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黃埔江邊一家酒吧的露台匆匆拍下陸家嘴的夜景照、傳給Dan之後，連附言也來不及寫，King就帶著女伴過來坐下了。那男人似乎挺喜歡上海，甚至有意思在北京發展前先在上海試水溫。看來九成是喜歡上上海的夜生活吧。才不到一個月，那男人已經成為這家酒吧的常客，連他也幾乎認得King摟住的那位小姐，歡場女子觀察入微的能耐比他更高，在他端起桌上那杯檸檬蘇打水的瞬間，那女人就撫上他的右手，抹上紫紅的指尖在他中指指根上的銀圈廝磨了好一會，見他瞬間縮了手，她人更挨近他，並用一種故作哀傷的語氣問，怎麼這麼快就不給她們一眾姐妹們機會了。

上海的女人就是嬌嗲又厲害。他已經瞞著Dan踏入不正經場所的範圍、和King碰個面，身上要是再沾上女人的脂粉味，Dan肯定會要了他的命。他出於本能挪開椅子，這回輪到King對他啼笑皆非：「你這杯是什麼玩意？蘇打水？Blackie，你沒事吧？這裡可是Rouge啊。」
「Dan不喜歡我喝醉⋯⋯我就盡可能——」他話還沒說完，那邊King已經向酒保下了單，點了兩杯單一威士忌，是他最喜歡的品牌和年份。
不得不說，King仍然很了解他的口味。
一杯⋯⋯Dan說過最多就一杯。他會好好遵守的。絕對。

「先是刺青，然後是戒指，現在還下限酒令了。呵，還真把結婚當回事了嘛。」King一手搖著威士忌杯子，一手摟著那上海女郎不盈一握的腰身，舒服地躺坐在長沙發上，表情看上去還挺不屑。「要是你不小心做了什麼對不住Dan的事，你說他會怎樣？」
「不會怎樣。」他也喝了口酒，讓醇厚的酒液淌過舌面，讓酒精一下暖了身體，呼出了一口熱風。他理所當然地續道：「因為我不會做那種事。」
King沒有說話，就只回了他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然後揚了揚手，讓女郎幫他的酒杯倒滿。他阻止不下，便又硬是喝多了少許。

「所以你特地叫我過來，是為了和我當面確認下週在洛杉磯要用到的文件？」
「不，」King又換了個坐姿，坐得更舒坦，女郎伏了過去，軟軟地躺在他身旁。「我只是想讓你放鬆一下。黃浦江的夜色很不錯吧？洛城的夜色也很不錯，妳想去看嗎？從比華利山的半島酒店頂層看？」
他看著King與女郎又調笑起來，在沙發上扭成一團，完全把他當成小丑般呼之則來、揮之則去。這人就是這種惡劣的個性，但King那些獨到的看法，以及——不否認的——他公司的資產值，都讓他把這些惡劣一一忍耐下來。果然，很快King就對他作出邀請，這下他倒是二話不說就拒絕了。

「要是沒事，我就先回去了。」
那女人還拉住他的手死纏爛打：「哎呀，黑老闆你這人總是這樣掃興，整個人硬梆梆的，腦子都不活絡了，又怎樣做好工作？來嘛，讓人家幫你輕鬆一下，你家裡那位肯定會體諒的⋯⋯」
沒有用力甩開那女人的手、而是慢慢轉著手腕去擺脫，已經耗了他最後的耐性。出於禮節，也是要給King一點面子，他把手裡那杯烈酒乾掉，才穿過正在狂歡的人群，到樓下打車回旅館。酒意和被耍了的怒意讓他頭腦有些不清晰，他徹底忘了寫到一半的訊息，回到旅館後，連衣服都沒換、蒙頭就睡了。直到隔天，他才發現Dan的留言，以及另一件讓他整個崩潰的事——
——他的戒指不見了。

要死了，到底是在哪裡弄丟的？他一邊回想，一邊把自己的衣物和行李都徹底翻了一輪。直到昨晚，他肯定還有戴著它，在晚飯之後，或前往酒吧之後，以及在回旅館的時⋯⋯候？
拼湊著碎片般的記憶，他馬上走到樓下打車，沿著昨晚回來的路線回到外灘那家酒吧。酒吧已經打烊，他死纏著管理員要進去，在一番央求與金錢回報下，管理員總算讓他入內。可惜場地早就打掃乾淨，他繞著昨晚坐過那桌找了又找，就是沒見著那小小的銀圈。

最後，他還是決定給King打了通電話。但時間太早了，他幾乎能肯定King還沒起床，沒想到電話響到第五下，就有人接了電話。
不是King，而是那個上海女人。
他還未道出來意，那女人就輕笑起來，說他要給她一份大謝禮。
「⋯⋯妳到底在說什麼？」
「被那種東西束縛著，還挺累的吧？現在這樣黑老闆不就能放鬆下來了嗎？」
這到底是什麼惡作劇？一點都不好玩。但至少他是知道那小銀圈是落到誰手上了。他深深吸了口氣，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沒那麼憤怒：「那是我的東西，快還給我。」
「才不要呢！人家好不容易才能讓黑老闆放輕鬆下來，黑老闆怎麼不體諒我呢？人家幫你先保管著，讓黑老闆放輕鬆下來了，我再還給你！」

女人的聲線甜得發膩，可他聽著就覺得頭皮發麻。他肯定King有在背後推波助瀾，這種不知分寸的惡作劇，那傢伙最喜歡了。
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讓他勉強控制著自己的脾氣，他問：「那你們現在在哪裡？我過來領。」
「你要過來嗎？可能趕不及囉！人家在半島酒店等你喔！」那女人發出銀鈴般的笑聲，然後拿開手機，讓他聽聽環境聲音。
廣闊的空間裡迴盪著重疊的腳步聲與人聲，廣播器重複著安全提示與航班消息。

——他們在浦東機場！
King昨晚才說起要帶那女人去比華利山，沒想到不夠幾小時就要上飛機了。這種說走就走的衝動個性，也太像King會做的事，他居然不覺驚奇。不驚奇，他只是鬱忿，一股憤火無處宣洩。他沒聽到那女人向他道別，便已擅自掛了線，然後狠狠踢了酒吧的椅子一腳。

天已經亮開了。他早在致電King之前已注意到Dan的訊息，他只是沒回覆的膽量。他找了家連鎖咖啡店，點了一杯熱美式，在心裡打了好多次稿，才敢向那人撥了個電話。
「Dan，早安⋯⋯」該死。他的聲線悶透了，只好連忙清了清喉嚨，嘗試讓自己聽上去朝氣一些：「抱歉，昨晚我、我睡下去了，沒看到你的訊息⋯⋯你該不會整晚在等我的電話吧？」

「我有睡好，當然也有遵守約定，我就喝了一杯。嗯⋯⋯一杯、或許比一杯多出一點點⋯⋯但肯定沒超過兩杯的，我答應過你⋯⋯」喝多了酒相對弄丟戒指來說，還真是芝麻綠豆的小事了。他明明已經準備好該怎樣認罪，但Dan一說起遵守約定的事，他的步調又被打亂了。快講戒指的事，快講戒指的事！他沈吟了好一會，還是沒能好好地把事實說出來。怎可以把那麼重要的東西弄丟呢？而且是給一個歡場女子拿走了？他要是Dan，也絕對饒不了自己。

「Dan，我——」話說到嘴邊，他還是沒勇氣把事實如盤托出，迅速把事實修飾了下，他說出的版本是這樣：「我有個上海朋友，他、他跟我開了個小玩笑⋯⋯」
話筒對面幾乎要傳出笑聲，直到他這麼說：「他⋯⋯把你送我的戒指借走了⋯⋯」
他有想過要不要找一隻相似的銀戒指先湊合著，那種玩意要是不仔細看，大概還能瞞一會，但對方可是Dan，一旦被發現了，那肯定不只是罵他一場那麼簡單。當然，要是被Dan發現這個「朋友」並不真的是他的朋友，後果也萬萬不會好。
有些事，能瞞的話，還是別讓Dan知道好了。

不愧是Dan，馬上就聽出了那「朋友」不對勁。他很慶幸自己沒自作聰明拿假的戒指去瞞騙他，但現在他這種毫不牢固的謊言恐怕也頂不了多久。他抓亂了一頭頭髮，頭都要發疼了。也不知該從哪裡說起，要是那小銀圈已經還回來，他就不用傷腦筋報備了吧。

「只是個小小的惡作劇，就像——」就像落在他襯衫上那唇印那般？喔，他要是敢這麼說了，看Dan會不會煎了他的皮⋯⋯
「總之，我保證，他再過幾天就會還給我⋯⋯他只是想作弄我，沒有別的意思⋯⋯你別氣⋯⋯」
如果他現在在Dan身邊，應該已經想盡辦法哄那人高興，好好親那人一把，讓他消了那口氣。

⋯⋯他被掛線了。
冷言冷語比破口大罵讓他更難受。Dan有體諒過他嗎？喔，肯定不能，因為他根本沒把細節說出來，是要人怎樣體諒？委屈只能往肚裡吞，他咬了咬牙，再次致電King的時候，聽到的已經是關機訊息。他唯有留了訊息，表示想要親自把戒指接回去，越早越好。
話是這麼說，但恐怕這「過幾天」也不僅那麼幾天了。

餘下的幾天他繼續行程預定的商談。每次拿筆、端咖啡、翻文件的時候，總覺得右手上少了什麼。
據說21天可以養成一個習慣，一個月的時間足以讓他習慣了情感契約的甜蜜束縛。
Dan都放狠話了，沒有拿回戒指之前，他都沒面子傳訊息給Dan。但回台北之前，他還是有些作賊心虛地特地找了家風評一流的蛋糕店，在開店前一小時就站在店門前排隊，買下第一個的拿破崙酥皮蛋糕。
距離前往洛杉磯的行程，還有一個禮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