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響起的瞬間，櫻本優人有種立刻按掉它的衝動。

螢幕上顯示的是從沒見過的陌生號碼，但他知道那是誰——只可能是下志万夏知，因為他才在一分鐘前將自己的電話交給對方。
儘管兩人早已在校園以及各種調解庭上見過幾次面，但他們從沒正式面對面談話過，就算優人已經彷彿永無止境地在梧柊APP上天天私訊騷擾對方了，卻也從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由饒舌音樂做成的鈴聲仍不間斷，平時喜歡的曲子聽在宿醉的優人耳裡只有加劇頭疼的負面效果，他大嘆一口氣，總算伸手滑動了接聽圖示。
「……嗨？」

「你是櫻本優人？」

隨著電波入耳，儘管略為低沉的聲音裡帶著疑問的語氣，但仍可以想像話筒那端的青年應是端正坐在椅子上播出這通電話。

「我是下志万夏知，打擾了。」禮貌地朝人報上自己的名字，下志万夏知側頭看著房間裡空無一物的牆面，一邊慢慢地說：「你現在在家？」

隨著電話那端正經八百的聲音傳入耳底，優人忍耐了會才沒直接笑出聲來。
以往短短的會面兩人都只是透過其他爭吵的長輩們默默凝視對方，仔細想想，這說不定是他第一次真正聽清楚男孩的聲音，就跟他想像的差不多——低沈、禮貌，甚至有點僵硬。
當他再次開口時，話音已經染上了笑意。

「對啊——是我。」

事實上他對自己昨晚的失態已經沒有太多記憶了，但留在私訊裡的丟臉訊息依然在腦袋裡不斷回放，這讓優人感到一股難以忍耐的燥熱爬滿臉頰。儘管如此，他依舊故做鎮定，就像跟老熟人打電話一般繼續道：「怎麼了？你還要我家地址嗎？」

「我、」差點說出他本來就有櫻本家地址，但夏知馬上想起他們兩人現在都在遠離家鄉的大學，他是不可能有櫻本優人現在居住地地址的。

若無其事地在電話的這頭搖了搖頭，即便櫻本優人不可能看得見他的動作。

「……因為你昨天狀況不太對，我擔心你遇上什麼危險的事。」雖然他們的關係不能稱得上朋友，但畢竟認識――甚至可以說比那些坐在同堂通識課的同學更了解對方一點的那種認識，夏知想著兩人這種奇怪的關係，又補充地說了：「畢竟你聯絡了我，於情於理我應該要多關心一下你的狀況，而用那個不知道何時你會看見的app，不如直接電話聯絡你。」

擔心，不算太意外的理由，但仍逗得優人忍不住笑出聲來，頭疼毫不留情，立刻把握時機淹沒了他，讓他痛苦地皺起眉頭，呲牙咧嘴按住自己的腦袋。

「好吧。」他握著手機向枕頭倒去，一把將棉被拉起蓋過腦袋，縮在溫暖的被窩裡笑道：「你真的很死正經，優等生……」

彷彿巴不得將「正確」兩個字貼在臉上一般，夏知對他而言就是這樣的存在。
儘管自己每天都拿無聊小事騷擾對方，對方至今也還沒封鎖自己，甚至在他發酒瘋後主動打電話來關心，彷彿兩人之間不存在任何尷尬，這種理所當然的正直讓優人渾身發癢。

他又想起兩人的第一次見面，他對下志万夏知的第一印象也是這種奇異的違合感，儘管當時情況與現在完全相反。

「……總之，我只是喝醉了。」優人緩緩說道，一面捏著自己的瀏海把玩，「傳語音訊息那時候離我家很近了……我記不清楚，但反正我現在好好躺在床上了。」

「躺了一整天？」在電話那頭的夏知皺著眉下意識問著，語氣表現出難以理解與不悅，他甚至沒有隱藏著對這件事的不贊同：「你真的不應該喝這麼多的，喝酒傷胃。」

還會做一些糊塗的事，夏知心想昨天發成公開的文字與後續的語音，在腦海裡更加同意自己的想法。

「還有……你昨晚喝這麼多是為什麼？」想起昨晚優人支離破碎的那些話，夏知躊躇了幾秒後還是接著問了出口。
但他覺得櫻本優人不會真誠的回答自己，因為這個事情一定是他想藏在心裡最深處的狼狽與不知所措。

片刻間，兩人之間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
優人用指尖揉著自己的眉心，他下意識想要說自己不記得了，但自己昨天蠢到在APP留下的紀錄讓他沒辦法藉此逃避。明明沒有那個必要的，但在醉到意識不清時，他卻滿腦子想著要打開APP發送私訊。
或許是太習慣每天往那裡倒點垃圾，才會在這時候選擇了夏知。

他翻過身將手機壓在耳下，聽著電話那端平穩的呼吸，接著才緩緩開口。

「心情不好……可以這麼說吧。」他說道，「我昨天說了要去跟我媽見面對吧？總之算不上很愉快，雖然也沒發生什麼……」

「嗯，」儘管他不相信優人的話，但夏知依然是發出了簡短又肯定的音節。

想像著那頭他或許還是躺著，又或許為了跟自己說話坐起身，夏知握著一杯溫水，垂眸看著眼前。

「但……」你好像哭了。

「你和你的母親感情不好？」如果感情不錯的話，他應該不會因為見面而有其他的感情波動吧。

「我不知道。」優人本能地答道，他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又不常講話，也說不上好或不好……」

他試著回憶前一天與母親吃飯的景象，跨越一連串亂七八糟的飲酒記憶，攀過頭疼的顛峰後，他印象最深的只有母親別在套裝領口的藍色領巾，對於面容卻相當模糊，就好像自己全程都在避免看著她的臉似的。

「……要說的話，陌生……」他用喃喃自語般的音量說著：「對，也不是『普通』……就是陌生。」
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並不是正面或負面那種強烈的情緒，也沒有一切平衡的那種安心感，有的只有害怕自己出糗的緊張——那是陌生。

優人從喉嚨擠出笑聲，讓自己聽起來就像平常一樣輕浮：「笑死了，她只是想提前來見一下有血緣關係的新員工，希望我進去她公司之後可以跟公司裡一些麻煩的派系打好關係，讓我做她的眼線——聽得懂嗎？」

「就只是這樣啦，沒別的了。」

優人的話聽起來，彷彿在闡述著身為兒子的自己就是母親事業上得力的工具一樣。

從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與過去幾次擦身而過聽見的聲調明顯不同，不知道為什麼的，夏知似乎可以開始想像這個男人昨晚喝醉後再傳訊息給自己時，那副難受與不知所措的模樣――雖然他根本沒有見過櫻本優人有過那樣的表情。
夏知試著將自己帶入昨晚優人那個情境裡，但不到一會就放棄了，畢竟他們本就是來自不同的家庭，只是因為去年那場過於離奇與不堪的「意外」而有了連結。他或許對於櫻本優人還有一些好奇心，但不足以多到讓下志万夏知對這個人無禮的更往前探問幾分。

「嗯。」
在夏知毫無情緒的簡短回覆裡，他們的對話短暫地出現踏入死巷的尷尬。
「那，」他應該要禮貌的結束這個話題，然後說一句好好休息之後掛斷通話的，但夏知沒有，他仍然握著手機，升溫的手機螢幕在耳朵旁發燙。
「……我可能有點多管閒事，但你最好還是起來吃點東西。」

關心這種東西，多一點也不是壞事吧。

「……」沉默淹沒彼此，優人能聽見所有細小的聲音，包含自己的脈搏，以及通話中的滋滋電流。

感覺很奇怪。

他眨眨眼，翻身踢開覆蓋在身上的厚被，緊接著他就後悔了，前晚醉暈暈的自己顯然沒有開暖氣的餘裕，房中的冷空氣在棉被掀開的瞬間席捲而來，他打了個哆嗦，勉強自己緩緩撐起上半身，接著笑了起來。

「做不到——我的頭真的很痛。」他將手機貼到自己另一邊的耳朵，頰邊溫暖的熱度讓他趴在膝上緩緩閉起眼睛，「要是我現在去吃，我有什麼獎勵嗎？」

你今年幾歲――

克制住自己想反問這麼一句後立即無禮切斷通訊的行動，夏知沉默了，肆意地讓這份略顯尷尬的寂靜在兩人的手機裡蔓延開來。
優人他這種討要獎賞的說法就像是自己在強迫他完成一份極度困難的報告一樣，但明明這個人也了解身體健康的重要性吧？
夏知皺著眉，沒注意到自己不滿地起臉頰後又放鬆下來的臉部表情。

關心。
夏知反覆對自己說著這個單字。
只是為了關心。

「……我會回你私訊。」
「但不是每次。」在優人回應以前，夏知立刻補上了這麼一句但書。

沒有料到這會是夏知的回答，一如往常只是想捉弄對方的優人愣了半晌，接著才有些不好意思——他想不到其他形容詞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輕笑出聲。

「好。」他說道，思緒飄向自己這些天來私訊的內容，全都是些沒營養的自言自語，以及單純將對方當成垃圾桶傾倒的情緒。

其實他本以為夏知會消音自己每個訊息，

「所以，這是你口頭允許我一樣可以每天發訊息給你的意思？」他撐著桌邊站起身，視線在房中尋找任何能吃的東西，嘴裡又恢復成一貫的不正經：「好害羞喔——」

沒有自己允許的時候，他不也一直發訊息了嗎？那他有什麼好害羞的？
在腦袋裡這樣想著，卻也沒有說出口。

「……畢竟不礙事。」而且對於櫻本優人這個人，從他單方面的私訊裡，夏知似乎可以看到一些不同於表面的部份，就和昨晚喝醉的他一樣。

「說到私訊，你上一次提到了你妹妹。」
其實夏知一直認為這算是應該不要再提起的話題，但有人顯然不這麼想。
雖然對於下志万春樹，他可以無視，但是當優人提起那位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女時，夏知的腦袋總會再次輪轉起那天的畫面。
他不在意春樹，卻很介意櫻本佐世。

「你用了紗由這個名字。」壓低的嗓音傳了過去，帶上夏知鮮少出沒的好奇：「不是你妹妹原本名字的那個名字，為什麼？」

夏知問得很饒口，但優人很快就聽懂了。

「你說我寫她的網名？」他將自己塞進電腦椅，沒有開啟的螢幕倒映著他頭髮蓬亂有些狼狽的姿態，嘴角卻微笑著，「在網路上寫她本名很怪，而且怎麼說——她喜歡。」

只是因為這樣。
就像他在葬禮上挑了紗由笑容滿面的照片一樣。

「沒有特別的原因。」

他分不出來優人是不是說了實話。
夏知盯著白牆上一個淺到不行的污漬，一邊想著紗由與佐世與春樹，腦中閃過很多自己只是瞥到過的一些畫面，比方說哥哥的手機與曾經錯身而過的車站月台和咖啡廳。

「我覺得那個名字很合適她。」好奇心其實沒有被滿足，但這樣就可以了，在心裡默默決定結束這個哽在自己胸口有點久的困惑，夏知放下一直握在手上的杯子。

「這通電話會打擾你的休息太久嗎？」想起優人說自己頭痛的事，既然人已經確定安全了，他也不需要多做停留。

「反正我已經翹掉今天的課了。」優人笑著說道，「現在除了睡覺以外沒別的事做，你要講多久就講多久。」

他當然能聽出夏知這是想掛電話的意思，但他偏不，想到那張端正的臉可能會皺起眉頭露出困擾的模樣，他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捉弄對方的心思。

「要是還不夠的話，你還可以來我家啊。」

「你還需要吃東西。」夏知提醒了優人自己幾分鐘前的良心建議，他真的認為優人應該好好照顧自己。

而且若不是昨晚喝醉的優人傳來那些莫名其妙的訊息，以及夏知自己該死的良心作祟，他是絕對不會主動聯繫電話那頭的人——至少在他決定放置優人日復一日傳來的私訊時，他是這麼打算的。

「而且我需要上課。」
「所以，請好好休息，再見。」

「欸——？」像個小孩一樣發出抱怨的聲音，優人乾脆地趴到桌上，「我不知道要吃什麼……不想煮飯——」

「點外送。」
簡短的給了一個他認為非常值得參考的建議後，乾脆俐落的切斷通訊。

直到手機裡再也不傳來任何聲音，優人才緩緩抬起臉，低頭看著被自己的臉頰印出熱氣紋路的手機螢幕。
夏知的電話號碼靜靜躺在通話記錄的最頂端，再往下是寫著「母親」的一通來電，緊接著是「山崎」，隨後便是大量懶得清除的廣告電話記錄，其中混雜著一些來自「臭老頭」的聯繫。

他又將記錄滑到最上頭，盯著夏知的號碼看了好半晌後，緩緩點開了它，在姓名欄位上停頓了一會，接著露出笑容，指尖輕觸著鍵盤。

「……優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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