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鬧鐘鈴聲響起的下一秒就醒過來了,而把鬧鐘調到這一刻響鬧的那人,卻像鴕鳥一樣躲在被子裡,縮成一隻蝦子,拼命往自己身上擠,就是不肯把鬧鐘關掉。
他只好撐起身,伸手滑過手機屏幕,把鈴聲停下。
還沒到早上八點。
說起來,最近Dan總是比之前要更早起床。早一小時、或半小時,也更早出門。
「⋯⋯你要是知道自己隔天起不了床,昨天早就不該玩手機玩到那麼晚。」
他撐身時一些涼快的空氣乘機溜進被窩裡,害被窩中的蝦子又縮得更緊,發出難耐的吟聲。不經不覺已經是秋天了。這也意味著Dan賴床的時間會逐漸增長。
「才十一月上旬呢,現在就覺得冷,未免太早了吧⋯⋯」
他垂頭看著懷下的被子卷,毫無憐憫地將被子從腳邊開始掀起。
「跟冷不冷沒關係,反正舒服嘛……」他咕噥著些含糊不清的話,受涼的腳踝不安分地勾住對方磨蹭,眼睛是睜開了,但一時半刻似乎還沒有下床的意願。綠眸上勾盯著頂著一頭亂糟糟黑髮的男人微笑,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挺喜歡這人難得衣冠不整的時刻。
賴了一會後他總算捨得下床,進入浴室前忍不住在房間角落逗留了一會。衣櫃旁放著嶄新的行李箱,一些等待打包的厚重衣物正整理到一半。
只要他想的話,其實可以在一天內解決行李,但他選擇慢慢來,每天放進一點東西,延長出門前才有的樂趣。出國前的準備事項幾乎都由黑包辦,說實在他也沒什麼事能做了。
他在Dan與被子纏綿的時候已迅速沖了個澡,讓自己徹底清醒過來。不用外出的一天,他會穿著家居服在家裡做資料分析,或開視像會議。結束沖澡後就是打開平板下載當日的財經報刊,在這段時間裡拿幾片麵包放進烤箱裡烤熱。
天氣似乎真的轉涼了,在廳中坐著不動的話,還是多添件外套比較好。才剛想到,就前去睡房給自己和Dan拿出外套,同時發現Dan傻愣愣地看著角落的行李箱。
「別在出門旅遊前著涼。」他把外套蓋到Dan身上,目光也投放到行李箱邊上的衣物:「⋯⋯是不是該給你多買幾件毛衣?」
貼心舉動讓人打從心底暖了起來,他拉好外套,聽見下半句話不禁失笑。真是……就連他媽也不曾像這樣老要他多添件衣服,擔心他受涼。
「前些買的那些夠穿了吧。要是真遺漏了什麼,到時再買就行了。」
他知道那傢伙是怕他不適應國外的氣候,卻又有種被小看的感覺,心裡有些複雜。在黑眼裡他到底有多不耐冷?年初去北京那趟不也好好的嗎……
盥洗後整個人精神了不少,他餵飽了狗兒們,坐在餐桌前咬著塗上奶油的酥脆麵包,故作不經意地提起在意很久的事:「我已經先跟我爸媽他們知會過要出國幾天,免得他們找不到人……說起來,你爸最近身體狀況還好嗎?北京已經很冷了吧,」
自中秋以後,無論行程如何繁忙,那傢伙都會在晚間抽空撥通電話回老家。而他也不是沒注意到,只要黑提起他,就同等宣告這通電話的終結。
──果然還是被討厭著的啊。
他也清楚沒那麼輕易讓那對夫妻接受自己,但偶爾想到還是有些受挫。相對於敵意明確的女人,他反倒有些在意黑的父親對自己的看法。
說到這塊,他在滑動平板的手指略為頓了一下。
「⋯⋯老實說,我還沒認真和爸聊過一次。所有有關爸的情況,都是從媽那邊聽說。情況⋯⋯穩定的,你不用太擔心。」
父親也不年輕了,加上早年在商場上太拼搏,喝太多酒,健康情況即使穩定下來,日漸走下坡也是預期中的事。這也是母親對Dan沒有好感的原因。到了現在,她甚至已經不介意他用什麼途徑,只要在父親的健康情況進一步惡化之前,能看到自己成家立室,至少,有屬於黑家的孩子——
被建議的方法,可是比他能想到的要更多樣,也更卑鄙。
只要不理會Dan的感受,辦法還是多的是。
他總不能每天掛了電話後就當是做了一場夢,把母親說過的話徹底拋諸腦後。
「農曆新年的時候我會回北京一下⋯⋯我自己去就好了,你也會回台中吧?」
「唔……到時候替我帶些伴手禮給你爸媽吧。」他沉吟了一會,算是拐著彎同意黑的話。今年跟著黑去了北京,他確實該回家一趟。
再說,那對夫妻目前大概一點也不想見到自己。保持距離至少不會讓彼此的關係更加惡化,但可以的話,他還是希望哪天能再與他們見個面。
仰頭喝光了咖啡,逼自己拋下沮喪的心情打起精神。他現在該做的,就是把店裡打理好,讓不久後的旅行無後顧之憂。
至於黑與他家裡的情況……說白了,無論他再怎麼想幫助對方,他這根扎在人家家庭裡的刺終究無法改善現狀。
他痛恨自己的無能。
「……我去店裡了,晚餐有什麼特別想吃的再打給我吧。」
忙碌是忘卻其他煩惱最好的途徑,為了別被那人察覺他又再胡思亂想,他比預計的時間要早了二十分鐘出門,匆忙得連例行的吻別都忽略了。
⋯⋯逃跑了。
一起這麼久,他總不可能看不出Dan什麼時候是故作沒事,掩飾著心裡的沮喪。只能說那傢伙實在是聰明過頭,他只是說了一句獨自回北京,那人就連話裡隱藏著的意思都能猜到。
這麼聰明又有什麼用?再聰明,也解決不了那些根本性的問題。
他也不是從沒想過會有自己的孩子,但那是在與Dan在一起之前、屬於人生中的例行公事的其中一項。他對小孩的印象,從來就是麻煩和吵耳,小孩對他的印象似乎也不太好。但托Dan的福,他與鄰家的孩子的關係似乎沒之前那麼嚴峻了。
難不成是因為家裡有弟弟?Dan和小孩就相處得很不錯。萬聖節之後,樓下那小妮子兩兄妹似乎對Dan很有好感,特別是小妮子,在電梯裡碰見Dan時都要膩在Dan身旁,即使電梯到了自己的樓層,都捨不得出去。
即使Dan說過自己不需負上繼後香燈的責任,他若要當上父親,還是要比自己好上太多太多。
到底是誰誤了誰呢⋯⋯?首次,他腦裡一瞬閃過Dan成為父親、與小孩一起融洽地遊玩的畫面⋯⋯
——想太多了。
『晚餐想吃普羅旺斯燉菜。』
他在Dan出門不久後向對方發了個短訊,要求吃一些比較花時間的菜式。這樣就很好。這樣的話,可以讓Dan早些回家,逗留在廚房內慢慢把蔬菜切好,讓他倆有足夠的時間相處。
一種另一層面上的禁錮。
辦法不可能只有母親給予的那幾個Dan不會喜歡的項目。即使他不願意,但也許,是時候請教那個女人的意見。
給Dan發完短訊,他便打開行事曆,把這個項目切切實實地寫在11月底的行程上。
這兩個月以來,店裡的生意穩定成長,往往從開店一路忙到午後。這天也一樣,他還是在難得的休息時間才注意到那人的訊息。
──燉菜啊……
趁著手邊暫時沒單,直接用手機搜尋起燉菜的做法。材料簡單,做法說難不難,就是要費點功夫。
他估算著時間,大約在傍晚就不再收新客人。放棄營業額提早收店,只為了能夠準時開飯,不讓待在家裡的那傢伙餓著肚子。
離開咖啡店後直接來到最常光顧的超市,逗留在蔬果區挑挑選選。這時間在購買晚餐食材的客人不少,他一個大男人提著籃子混在婆婆媽媽們之中還是有些顯眼。
他專心比較著手中的蔬菜,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成了別人眼中的架上貨品。
「──噯,要煮給女朋友吃的啊?不容易呀,這年頭男孩子都會做菜了,哪個女孩這麼好命?」
突如其來的攀談差點糟蹋了他手中的新鮮牛番茄,一位把頭髮燙得老捲的大媽帶著慈善的笑容緊盯著他,不著聲色地擋住去路。他不覺得自己臉上寫著有女友這回事,看那大嬸兩眼精光多半是要套他的話。
「不,我沒有女朋友。」他無視大媽欣喜若狂的表情,慢悠悠地把外表光澤、乾燥飽滿的鮮黃櫛瓜放進籃子:「……是要煮給男朋友吃的。」
「唉呦真是,這玩笑可開不得呀。」大嬸笑得誇張,他只是面帶微笑不發一語,兩人微妙地僵持了數秒,最後大嬸乾笑了兩聲轉身走遠。
他這歲數,遇上這樣的事也不算太稀奇。既然他都能遇上好管閒事之人,黑在外面想必也──
啪嘰。
購物時不宜走神,半盒雞蛋就這麼毀在他手裡。他皺著眉把雞蛋放進籃中,若有所思地走向收銀檯結帳。
當Dan回來時,他正在廳中狼狽地追趕著Roy,手裡拿著大浴巾要給牠擦乾剛洗完澡濕漉漉的毛。在工作比較閒的時候,他偶爾會照顧一下兩隻蠢東西,當然,由Dan照顧的比例是他的十倍以上。
「等下,馬上就好⋯⋯」
真是回來得不合時。他正手腳並用地把Roy壓在地上,好不容易才能騰空給Dan打了個招呼。把握機會用浴巾將狼狗身上的毛擦乾,剛才給牠洗澡已讓他濕了半身,現在是連另一半都濕了。
給Terra洗澡擦毛倒沒這麼折騰。好不容易擦乾了Roy,他隨便給牠梳了幾下毛,在耐性用盡——以及臉被那蠢東西舔遍之前,決定把這叫作完成任務。
照顧小孩應該也是這麼麻煩吧?難保每個小孩也像Terra般聽話,但恐怕Dan就能不厭其煩,好好教導孩子⋯⋯他呢?他已經能想像到自己會是個多差勁的父親。
Roy又把他的臉舔濕,他這才回神過來,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水痕。
「⋯⋯真不知你是哪來的耐性照顧這傢伙。」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說著,前去洗了把臉、換了件衣服,就回到廚房,挽起衣袖,是要一起幫忙做菜的姿勢。
就是了,不一起做,特地挑那種費勁的菜就沒有意義。
他看著Dan把瓜菜以及其他食材逐一從購物袋裡取出,打開那盒雞蛋,裡面居然有一半破了,蛋漿冒到盒子外,Dan正在清洗剩餘的完好的雞蛋。
「怎麼那麼粗心。」他就是習慣了凡事都要批評,但下一刻才想到這回是要和Dan好好聊聊。他硬生生改了語氣:「——算了,反正普羅旺斯燉菜根本用不著雞蛋。我來清理,你去切菜。」他接過剩下的雞蛋,把粘在外層的蛋汁洗去。
他將剝好的洋蔥放上砧板切碎,其他食材也一一切片或切丁,分別放進碗裡備用。
「只有燉菜未免有些單調,反正都要花時間了,順便做個法式烘蛋怎麼樣?」
再烤兩片麵包,倒兩杯適宜的餐酒,今晚的晚餐就很完美了。準備一頓費心思的餐點不需假借任何節日之名,享受共處時光的動機就已足夠充分。
「那些蛋洗乾淨之後,把蛋黃和蛋白分開,先打發蛋白,再加入打散的蛋黃。調味後放進鍋裡煎就行了。要打得夠蓬鬆才會好吃……在燉菜送入烤箱的期間,就來做個烘蛋吧。」
他一邊切著菜,擅自添加了菜色。反正今晚時間多的很,他相信黑也不介意讓晚餐豐富一些。
往鍋中倒入橄欖油,把切片的櫛瓜、茄子、紅蘿蔔與甜椒放入慢慢煎熟,逼出食材的清甜原味。幾分鐘後將炒軟的蔬菜取出,放入洋蔥與大蒜末炒香,接著丟入番茄丁、甜椒與少許番茄糊,並以鹽巴與胡椒調味。
黑的任務多半是替他遞上要放入鍋裡的食材,或是在他被狗兒們纏住不得已帶著牠們回到客廳時接手鍋鏟。
「你說,家裡有什麼酒適合今天的晚餐?」
他和那傢伙把炒過的蔬菜片交錯著以環狀放入鍋中,加入百里香與月桂葉後,將燉菜放進烤箱烘烤,接著著手準備做烘蛋。
也許是他有意無意訓練Dan的酒量,也許是出現在桌上的餐點越來越值得配上好的餐酒,櫥櫃裡總會放著數瓶酒。當中有瓶白酒應該挺適合,但他今天⋯⋯就有點不想讓Dan喝醉。
「⋯⋯沒有適合的,待會把檸檬片放進汽泡水裡湊合著吧。」
之後他就一直在旁邊看著Dan仔細地弄著晚餐的身影,偶爾遞他一些食材或器具,除此之外,廚房裡就只有雞蛋被煎烘時的滋滋聲。他本來是打算在這種輕鬆的狀況下和Dan聊聊母親的想法,但現在他卻捨不得拋棄這種寧靜和諧的氛圍。
在遇上他之前,Dan似乎不常做飯。但現在這人已經非常巧手了,只為他一句話——不,只是一個冷冰冰的短訊,這人就甘願為他做這麼多。
「⋯⋯你就有這麼喜歡我嗎?」
Dan已經準備要把膨脹起來的烘蛋折起,他卻從後方摟著那人的肩膀,埋在他耳邊說話:「是不是只要我說一句話,你都會做?像是之前我說想要捆綁你,你就寧願勉強自己也要由著我⋯⋯」
這傢伙……是在撒嬌嗎?
他狐疑地往後斜睨了一眼。不是錯覺,今天的黑確實格外地纏人。他並不討厭對方有些反常的舉止,相反的,要不是他手中還握著鍋鏟,八成會忍不住摸摸黑的頭。
關上爐火,在有限的行動空間勉強把兩人份的法式烘蛋放上盤子。綿密的蛋泡因為對折而受擠壓,整體看上去鬆軟可口。
「說什麼傻話。要是要求太超過,我也是會生氣的。」
他哼了一聲,輕撫著掛在肩膀上的手臂。換句話說,只要不觸及底線。他確實會試著盡最大的能力讓那傢伙高興。
至於底線……幾個月前在地窖發生的事,是認識黑以來唯一一次因為對方越界──也因為壓力的累積──而憤怒地反彈的一次。
儘管那晚他是如何地抓狂,當時造成的陰影也將永久封存在心裡。他還是在一天內就原諒了對方。
說起地窖,這兩個月他與黑都特別忙碌,似乎已經有一陣子沒踏足那地方,也未曾再見過那男人。上一次那傢伙是不是說了要訂製一根鞭子……?
「怎麼了?你希望我做些什麼嗎?」
他不由得往那種方向想去,說起來,他是打算再多學一些「技術」的,他可沒忘了這傢伙的坦白。
「太超過」,他隨即想到Dan在地窖裡對他發飆的那回。
雖然Dan已原諒了他,但他做成的傷害不可能徹底被抹去,不留半點痕跡。
——而那事,說實在一些,也不過是攸關玩樂的事情。
他想要討論的事可比那還要深入更多更多。不只是一時衝動,而是一輩子的承擔。
只是一句話,卻像魚刺般哽在喉間,吐不出、吞不下。
『Dan,你知道嗎?我爸媽還是願意接受你的,只要一個條件——』
他不知這能算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之前就那個話題,他和Dan已經吵過,他也確實跟父親說過不會跟別的女人結婚,也不會生孩子。
之前他不覺得這有什麼錯,但生活越是安穩幸福,他就越發有罪惡感。
他每一天都在消耗著父母的光陰,奢侈地與Dan享樂。
「⋯⋯我餓了。」
他最終還是放開了懷中的人,前去拿了冰桶,倒入水和冰塊,再把那瓶白酒開了,快速將它冰鎮。
看樣子今晚還是什麼都談不了,他會再當一次懦夫,抱著微醺的情人在床上醉生夢死,把責任拋諸腦後。
他把烘蛋連同剛出爐的燉菜端上桌時,那人已經倒好酒候著了。享用晚餐的時候,他如常與那人隨口閒聊些日常話題,多半是有關咖啡店的事,也提到了今天回家時又遇到那對小兄妹與隔壁家那個仍對他有所提防的男孩。
「他好像還是不太喜歡我,不過那種過分直白的反應看上去倒是挺可愛。」
餐桌上的氛圍有些微妙。他也不是笨蛋,不可能沒發覺黑的欲言又止。他不知不覺比平時更多話,更積極地關心那人今天在家都做了些什麼,酒反倒沒喝幾口。
一直到晚餐後,黑仍沒有主動提起什麼,只是叨唸著他不賞面他特地選的白酒。
總覺得不太對勁。
他盯著那人洗著碗盤的身影,不安在心中擴大。
「……嘿,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事呢?」
下巴抵在那人肩上,翠眸直勾勾地盯著那人細微的表情變化。說白了這感覺分明是黑隱瞞了些甚麼,這傢伙不願告訴他的從來不會是什麼好事。
「⋯⋯你有沒有想過,腦子轉得這麼快,會令身邊的人很困擾?」
他放下手裡的盤子,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不久之前,他還在考慮「不讓Dan知道」的可能性。
簡直愚蠢。
「怎可能忘了⋯⋯我⋯⋯無時無刻都在想著⋯⋯」
——他多番折騰他父母之後,他作為一個兒子最低限度該完成的任務。
「我爸⋯⋯雖然情況是穩定下來了,但那種病,還是很難說定。而假如我這忤逆子還能為他做些什麼事,大概,就是——」
他吸了口氣,說一個句子就斷了幾次,之後的也不知該怎麼說了。
「我知道我們已經談過這事,也已經吵過。但情況已經不同了,我不是說要用一個孩子來當籌碼,討爸媽的歡心,而是,除了這事之外,他們似乎已經是什麼都不求了。只是一件事,僅僅這一件⋯⋯」
他和Dan都很清楚。一旦做到這一點,任何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他爸媽即使不會真心喜歡Dan,也至少不會再阻止,而他忤逆雙親的罪孽,也能一筆勾銷。
「讓我再問你一次吧。」
他回過身來,與Dan照臉對望。
「你喜歡孩子嗎?——我的孩子。」
那人話未說完,他已經明白了黑想說什麼。輕鬆和諧的氣氛一下子凝住,他僵在原地,被突如其來的情緒壓得動彈不得。
如果黑喜歡小孩,他八成也不介意在未來規劃領養一個甚至兩個。但問題就在於,黑需要的是血緣,是黑家的骨肉。
黑的孩子,同時也是某個取代他,完成他一輩子也辦不到的事情的女人的孩子。他忽然有點明白母親一直以來都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看著他。
「……你想怎麼做?」
姑且先聽聽那人怎麼說,儘管他認為兩人之間的感情本不該被陳腐的傳統價值觀約束,但要是今天換成他受父母百般刁難脅迫,在那樣的壓力之下,他會不會有所妥協?
他理解這件事已經不是做為手段,而是某種程度上的補償。一個結果,能有無數種達成的方式。他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那人的答覆。
「別這樣,只是假設而已,還沒敲定。我是想要問你的意見,才有這樣的對話。」
他忍不住捧起對方的臉,落下一個又一個安慰性質的吻。比起上次,Dan已經有耐性得多。那人不但沒有逃走,甚至還主動問他怎樣打算。
——是因為這人已經意識到,即使他口裡說是「假設」,但這事實已經不容他逃避了?
說實在,母親已經給過他無數種可以達成任務的方法,但當中沒有多少種是能讓Dan愉快的。
彼此間的空氣好像倏地變得非常沈重。一堆話哽在喉間,令他幾近窒息。
「⋯⋯不管如何,我都不打算離開你。沒有人能取代你的位置。我想⋯⋯和你一起撫養他。」
他沒有詳述這個孩子如何得來,省略了中間那些Dan早該猜到、而他不忍直說的過程。他生硬地牽起笑容,企圖讓氣氛輕鬆些:「比起我,你會是個更好的父親。孩子一定會喜歡你⋯⋯我是說⋯⋯如果走到那一步的話⋯⋯」
一起扶養孩子。在異性情侶中這是對未來多麼浪漫美好的想像,但對他們而言或許考驗成分居多。
「⋯⋯我沒有自信能喜歡他。」落在臉上的親吻沒多少安撫效果,他悶悶地低下頭,把臉埋在那人肩窩。無法想像自己會以什麼樣的眼光看待那個「假設」中的小生命。
對於那女人的冷漠,他年少時也曾怨懟過、憤怒過,現在相同的考驗幾乎就擺在他眼前。他害怕自己會將相同的負面情感投射到無辜的孩子身上。
他的心沒有這麼寬闊,不可能拋開芥蒂由衷贊同。但理智上卻也明白,黑也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不得不有個了結。
慫恿黑頻繁與家人連繫或許是個糟透了的主意。
從黑的話推測,至少這回婚姻不在那人的計畫之中。如果是其他方法……不,夠了。他已經受夠了獨自抱著恐慌不安的心情胡亂猜測。
「哼……我可沒天真得認為小孩子都是送子鳥帶來的。」他倏地抬起頭揪著那人的領口,以怒意偽裝自己:「你該知道,那些你刻意掩飾的部分只會讓我用更多想像填補,我不可能裝作什麼也不知情……如果你真的有所覺悟,要選擇這條路的話,就全部告訴我……不管是你,還是你母親的想法。」
Dan的每一句回覆,都藏著滿滿的「不喜歡」。
這是意料中事,但Dan還能站在這裡強迫自己聽完他的話,這對他來說就已經很是喜出望外。
「⋯⋯我媽已經安排了姻婚的對象,只要我願意,事情可以隨時實行,婚後是否同住,她沒有意見。至於我的想法⋯⋯」
他略微停頓,除了知道自己要有孩子之外,他基本上沒有任何想法。
「⋯⋯可以的話,用最短的時間、最少的接觸做完要做的事,那就是最好。」
Dan大概已經把那些他沒說的部分填補了個八九成。接下來他就照直說了:「對象是怎樣都可以。最重要是身體健康,背景清白,外型也不失禮就是。我會回北京,花個一週、不,三數天——在那之後,我不會再與她見面。」
也就是說,在三數天的時間裡與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做愛,直至她成功懷孕。
「如果沒成功,就再重複一次,或者換一個人。假如你希望知道所有過程,也可以在一旁⋯⋯」
天啊,他到底在說什麼?這可不是與King那些多人遊戲,他可以肯定Dan在一旁觀看並不會得到任何快感,只是,如果那人不想什麼都不知道地被矇在鼓裡的話⋯⋯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瘋了。真是瘋了。
聽著那人的話,他的臉色越來越差,剛吞下不久的晚餐胃底一陣翻騰,終是伸手推開那傢伙。奪門而出的衝動一度湧上,他強迫自己站在原地,卻無法直視黑的臉。
「所以,你說要回北京一趟,是為了這事?要是我沒追問,你是不是就打算瞞我瞞到底了?」
他聲浪有些大,顯然難以接受這個方案。要他眼睜睜讓黑與別的女人結婚,甚至上床──光想都要令他抓狂。
「不過是要延續血脈,不用上床就能有孩子的方法也是有的吧?」他煩躁地抓了把頭髮,不知道該嫉妒還是同情介入他們之間成為工具的女人。
他下意識上前摟緊眼前那激動的人。上次說起這話題時,Dan不是就生氣得直接跑了?這次絕對不能讓事情重演。
「⋯⋯對不起。」
果然是該先把這人灌醉。啊,不,他們倆都該喝醉。懷中的人起初還有掙扎著,到後來就只有激動得不停地顫抖。他不知該怎樣安慰這人,就只有後悔著把事情說出來。
「不上床就能有孩子⋯⋯你也說了,孩子可不是送子鳥帶來的——嗯?」
他把話說到一半,突然因為瞭解到Dan所指的是什麼而頓住。
「你的意思是⋯⋯人工受孕?」
他可從沒往這方面思考過,大半的原因,是他先入為主,最終只能在母親給予的選擇當中打轉——
「不然呢?這難道不該是最優先考慮的方法嗎?」
他沒好氣地在黑的懷中暴跳,簡直想直接揍醒對方。這笨蛋,多半是繞進他母親話中的圈套了吧。正常來說怎麼可能想不到這方法,非得要找個女人結婚不可。
雖然有些殘忍,但說到底終究是一種借用他人身體的交易。處理得當的話,比跟不認識的女人形式婚要沒有後顧之憂。
他這才發覺原來自己是如此卑劣,同樣的結果,僅是將過程變成一樁單純的交易就更容易讓他接受。他無法忍受別人以任何一種形式貼近黑。
「你說……你母親連對象都替你找好了?呵,將計畫準備得如此完善,你認為她是真想與你商討,而不是確信我會為了你妥協?喔,想必她給了你很多建議吧……很多她提供的選項。」
沒有選擇的選擇題。那傢伙八成完全沒有察覺。
他從未在提及黑的父母時將話說得如此難聽,但這回他真的無法體諒那女人的立場。千方百計試著排除他也就算了,但卻連兒子的心思也算計進去。
──不可原諒。
確實,就如同Dan所說,他可能不知不覺就墮入了母親的言語藝術的圈套之中。當母親希望自己結婚時,他還以為自己所想的已經是一個能令事情最簡單地解決的方案。
他墮入短暫的沈思,就這樣保持著摟緊Dan的姿勢。良久才恍然大悟地應了一聲:「⋯⋯你說得對。」
他這才放開了Dan,前去倒了杯威士忌,坐到餐桌前沈思了好一會兒,嘗試想想新的方案是否能解決既有的問題。當然當中還有很多需要研究的地方,他需要更多時間才能確定。
但和Dan坦承對談,果然不是一件壞事。他要收回之前想要喝醉的論調了。
他招手讓那個看著他沈思而不敢靠近的傢伙來到自己身旁,再度試探:「假如真的那樣做的話,你還沒自信喜歡那個孩子嗎?⋯⋯我想,若然只有我一個當父親,那孩子可能永遠不會討喜;但如果你也在的話⋯⋯他還是有機會成為一個即使俏皮、但偶爾有點可愛的小孩⋯⋯吧⋯⋯?」
「……我不知道。」他站在那人身邊,輕觸擱在桌上的那隻手,慢慢收緊。坦白說,就算採用這方法,他心裡還是多少有些疙瘩,勢必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撫平。
「可以確定的是,我絕對不想像我媽那樣……」他輕描淡寫地沒有明說,但那傢伙肯定能懂他的意思。無論他喜不喜歡,都絕對不會冷落黑的孩子。
關於孩子的事,或許他也該找個機會,再次和父母親聊聊。雖然父親嘴上說無關傳宗接代,只是看不慣他和男人在一起,但誰知道他心裡期不期待抱孫。至於母親,他則想了解在醫學方面的專業知識,以及可能衍生的問題……
「總之,就算只是形式婚也不可以,我忍受不了你和別人訂契約。」他還是有些悶悶不樂,心亂如麻難以冷靜思考。他試著在情感與理智中尋找一個平衡點解決問題,卻只是越來越混亂。
「別像世界末日那樣⋯⋯沒有任何東西要從你身邊拿走,只是要添加更多的⋯⋯不過啊,你這是吃醋嗎?」
說到要讓他碰其他女人、或與其他女人訂婚——即使只是形式上,Dan都會像是被踩到尾巴般反應激烈。他在這事情上雖然是當事人,但反倒要比Dan更加抽離更冷靜,對他來說就像辦公務一樣,看到Dan為他這麼激動,還真覺得有點可愛。
「難道你認為我還有餘裕和其他人定下契約嗎?光是討好你已經夠費勁了。」
回握對方的手,理所當然地接受了幾記落在肩頸上的啃咬。他覺得心頭上的陰霾比之前消去了一些:「別想太多雜事。現在你只要好好管理營業額,然後十一月下旬跟我一起出發旅遊。那些事,之後再打算。」
到了十一月下旬,路易斯湖的湖水也應該結好冰。他就容許自己放任多一會好了。
「怎麼可能說不想就不想……這事你都憋多久了?我可不許你再一個人默默煩惱。」他啃著那人的肩頭肉,沒好氣地嘟囔。
這傢伙如今都和他坦白了,後續處理想瞞也瞞不了他……只怕事情還會有變數。那折衷的辦法,黑的母親恐怕沒這麼簡單就能接受。畢竟那女人多半還是想把兒子拉回「正軌」,天曉得還會使出什麼招數。
想到這裡,他果然還是無法安心。
「你這輩子也只能討好我,聽到沒有?」
他抓起那人的臉在唇上咬了一口,從不明白為何這傢伙在這類話題上總是異常鎮定,顯得他太容易激動似的,令人為之氣惱。
不過確實,旅行在即不宜東想西想影響自己的狀態。他沒心情用公事讓自己轉移注意力,此時此刻他也許更需要呼吸點新鮮空氣。
「……時間還早,要一起出去散散步嗎?」
「嗯,把那兩隻蠢狗也帶上。之後有好些時間也沒空帶他們去散步,希望回來之後牠們不至於把我這主人忘掉吧。」他把杯裡剩下的酒喝下,抬首給身邊的人送了個帶著酒味的吻,隨即前去把家居服換成外出的休閒服。
才一拿起掛在門邊的牽繩,那兩隻狗馬上從各自的位置跳起,用最快的速度衝到門邊,Roy爭著湊過來讓自己幫牠繫上牽繩,Terra則視Roy為老大,安心排在後面,尾巴擺動快得像是隨時要甩下來。對狗來說,開心是如此簡單的事。
他和Dan牽著狗坐電梯到樓下,在大堂碰到剛在外面吃完晚飯回家的小妮子一家人。他趕在Roy撲倒小妮子身上前拉著牠,但小妮子眼裡似乎只有Dan,被Dan摸頭的時候可高興著了。她的小弟弟的興趣倒在兩隻毛茸茸的生物上,一雙大眼一直好奇地看著Terra,似乎想偷偷摸牠的背。他假裝注意不到,還去與他的父母寒暄兩句,任由這小子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秋天的夜風帶著宜人的涼意。他和Dan在公園裡放任兩隻狗在空地上跑動,兩人緩慢地在空地周圍散步。
「⋯⋯或許,小孩子也沒我想像般討厭。」
他想起剛才小男孩又驚怕又好奇地偷摸Terra的背的畫面。先是碰了一下,然後那雙眼瞪得老大的,又快速摸了幾下。告別時還把手收在背後,裝作什麼也沒碰過的樣子。真是個自作聰明的小鬼。
想到那片段,他不由得輕輕勾起了唇角。
「傻笑什麼呢?」隨手拋出一根木棍讓Roy去追,回頭便看見那傢伙露出罕見的表情。他忍不住輕輕捏了那傢伙的臉皮一下,隨即鬆手。
「你啊……只是不喜歡無法理解、且掌控不了的事物吧。」小孩子喜怒無常,鬧起來更是難以以理性溝通。與其說是討厭,黑八成只是不擅長應付罷了。要是讓這傢伙帶孩子肯定脫離不了黑家風格。
「唔……說起來,你姊和George感情那麼好,總有天會有個小孩蹦出來抓著你的褲腳喊舅舅吧。」屆時黑會有多困擾,那畫面想想也覺得有趣。
他和黑宇鳳久久連絡一次,多半也是繞著彼此的伴侶、他們家裡那兩隻毛小孩,以及下次要寄哪種咖啡過去之類的話題打轉。回想當初認識的幾次談話,那聰明絕頂的女人恐怕是最早預料到他們會陷入困境的人吧。
「不喜歡掌握不了的事物?呵喔,那你認為我很不喜歡你嗎?」
但有可能就如Dan那麼說吧。他追求絕對的控制權,讓別人徹底臣服,事實上他並不介意對方起初無法掌握,不如這樣說吧——他更喜歡一些難搞的對象在他努力之下變得馴服。
說到姊和George⋯⋯他聯想那兩人的小孩,反射性皺了皺眉。如果姊有孩子,不管是男孩女孩,個性一定跟他媽媽一樣壞。那種女人,怎可能教養出得體的孩子。
「不⋯⋯以那女人自由自在的個性,才不會想要一個小孩來綁著自己呢。搞不好George已經被她逼去做過結紮手術了。」
他嗤了一聲,覺得那才是最有可能性的後果。即便是那樣想,腦內還是閃現出一個混血小孩的模樣⋯⋯淺色的髮絲、精緻的鼻樑、一雙像極他姊的鳳眼、卻是鑲著George那種碧藍的眼珠⋯⋯
「但假如真的有了孩子⋯⋯一定很漂亮吧。」
他不禁看向身旁那人,看著他那雙綠眸。
「那樣的小孩,即使個性奇差,難以掌控,長大之後也有機會遇上喜歡他的人吧。」
「……說什麼呢,笨蛋。」他對上那雙沉靜的眼,不必多說也能明白其中的真摯情感。從不知害臊為何物的他竟忽然感到臉頰有些發燙,一時間說不出話。
「嗯哼,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對我著迷到不行。」他咧嘴一笑,得意洋洋地說著,按著那人的肩迅速在唇上輕輕碰了一下。
「……我也是。」眼底只有黑的身影,再也轉不開視線去看別的什麼人。
他沒將話說明白,反倒是一個靈巧地轉身,一掃先前的陰霾,前去將狗兒們呼喚回來。只要那人眼中還看得到自己的倒影,就沒什麼好擔心的吧。
他強行將那些令人煩惱的事拋諸腦後,期待起不久後的長途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