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時候,他分別和兩位房東約了看房子。都是單人套房,能養狗則是必須條件;再者由於他現在暫無交通工具,距離捷運站必須要能徒步到達。重重條件篩選下,想住不那麼糟糕的房子,勢必得多花點預算在租金上。
最近這些天他到處看房,幾間看下來,心裡已有決定。但他沒理會中年房東嘴裡那套「有另一個房客也看中了這間房,簽約要趁早」的說詞,堅持要再考慮幾天,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刺激對方降些租金。
到了傍晚,他久違的前往文創區,目的並非咖啡店,而是盡頭那間藝廊。
之所以會答應莫先生的邀約,說到底還是因為他理虧在先。本來說好那趟去洛杉磯,要拜訪這男人在洛城開店的朋友,對方還特地排出了時間,就等著和他碰面。
可誰知理應赴約的那天下午,他卻直接前往機場跑回台灣,放了人家鴿子。
對此,他慎重的寫了封信向素未謀面的店主致歉,同時答應莫老闆,要為他的不守信賠一頓晚餐和一杯咖啡。
「其他人的咖啡並不差,只是我實在想念你的味道。」
多年熟客這麼說,他沒有理由拒絕。
藝廊三樓除了樓梯旁那間辦公室,其他部分就跟一般套房沒什麼兩樣,開放式的廚房兼具餐廳功能,他乖乖坐在吧檯椅上,看著男人在廚房裡忙碌。
莫老闆一身休閒襯衫,挽起袖子在廚房做菜的畫面,即使就發生在眼前還是讓他感覺不太真實。最近這陣子都是他下廚給別人吃,撇除外食,已經很久沒人做飯給他了。
莫先生端上熱騰騰的義式雞肉蕈菇燉飯,開了瓶黑皮諾。莓果與櫻桃的酸甜風味入口,單寧不重且尾韻甘甜,是他會喜歡的酒。
男人很有耐心,話題由他錯過的環球影城萬聖節活動,轉為在歐洲旅遊時的一些趣事,最後在為他再添半杯紅酒時,帶回了他身上。
「我聽店裡的人說,你放長假了。」男人喝了口酒,眼尾帶笑:「這是不是說明,我有機會?」
沒等他回應,男人從容地繼續說下去。
「這裡的咖啡師已經為我工作很長一段時間,我準備讓他去羅馬進修,順便幫我管理那裏的店。大致上都安排好了,就是遲遲找不到人接手這裡。他成天嚷嚷我是不是不想送他出去才不找人接班,多冤枉。」
男人無奈地低笑了幾聲,倒也看不出真的感到困擾。表面上是在挖角以填補空缺,卻是誰都明白話裡的別有居心。
「Dan,希望你能好好考慮一下。」
飯後,莫老闆接到工作上的電話而暫離片刻,他則來到陽台稍微透透氣。之前梓熙就是站在這裡,對著樓下的他大喊……
口袋裡的手機接連震動,他拿起來一看,都是來自黑宇鳳。他轉身靠著欄杆背對街道,點開查看一張張照片。畫面裡的小小梅菲瑟氣鼓鼓的嘟著嘴,眼睛掛著淚滴,蹲在角落試圖用翅膀藏住自己。但往後幾張,隨著手上小提籃的糖果漸滿,女孩也笑顏逐開。最後則是一小段影片,女孩抓著一把糖果往螢幕這頭塞,喊著Uncle Dan和Happy Halloween。他心理融成一片,不經意的彎起嘴角。
那女人多半知道他會因為對女孩食言而內疚,才特意傳了這些照片給他。
『她永遠是我最可愛的小天使』
『謝謝妳』
「景色不錯吧?」
正準備回屋內,結束通話的莫先生卻也走來陽台:「只可惜今晚不太晴朗,看不清月亮。」
他下意識回著對方的話抬頭一看,月光確實被重重雲朵遮蔽而顯得暗淡。但即使天氣晴朗,這裡的景色肯定還是比不上另一個充滿花香的陽台。微醺的狀態讓他的心思輕易飄遠,神情放空,此刻毫無防備。沒注意到對方的視線落向他握著手機的右手,聚焦在食指上的銀圈。等他發現時,男人已經站到他面前。
男人以指背輕碰他紅暈未退的頰,微微傾身,逐步逼近,直到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他睜著眼僵住不動,想往後靠卻無處可躲,手裡不自覺抓緊了欄杆。莫先生的態度一向溫和有禮,以致他低估了對方身為男人的侵略性。
「你的眼睛讓我想起安納西。」男人直盯著他的雙眼,回憶著記憶中的畫面:「那是個很美的小鎮。群山圍繞,運河穿梭其中有如威尼斯,碧綠色的湖水波光粼粼,清晨的霧氣中,總能見到幾隻悠遊的天鵝……」
「唯一令人惋惜的是,當時候沒人和我一起共享那片風景。」
男人吹起一陣風,試圖激起些許漣漪。儘管湖面絲紋不動,他也不感到氣餒。莫先生笑了笑,最後只是以拇指輕輕掃過他的眼下,退開一步:「進屋去吧,外面冷。」
過分親暱的舉止讓他想也沒想轉身回到屋裡,他沒看到身後的男人揚起笑容,悠然朝底下揮了揮手。
離開的時候,他搭的是莫先生替他叫的車。儘管文創區離安南家也不算遠,是走路就可以到達的距離。但對方堅持他畢竟喝了點酒,還是搭車安全。
欠男人的咖啡被順勢延期,他懷疑對方本來就沒打算讓他一次還清。
「Dan,我說的事,你隨時能給我回覆。」男人淺淺笑著,替他打開後座車門:「下一次再上樓,我可不會放你走了。」
「不會有下一次了。」
他避開男人的注視,坐進車裡關上門,向司機報了安南家的地址。中途在一間超商停下,他沒忘記要給那小子買冰。
在超商買了巧克力甜筒和霜淇淋,才回到車上,手機再次震了起來。他心想八成是那小子在催他回家了──說真的,他完全沒想到借住期間對方會這麼想方設法不讓他在外留宿──想也沒想的點開,才發現傳訊給他的人不是安南。
黑在等他。
在安南家樓下。
那渾蛋一直都知道他在哪裡。
他還沒決定要如何應對,車子已經停在安南家門口。透過車窗,他一眼就看到那數十天未見的人就站在公寓大門旁。
好吧,也是時候解決問題了。
他付了車資,推開車門,筆直朝著剛下車就注意到他的那個男人走去。在路燈的光線下那人面色蒼白,人似乎瘦了一點,就這麼不懂照顧自己嗎──不,葉丹霖,現在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
「……長話短說。」
他劈頭就冷冷地宣告,自己沒有打算浪費太多時間在他身上。
「Dan,你不是要⋯⋯唔,不⋯⋯」
他沒有預計到要等的人居然這麼快就出現,他都還沒準備好,差點就因為錯愕而把不該說的話衝口而出。但這人沒有在姓莫那男人的家裡過夜嗎?他暗暗鬆了口氣,雙眼卻下意識查看起對方的衣物,在微弱的燈光下檢查對方的肌膚上有沒有留下痕跡。沒有過夜,但被親了嗎?哪裡有被碰了嗎?他明知道自己現在沒資格吃醋,可還是沒忍住,直至Dan的聲線把他喚了回神。那人滿臉的厭惡和不耐煩,那種冷淡,比夜色更讓他發寒。若他再不說話,那人就要馬上轉身離開了。他一急,就伸手握住了對方的手腕。
「是我的錯!」他的聲浪在夜裡顯得太大,激動的情緒反映在握住對方手腕的力度上。他稍微壓下聲線,又重複了一次:「是我的錯⋯⋯我知道我做了無法讓你原諒的事,我也不是要逼你接受我的道歉,但是用手機來道歉實在太差勁了,我必須親口跟你說⋯⋯」
「⋯⋯回來,我會彌補你。」說到彌補、說到懲罰,他忽地就想到剛剛在街上看到的畫面,一陣悶氣湧上心頭,讓他不由得皺起了眉:「⋯⋯你不必從其他人身上尋找慰藉。」
從其他人身上尋求慰藉?是,他本來是有這個打算,但他該死的就是辦不到。黑的態度就像是肯定這短短的時間內他就會對別人投懷送抱,隱隱有責難的意思,這讓他火氣更盛。這傢伙還記得自己做了什麼嗎?
「我要跟誰做什麼,都與你無關。」
黑抓著他的力道很大,卻還是被他硬是甩開。
「真奇怪,你說是你的錯,我怎麼聽不出你知道自己錯在哪了?你口口聲聲說要跟我見面,卻到了現在才站在這裡堵人?」
請求原諒,卻不肯有任何作為。對於這種軟弱的混蛋,他沒什麼好說的。
「不,我沒有回去的必要。租屋處已經找好了,下週就會從這裡搬出去。這段時間,請你把文件準備一下,我得把房子還給你……黑先生。」
對,這是唯一一個,他需要和黑見面的理由。再者就是──
「Terra……」他深吸一口氣:「老實說,我想養著牠。比起你,我能給牠更妥善的照顧。但如果你要求,我現在就去樓上帶牠下來。」
要不是在氣頭上,這種傷人的話他是絕不可能說出口。這兩件事情處理乾淨後,他就再也沒什麼好留戀的了。
厚著面皮前來堵人的結果與他想像中相距甚遠。是因為他還沒給夠時間讓對方冷靜,還是⋯⋯這根本是他懦弱逃避的後果?
「別那樣喚我⋯⋯」這樣的稱謂可不是平常他和Dan在床上遊戲間的戲稱,而是真正的疏離。而Dan想要疏離的可不止稱謂一件事,這個人⋯⋯是真的想要和他分開。
「那本來就是你名下的房子,如果硬是要說⋯⋯」照道理應該是他要搬家,但他當然不要搬,他堅持說:「那是我們的房子,我會在那裡等你回來。之前你買回來那盆辣椒,現在都結出小辣椒了,你不是說過要用來炒菜給我吃嗎?⋯⋯Terra也是,牠是我們的狗,不管是沒了你或是沒了我,他都不會愉快。」
他在幹什麼?死纏爛打,千方百計試圖去綑住他喜歡的人。在過去他也遇過像這樣不願和他分手的女人,他嫌棄她們,覺得這種女人非常難看。但現在,倒是輪到他不得不這麼做。而當他真的這麼做了這種他極為看不起的事情時,他才發現他根本連討價還價的資本都沒有。他沒有什麼值得讓Dan留下,Dan即使沒有了他,也能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重新出發;他需要Dan,遠遠多於Dan需要他。
沒有不甘,只是覺得無奈,無奈當中又滲著一絲帶甜的苦澀。或許是無計可施的無助感太強烈,他做了一件那些他很看不起的女人會做的事。他捧起了Dan的臉,強行吻了他。
對方的唇如同記憶中那般柔軟,乘著那人仍在錯愕之中,他舌尖闖入了那人的齒貝,貪婪地舔舐那久違的氣息。那人嘴裡還殘留著一絲酸澀⋯⋯Dan喝了酒,和他以外的男人。
這傢伙是不是覺得,不管他再怎麼受傷,再怎麼生氣,只要抱一下親一口,一切就能解決了?他如今已經不是會被這種垃圾把戲哄住的小男友了。
他用力推開黑,咬牙狠狠摑了對方一掌。在洛杉磯沒能發洩的怒火,他現在加倍甩在那人臉上,用勁得自己的手都在疼。
「別碰我!」
他面目猙獰,像隻受了傷的獸般低吼。
「黑宇麟,換作是你,你可以忍受嗎?你可以忍受整整五分鐘,都聽著電話那頭的男友在和別人做愛的聲音?」
「我不管你是酒後亂性還是怎樣,你只是證明了你不但管不住下半身,也沒有坦承犯錯面對我的覺悟。甚至還一而再、再而三的隱瞞事實,對我說謊──」
這,才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你說,我有什麼理由,回到這種廢物身邊?」
他沒有那麼容易放下長達五年的感情,他同樣思念著黑,以至於到現在,還留在與對方這麼近的地方,說白了也許他一直下意識的在不斷給予機會,讓他能夠原諒黑的機會。
而他所給的機會,總是被這個男人一次次親手毀掉。
臉頰火辣辣地燒灼起來。Dan用他戴著那個指環的手摑了他,比起感覺到痛,他更感覺到恐懼。
眼前這面目猙獰的男子是那麼的陌生。在他記憶中,Dan從來都是如陽光般溫暖,毫不吝惜地對他綻放微笑。
讓那個人變成現在這樣,正是他自己。
他總算知道了那五分鐘的通話間是發生了什麼。饒是他看見有別的男人靠近Dan,他都覺得無法忍耐。他想像不來當時Dan是以怎樣的心情度過那恐怖的一夜。
但他也不可能告訴Dan,那時候他操著別人,心裡卻以為那是他的男友。這種事只會讓對方更感到噁心。
「那些事,我不敢告訴你,是因為我害怕失去你。原來⋯⋯呵⋯⋯你說得對,我真是廢物。」
他就因為這些不同的罪過不斷累積、不斷掩飾,最終才釀成如今的局面。
這就是為什麼他一直逃避與Dan見面、有意無意向那人隱瞞事實、粉飾太平。
他一直在逃避著,這個終究沒法挽回的瞬間的到來。
「⋯⋯你的確沒有理由原諒我。我想讓你回來,恐怕也是個自私的想法。畢竟⋯⋯」
畢竟他需要Dan,遠多於Dan需要他。他覺得自己很可悲,居然連一個讓情人留下的理由都沒有。
「現在的我,只會讓你感到受傷害,沒法再次讓你露出微笑嗎?」他沒有哭,大概沒有,但眼框裡累積著熱度,眼前一片昏花。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很遠,好像另一個人在說話:「如果,離開我能讓你愉快一些⋯⋯」
不⋯⋯他在說什麼,他到底在說什麼⋯⋯
「我想讓你快樂。這是你教曉我的事。」說話的聲音已經徹底離他遠去,他像復述著別人的話——他內心的話:「我想讓你知道,能遇上你,讓你喜歡過,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
「我一直都這麼喜歡你。」他吸了口氣,看著那總是碧綠清澈的眼眸,安靜地說:「我愛你。」
直到真真確確地說了出口,他才無比強烈地感覺到他是有多需要這人。
他必須,用盡全力挽留。
「丹,我想請求你一件事。」他忽然站直了身子,聲線中透露著堅定:「可以給我一個補救的機會,讓我重新追求你嗎?」
聽著黑最真誠的告白,他內心產生極大的動搖。對方的話裡沒有半點虛假,而他遇上黑以後,和對方共度的那些時光,何嘗不也是他這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任誰都不會覺得,眼前這個垂頭喪氣,彷彿快要哭出來的男人會對伴侶不忠吧。
但它就是發生了。
他已經很清楚自己眼裡根本容不下別人,更狠不下心拋開一切遠走高飛。他沒有對方以為的那麼灑脫,那麼簡單就能重新開始沒有黑的人生。
然而用情越深,遭背叛時就越是痛苦。他仍清晰記得自己是如何度過那令他內心徹底崩潰的一晚。
「你說你要追求我。哈……虧你說得出口啊。」
他覺得可笑,卻只扯出一個破碎的笑容。他親眼看著男人就在他面前重新振作起來,下定決心直面他,不再逃避。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就要對黑敞開雙手。但──
他會怕。
他對這個男人的信賴已經粉碎過一次,他恐懼著同樣的事會再度發生。這人會騙他一次,當然可能會騙他第二次。更別說對方事實上已經對他撒過無數次的謊。
「你要我怎麼相信你?我怎麼知道這不會是另一個謊言的開端?黑,我受不了這麼多次打擊,我沒有那麼堅強……」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猛然抓住對方的領口用力一扯。
「所以,證明給我看。」他眼底還燃燒著怒意,但同時,也升起了一絲希望。他抬起手,這次是輕輕貼上了開始浮腫發燙的臉頰:「拿出本事,來把我手上的戒指取下來,向我證明黑宇麟不是個窩囊廢。」
久違的肢體碰觸沒有持續太久,他說完那番幾乎代表著許可的話,就往後退開一步。
「你要是再繼續搞錯重點……哼,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
他轉身走進公寓,頭也不回地將那人留在門後。再繼續待下去的話,難保他不會心軟。
公寓的大門關在Dan後頭,他後知後覺才理解到Dan話裡的意思。他聽出了轉機,聽出了希望。
「我會、把你現在手上的戒指換成和我成對的婚戒!」
門已經關起了,他不確定Dan聽不聽到,但這更像是他對自己的承諾。
但該要怎樣證明?證明他從此以後對Dan絕對忠誠、不會再逃避、不會再說謊,不會再傷害那人?
這不比收購父親的股份簡單,但是⋯⋯
——他或許知道。
他搭上電梯,拿備用鑰匙開了門。看到一手抱著貓,一手才剛掛斷電話的安南,才想到他完全忘了買給對方的冰。拿出來一看,果然早就化光了。
安南撇撇嘴拎起內容物已經化成奶昔的袋子,抱怨他在樓下待太久。
「你怎麼知道我在樓下?」
安南聳聳肩說,老闆在樓下待了一陣子,他一回來又和他吵上,管理員伯伯覺得不太對勁就聯絡他了。
「……冰淇淋,下次補給你。」
他自顧自的縮到客廳一角,抱著著Terra把自己埋在那柔軟的毛皮裡,讓發熱的腦袋好好冷靜一下。
那天,他在打擊之中聽信了那個男人的話,認為黑多多少少也是對自己膩了,才要去找別人玩樂、發洩。事情暴露之後,也不積極的追回自己就是最好的證明。
但現在那人毫無保留的傾吐對他的感情,揚言要重新追求自己,這根本說不通。
有些事情似乎,並不是他原本以為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