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本上其中一頁詳細記載，教授的過去，方立秋很久很久沒有翻閱了，尤其是開始照顧Z.Z後，他不再翻閱這本筆記本，也竭盡所能避免Z.Z知道內容。
如今重回手中，彷彿回到那一日——

「秋，你有兄弟嗎？」

那是德國的黃昏，分明處在不見光的室內，卻染了黃昏曖昧，教授不可思議選擇了母語向他提問，難得地，激起某種感慨，或者是來自與故鄉地接近的語言，沾上夕色，將久遠記憶渡回此時。

「——有，曾有過一個哥哥。」

4月▓▓日（日期無法憶起）

春雨後微涼，尤其身處半山腰上，陽光受林木遮蔭，老宅更顯濕冷，在父親尚未過世前少年時代，方立秋僅是短暫清明時節來訪，等候隨同長輩掃墓祭祖。

即將升上國中的他還帶著小孩心性，根本耐不住長輩漫長開場與寒暄，加諸同齡的堂兄弟——方立春素來精明的很，打過招呼後旋即假裝熱情跟著姑媽們繞去宋家，想必是找清明、驚蟄。
況且，他也是才剛知曉爸爸跟宋家二女兒的事情，弄得他上次不過跟清明聊天就被趕了出去，從此立春甚至也遠離自己以免受牽連。

愣神間，他想起他還有個小堂妹，或許他可以去跟堂妹說說話，就算是玩過家家也比在這裡聽大人說話有趣。

方立秋悄悄竄出客廳，遠離大人交談的聲音，安靜中卻傳來斷續樂聲，方立秋對樂器並不熟悉，僅知道不是鋼琴、小提琴，是堂妹又學了什麼新的才藝嗎？

他跟堂妹小雪並不相熟，對她的印象停留在扎著雙辨，乖巧又安靜，甚至有些跟他們格格不入的成熟，坐在鋼琴前優雅演奏，是大伯值得誇耀的優秀女兒。

他循著樂聲推開後門，連著庭院小徑攀著春日滋養的綠意，弦樂放緩節奏悠揚，薰著周圍和煦如沐春風，方立秋跟著收斂步伐，只因他瞧見不可思議畫面。

綠意間綻開紅色，彷如落地太陽，引著雲間微微透出光，手持著樂器，像足童話中不可思議魔法師或是吟遊詩人，坐在花架邊上，哼著搖籃曲，哄睡方小雪，見了方立秋還不忘比劃讓人安靜。

——方穀雨，那是他很久以後才知道的同父異母哥哥，注定早逝的性命與方宋兩家不再提起的故事。

3月8日（不存在葬禮）

再次見到方穀雨時，已是父親葬禮。

那時方立秋國中，即將升上高中，意外猝不及防降臨；他並未太多感觸，或許是父親多年國外經商，本就生疏，他僅是做好自己身為家屬該做，安慰母親收拾遺物。
記得仍是方家老宅，他從沉重靈堂走出希望呼吸新鮮空氣，熟悉樂聲，二胡喑啞卻拉奏歡快，方才哀泣成了相反，他微微一愣，旋即舉步邁向後院，門尚未拉開，卻聽見少女嘻笑的聲音。
促使他放慢推開門扉的動作，最先落入眼中，並非熟悉的紅，而是太陽雨落，解了髮辮、脫了鞋襪的方小雪，眼眶微紅臉上卻帶笑，赤足踏在露草隨樂曲節奏舞動。

翩然翻動裙襬與髮絲間，他看見熟悉地夕紅，朝他搖搖頭，示意他離去，方立秋下意識退出那副光景，倚在門邊聽著曲罷，方小雪親暱呼喚：「穀雨哥哥。」

驀地想起，方穀雨是昨夜凌晨來到方家，在靈堂上不合時宜白衣與紅髮，母親甚有敵意地望著他，然而穀雨僅是笑了笑說：「我已改姓改名，從今往後將不再踏入方家。」

4月19日　其名葬禮

他本以為人生第二次籌備葬禮，該是更為久遠未來。

鳳凰木上結了穗，仍翠綠見不著紅，吉野櫻瓣也凋零，海芋尚未染白，過了期的玫瑰枯萎花瓶上，換言之，那是個缺了鮮豔的春日。
穀雨時節並未飄雨，錯了時序似的炎熱，越過了春跨來到夏，偏生黑色最吸熱，惹來葬禮上長輩紛紛難挨，恨不得早些結束。

「套衫禮」畢，方立秋抬頭所見的即是這般景色。
錯失的節氣，躺在棺內，夕紅不似台灣人的髮絲，與白花相映，二胡沉睡在他臂腕中，安靜地讓他想不起那些熟悉音符。

「方穀雨」，彎彎繞繞仍是回到誓言不再踏入的家門，但人的精神如是依附靈魂，僅有軀殼想必也不是違背。他退下來，梅子奶奶上前凝視著安靜的容顏，蒼蒼白髮又比上次更加灰暗，他僅是代替梅子奶奶行禮，以血親之身分，送別無緣的兄長。

即便是他，也不忍近距離瞧見一名老人悲痛的神色，方立秋迫使自己將視線從奶奶身上轉去，黑眸一抬卻與某雙眼對上，不合時宜，又或者染著悲憤似，令他愣神好一會直到眼眉一歛黑影轉離，依稀自誦經間縫中聽見遙遠，來自少女泣音。

——是方小雪。
弔念無法再響起旋律，不再到來的春之雨，用方立秋第一次見到的淚珠，成為那場葬禮最後記憶。

4月▓▓日（日期無法憶起）

「……以及一個妹妹。」

筆記本中掉出一封信，並不是他所留下的任何東西，陌生的字跡並非小雪，但、他想，那想必是小雪留下線索。

「致已逝之天鵝——

蕭然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