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了的暖氣設備在這兩個禮拜大派用場,雖然花了不少錢,但當他看著Gino能渾身上下只穿著他縫製的皮革丁字褲,在場內愉快地穿梭,而客人們也能忘掉外面的冷風,穿起自己喜歡的裝束,他就覺得那筆錢花得挺值得的。
今天只是一個平日的晚上,客人不多,都是下班過後來聊聊天、喝杯小酒。Gino如常在八點左右過來,不幫忙的時候,那小子就會坐在吧檯那邊溫習,準備兩週後的日語能力考試。他從不知道那小子有這麼喜歡日本,直到那小子問他,在疫情過後,除了有計劃去日本做皮革服展覽外,還打算去哪個國家。
在他幾乎停滯了的2020,Gino倒是一直沒有停止過前進。
去年發生過的事,他幾乎都記不起來。大部分是真的不值一提,有一小部分是他刻意抑壓下去。能記起的可能只有一件,就是他為Mr Black和Dan做了證婚禮服。之前的事,之後的事,他都只得一片模糊的記憶。他在婚禮後斷斷續續做了些小作品,在接近年末時,還是Gino鼓勵他主動邀約日本的藝廊合作做展覽,他才重新回到工作室。不能否認,在他低潮的時期,都是Gino帶著他走。現在,他已經不認為自己能像以前那般,說撇脫就撇脫。他曾經等待著那小子主動放棄,結果似乎和他想的有點不一樣。要是現在Gino再被人欺負,他肯定無法再像上次那般視而不見。
他也等待著Dan在結婚後會私下向他傾訴一些小抱怨,跟他說很後悔這麼快結婚啦,Mr Black不是適當的人啦之類的。結果也跟他想的不一樣。那兩人偶爾會來探訪他和Gino,或是他倆去咖啡店作客。那兩人沒一次不是如膠似漆,他甚至要有種奇怪的錯覺,覺得那兩人早晚會告訴他,他們有小孩了。
就在這麼一個普通的平日,Mr Black來拜訪了。只有他一人。在他接觸到Gino由欣喜到成失落的神情後,那人主動告知他倆他是瞞著Dan過來的。
「小祐,有件事,我想找你談談⋯⋯」
據他所知,那男人現在是做著投資與顧問工作,明明已經上辦公室,偏偏堅持穿黑西裝。這少不免讓他感到一陣緊張,與此同時,又有一份等著看戲的興奮感——難不成真讓他猜中了?
他倒了酒,看著那男人一陣難以啟齒,最後滔滔不絕地自個兒講了差不多半小時,講關於他在計畫前往美國找代孕的事——事實上,在那傢伙講了大概五六分鐘,他就沒能聽下去了,就Gino那麼有教養,投入度十足地邊聽邊點頭。
「⋯⋯機構我已經找到了,是我姐幫忙的,信譽非常好。但小祐,你也知道,根據現在的情況,即使所有手續都如願順利,我也至少得在那邊待上半年。這半年Dan要怎樣?讓他也一起去嗎?我的工作不限地域,Dan可不那樣了,他還得打理咖啡店,還有狗兒們呢。但讓他一個人留在台灣嗎?我不放心,你知道,之前發生了那麼多事,老實說我是死也不願意留他自己一個了⋯⋯」
「Mr Black,我問你喔,Dan有提過想跟你離婚嗎?沒有?一次都沒有?」
他終於打斷了那男人的自說自話,並洩憤似地喝光了手裡的龍舌蘭酒。實在很難不讓人生氣,他居然輸給這樣的男人?!
「小祐,假如我自己過去,你說這段時間裡你和Gino能不能——」
「求你別再說讓我照顧Dan那種蠢話了。我跟你說,你手指上那玩意在我眼中就跟廢鐵沒兩樣,我還是很著緊Dan呢。」
那蠢材朝他皺了皺眉,就像在說「別開玩笑了」。經過King的生日派對那事情後,這傢伙還天真地以為他是什麼正人君子嗎?
Gino默默斟滿了他的酒杯,冷不防插了句話:「要不要直接問問Dan的意思?」
那男人好像聽到什麼不得了的話般突然坐直了起來,本來正要送到嘴裡的一口酒又被拿開了。Gino聳了聳肩,續道:「怎麼了,我覺得你們都太看不起Dan了喔?怎麼不可以是Dan到美國找代孕,Mr Black你留在台灣看店看狗?」
他平時總是責怪Gino話太多,今天卻沒忍住笑出聲來了。難得看到Mr Black露出像做錯事的小孩的神情,他聽到那男人低語道:「我只是想考慮到最周全後才跟他討論,免得我好像為了代孕就沒優先考慮他似的⋯⋯」
「黑宇麟,你這壞毛病一輩子都不打算改了,是吧?」
真是不敢相信,事到如今這傢伙還以為自己在想什麼他會不知道?黑肯定沒有發現自己說過的話裡已經透露出非常明顯的選擇傾向。那麼為了達到目的地,接下去會準備什麼就不難猜了。
其實沒有多難。黑要求助於人的話,那女人無疑是最好的對象。他也只不過是在和小姑娘結束例行通話後隨口向孩子的媽問起,那女人就全告訴他了。
說實話,像這樣一次,兩次,無數次下來,他已經差不多要麻木。黑這種總要自己一個人思考,獨自煩惱,自以為準備好了才肯向他開口的習慣跟生了根似的深植在這石頭腦袋上,從來就沒能真正改過。
既然黑改不了,也只能由他主動出擊了,不然還能怎麼辦?要是他有聽見小祐前一刻說的話,肯定會大聲附和他也想知道自己為何沒想過要和這個大蠢蛋離婚。
他一屁股坐在楞是沒反應的笨蛋身邊,看向小祐沒好氣的說:「不用說,這傢伙肯定是來給你們添麻煩的吧?你們其實沒必要聽這蠢蛋嘮嘮叨叨的,直接打給我就行了。」
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像這樣在晚上獨自外出,去那兒還交代得不清不楚,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小祐這裡。如果不是,他也會故意留在這兒喝點小酒等黑來接他。
他沒想過能瞞住Dan,只是那人的動作也太快了,他甚至還沒能從小祐這兒得到任何啟示,Dan就過來了。小祐一下坐直了身子,表情自Dan來到後就立馬變了樣,剛才明明一臉無聊的直想打發他,現在一見到Dan來教訓他,精神就來了,單手撐著臉等著看戲,甚至讓Gino也為Dan添了一杯滿滿的龍舌蘭——他總不可能不知道Dan的酒量是如何,也不可能不知道Dan激動起來時,看也不看就會把酒灌進嘴裡。他及時將那杯酒擋了下來。既然Dan願意聊,就絕對不能讓那人喝醉了。
「如果為你多設想一步、多綢繆一步,就是壞毛病,我確實是一輩子都不打算改了。」
他整了整衣領,說得理直氣壯。沒錯,他是完全沒覺得需要為自己過分充足的思慮進行反省。
「我已經幫你想過了,如果你跟我一起去美國,你得有心理準備,至少要在美國逗留半年,是至少⋯⋯要和家人朋友、還有狗兒們分開這麼一段長時間,也只能從網路上跟進咖啡店的事⋯⋯別想在美國的咖啡店打工了,美國在這方面管得特別嚴,我可不能讓你當黑工。嗯,報讀一些課程倒是可以⋯⋯」在他說話的期間,Dan有好幾次張了口,似乎想要打斷他的話,到最後簡直要伸手捏他的大腿。他將掌心覆到那人正要捏下去的手,順勢握起:「當然,比起見不到家人朋友甚至那兩隻蠢狗,你肯定是更沒辦法半年以上都見不到我吧?在和你結婚之前,已經有很多人跟我說過你有多害怕寂寞了,要我拋下你自己一個在台北,我可做不到⋯⋯」
小祐聽到這裡,突然往後一靠,喉間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呻吟:「Gino!鑰匙呢?快把他們關進房間裡去!我快要被噁心死了!」
「Mr Black是害怕Dan被人追了吧。」Gino似乎已經分清楚了小祐什麼時候是說笑、什麼時候是認真,大男孩對那個指令無動於衷,就只是一邊倒酒、一邊慢悠悠地說:「那個藝廊的老闆還會偶爾上咖啡店呢,不過其實Mr Black你不用擔心,那種人還遠遠配不起Dan,Dan才不會看他進眼裡呢!比起那個,我反而覺得Dan待在Mr Black身邊看管著他比較好喔!你看,Mr Black的自制能力這麼差,怎麼能放任他一個人在外地呢,畢竟調教奴隸的自制能力也是主人的責——誒!禁言一週?怎麼⋯⋯」Gino的話很快就因著小祐晃在他眼前的一根手指而屹然止住,他倒是覺得只禁言一週實在太少了。這小子到底以為他和Dan是什麼關係?!
「嗯哼,這倒是。這傢伙自制能力有多差我已經見識過了,獨自放在外面我怎麼能安心……不過,這也還輪不到你這小子多嘴。是最近生活過得太滋潤了?膽子長肥了不少啊。」
他挑了挑眉,笑吟吟的望著忽然整個人站直了的Gino。不約而同的覺得一週的小懲罰太短了。
兩人分隔兩地這麼長的時間,比起感到寂寞,也許更多的是不安吧。沒想到會被Gino給戳到痛處,加上黑的那番說詞,讓他頓時有股氣悶在胸口。
他伸手拿走那杯被黑喝得剩下半杯的龍舌蘭猛然灌下,不客氣地指著黑的鼻子。
「幫我想過了?哼……是啊,你總是這樣,為我設想周全,最後再假惺惺的把選擇權推給我,路都為我鋪好了,我還能不走嗎?」
「我不是要否定你做的選擇,只是你嘴上說得好聽,卻根本沒說到重點。」他瞇起眼睛,略帶警告的低聲:「收起你那無謂的擔心,少囉囉唆唆的,你到底想不想我跟你一起去?我在不在身邊對你重要嗎?」
竟然是在質問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嗎?他沒掩飾住一聲嗤鼻,伸手捉起那傢伙直指著他的食指。
「葉丹霖,你是喝多了在說氣話,還是這真的是你心底的疑問?如果你沒有忘掉之前發生的事,就應該知道,當我喜歡一個人,我會無視那人的意願,用盡辦法將那人拴在身邊⋯⋯你會那樣明知故問,該不會是想念我做的繩縛了吧?」
他的目光從那雙倔強的翠眸上慢慢滑到那人的頸項上、胸口上,然後是更下面的,做全身繩縛時麻繩通常會游過的位置。
那傢伙被他凝視得不舒服了,伸手掐住了他的臉,硬是別到一旁去。這倒是把他逗笑了。他沒有反抗,就這樣讓那人捧著他的臉,就只有視線又溜了回去,對上那人的翠眸。
「嘿,丹⋯⋯我是說,我當然想在面對每一個選擇的時候,你都在我身旁,和我一起做決定啊⋯⋯」
他趁著掐緊他的下頷的手稍有放鬆,便抓過來壓在雙掌之間,乘勢續道:「假如你不否決,我們可以馬上就處理簽證。順利的話,大概新春過後就可以動身了。姐說我們可以住在她家裡,也就是說即使你不去打工和學習,Hailey也可以讓你忙足半年⋯⋯你說怎麼樣?」
或許是有些狡猾,但他就如Dan所說,早就設想周全,並且打從一開始就擅自把Dan也包含在計畫之內了。
對,打從Mr Black說要找他「諮詢」,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他便認為這事的發展毫無懸念。到最後肯定是Mr Black撒賴成功,如同那傢伙每一次激怒Dan後。這場沒有意義的對談該說是情趣、還是鬧劇?他閉上眼,嘗試想像了一下要是現在坐在Dan身旁的是他而不是Mr Black,這段對話會是演變成怎樣。但他腦裡一片空白,大概是覺得這段對話根本不會發生、或是他和Dan根本不會在一起,而他之所以閉上眼,只是下意識想迴避那兩口子親熱的互動。
「有必要說得像生離死別那樣嗎?你道Dan是跟你過去坐牢?要是你哪惹Dan不高興了,Dan隨時可以回來吧。醫學隔離才兩週,眨眼就過去了。只是——你們要養個孩子啊⋯⋯」他嘗試想了想那兩人中間坐著一個小不點,便不其然沈吟起來:「⋯⋯今後,我若想找你倆做模特,肯定難上加難了吧。」
「小祐的意思是他會覺得很寂寞喔!」已經被判下禁言一週的Gino在為他倒酒時自作聰明地多嘴說話。他幾乎就要伸出兩根手指,就聽到那小子搶著補充道:「我是說!我會寂寞!大家都會!!畢竟,Dan在有了小孩之後大概就要放棄愉虐了吧?那以後大家就沒機會見到Dan演繹小祐的作品了⋯⋯」
「你們在說什麼啊?誰要放棄了?」
他的手還讓黑抓著動彈不得,只能扭過頭挑起眉毛來回看著兩個擅自下定論的傢伙。明知兩人不是這個意思,他卻故意戲謔地說:「要去生孩子的又不是我,難道還怕我身材走樣,這就要開除我了?」
「我可是很享受在台上表演的,才不會這麼簡單就放棄做我喜歡的事……再說,除了我,誰能那樣演繹小祐的作品呢?」
他瞇起眼,笑得像隻狐狸,托在場這幾人的福,他對自己的魅力可是相當自信。
「當然,我知道帶小孩可不像小狗一樣,要託給別人照顧並不容易。不過這點事情,總有辦法解決的,你說是吧?」
他笑著看向黑,說得像是天塌下來都有辦法解決。想做的事情和未來的責任,他一樣也不願放棄,一貫的任性。
「說到帶小孩,喂,黑宇麟,你覺得我在那裡待半年就只能帶帶小孩當保姆?是不是太小看我啦?」
話鋒一轉,他挑著眉忽然質詢起來:「還說我呢。你才是,太久沒讓我打,都忘了我的能耐了,嗯?我看,乾脆現在就來給你複習一下吧。」
他整個人投入黑的懷抱,手卻不規矩的在那人背上畫叉。
他就是受不了Dan這種帶著嬌嗔的撒野,只能立馬投降繳械,手臂順勢往那人身上一環,拉起那人的手往自己身上帶,輕輕拍打在自己胸膛上:「行,想打哪裡就哪裡。你怎說怎好。」
「不好!」在他身旁的小祐突然低喝起來:「我說,你倆這樣你拍我一下我抱你一下的,是想讓我的客人誤會這裡是什麼半調子的香草場子呢?要打情罵俏的話,要嘛開房間、要嘛給我滾回家去!」
小祐還特地做了個誇張的乾嘔動作,旁邊的Gino倒是笑得眼睛都彎成了半月型,又不著痕跡地把桌子上的酒杯收走,算是下了逐客令,亦是阻止了他家主人貪杯的行為。
「那我們回去從長計議。姐傳了很多資料給我,都想讓你看看。」他從後推Dan站起來,準備離開。比起進店的時候,心情已豁然開朗得多,他甚至有心思買點小夜宵:「在回家之前,在路上的甜湯店停一下,買兩碗綠豆湯,我們邊吃邊談,好嗎?」
Dan從不會拒絕甜點,但這番話裡讓他更愉快的,或許是他想一起詳談的那部分吧。
就如小祐所說,那一紙婚書根本什麼都不是。關係的根基,還是得一步一步走出來呢。