暈眩的神經搖曳著天地的昏暗,人類的屍骸與野獸的斷肢混雜在一起,乍看之下,沒有兩樣。
魔物也好,同僚也罷,在肉體被撕開的那一剎那,他們的擺鐘就此靜止,停在了高峰或是低谷,於他們而言,死亡就只是死亡。
但達達利亞的生命沒有盡頭。
一刀劃下,又是一條亡魂破聲的嘆息與尖叫,誰的血濺上了臉,溫熱的,冰涼的,都急於在這名青年身上留下痕跡。
——於魔獸飼養的孩子啊,為何你不停歇?
為何你笑出了聲,以指腹劃去了勳章,將苦痛妝點在明艷的面容上。
他還在向敵人不斷地逼近,仿佛他才是主宰戰場的巨獸,再睜眼,達達利亞的表情變得更癲狂了些,獠牙再也藏匿不住,純澈的藍暈開一抹驚心動魄的血色,那雙毫無悲憫的眼眸中還能看見真實嗎?
大家別無二致,會動的、會吼叫的、笑的哭的悲鳴的,全部撕碎——
宛若是天雷般瞬息至身後,輕盈的腳尖在落於地表前,槍尖已經突刺而至敵人的咽喉,繡出一朵碩大的血花,他昭告一次無足輕重的死亡,輕易的將火燭在沈默中掐滅,暗淡下去的瞳孔不會再被狂慾點亮。
殺戮還在繼續,兩步併一步的在黑影間徘徊,水光與雷鳴交疊在精湛的武藝之上,任由流水纏繞整隻手腕,他的腳底在砂礫的地面上摩擦出震耳欲聾的電流聲,揮刀後誰人倒下的消亡成為了樂譜的節點,他是跳躍在鎮魂歌上的音符,一刀一槍之間譜出一段死亡的華爾滋,直至最後一條魂靈消殞,他才從痴纏瘋狂的精神中稍微記起自己是誰。
——你是誰?
......有人牽起他傷痕累累的手,拉著他前進。再跨步,步伐變小了,身體變輕了,一個高大的男子走在他前面,背著釣具,在污血與枯骨中徐徐前行。
達達利亞嗅出冰雪的味道,如同保護著誰易碎的夢,漫天飛舞,為逝去的魂靈禱告,遮掩罪惡的痕跡。
他叫了他一聲爸爸,可是男人並沒有回頭。
莫名的,一股不甘心與憤恨油然而生,像極了某次離家出走後落下的熱淚,像極了父親狠心闔眼不再看向他的逃避。
不、這不是我!我並沒有......
——
從地獄爬出來索命的厲鬼掙扎起身,用最後的力氣,飛躍上前去咬住了青年的喉嚨,硬生生啃去了一大半。
孩子倒下了,沒有人回頭看他一眼,達達利亞睜大眼,一點一點看著父親消失在視野之中。
好冷、好痛。
好寂寞。
戰場上無人生還,就連那位以戰鬥為生的執行官,此刻也像斷了線的殘破人偶一般倒臥在塵土中,仿佛是被誰拋棄的玩具。
這種說法很有意思,或許可以說的再過分一點,達達利亞這個人啊,的確是一尊姣好精緻的玩具,他的一生都舞蹈在不同人的掌心,供他們驅策、瞞騙甚至是傷害。
他不在乎。
他不在乎被誰緊緊攥在掌心,被誰慾望著注視,入了這神明的棋局,淪為博弈的籌碼與工具,他知曉自己無從選擇。
早就沒有什麼高貴的天鵝絨包裹的白銀利刃,那種美麗的稱號他是一點都配不上。
——哪裡美麗了?
血污凝結成塊,在夕陽色的短髮上交纏在一起,腐爛發臭,這具殘軀再也站不起來,腳踝脫臼了,肋骨也斷了好幾根。那被咬去的下顎和脖頸還銜在一旁倒下的魔獸嘴裡,牽著肉塊與血絲,不肯鬆口。
意識在下沉。
會到哪?為什麼只剩滿心的悲傷?黑暗深處有怎樣的危險一點也不重要了,他只想要流淚。
這不是他的情緒。
達達利亞掙扎著睜開眼。
漫無邊際的海,水聲還在耳邊流淌,什麼都沒有,目光所企及之處一片空茫,他還在下沉、下沉,這些都不重要。
他只想要好好的大哭一場。
忽然,他不再沈沒,有誰輕輕的托住了他。達達利亞的手探下去,摸到了一手的光滑,皮肉下隱隱跳動的澎湃生命力,與自己有幾分相似。
很懷念。
像是回到了母親的子宮內,方圓間共享著喜怒哀樂,細數著一模一樣的心拍。這裡沒有那麼多煩事,依賴著由別人給予的安心感,這樣的感覺讓達達利亞舒服了很多。
這種畸形的親情某種程度上填滿了青年心中的一處空虛,他從巨鯨的背上跳下,對上了一隻腥紅的眼。
那隻眼睛足足有兩個他那麼大,它的瞳仁伸縮又放大,承載著滿滿的好奇,還有滿滿的溫柔。
祂很開心這一次達達利亞又回到了祂的身邊。
祂說祂很寂寞、很寂寞,沒有人聽見他的哭泣,沒有人理解他的言語。
空靈的鯨鳴在天地間迴盪,沈重的身體似乎早就疲於奔走了,一人一鯨放任著海水將自己帶往何處。
和我一起逃跑吧。他聽見自己開口說道。
巨鯨沒有說話,祂就像父親一樣,對他沈默不言,只是溫柔的注視著。
在未來,我們一定要......
生命開始回溯。
達達利亞迸發出了新生的第一聲尖叫。
好噁心、好痛苦、滾出我的身體——
沒用的,不管被破壞多少次,他的骨、他的血,永遠不安於死亡的寧靜。
細胞在高速的分裂,震得肌肉間詭異的抽搐,咽喉還沒完全的長完,每一次沈重痛苦的喘息像是刀割一般,痛得他兩眼翻白,全身顫抖不已。
他在癒合,達達利亞的尖叫夾著尖細的哭聲,就像是嬰孩來到世界上的第一聲啼哭,而這樣的經歷於他而言顯然不是第一次。
他經歷過很多很多次死亡。
倒下、再次站起來。倒下、再次站起來。
他的生命沒有盡頭,只有瘋狂、瘋狂、和瘋狂。
肉眼可見的,他的癒合速度越來越快,肉與血在細胞的縫補之間又完美的融合在一起,長出了新的牙齒與口腔,那聲綿長又乾啞的哭喊止息了,他快速的坐起了身,朝著一旁乾嘔。
無論經歷多少次他都很難習慣,這副身體可怕的再癒速度,血肉的新生與修補都疼痛得令人頭皮發麻,他好像又重新體驗了一次人是怎麼在胚胎中重塑成人形。
他覺得這個過程很奇怪,明明應該是得到什麼,他卻覺得自己因此又丟失了自我的一部分。
「阿賈克斯」的肉體,或許早就被「達達利亞」啃食得一乾二淨了也說不定。
執行官這樣想著。
達達利亞站起了身,活動了一下初生的筋骨,接著放眼望去一片茫茫的屍海。
然後他笑出了聲。
重生的喜悅很難不讓他心情愉悅,能從地獄中撐著殘軀再次爬回這個美麗的世界,他很開心。
鍾離告訴他這是深淵的詛咒。去他媽的詛咒。
達達利亞寧願相信,這是世界帶給他的祝福。
遠處依稀傳來了鐘聲,穿透了時間與風雪,達達利亞恍惚了一陣,才想起來這是冬妮婭與孩子們享用下午茶的時間。
他是趕不回去了,希望冬妮婭不要再多留一份自己的點心,他明明人不在至冬。
風吹拂起他的衣襬,牽起一陣死屍的粘膩惡臭,達達利亞恍若未聞,只是笑了笑,轉身離開了戰場。
活著是一件很美妙的事,這是他一次次死過之後得出的結論。
所以無論如何,達達利亞都會從地獄爬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