瓶，拿出手機給自己簡單地照了張自拍，按著鍵盤不知道在給誰發訊息，沈晨湊過腦袋看一眼，什麼都沒看到，沈濤頭也不抬地說：「給我男人看的，報平安，你偷看啥？」
說起這回事，沈晨就來了興致，她蹭到沈濤身旁，好似稍早那些沉重的情緒都不是她自己的，臉上掛著試探的笑容，小聲發問：「他對你好嗎？你們最近如何？」
「很好啊，我們一切都好，你看，我還被他帶著健身，身形都給訓練出來了。」沈濤彎起手臂，從一開始的廢宅，現在他是有肌肉線條的男人了。

「那……床上咧？」沈晨抿著嘴唇忍住不要笑得太誇張，「怎麼樣？」
沈濤也很乾脆，發完訊息就放下手機，回以一個真誠的笑容：「很棒，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們什麼都好。」

沈晨摀住半張臉，激動地不知道在小叫什麼，沈濤看人開心的樣子也跟著笑，就除了這些她喜歡的事情，其他時間沈晨都泡在憂鬱裡，哪怕是有些八卦，沈濤想著至少這是開心了。

「也太酷了吧……夢幻愛情！」沈晨嘆息道：「你去哪裡找到這麼好的男人？」
「去山上閉關的時候，他是我鄰居。」
「真的假的？」
「真的，而且是我主動去搭訕人家的，費了我很大力氣。」

「那真的是命運吧……」沈晨縮起雙腿，側著身看在沙發抱枕上說，手指在腿上扭成了麻花，滿臉的羨慕，沈濤看她這模樣，笑了一聲開第二瓶可樂來喝。

「先別想感情事了，我們處理一下正事，你需不需要我陪你回診？」沈濤問。
「你想去的話？」沈晨噘起嘴，「晨哥說過兩天要去幫路西搬家，還要我們在冬天前考到駕照，他說有車可以借我，但我沒看到他買其他車啊？」
「啊。」沈濤拿著可樂指了自己，「他說的是我的車，不然放在台灣沒開也是當廢鐵，我弟不缺車，之前我就有借給朋友開，如果你們兩個需要代步車，就把它拿去吧。」

原來都處理好了是這個意思，沈晨不禁捏把冷汗，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表哥們都處理完了。

「你們有多的房間嗎？」沈濤終於喝夠了可樂，一路上他連喝水機會都沒有。
「嗯，剛好給路西睡走了。」沈晨面有難色，「或是你可以跟我一起睡雙人床，你不介意的話……」
「不介意，就這樣吧，現在我們去你那一戶，先讓我洗個澡調整一下時差。」

兩人就這樣拉著行李箱小聲地回到沈晨那一戶去，沈濤完全當自己家，領了表妹給的毛巾，打開行李箱掏出一些衣服就鑽進浴室洗澡，沈晨趁這個時候收拾自己房間，還將遊戲貼片放到床頭櫃上，以免被扔到找不到。

沈濤的意思是，他已經是個有家室的男人，對女人完全沒興趣，而且他累到爆，完全不想花時間閒聊，有什麼事情都是睡醒再說。

在淋浴室洗澡時，沈濤試著整理交換到的資訊，他這次回來不單單只是看看沈晨這麼簡單，也是為了一句話，在長留言中的一句話，讓他感覺到了不對勁，這種焦慮感持續了一個禮拜以上。

沈晨讓他覺得她想自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但在這個風口浪尖上，沈濤知道對方與自己的這段經歷不能放在一起比較，他當時有兄弟們和公會的眾人陪伴，沈晨幾乎只有網友和幾個身邊能說話的人，而這就是重點，她不會傾訴，就連回答這些問題都像簡報，說完了就是沒了，完全沒辦法往下深入。

這種過來人經驗雷達，沈濤知道如果不做點什麼，沈晨會繼續下沉，不管是不去醫院、繼續沉溺於遊戲裡、對現實的打工煩惱、自我厭惡給大家添麻煩，這一大堆所有的爛事，只要一個爛情緒就能點燃，點下去就不是吃些好料、出去玩一趟就能處理的問題。

這是最後一根稻草的問題，在那之前，沈濤必須回來替她踩煞車，他已經在過往錯過一次，這次不能袖手旁觀或是任由其腐敗，他救不到的人已經發生了，巨大的內疚和保護欲是沈濤踏上飛機的衝動。

她不求救、不呼喊、不接受自己被愛著，那他的責任就是盡量地讓人的爛事都有個結果。

畢竟，他也曾經想著自殺啊，只是幸運地被挽留下來而已。

－

醫院等待的人潮太久，在沈濤建議下兩人換了一間心理診所，這裡的一些病患都是沈濤的朋友，有段時間包含沈濤也在這裡領藥吃，除了這些，沈濤還安排了心理諮商，當然全額由他支付，他想沈晨需要一個吐出痛苦的地方。

領了藥，沈濤開車載人來到那間潔白的心理諮商，他沒有跟進去，只是在外等候，這麼一等就是兩個小時多，沈晨再度從房間走出來時，臉上有著沒乾的淚痕。

兩人買了可頌、拿鐵、些許餅乾蛋糕就坐上了車駛往海邊，即使是夏季，好在最近天氣陰沉，來到海邊也不至於太曬。

轎車就停在不遠處，兩人在海邊拿出食物開始填飽肚子，這一路上除了點餐，兩人都沒交談太多，一直到坐在海邊吹風，兩人仍是安靜。
沈晨的頭髮留到了臉頰，她看起來像是經歷了一場痛哭，眼睛還是紅的，拖著自己的背包盤腿坐了下來，沈濤也同樣地盤腿坐下，看著遠方的海浪和還算藍天的天空，互相乾杯了各自的拿鐵。

「我坐在諮商室外的時候，讓我想到以前的一件往事，你吃，我說給你聽就好了。」沈濤支起自己的腿，雙手臂搭在膝蓋上，手指頭互相搓著指緣邊。
沈晨看了他一眼，安靜地吃起可頌，她還有點難抽離方才被解析開來的難受感，這一趟行程話也不多，濤哥想說什麼，她當然是聽的，畢竟勞煩對方陪自己回診。

「我跟你說過，以前有段時間我也在用藥嗎？」沈濤說的時候表情稀鬆平常，這讓身旁的沈晨驚訝地看著他。
「我知道你有去看心理諮商，但不知道……你有嚴重到需要一直回診的程度。」
沈濤皺了皺鼻子，好像是在回憶那段時間的記憶，他慢慢回答：「嚴格說起來，我有看過診，醫生認為我處在有病和沒病之間，所以他沒給我開藥，我只是吃了一些自己買的成藥，那段時間我喝的酒比藥還要多。」他看回那片大海，「打的遊戲也更多，四處旅行，攝影……做一些非法勾當，最後什麼都不想做了，才跑去山上閉關，接下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嗯？」
「就是那段告別式的時間，那年春天。」沈濤掐指算了算，「其實過去也不久，應該是這三年內的時間吧，過的真快，轉眼我已經長住在美國了。」

「不過這不是我想說的重點，不是想說我沒病，我是想說……我也曾經想過要自殺，抑鬱程度我不知道在哪個指數，反正就是──」沈濤聲音誇張地大聲，「哇、活著好像沒什麼意義，好痛苦啊，每天醒來都覺得呼吸痛苦，活著的不該是我吧，為什麼愛自己的人都要離開自己呢？還是我根本就不值得愛呢？跟家人、跟朋友、跟那個人……就是我那個自殺離開的朋友，他離開了，我怎麼辦？公會的一幫眾人怎麼辦？誰來接替他的位置？我嗎？還是我該培養其他人？想不到問題答案，乾脆去死一死吧，反正從小時候就想過要死，生活這麼痛苦，每天工作也是看到一些傷天害理的事，這世界有什麼美好呢？」

沈濤一口氣說完這些，嘆了口氣，仍是望著海洋，「他走了，真的走了，他死的時候就像一齣舞台劇，我按照他的遺志寫了一個月的日記，最終才在遊戲最後發現他想給我的彩蛋。」

沈晨的眼睛仍是紅著的，濕潤地看著沈濤，她不知道這些痛苦的過往就這麼容易被沈濤輕易道出，指尖摸著冰涼的塑膠杯壁，她在等著下文，「是什麼？」

「一大盒信。」沈濤用兩手比劃了一下，「大概這麼大的盒子，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裡面有他給大家的信件，嚴格說起來是最後的遊戲指示……也就是遺書，我看完之後本來也想跟著去死的。」沈濤的眼裡有些放空，說話的情緒也跟著上來，「你不知道我那長達數年的憂鬱都是在他身上，一部分也是我給我自己的，他忽然就自殺了，我痛得死去活來，沒辦法接受，因為我一直覺得很內疚，沒辦法好好照顧他，也無法讓他脫離憂鬱的痛苦，我本來就想在他家讀完信，然後用一樣的方式死在同個地方，因為我真的受不了，真的真的受不了。」

沈濤可能是有些生氣，但他的雙眼除了怒火還有想念，「我是真的覺得多活一秒我都要窒息了，真的。」

「我和他認識太久了，會有今天的成就都是他教我的，我一直很感謝他，只是我沒機會說出口，結果這人布置了一場戲，光榮地完成大項目、漂亮地離職、自己給每個人寫了超多字的信和一人一張畫像，他的個性跟我們還有點像，就是要死還得死的有意義。」

沈晨聽著有些共感，她紅著眼睛說下去：「要死的像燃燒殆盡一樣，因為是人生最後的一場戲了，要好好謝幕……對吧。」
「對。」沈濤深呼吸慢慢吐息，他喝了一口拿鐵降火，「就連這點我們都跟他一樣，所以我被他騙著，來不及去救人，我總是出現在他預定好的位置，做他想要我做的事情……聽起來他不是一個好人對吧？」
「……是啊。」
「但我也找不到比他更溫柔的人了。」沈濤快速地眨了眨眼，正在以他的方式排解湧上來的悲傷，「他要我好好活下去，用我自己想要的方式，他有沒有搞錯，我是被遺留下來的人啊？」

「我那天就是這樣想的。」沈濤擺手，繼續道：「從頭到尾，我很憤怒又很難受，我過去全部都被否定了，爾後建立的都只是一齣戲，他把他蹦地敲碎了，然後給我一個新的方向，我當時真的想死，還在那模擬了一下他是怎麼死的，死之前都看到了些什麼──我連刀子都準備好了。」
「……那你怎麼？」沈晨被沈濤的情感渲染到，她雙眼都是眼淚，沈濤更是說到這眼睛開始泛紅，就算能向說故事那樣說出來，也不代表心臟不會痛，他們只是一個比一個還會掩藏。

那你怎麼沒死呢？沈晨問不出口，但她知道沈濤知道她要說什麼。

「……因為我在中途看了別人一眼。」沈濤笑出聲，瞇起他的眼睛好讓眼淚不要這麼明顯，「有人在家等我，我答應他參加完告別式就會回家，如果我死在外面的話就會造成他的麻煩，總不能讓客人在自己家等吧？人家是前途明亮的運動員，跟我比起來我算什麼呢？所以我費盡力氣爬起來回家了。」
「……你是遇到天使嗎。」沈晨笑出來，眼淚也隨之掉落，她用手背抹掉。
「對，就是天使本人，所以現在我在這邊，不然我差點想自殺下去問問當事人是要我怎麼辦，留封信給我就要我活下去，這題目也太難做了吧。」沈濤喝了一大口拿鐵，抱怨道：「不夠甜，回頭重新買。」
「不是說要健康飲食，你還喝甜食。」
「沒事，我男人沒看到，就當作作弊了。」

沈晨遞出自己的拿鐵，笑道：「我的給你，我是正常甜，喝起來是正常的。」
兩人都紅著眼睛，像個傻瓜一樣，坐在面朝大海的淺灘上，連老天這時也給面子，難得不是曬死他們，而是保留了一絲涼意給他們。

沈濤轉頭拒絕了，「要喝我再買就好，你自己喝吧。」他把自己的拿鐵放一邊不再喝了，雙手繞在膝蓋上感受海風，這就是熟悉土地的味道，「每次落地我都會想起那些事，誰說我去美國是發展了，我是躲在天使背後去排解傷痛了，那些事情發生之後，走在街頭我都覺得窒息，雖然對不起其他朋友，但我也想逃離一下。」
「我還以為你是想跟著愛情陪他去工作呢。」
「都有，我想我大概也有毛病，離開他身邊太久我會有問題。」沈濤說著有些傻的笑了，換作是以前，他從來不會這樣想，也不會這樣想。
沈晨第一次見到表哥這樣，那是嘴角忍不住上揚的幸福，真好呢。

「說這些是為了跟你說，生活裡也有你值得去在意的光，仔細看看周圍，是不是其實沒這麼糟糕。」沈濤知道不能拿自己的案例就馬上將人鼓勵起來，也不能告訴人振作起來就好，有時人就是無法振作，痛苦無法被比較，每個人所承受的痛苦重量都是不同的。

沈晨對自己的事幾乎都是沉默，她開不了口，如同過去，沈濤面對談吐痛苦都像窒息，像有人拿把刀在他的喉嚨插上去，緊緊地只要他痛苦而不準他解脫。

「你知道人不可能馬上樂觀起來吧？」沈晨小聲地問。
「我知道，但也可能你只是需要一點東西，馬上就能浮出水面了。」沈濤轉頭，他的短髮被風吹得有些亂，現在他懶得管，曾經他以為共享悲傷是件羞恥的事情，現在他終於能明白那個人所說的，當能共享悲傷，也能感同身受時，那是一件感覺很好的事情。

讓人所有依靠的感覺，也能讓人依靠，被需要的感覺。

「沒這麼簡單吧……我跟你說過了，我覺得我不值得這些，不管是什麼事，我都覺得我不值得受到讚賞和愛，我的人生就是一直失去和不斷追逐我沒擁有的東西。」沈晨說著嘆了口氣，抿了抿嘴唇，「人類心理學……怎麼道裡我都懂，應用在自己身上的時候都沒用呢……不對，也許就是因為都知道，我才無法解答吧。」
「你覺得不值得的人有誰？我？李晨？路西？」沈濤盯著她，「全部？」
「……是啊。」
「我這麼說吧。」沈濤清了清喉嚨，轉過身放下手臂，換了一個比較正式的姿勢，這下沈晨有什麼細節表情都被捕捉的一清二楚，「我，從來不覺得你很麻煩，我只是在做當年沒人為我做的事情，李晨也是，好，李晨比我更慘，他連父母都沒有，但他身邊有你陪伴的這幾年，他很高興，回到家就有人會一起吃飯、周末也能跟他朋友一起休閒，雖然我知道這啞巴沒提過，但我沒瞎。」

「你在桃園的這幾年他很高興，甚至有點捨不得你搬去市區，為什麼路西搬進來他同意，你用點腦子？」沈濤說話時朝人擺手，要她動腦子想一想，「我們現在都有辦法回饋社會了，為什麼不呢？我們會看著一個熟悉的小朋友睡路邊嗎？在他被父母排除在家庭之外又學業沒目標之後？況且啊……」

「這是我跟你李晨哥的想法，我們覺得要是沒路西，你可能早就死了，是路西捨不得你。」沈濤想他得說的更直白，否則這個妹妹只會鑽牛角尖全當沒聽到。

沈晨的反應就跟他想的一樣，繃緊了肩膀，一臉不相信，「什麼？路西捨不得我？你從哪裡看到？」

「你真的覺得，你做的每件事情，大家都沒感覺嗎？」沈濤抓住了沈晨的小臂，掌心的溫度傳遞過去，每一下都敲擊著沈晨的心臟，沈濤認真的說：「你對每個人的好，大家都有感覺到啊，並且都很感謝你的存在，善良是會有回報的，這不是你和我說過的嗎？哪怕沒有回饋，也想做一些不傷害人的事情就好，當個貪生怕死的人也沒關係，只要不損他人利益，不傷害別人就好，這是你和我說的，怎麼你自己就忘了？你真的這麼糟糕嗎？啊？」

「沈晨，不要去聽雜音，聽我們旁人的話的聲音，愛你的人聲音。」

「這世界的垃圾太多了，氣候變遷、生態浩劫、地球暖化、薪水不漲只漲資本，生活的物質條件太嚴苛了，比起這些，你真的不值得活下去嗎？這些垃圾的事情根本不用你負責，你消失有什麼好？你看到我了吧？雖然死亡是你們的權力，但該死的人和想死的自由選擇是兩回事，你不是該死的人。」

沈濤把人拉的轉過來，面對自己，他直視沈晨的眼睛說道：「我也很感謝你活到這麼大了，沒有中途放棄你喜歡的事情，儘管我一直不在你身邊陪你，我要你活的像自己想要的那樣，二十歲還太早，我快三十歲了我都還在尋找，你著急什麼呢？」

「把痛苦的聲音放一邊，或是乾脆都跟我說，不要和他一樣最後悶不吭聲的全部自己吞了，我相信我活的足夠有力氣，可以接住你全部的痛苦，聽懂我的話嗎？沈晨，聽我們這些愛你的人的話。」

「吃藥吃很多又怎樣呢？沒有停藥的一天嗎？你也許也知道藥物根本對你沒用，不如乾脆喝酒算了，這些你都知道，全部全部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你沒有這麼笨，怎麼理論你都知道，遇到自己的時候就選擇不去聽了？」沈濤直接撕開了那道悲傷的口子，巨大的黑水湧了上來，就像他當年一樣，在自己的深淵裡載浮載沉，那時他還不知道承擔他人需要做些什麼，現在他盡自己可以的去做。

沈晨的悲傷就像巨大的海嘯，那是壓抑在深處的海底從未湧動至海面上的痛苦，這段話的過程，沈晨只是看著他不發一語，眼睛卻越來越紅，那些痛苦在她臉上凝聚成一個面具，就連她自己也控制不住，最後面具瓦解了，她就和崩塌的大樓一樣瞬間瓦解。

每個人都有悲傷的部分，大或小而已，但都值得去修復。

他想他不用說下去了，沈濤將沈晨拉過來到自己懷中給予一個擁抱，很快地他就感覺到肩膀的濕潤，還有衣物布料的拉扯，以及懷中人的顫抖。

最終，沈晨在悲傷中痛哭失聲，沈濤將手臂環到人頸後，輕輕嘆了一口氣，伴隨著海浪聲，就連他們痛苦的聲音都被溫柔地掩蓋。

她哭的撕心裂肺，不斷地問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不被愛的人是她，為什麼父母都要恨她，為什麼她的憤怒無處發洩，為什麼生命中的好友一個接著一個離開，那些對她而言最珍視的人，不是傷害就是背叛，不然也會隨著時間消失，她羨慕別人的幸福，也怨恨自己的人生，最怨恨的是自己無法毫無痛苦的活著，無法幸福。

沈濤曾想過遇到這種場面該怎麼辦，事實是當他真的遇到，他只是沉默，眼底的情緒複雜，如同悲傷的人是他一樣，這就是當年他所承受的感覺吧。

他皺起眉，接受了海浪覆蓋，這次不管怎樣，他都要伸手拉住對方一把，不能再遺憾了。

－

準備晚餐時，餐桌上多了一個人，路西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環境。

李晨與三點水負責下廚，沈晨則待在自己房間裡不知道在做什麼，而他們都知道的那位表哥，就坐在客廳看著台灣新聞台，一身洗過澡的輕盈和休閒服，人出國幾年了連氣質都變好看了。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沈晨與人出門後回來，整個人似乎都好很多，這是路西不明白的地方，不是說兩人今天去回診嗎？還是醫生說了一些好事？

路西抱著手臂坐在中島旁思考，都沒發現他一直盯著人瞧，沈濤放下手中的可樂，轉頭向路西看去，「怎麼樣？你要看電視嗎？」
「沒、沒啊……」他只是好奇濤哥有什麼魔力而已，連忙拆了一罐中島上的可樂喝。
「那你盯著我幹嘛，我有家室了，謝謝。」沈濤把腿放到沙發上，一手撐著臉頰，偏著頭看路西，「我不喜歡年紀比我小的，未來也不會離婚再找。」

這番話讓路西嗆到，三點水同情的看了一眼，對沈濤喊道：「你別玩他，真是，誰會喜歡你這調皮鬼？」
沈濤聳聳肩，自信道：「就有人囉，有人愛我愛的每天我們都要通電話。」

路西咳到覺得要生無可戀了，還是三點水過來拍背，塞給他一盒切好的芒果，「去客廳等吧，晚飯還要一點時間。」

大人都這樣說了，路西只好拿著水果和可樂到沙發坐下，只是坐的位置是在沈濤沙發邊上的矮凳，他供奉上切好的芒果給人享用，在芒果和沈濤的臉上來回看。
「你說吧，到底要問什麼，這樣盯著我看很像要告白。」沈濤把新聞台轉去水管，讓電視播放一些爵士樂，低頭看這高大的男孩，「有沙發不坐，喜歡坐矮凳？」
「呃，我確實有問題想問，我坐這邊就好了……」

「問吧。」沈濤施捨道：「你是不是想問晨的事情？」廚房那邊的李晨聞言回頭，沈濤轉頭說了句抱歉不是你，是我妹。

「我知道她今天去回診了，是、是換藥了嗎？」路西問的很謹慎，「她看起來心情還不錯，整個人也好多了，所以我想問是發生什麼事了。」
「我就……」沈濤低頭用叉子挑芒果，「帶她去回診，推薦了我覺得不錯的心理諮商給她，我們去海邊聊了一下。」
「嗯。」路西捧著水果盒認真聽著。
沈濤這句話說的特別小聲，「我直接了當的和她聊了一下，她崩潰大哭完之後就好多了，我給她毒雞湯吧。」
「……什麼？哈？」路西震驚到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會不會太直接了？」

「路西。」沈濤把叉子放回保鮮盒裡，倚靠著椅手一臉正色地望著眼前的年輕人，「你要知道，一直給她安慰劑會讓情況更糟糕，她不適合一直使用安慰劑，雖然我無法肯定我的方法是不是更好，但我希望她接受大家愛她的事實，我、你、廚房那兩個、你們網站上的聽眾，這些全部的人，都愛她，也尊重她所有的選擇，我知道你是為了她好，所以我就直說了，如果你要追她，我希望你能接受她這些不足。」

路西他也認識，早在兩人十多歲的時候，沈晨就在遊戲上將路西介紹過去，在沈濤視角，他是看著這兩個小孩長大的，而路西是少見的好孩子，並且自帶正能量，就和他家那一位一樣，有點木頭不在狀況內，但又是很好的傾聽者，一直以來都往目標前進的樣子激勵了沈晨，兩人互相幫助彼此成長到現在，他沒瞎，不會看不出來少年心在誰身上。

「我回國是為了晨，我感覺她快不行了，在她自殺之前我必須回來阻止她，如果她需要我長期在這裡陪伴，那我很樂意，其他都是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那是我原生家庭的事情，有機會再說。」沈濤說這話時相當正經，路西有些被嚇到，但更驚嚇的是自己的心意直接被攤開來，他一直都十分小心地藏著自己的心意，就是怕嚇跑了沈晨。

「她是個太善良的孩子，才會一身傷，如果連這些麻煩你都能接受，我希望你能對她好。」沈濤認真的說：「如果你只是想玩玩，那我建議你找別的女孩子，晨不適合在感情上玩，她會瘋掉，而如果你讓她這樣，我就會讓你消失在世界上，你懂我的意思嗎？」

沈濤自認自己是幸運的，他只是在命運中僥倖的活了下來，沈晨不一樣，她所做的夢想的努力，每一件事情都在激勵著身邊的人，就算被打壓被批評，她還是盡力的去做自己可以做的事情，沈濤當然被這樣的沈晨隔著網路線給正面鼓勵到，同樣的，他知道路西也是被鼓勵到而吸引過來的人。

他們倆人互相在熱愛的事物上一起努力，看在沈濤眼裡甚至有點忌妒，因為在他年華最好的時候沒有這樣的人陪他一同前進，哦不，他還是有的，只是隔著網路線，少了一些真實的情感。

「初戀通常都是糟糕的，沒有什麼愛你一百年，也沒有人會悲傷一百年。」沈濤說道：「如果有，那便是奇蹟，或者是瘋子，你覺得呢？路西。」
他要少年知難而退，若是恐懼就不要向前，若是害怕就不要給出承諾，寧願錯過這一時，也不要日後糾纏不清，他的妹妹承受不起這些，也不必。

路西沉默很久，他一直沒有挪開看著沈濤的視線，從驚愕到鎮定，再到冷靜下來，他把手中的保鮮盒放到桌上，兩手放在膝蓋上交握，也認真了起來。

「濤哥，我不是不能接受，你要知道她……花非常多的心力鼓勵我走到這一步，而她卻害怕被愛，我怕我說了就會讓她逃跑，甚至是永遠不見我，現在住在一個屋簷下，我更不敢隨意提及……呃，我的心意。」路西一邊說，一邊思考用詞，「我人生裡面就沒人肯定過我，只有晨會肯定我，對我而言，我認為我是高攀了……她完全沒有理由需要喜歡我這種人。」
「為什麼不？你就和我家那個木頭一樣，你們這樣的人永遠不知道自己站在像我們這樣的人面前是什麼存在，你沒殺人放火，生活單純，追逐自己喜歡的夢想，這很糟嗎？」
「呃……」路西聽完停頓下來，「什麼？木頭？原來我像木頭？」

「還是個傻子呢，回答問題，初戀的問題。」沈濤翻了個白眼。
「初戀這個問題很重要嗎？我在乎她，這件事情比初戀還重要吧。」路西反應很快，「我不怕一直跟著她很累，我怕的是她消失。」
「……」沈濤盯著路西看，看了很久，久到路西都有點背後發毛了，這才開口，「如果有一天你想放棄了，提前跟我說，我不想她淪陷太深。」
「我不會輕易放棄我在乎的事情。」路西立刻回答，「不會。」
「很好，記得你自己說的話，不然我就讓你沉在基隆港。」沈濤去勾桌上的水果盒，放在自己腿上獨自吃起芒果，也沒有要分路西的意思，「我幫她也是在幫你，只要她接受可以被愛這件事情，你就有點希望，不然你當一輩子兄弟吧。」
「……其實我也不介意這樣的結局，只要她過得好就好了。」
「好了，別肉麻了，去幫忙做飯，我餓死了。」沈濤把人趕走，他看著這小鬼居然想起自己男友了，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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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臥室裡點著兩盞落地燈，沈晨坐在自己的電腦桌前，聽著音樂放空，她從外面回來就一直是這樣，先是洗了個澡清空腦袋，她反覆思考濤哥說的那些話。

手中的原子筆偶爾轉兩圈，攤開的日記本上只寫了一兩行字，她的腦袋很像抽空了又像資訊太多不知道該放什麼。

早就都知道了吧？我全部都知道了，只是我不想面對？

腦袋一冷靜下來，反而真實地可怕，那所有她奢望和留意的所有片段都是真的，她沒有發瘋，她想被愛、想被珍惜、想要幸福，這些微小的希望在這世界是多麼天真。

她全部都知道，只是逃避而已，痛苦像洪水，一旦釋放完了便只留下海底的自己，渾身赤裸又遍體鱗傷。

想要完成自己的夢想，想要做更多事，想要用力去愛這些愛自己的人，想要走到那個人身邊。

沈晨低下頭在日記本上寫字，落下的淚水打溼了紙張下半部。

有一天我會走向你，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我會很有自信的走向你。

然後說，我很早就有這樣的心情了，不知道你是否和我一樣？

希望我的存在不會令你困擾，你是我漆黑的人生裡少數的太陽。

謝謝你們愛我，我也想愛你們。

想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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