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發生了好一段時間後，焦躁和絕望感已經慢慢轉為平靜。比起之前幾次，這次他犯的錯雖然最嚴重，可這回他腦袋也是最清晰的。
他清楚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而強逼Dan接受他的道歉，用情感去騎劫他，並不是最好的做法。只有Dan心情平靜下來，願意聆聽時，他才該說話——毫無隱瞞地。
之所以能想到這塊，或許是因為他自己也沒法原諒自己。

他很快便強逼自己重新投入工作，畢竟他的願望從來沒有變過，就是和Dan在一起。他得隨時隨地做好繼續走下去的準備。當然，所有工作轉到網路上。他幾乎整天都在家中，萬一Dan回來，他也可以第一時間迎接。
儀容要打理好、飲食要均衡、睡眠要充足。他想讓對方見到他時，對方知道他有好好照顧自己。
他假如偶爾外出，都會在桌上留下紙條，以免Dan回來的時候撲空。而外出的地點，通常都是Irish，詢問一下其他人有沒有Dan的消息。安南的態度由他回來之後就變得相當冰冷，那人聲稱Dan帶著Roy走了，但當他問及Terra的時候，安南又沒有正面回答。Dan怎麼捨得撇下那隻黏人的黑狗呢？

若他不是去咖啡店，就是去超市買食材。冰箱裡要時常放著水果和巧克力，好讓Dan回來時，他可以馬上為Dan做上一份他喜歡的甜點。
年輕的超市售貨員注意到他右手中指上一個用曲別針屈成的鐵圈，他笑著回答說這是用來暫時取代真正的那隻指環。

訊息也是每天持續發出，雖然他也知道，不管他發過什麼，訊息底下從來沒有顯示「已讀」的字樣。

『我在台北了。如果你要回來，我隨時都在。我們可以談談。』
『天氣轉涼了，注意保暖。你那件夾克不夠厚。』
『當你覺得可以的時候，回來一下吧。我不可能透過通訊軟件道歉。』
『丹，我想你。你什麼時候回來？』

即使Dan離開的日子變得越來越長，即使Dan從來沒有聯絡，但他並沒有覺得特別難過，反而要讓自己過得更積極。他覺得這些訊息總有一天會被讀，覺得Dan總有一天會回來。
不能不這麼想。
——因為，光是他從此再無法和Dan在一起的念頭一閃而過，他都承受不起。
或許，他之所以沒有主動去找Dan，也不過是因為無法承受這個事實，而甘願過著自欺欺人的日子。
他由始至終都是這麼一個窩囊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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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沒有任何特別意義的一天。

他從咖啡店回來時路過便利店，順便買了兩盒餅乾條。一盒是不太甜的黑巧克力口味，另一盒是季節限定的栗子口味。他兩盒都買了，是因為他不知Dan比較喜歡哪一種。
但當然，他後來才想起這天也不過是另一個平凡的日子。
他為安南的生日發了特別獎金；財經版如往年今日一樣，熱烈報導雙十一的消費金額。除此之外，就沒什麼特別。坐在電腦前工作的時候他已經沒有喝咖啡，因為即溶咖啡那種人工味道殘留在舌上的後味實在很壞。

壞的事，不只是咖啡的味道。
他早前因為行事過於激進，已經激怒了不少人，現在突然失去了King的財金支援，不管是要彌補或是前行，各方面都讓他焦頭爛額。他唯有逐件糾紛慢慢處理，總之不可以麻煩到姐。但如此一來，前進三步又退了兩步，他除了賺到經驗，差不多就等於白忙。

在他發訊息請求小祐幫忙傳話之後，幾乎過了十多天，小祐終於回覆了他。沒有提及與Dan見面的始末，就只是一味在罵他。小祐這個人其實極少真的動怒，唯獨這次，即使隔著屏幕，光看文字，也感受到他的怒火。
他想知道Dan在小祐那兒到底做了什麼，會讓小祐氣得要主動聯絡他。想知道，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事實上他已經有幾天沒傳訊息給Dan，他已經開始不知該說什麼，他已經開始發現自己不過是在自說自話的殘酷現實。
他刷著手機，最後還是無意識地打開了通訊軟件，打開那個因為沒有新回應而沉到底下的對話框。

本來只是出於習慣性地按進那個版面，他卻突地發現，之前傳的那過百條訊息，居然，全部都已讀了。
他心頭一緊，隨時準備收到回覆的訊息，或是那人會隨時歸來。
但是，並沒有。
他拿著手機呆等了半小時，「已讀」這二字也只停留在標示的層次，除了宣示著Dan對他的話視若無睹之外，並無其他意義。
這比Dan完全不理他，更讓他心碎。

『丹，我的訊息，我知道你都看到了。』
『我也知道了你的決定。』就是拒絕回家——想的也是。
『但假如我無論如何都要與你見上一面呢？』
『我會想辦法的。我有務必要與你見面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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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戒了酒。
雖然讓他亂性的大抵不是酒精，但自從發生過那種事之後，他對自己下了自主的約制。啤酒、紅酒、威士忌，全部都不碰了。他想到酒就覺得難受。
唯一可以容許的，是做菜或做甜品時下的料酒。但當然，他從洛杉磯回來後，都沒做過那麼費時的菜式了。

沒有Dan和兩隻狗的房子，顯得非常安靜。到了晚上，室內基本上只有他敲打鍵盤的聲音。他以前從來不覺得自己會怕靜，但是現在，他小休的時候會下意識走到陽台，這樣至少稍微聽到點街外的人聲。
他沒有忘記為Dan種在陽台上的小盆栽澆水。這個陽台起初只有幾盆做飯或做甜品時會用到的香草，現在盆栽的款式已經多了很多花樣，甚至有了純觀賞用的花朵。早前才買入的一盆現在已經結出了小小的青色辣椒，他還記得Dan說過收成的時候就可以試著把它加進三杯海鮮裡。
回想起來，那已經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他一直知道Dan沒有離他太遠，至少他還在這城市裡。假如他真的卯盡心力去找人，肯定是能找到的。
他只是沒有勇氣。
沒有勇氣靠自己的實力做生意、沒有勇氣在沒有做到好成績之前和Dan在一起，現在，他甚至沒有勇氣把跑了的人追回來。
但在這些之前，他更知道自己沒勇氣面對沒有了Dan的人生。

他丟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乘夜出了門，出門前沒有再留那些自欺欺人的紙條。他去了附近的公園，以及咖啡店的周邊，奢望著自己能在哪裡碰見Dan。文創區大部分店已經打烊，包括他為了Dan開的那家店。路人不多，街燈也相當稀落，他穿著黑衣，幾乎藏在暮色之中。比起特地去找Dan，他更像是不堪孤獨，想沿路回憶起和Dan一起時的點滴。他路過那家藝廊。那天，他就在這裡親了Dan。
時間不早，藝廊當然也已經關了門，樓上倒還透著燈光。
只是漫不經心的一瞥，沒想到，他竟真的在陽台上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該說是上天對他仁慈嗎？
如果真的是那樣，祂就不該讓他看見現在 這一幕。

——他的勇氣來得太遲了。

陽台上，Dan正背著街道滑著手機，不久，那個藝廊老闆也出現在陽台上，兩人交談了數句，然後那男人伸手撫上了Dan的臉龐，兩人靠得好近，太近了⋯⋯近到要是說他倆親上了嘴，也不覺出奇。
這念頭一出現，就覺渾身血脈如同逆流般叫他難受，雙腳卻如同灌了鉛，完全無法遁逃。他站在暗角，目睹了整個過程。那個姓莫的男人似乎注意到他，在離開陽台之前，還向他揮了手。
他該生氣，但又沒有資格。他只能無法自控地想像著Dan和那男人回到那屋子裡之後，會做什麼比親吻更親密的事。

丹，這是報復嗎？
明明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這房子裡，他卻沒有辦法在這裡等待到兩人完事。他離開了藝廊的範圍，壓制著隨便找家超商，買兩瓶酒朝喉嚨倒下去的衝動。回到家裡，首先是掏出手機，打開通訊軟件那個只有他單向發了百多個訊息的聯絡人，來來回回打著沒有發出的訊息。但他此時只想質問Dan是不是一定要用這種方式來懲罰他。
當然，Dan要選擇用什麼方式懲罰他，都是他罪有應得。

他總是害怕犯錯、害怕自己做了不對的事。一直拒絕承認錯誤，推搪塞責，恐怕也是這種心態。但都到了這個地步，他的形象、他的分數、已經沒有意義。
訊息輸入欄裡一大段質問被他一口氣清空，最後，他發了這樣的訊息：
『我甘願接受你任何的懲罰，只要你願意和我見上一面。』
他幾乎能肯定這個訊息都會被已讀不回，所以，他補充了一個：
『我在安南家的樓下等你回來。』

對，他知道Dan這段日子以來住在哪裡。
自從他持續發現安南的便服上總是沾有幾根比貓毛粗硬得多的黑棕色毛髮後，他就知道那兩隻狗、以及那個不捨得丟下那兩隻狗的飼主，一直留宿在哪裡。
他沒有直接上門，是因為他害怕吧。
但沒什麼失去那人更讓他害怕。他——必須面對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